朱樹元
遲到的署名
我新開了一家酒館。酒館所處的位置有點兒偏,但環(huán)境十分優(yōu)美。我大哥是文化人,給酒館取了個名兒,叫“清風(fēng)樓”。
我說對大哥說:“你認(rèn)識不少書法家,就幫我物色一位,請他把這三個字寫出來,我好用來做招牌。”
“號稱書法家的人倒是挺多的,只是有真才實學(xué)的卻屈指可數(shù)?!贝蟾缦肓讼胝f,“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幫你辦好這件事?!?/p>
過了幾天,大哥帶來一張長長寬寬的宣紙,上書“清風(fēng)樓”。我雖是外行,但也能大體看出字兒的好壞,我覺得這三個寫得很飄逸、很輕靈、很灑脫。
奇怪的是,這幅作品只有光禿禿三個字,連署名也沒有。
我說:“這是誰寫的?怎么也不留個名兒呢?”
“這位書法家很獨特,他幾乎不給人寫字,因為和我是老交情,他才答應(yīng)破一回例;而且,他還不肯署名,不肯收費。”大哥說,“你也不必管他是誰,只要字兒寫得好就成?!?/p>
我就請人把這幅字裱好,制成一塊招牌,掛在酒館正門上方。
也許是地理位置不好的緣故吧,酒館的生意一直不怎么景氣。就在我考慮關(guān)門大吉的時候,大哥來了,捎給我一塊巴掌大的宣紙,上面寫著兩個字,還蓋有一枚鮮紅的印章。
大哥說:“現(xiàn)在,你可以把這個署名加到你的招牌上去了。”
這兩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我無法辨認(rèn),就說:“這個人到底是誰???”
大哥說:“高杰?!?/p>
我說:“真是巧了,和我們市的高書記同名同姓啊?!?/p>
“什么巧了?就是同一個人,高書記本身就是一位書法家。”大哥說,“高書記現(xiàn)在退二線了,不然,我們還是不會得到他的署名的。”
我說:“那么,他在位時為什么不肯署名呢?”
“高書記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愛好書法,擔(dān)心有人打著藝術(shù)的幌子和他套近乎。”大哥說,“高書記對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非常謹(jǐn)慎的,不想給圖謀不軌的人留下可乘之機(jī)?!?/p>
我說:“高書記真是不簡單哪!”
大哥搬出梯子說:“你把招牌摘下來,然后去請個手藝好的裝裱師,把這遲到的署名裱上去,給它一個完整的面貌。”
招牌摘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問題。書寫招牌用的宣紙是淡紅色的,書寫署名用的宣紙卻是淡黃色的,這兩種顏色混在一起,有點兒不倫不類。
我說:“這可怎么辦?。俊?/p>
大哥尋思了一會兒說:“依我看,不如將錯就錯,這樣,你的招牌肯定能引起人們的好奇和注意,說不定,你的生意也會跟著好起來呢?!?/p>
我覺得大哥的想法很有新意,就照他說的去做了。
于是,我那塊紅底黑字的招牌的一角鑲上了黃底黑字的署名,就像一件漂亮的衣服打了一塊不協(xié)調(diào)的小補丁。
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塊招牌的怪異之處。他們向我打探其中原委的時候,我就如實做了解釋說明。
人們口口相傳,有關(guān)“清風(fēng)樓”以及那遲到的署名的故事迅速流傳開了。市晚報的記者還專程登門采訪,并在晚報上發(fā)了一篇題為“市委領(lǐng)導(dǎo)匿名書法,良苦用心令人感佩”的文章,還附上了酒館的正面照。
這下可好,我的“清風(fēng)樓”酒館想不出名都難了。人們紛至沓來,酒館的人氣越來越旺,生意越來越好。
從此,我格外愛護(hù)我的招牌,隔三差五,我就會架好梯子,攀爬上去,用毛巾小心地擦拭它,讓它永遠(yuǎn)锃亮得光彩照人。
高手
1
一天,我經(jīng)過一條野河時,看到一個瘦長男人在釣魚。我喜歡釣魚,也喜歡看人釣魚,就走了過去。
我看到瘦長男人腳邊的水桶里游動著幾條背脊烏黑足有筷子那么長的大鯽魚。
我說:“能長到這么大的野生鯽魚都是相當(dāng)精明的,你能把它們釣上來真是不容易?!?/p>
瘦長男人扭頭看了看我:“那是,這種魚一般人釣不上來?!?/p>
我說:“有什么訣竅嗎?”
“一般的餌料是不行的,得用蛆子?!笔蓍L男人說,“這種野生大鯽魚的警惕性是很高的,像蚯蚓、紅蟲、面團(tuán)之類,它們見得多,知道是誘餌,不會輕易上當(dāng);但它們很少見到蛆子,容易麻痹大意,容易上鉤。”
我說:“哪里能買到蛆子?”
瘦長男人說:“蛆子是買不到的,是我到老家的醬油缸里挑選的。”
這時,水中的魚漂向上浮了兩粒,瘦長男人說聲“有了”就提起了魚竿。果然,一條大鯽魚被拽上了水面,并劃拉出道道波痕。
“高手?!蔽艺f,“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高手?!?/p>
2
又一天,我一個養(yǎng)魚的朋友叫我去他的魚塘釣魚。
我看到對岸有一個似曾相識的瘦長的身影,就問朋友:“那個人是誰?”
朋友說:“國土局的仲局,聽說是個釣魚高手?!?/p>
我想起他就是那個用蛆子釣魚的人,就說:“他確實很厲害,你今天怕是要大放血了?!?/p>
朋友說:“我希望他把我的魚釣光,不然,我沒法報恩?!?/p>
我說:“此話怎講?”
“先前,我和村里談好了,承包這片魚塘,后來,有個財大氣粗的開發(fā)商要買這塊地,還要把魚塘填平,我找村里理論,村里說誰出價高他們就和誰合作,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預(yù)定了大量的魚苗,我如果養(yǎng)不成魚,不要魚苗,就要賠上一大筆違約金,當(dāng)時,我都快愁死了?!迸笥颜f,“后來,仲局下鄉(xiāng)調(diào)研,知道了這件事,硬是據(jù)理力爭,幫我保住了魚塘?!?/p>
我說:“和開發(fā)商抗衡,那是需要非凡勇氣的,你得好好感謝仲局?!?/p>
朋友說:“我要感謝他,但他說啥也不肯接受,前幾天,我打聽到他喜歡釣魚,就請他來釣魚,這回他倒是沒有拒絕?!?/p>
朋友還有事兒,就忙去了。我也擺開了架勢,釣起魚來。
朋友的魚塘是精養(yǎng)塘。不到一小時,我就釣了二三十斤魚。
我不想再釣了,就收起漁具,走到對岸去看仲局釣魚。
我看到仲局腳邊的水桶里游動著十幾條昂刺,不過二三斤的樣子。
我招呼道:“仲局好?!?/p>
“咦,是你啊?!敝倬峙ゎ^看了看我,顯然記起了我,“你好。”
我說:“您在野河里盡釣大鯽魚,怎么到精養(yǎng)塘卻盡釣小昂刺呢?”
“也是啊?!敝倬中呛堑卣f,“還真是有點兒奇怪啊?!?/p>
朋友走了過來,看了著水桶里的昂刺:“仲局,待會兒我用網(wǎng)拉點魚讓您帶回去。”
仲局說:“事先咱可是說好的,我釣多少是多少,你要是用網(wǎng)拉,別怪我翻臉?!?/p>
朋友說:“我總不能讓您帶著這些雜魚回去吧?”
“廢什么話?”仲局揮揮手,“你忙你的,我這兒不用你操心?!?/p>
朋友沒法子,只得走了。
3
數(shù)年后的一天,我經(jīng)過一條野河時,看到一個瘦長男人在釣魚。我認(rèn)出那是仲局,就走了過去。
“仲局好?!蔽艺泻舻?,“今天好像不是節(jié)假日,您怎么有空來釣魚的?”
“是你啊,你好。”仲局扭頭看了看我,“我退了,有的是時間?!?/p>
我看到仲局腳邊的水桶里游動著幾條背脊烏黑足有筷子那么長的大鯽魚。
我說:“看來,您的狀態(tài)又恢復(fù)了?!?/p>
仲局說:“我的狀態(tài)一直很好啊?!?/p>
我說:“您在精養(yǎng)塘里盡釣雜魚,也算狀態(tài)好嗎?”
仲局說:“你能在精養(yǎng)塘里盡釣雜魚嗎?”
我愣了愣,又想了想,忽然覺得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不讓家養(yǎng)魚咬餌,怎么可能?
我說:“難道您是刻意釣雜魚的?”
“當(dāng)然?!敝倬终f,“不然,我能釣幾百斤家養(yǎng)魚?!?/p>
我說:“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自己調(diào)制了一種底窩食料,撒到水中專門吸引昂刺。”仲局說,“昂刺奓著尖刺,其他的魚不敢靠近,所以,咬鉤全是昂刺?!?/p>
“您這一招真是太絕了?!蔽艺f,“但是,您為什么只釣昂刺呢?”
“人家誠心請我去釣魚,我如果不去,就是不近人情;如果去,釣回幾百斤魚,就等于變相收受好處?!敝倬终f,“最好的辦法就是去,但是只釣昂刺,因為,他那個塘里的昂刺并非放養(yǎng)的,而是自生的,釣幾條應(yīng)該沒大礙?!?/p>
我說:“不就是釣點魚嗎?您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呀?”
“話可不能這么說。”仲局說,“不管什么東西,如果它不是我的,哪怕人家硬塞給我,我也會想方設(shè)法謝絕,這一點是馬虎不得的。”
“眾所周知,您先前的崗位是個高危崗位,您之前的幾任領(lǐng)導(dǎo)好像或多或少都犯了些錯?!蔽也坏貌粚χ倬值挠^點表示認(rèn)同,“您能安全著陸,應(yīng)該得益于您堅持的這個原則吧。”
“是的。”仲局說,“哪怕是釣魚,也要做到當(dāng)釣則釣,不當(dāng)釣則不亂釣。”
這時,水中的魚漂向上浮了兩粒,仲局說聲“有了”就提起了魚竿。果然,一條大鯽魚被拽上了水面,并劃拉出道道波痕。
“高手?!蔽矣芍缘刭潎@道,“您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高手!”
拒賄
劉清家里多出了一張茶幾。其黃褐花紋變化多端,酷似鬼臉;其表滑潤,如溫玉。
劉清問父親老劉:“哪兒來的?”
老劉說:“有個叫李盛的人上門推銷,說是祖?zhèn)鼽S花梨家具,我見東西不錯,就花五千元買下了?!?/p>
劉清說:“他有沒有說為啥要賣它?”
“他說他急需用錢,他還知道我們家有人在博物館工作,說我們肯定識貨?!崩蟿⑦f過一張名片,“這是他留下的聯(lián)系方式?!?/p>
“這玩意兒如果真如他所說,就遠(yuǎn)不止這個價;否則,就遠(yuǎn)不值這個價?!眲⑶蹇戳丝疵?,“這買賣不公平,您最好把它退掉。”
老劉說:“不退。我覺得它應(yīng)該是物超所值的?!?/p>
劉清想了想,建議道:“最近電視臺有一個鑒寶節(jié)目,您不妨把它拿過去請專家鑒別一下?!?/p>
老劉覺著這個主意挺好,第二天就去上了節(jié)目。
專家告訴老劉,茶幾表面留有酒精和高錳酸鉀涂抹并燃燒過的痕跡,這是騙子偽造老舊黃花梨家具的鐵證。
老劉找到李盛,將他痛罵一頓,退掉了茶幾。
劉清那邊為博物館遷址重建的事兒忙得不可開交,直到工程招標(biāo)結(jié)束,才抽空回了趟家。
一見老劉,劉清就說:“您趕緊告訴李盛,他那個茶幾是珍品,非常值錢,讓他千萬別糟踐了好東西?!?/p>
老劉瞪著眼,沒明白劉清的話。
“是我在茶幾上做了手腳,誤導(dǎo)了大家。”劉清說,“李盛其實是建筑商,想變相賄賂我這個館長。”
老劉說:“你為啥不早說?”
劉清說:“早說?這茶幾能順順溜溜退回去嗎?”
“好你個臭小子!”老劉叫罵一聲,又嘿嘿笑了。
籪蟹
1
鐘程路過常林宿舍門口時,常林的女兒小花正坐在門檻上吃蟹。
小花面前杌凳上的那只蟹已被掰開,露出誘人的黃紅白相間的蟹肉。
鐘程很想知道小花如何對付張牙舞爪的蟹,就駐足觀看起來。
小花先用小調(diào)羹把大塊的肉挖出來,再用牙簽把旮旯里的零零碎碎的肉剔出來,三下五除二,把蟹殼拾掇得干干凈凈。
然后,小花把蟹腿撅下,從關(guān)節(jié)處一分為三,用中間一截捅出最粗一截里的肉,再用最細(xì)一截捅出中間一截里的肉,三下五除二,又把蟹腿拾掇得干干凈凈。
最后,小花玩起搭積木的游戲,把蟹殼和蟹腿拼湊到一起,還原出一只近乎完整的蟹。
小花嫻熟的吃蟹技術(shù)讓鐘程大開了一回眼界。
鐘程回自己宿舍拿來一只蟹:“小花,你這么會吃蟹,這只也給你吧?!?
小花看了看蟹,搖著頭:“這不是籪蟹,我不要。”
“小花你厲害啊,竟然認(rèn)出它不是籪蟹。”鐘程說,“可是,這只蟹是我在野河里釣魚時釣到的,剛剛煮熟,很新鮮的。”
小花還是搖頭:“我爸說,溱湖里的籪蟹才是最新鮮的蟹,你這野河里的蟹肯定不如籪蟹好吃。”
“不就是吃個蟹嗎?”鐘程心里不禁犯起嘀咕,“一個小屁孩兒哪來這么多講究!”
2
鐘程是溱湖鎮(zhèn)的黨委書記,馬上就要退居二線。常林是溱湖鎮(zhèn)的鎮(zhèn)長,上級有意讓他接班當(dāng)書記。上級就向鐘程征求意見。
“常林年紀(jì)輕,有水平,能干事……”鐘程頓了頓,“只是……”
上級說:“只是什么,不妨直言。”
鐘程就講述了小花吃蟹的故事。
“也就是說,常林家經(jīng)常吃蟹,而且只吃籪蟹,這樣的生活近乎奢靡?。 鄙霞墖?yán)肅地說,“我會向組織如實匯報你反映的情況,我個人也會建議組織對常林進(jìn)行進(jìn)一步考察?!?/p>
溱湖鎮(zhèn)境內(nèi)的溱湖水域開闊,水質(zhì)清純,盛產(chǎn)籪蟹。
籪是一種直立于水中的柵欄狀的漁具,既能捕蟹,又能遴選蟹,凡是翻越籪鉆入篾簍的蟹都是體格強壯個頭碩大的蟹。
籪蟹是地方名特產(chǎn)品,暢銷省內(nèi)外,動輒上百元一只,絕非尋常人家可以頻繁享用之物。
3
早晨五點多鐘,鐘程外出如廁,返回宿舍時碰見了穿戴整齊的常林。
互相招呼后,鐘程問:“這么早干嘛去呢?”
常林邊走邊說:“散散步,順便買幾斤蟹?!?/p>
鐘程心中疑惑,稍作猶豫,就悄悄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一座立交橋下。
這里亮著燈火,擺著攤點,人聲鼎沸,儼然是一個早市。
常林在一個攤點前蹲下,買了一網(wǎng)兜蟹,提在手上就走了。
常林走遠(yuǎn)后,鐘程靠過去和攤主搭訕:“我白天經(jīng)常打這兒經(jīng)過,咋從來沒見過你們擺攤兒呢?”
攤主說:“為了不影響交通,我們六點半之前就收攤?!?/p>
“是這樣啊?!辩姵陶f,“你這蟹是怎么賣的?”
攤主說:“二十元一斤?!?/p>
“啊,這么便宜!”鐘程叫了起來,“你這是什么蟹?能吃嗎?”
“這是殘蟹,不好裝進(jìn)禮盒賣高價,當(dāng)然便宜了?!睌傊髦钢恢蝗绷艘粭l腿的蟹,“但是,殘蟹也是正宗的溱湖籪蟹,你要是買著自己吃是很劃算的。”
鐘程拍著額頭,后悔不迭:“不好不好,怕是冤枉常林了?!?/p>
4
鐘程走進(jìn)常林宿舍時,常林父女正在吃午飯,而且小花手中正拿著一只蟹。
寒暄了幾句,鐘程對小花說:“小花,今天你吃的是什么蟹?。俊?/p>
小花說:“籪蟹?!?/p>
鐘程問:“咦,你怎么能肯定這就是籪蟹呢?”
“因為斷了腿的蟹就是籪蟹啊?!毙』〒P了揚手中的蟹,“這只蟹就斷了一條腿嘛?!?/p>
鐘程和常林都笑了。
鐘程說:“常林,你是怎么教孩子的?”
“我沒教她,是她自己這么說的?!背A终f,“小花特別喜歡吃蟹,可能是吃多了殘蟹的緣故吧,就認(rèn)為斷腿的蟹就是籪蟹了?!?/p>
鐘程說:“你就不能買點好蟹給孩子吃?”
“那得花多少錢???說實話,我們還真吃不起?!背A终f,“再說,這殘蟹不中看,但是中吃,因為它們絕對新鮮。它們大多是因為互相掐架才斷了腿腳的,會掐架的蟹肯定是鮮活的生猛的,是不是?”
“你們爺兒倆對蟹都挺有研究!”鐘程拍拍常林的肩,又摸摸小花的頭,“你們爺兒倆慢慢吃,我還有點急事,先走了。”
鐘程確實有點急事,他決定馬上趕到市里,找到上級,繼續(xù)講述小花吃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