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

一、意如

我終于來到他的身邊。在這樣靜寂的黑暗里，我如蚯蚓一樣穿過幾條暗道，像野貓似的跳過墻頭，躡手躡腳潛入到那個一心向往的洞穴里。

我光腳穿了一件黑色蕾絲花邊的吊帶睡裙，里面什么也沒穿。有人也許要怪我淫蕩，其實不是的，我只是喜歡這種沒有束縛的感覺。我希望自己的身體能感受到自由的氣息。希望它能像沙灘上的沙子一樣柔軟而溫暖。希望它能像海里的魚一樣順滑而自在。

不過，這些都只是假想，得不到所以才要去想象。我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絲綢輕飄飄地在身上打出細(xì)微的聲響，毛孔有些微張，像是要呼吸這夜里的詭異，當(dāng)然也許是拒絕也說不定。

他就坐在那里。臺燈昏黃，桌椅破舊，四周滿柜子書籍。而我只能看到他的脖子，脖子上皮肉松弛，在正中的地方有一個如綠豆大的黑色的痣。而那里，是我最喜歡觀察的地方。我曾屢次這樣默默地站在他的背后，看著那豆大的痣的形狀。那黑色也并不是純黑，有棕色來湊熱鬧，而黑色趕也趕不走，只能給棕色一個順腳地。所以，棕色是死皮賴臉的家伙。有時候，覺得那棕色就是我，是我死皮賴臉總借著請教問題名義給自己找一個蹭他的順腳地。順著脖子往上看，是那頭發(fā)稀疏的腦袋。腦袋的形狀十分好看，有點馬克思的風(fēng)采。不過，對于這樣一具頭顱，我卻不敢隨意撫摸。那不是我該碰的地方。那是一處如同圣域似的處所，我只能膜拜，嚴(yán)禁揣測。

我像一縷微風(fēng)一樣纏繞到他的脖子上，惦著腳，仰著頭，只等他轉(zhuǎn)身。如果他決意要把這種姿勢定格，我也毫不介意。只要他允許我這樣就夠了。然而，我仍然能料到他接下來的動作，我在心里默數(shù)：1—2—3！他果然轉(zhuǎn)過頭，捧著我的臉摩挲起來。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就是他那架子上的一本被厚厚積壓著的書，當(dāng)他興致來的時候，抽出來細(xì)細(xì)摩挲。

他的手指纖長、細(xì)滑，觸感很好。我曾經(jīng)把他的左手?jǐn)傞_，細(xì)細(xì)查看紋路，然后把我的右手也攤開，比照后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有90%的相似度。在那一刻，我就認(rèn)定了他就是我的人了。不管能不能得到，他都是我一生的念想。

他那纖細(xì)的和他身材毫不相稱的手在我臉上游走，我閉著眼睛盡情享受。肌膚摩擦居然能這般美好，就像是出生的嬰兒睡在媽媽溫暖的懷抱里，或者是在溫暖的太陽下，沒有一絲風(fēng)，樹葉慢悠悠泛著金光飄落在土地里，而心就在那里，沒有緊張沒有恍惚沒有空洞洞的期待，只是在那里，安心得如同時鐘一樣滴答滴答演奏著生命的律動。

如果這一刻，能夠永久，該有多好。不過，冬天的被窩只能貪戀幾分鐘，香甜的蛋糕也只能多吃那么幾口，要求過分，必然失去更多。我對他，不能貪婪。這樣，就夠了。

當(dāng)我睜開眼的時候，他就把手撤回去了。我望了望他的眼，他竟然略顯局促地躲閃開了。我剛要張口說些什么，他卻把我用力一推，倉促起身，踉踉蹌蹌往他的臥室里奔去。我的目光追隨過去，而他已經(jīng)進(jìn)屋關(guān)門，而且聽到了咯噔咯噔的聲音，他把門反鎖上了。我知道他這個伎倆，他不敢再有深一步的動作。他假裝自然而實則笨拙地希望這種舉動只是長者對幼者的疼愛而已。而今天，他已經(jīng)失態(tài)了。我站定后，手扶著椅子，控制著瑟瑟發(fā)抖的身子。

呵呵，防我如同防妖嗎？我有那么可怕嗎？難道就因為我今天光著身子穿一條睡裙嗎？莫非他認(rèn)為是我在引誘他而就此判定我們的關(guān)系已走到了危險的境地？！

我不想這樣的，我只是想以一種更自然的狀態(tài)來面對他罷了。我想要滾到他懷里，聽到他的心跳，想自己的肌膚能更貼近地感受到他的溫度。他明白我的渴望嗎？

我只是想這樣，我想要走在沙灘上肌膚裸露的自由，我想要小孩子一樣的快樂，是我錯了嗎？

我聽到自己內(nèi)心巍然長嘆，而時鐘也像是湊熱鬧似的咣——咣——咣響了起來。一聲一聲聽上去好似沒完沒了，心里也隨著一記接一記的敲打撞擊。等余音消散，驀然抬頭，正發(fā)現(xiàn)時針和分針完美融合。在這樣的午夜里，一天結(jié)束和開始的時刻，最靜最暗的夜里，每個幽靈蠢蠢欲動的時空里，我在這里，我追隨我的心，光著腳丫站在清涼的木地板上。房間里仍然回蕩著他的氣息，而他卻已經(jīng)將自己封印于另一個我無法觸及的時空里。我只能折轉(zhuǎn)身子，任空氣在睡裙里譏笑嘲諷。而夜風(fēng)吹來，皮膚瓦涼，它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自由。

外面能聽到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我猜想著自己光個腳迎著風(fēng)在昏黃的路燈下斑駁的樹影下和黑暗的小巷子里像野鬼樣游動的身影。如花站在高樓林立的大街上，悵然若失，她的十三少怎么還不回去，她忍不住只能上來找尋了。我想象著自己如花一樣半夜站在街頭的情景，心里冷得就像有一把尖刀插上去了一般。

我自然是不能那樣去做的，因為還沒有一個十三少等著和我一起服藥。我也并不能確定，自己念的那個人不因我那樣做而更加唾棄我。我不能給他施加對他來講莫須有的罪名。

這樣想著，我輕手輕腳走過去，把外門關(guān)好，并關(guān)了窗，拉上窗簾，我雙手并用，如無聲電影一樣把椅子往前移了移，桌子上還有他沒寫完的稿子，還有他正在翻閱的資料，我把它們歸整完畢，把自己的身體放置在這樣的桌椅配置里。小臺燈的光有點太過體貼，我隨手把它摁了。

在暗夜里，我閉著眼睛，可是閉著眼睛的我，卻覺得一切都那么澄明。我知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等待，等待給自己一個交代，等待著他最終的審判。

夜真的很漫長，不過我還想讓它更久一些。一方面我被一種莫名卻又久等不來的期待所折磨著，內(nèi)心被壓抑著的怨恨失望化為一縷一縷的黑煙籠罩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另一方面，我卻對此戀戀不舍，這里畢竟是他的領(lǐng)地，而今我闖了進(jìn)來，雖然有一門之隔，畢竟也算是同在一個屋檐下呼吸了。

二、君安

她終于還是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

她叫意如，是我?guī)У膶W(xué)生。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發(fā)覺自己對她的態(tài)度有了些許不一樣。一般來講，對于自己的學(xué)生，我是不愿意有任何課堂之外的任何接觸的。尤其是對于女學(xué)生，我更是有著比夜里的警犬還高的警惕性的。

我愛的第一個女人，就是我的學(xué)生。

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剛剛畢業(yè)留校任教的講師，而她剛剛考入大學(xué)，帶著一股如青草樣的懵懂與憧憬，走入了我的視野。我第一次上課的時候，難免緊張，說話甚至語無倫次，聽課的學(xué)生中放肆點的男生就哈哈大笑，矜持點的女生也掩口偷笑，而我慌亂的眼神略過她時，她只是用手托著下巴，微仰著頭，微笑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期待著我說出更多的話語。這是很典型的好學(xué)生模樣。不論老師自我感覺如何的差，看到這樣的學(xué)生的眼睛，都能鼓舞起繼續(xù)講下去的勇氣。我很幸運，第一節(jié)課，就遇到這樣一個會聽課的好學(xué)生。

我曾經(jīng)也是這樣的好學(xué)生來著。不管是怎樣的老師，講授什么樣的內(nèi)容，都永遠(yuǎn)瞪著一雙求知若渴的眼睛，不加選擇的崇拜溢于言表。這樣的好學(xué)生即使懷疑老師講授有誤，也只會在心里嘀咕，從來不會給老師任何難堪的。

就這么的，我記住了她的樣子。

以后每次上課，我都會不留痕跡地留意一下她。而她，仍然那樣，手托下巴，微仰著頭，微微笑著，偶爾領(lǐng)悟似的點一下頭。我感覺她如一湖秋水，倒映著我所有課堂上的蹤跡。

這種感覺，應(yīng)該就是愛吧。

她有沒有愛上我，我不太清楚。不過，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了她。

她叫杜楨。長得不算漂亮，然而五官端正，非常耐看。最可貴的一點是，她的眉眼間涌動著一種如嬰孩般的天真和純凈。衣著很樸素，甚至可以說根本不會打扮。明明身材很好，卻總是胡亂對付。她對自己身體優(yōu)勢的輕視，無端地使我產(chǎn)生一種憤慨來。

女為悅己者容，我想，我還并沒有住到她心里面去。當(dāng)然，她還情竇未開也說不定?？伤髅饕呀?jīng)十九歲了啊。關(guān)于她的年齡，是我費了很大勁從輔導(dǎo)員那里搞來的。這么說來，我也只比她大了四歲。但雖然只是四歲之差，卻也改變不了師生關(guān)系的事實。

一開始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事實的嚴(yán)重性，直到五味雜陳在心里很久了，才恍然到原來有些界限是真的不能觸碰的。

那時，我血氣方剛，而且也沒怎么正正經(jīng)經(jīng)談過戀愛，直到遇到她之后，似乎生命中開啟了一道門，我心急火燎地想招呼她進(jìn)去，而她卻在大門外，繼續(xù)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一副好學(xué)生做派。

她如清晨的露水一樣撩撥著我的神經(jīng)，晶瑩剔透卻不敢觸碰。不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極具破壞性。一件東西好好放在那里，人總是要去挪動一下，或者是敲打敲打。從很小的孩子就可以看出來了。還沒有學(xué)會走路，就掙著身子張牙舞爪了。長大了也依然如此，而且美其名曰要有探索心，有進(jìn)取心，要有一番作為。把侵犯作為一種美德世襲下來。我想，我對她也犯了這樣的毛病。

我開始對她發(fā)起了進(jìn)攻。首先，我以探討課題的名義單獨叫她到辦公室里。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她穿了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少見的凸凹有致。她仍然是瞪著亮晶晶的眼睛，不時眨巴一下，以昭示好學(xué)生的風(fēng)貌。然而，在靜謐的房間里，在金燦燦的光線鋪陳下，我多情而羞澀的目光便如閃電一樣照到她心里去了。在那一刻，她面若朝霞，璀璨生輝。然而，她很快就躲閃了，而且，頭也慢慢低了下去。而我聽著自己心臟怦怦的聲音，眼睛仍然貪戀地望著她，心里想著，世間再沒有比這更美的畫面了。

以后，我就被那張臉紅的畫面鼓舞著，一步一步走進(jìn)了她的領(lǐng)地，當(dāng)然也一點一點把她拉進(jìn)了我的生命里。

開始是距學(xué)校大約兩公里的小河畔，在周末有了我和她相距一米遠(yuǎn)一前一后的倒影，后來影子就慢慢走到了一起。河邊的石頭上承受過兩尊腚的重量，草地上也被印上了兩個連著的大字。而馬路上也多了兩個專門踩螞蟻的傻子。這兩個傻子還唯恐螞蟻沒有踩夠，四只腳半天舍不得移動一步。

而她，就這樣融化在了我的手心里。

魯迅寫過一篇小說叫《傷逝》，里面對戀愛中男女的心理描寫得很到位。當(dāng)時的我，就覺得杜楨和《傷逝》里面的子君很像。都是傻氣得一派天真。那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戀愛，而且，她是一個將愛情看得非常圣潔的女孩兒。她的信念是，一旦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就會用一生去守候。她投給了我如火一樣的熱情。大約交往半年后，我們的關(guān)系就變成了她追我了。幾乎每天，她都會給我寫一封情書。當(dāng)然是很美的文字，她的文學(xué)感受力極強(qiáng)，文筆纖細(xì)卻情真意切。我自然是非常享受這樣的愛意，不過，我還是感到有些甜得喘不過氣來了。而她也有著子君的勇敢，為了愛情什么都可以放棄。當(dāng)時的校規(guī)還是很嚴(yán)的，如果發(fā)生師生戀的話，至少有一個人是要被離開的。而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留校是最好的出路。說實話，我不愿意為了她放棄這么好的工作機(jī)會。而且，我生性懦弱，又缺乏競爭意識，一旦離開學(xué)校，我實在沒有信心能在社會上找到一個好的位置。出于這層考慮，面對她的熱情，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這讓我內(nèi)心非常煎熬。記得第一次讀到《傷逝》，還是上大一的時候，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也是一個冬天的夜里，我坐在凳子上，聽著涓生子君的心跳，心里想著，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當(dāng)涓生的，我是不會讓我的子君給我任何可以懺悔的機(jī)會的。

可是，年少的思想一旦拿到現(xiàn)實的鏡子面前，一切便會模糊不定起來。就像現(xiàn)在，我雖然在心里憤慨著涓生的懦弱，可是，他卻跨越半個多世紀(jì)，在我身上借尸還魂了。

我對杜楨有了明顯的淡漠。其實也不是淡漠，我對她仍然非常上心，仍然把她當(dāng)成了掌心里的寶，也依然深信她是我生命中的那一個。然而，每次約會時，我的心被一些別的東西所打擾，我害怕別人投來的眼神，害怕終有一天，校領(lǐng)導(dǎo)的談話，害怕那個終會出現(xiàn)的結(jié)果。

當(dāng)然，我的這種擔(dān)憂，她毫無遺漏全部捕獲。

她的臉色受了我的目光的影響，也開始陰晴不定起來。

不過，杜楨掌心里的玉柱線超乎尋常的長而直，手相書里說這樣的紋路是那種自我意識很強(qiáng)的人，個人的意志絕少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擾。說白一點，這種人比較倔強(qiáng)，說難聽一點，叫不撞南墻不回頭，而她更極端一些，是撞了南墻也不回頭。

這樣說她，其實心里是五味雜陳的。

其實，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是那樣地懷念她。而且，現(xiàn)在坐在書房里的意如，簡直就是她的影子。我在想，杜楨是不是到現(xiàn)在還在我的生命里徘徊，而我卻毫不自知呢？

終于有一天，課堂上突然少了杜楨的身影。開始時我并沒有在意，想著她也許是生病了或者是有什么事情也說不定。然而持續(xù)兩天也沒有見到她，問了其他的女同學(xué)，說道，她已經(jīng)兩天沒有在宿舍里住了。

她會去哪兒呢？

我的心底變得慌亂起來。上課時心不在焉，目光掠過她常做過的座位，而那里空空蕩蕩，我感到自己身體有東西被抽離出來了，終于忍不住胸口絞痛，而且是像被棉花套堵住一樣喘不過氣來。冷汗淋漓的我被前排學(xué)生扶坐在椅子上，而自己仍然能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悲鳴。

過后，我還嘲笑自己，是自己嚇自己。我不斷安慰自己，她也許是家里突然有急事，來不及請假而已。

三、意如

我想，我應(yīng)該是睡著了，我再次回到了那個熟悉的角落。在那里，有墨色紅色和綠色熏染的厚重的色塊堆積，穿過這些色塊，會傳來聲音的轟鳴，有嬰兒尖利的既是召喚又是抗議的哭聲，有女人高亢的咒罵聲，還有男人伴著粗重的呼吸，摔打東西的噼啪聲。

隨著門砰的一聲巨響，急急的皮鞋聲倉皇逃離現(xiàn)場。女人的叫聲，嬰兒的哭聲，也頃刻呃然，就像是嘴巴突然被堵上棉花，張嘴卻沒有聲音。厄而，棉花被拔開，瞬間傳來了更巨大更絕望的聲響。這個夢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封印在我的記憶里。每當(dāng)我的情緒出現(xiàn)缺口，它便會從意識的最底層冒出來，會變幻著猙獰的面目，提醒我它的存在。而它每次的到訪，總讓我心驚膽戰(zhàn)又充滿了莫名的期待。就像工廠里高效運轉(zhuǎn)的機(jī)器，突然火光電石般“啪”的一聲，保險絲燒斷，一切聲音戛然而止，瞬間一片靜寂。就在這一絲時間的裂縫里，真相如曇花一現(xiàn)。

生活里充滿了美麗的泡影，每當(dāng)我興致勃勃去追趕它時，總會有風(fēng)走到我的前面，輕輕一吹，五彩盡散，只剩下我一張失望的臉。

而在這樣靜寂的午夜里，它再次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告誡我，努力所追趕的，必將以更快的速度逃離。

很小的時候，我就沒了父親。對于這樣一個事實，我和母親沒有約定卻意見統(tǒng)一地采取了漠視的態(tài)度。首先是家里沒有任何關(guān)于父親的印記，沒有照片沒有信紙沒有他的衣褲沒有他的鞋襪，沒有任何關(guān)于他的蛛絲馬跡。在這樣一種既成事實面前，我和母親自成一統(tǒng)，倆人商量好了要相依為命似的，干什么都相互商量，彼此鼓勵。并且彼此都深深地相信，對方就是自己命中的唯一。

達(dá)成這樣一種共識，其實也是老天爺?shù)木祛?。一開始，事情并沒有那么順利。人都說，小孩子的記憶，差不多要在三歲之后才有。我也只能這么認(rèn)為。可是，當(dāng)后來長大的我，每次追憶自己的童年的時候，總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印象中的自己是一坨紅紅的肉團(tuán)，可憐兮兮地在嬰兒床里哭得撕心裂肺。第一次有這樣一種印象，差不多應(yīng)該是我六歲時候發(fā)生的。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而且剛剛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剛下過雪的戶外是一片銀白的童話般的世界。而在這樣童話般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童話般經(jīng)典而有趣的玩耍方式。當(dāng)時，我雖然已經(jīng)是個小大人，已經(jīng)能從母親的眼神里捕捉到她內(nèi)心的信息，然而我畢竟還太小，對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克制力還是不夠。我雙腿盤在炕上，眼睛望向窗外，正好太陽也出來了，金燦燦一片。銀的光，金的光，就那樣比賽似的綻放著。兒童們傳來的笑聲也清脆爽口，還有不斷地向娘告爹狀的撒嬌聲。那一聲爹，對那玩耍的小孩子來說，很稀松平常，可在我聽來，就充滿了磁力魔力。當(dāng)那遙遠(yuǎn)的一聲“爹”再次傳入耳畔的時候，我聽到腦中轟隆隆一聲響，像是大腦被劈開，一片景象就那樣擠了進(jìn)來。墨色紅色和綠色熏染的厚重的色塊堆積，穿過這些色塊，傳來了聲音的轟鳴，有嬰兒尖利的哭聲，有女人高亢的咒罵聲，還有男人伴著粗重的呼吸，摔打東西的噼啪聲。

隨著門砰的一聲巨響，急急的皮鞋聲倉皇逃離現(xiàn)場。女人的叫聲，嬰兒的哭聲，也頃刻呃然，就像是嘴巴突然被堵上棉花，張嘴卻沒有聲音。厄而，棉花被拔開，瞬間傳來了更巨大更絕望的聲響。這樣的景象闖入進(jìn)來時，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就仿佛是別人借了我的腦殼來復(fù)原他自己的記憶。那時，我只能呆頭呆腦盤坐著，任那景象在腦中任意馳騁，那哭聲叫聲噼噼啪啪聲像轟炸機(jī)一樣，轟隆隆地把我腦袋炸得七零八落。等這一景象過去，我努力去拾撿其遺留下的痕跡，除了腦殼沉重身體僵硬以外，什么也沒有。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的腦殼為何會這樣沉重，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何以會這樣僵硬。

而母親在書桌旁看一本厚厚的書，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對她涌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恨意。我想我是著了魔，我爬著身子滾到地上，又在地上繼續(xù)爬行，爬到她腳下，雙手拉下她的胳膊，嘴就像個怪獸“啊嗚”一口透過厚厚的棉衣咬到了她的柔軟的肉。嘴里像吸盤一樣塞滿了棉襖，上下牙合力將那肉拉長，兩眼圓瞪如同燈籠。在那一刻，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自在。不過這一刻持續(xù)時間很短，也就是母親平時警告我的那三個頓點的時間。1——2——3！就是這么久。多則六秒少則三秒。母親反應(yīng)過來時，一把把我推到了墻角，我聽到頭“咚”的一聲，就癱軟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一伸手，發(fā)現(xiàn)手背被插了針頭，綁了膠帶。摸摸頭，頭上也被纏了紗布，我應(yīng)該是受傷了。母親不在身邊，她還要教書，我聽到不遠(yuǎn)處教室里傳來的讀書聲。窗外已是暮色茫?；野滓黄?yīng)該快到晚上了吧。我嘆了一聲，又再次閉上了眼睛。

事后，母親也問過我為什么咬她。我只是低著頭抿著嘴，什么也不說。

我和母親一直在那樣一個又窮又偏僻的大山窩里待著。她是我的母親也是我的老師，我從她溫暖的懷抱里能嗅到乳房的芳香，也在她威嚴(yán)的眼神里完成了數(shù)理化的全優(yōu)測試。在別人母親的眼里，我一直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從來不惹事也不鬧事，不嬌氣也不矯情，實在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孩子。

母親文學(xué)素養(yǎng)很高，我從小也耳濡目染，對文學(xué)有著很好的領(lǐng)悟性。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我可以安放自己，可以哭可以笑，還可以有無盡的遐想。而最重要的是，我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能找到自身的存在感，我可以找回所有現(xiàn)實中所缺失的東西。

考大學(xué)的時候，我選擇了南方一所普通大學(xué)的中文系，我想去一個溫暖的城市，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

當(dāng)考上大學(xué)的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知道應(yīng)該會發(fā)生點什么，可到底會發(fā)生點什么呢？我一直茫茫然地期待著，卻如手抓空氣一樣，到頭來，只有兩手在空氣中沉默，而手指微涼。

就像現(xiàn)在，我頭枕著胳膊，趴在桌子上，我跟隨著自己的內(nèi)心，來到這樣一所房子里，偷聽著周圍的響動，我到底又是在做些什么呢？

他是我的大學(xué)老師，教授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我是他的學(xué)生，同時也是他的崇拜者。他喜歡沈從文的小說，當(dāng)他講起《小丈夫》的時候，眉目十分動情。我本來并不喜歡他。他已經(jīng)很老了，大了我二十多歲，而且頭發(fā)還禿，用一句很古很不恰當(dāng)?shù)脑捳f，叫年老色衰。如果真和他好的話，也只能走走地下情，要帶他出去，也真是難為情。我想，這也是很多妙齡少女所甘愿偷偷摸摸做地下情人也不愿意光明正大做老婆的一個連自己都不愿意承認(rèn)的理由吧。

他第一次上課的時候，穿了一件胸前有龍圖案的大紅色體恤。肩寬肚圓，往講臺上一站，分量足以震懾全場。只是由他嘴里吐出蓮花般深情款款的詩句來，也真是覺得滑稽。然而他是真有才，而且不僅是才子，還是個情種。他同情人世間所有的愛恨情癡，這從他所寫的書里能看出來。有一本書已經(jīng)登上全國暢銷書排行榜的首位，那就是他寫的《傾城》。有《邊城》的詩情畫意，有《圍城》的詼諧幽默，甚至也有點《傾城之戀》的亂世荒涼。當(dāng)《傾城》攤在床頭，而我蓋著毯子，弓著身子在深夜里與它相遇時，注定了我的生命要在此打開一個缺口，而我一頭扎了進(jìn)去，從此不知此身為何物。

三天后，我合上書本，把自己曾最珍愛的《魯迅全集》從枕頭下抽出，并爬下床，把他放在床底下箱子的最里面。并把《傾城》工工整整放在了那絲棉做的枕頭下。

再見他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他神采里的光。當(dāng)他口中再吐出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或者是林徽因的《人間四月天》時，我竟然眼淚潮濕。我想，我崇拜上了他。而他近在咫尺，向往就成了可能。

四、君安

對杜楨的回想，讓我瞬間傷感到不行。

而我心里也開始產(chǎn)生了以前從沒有過的疑問：意如的全名叫杜意如。莫非，莫非她和杜楨真的有著某種聯(lián)系不成？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閃過心頭，并把我電擊到差一點尿失禁了。我像走夜路似的安慰自己，這不可能，世間怎么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呢？而且，我和杜楨也僅僅發(fā)生了一次性關(guān)系??！而且，那一次，是怎樣的狼狽?。?yīng)該說，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糟糕的一次性經(jīng)歷了吧。

那時候，已經(jīng)入冬了。雖然是南方，可也是夠冷的了。那時，我們還在熱戀之中，而且當(dāng)時的杜楨已經(jīng)明顯對我有了依戀之情。那天，我們約好了下午在離學(xué)校大約五公里的南山半腰處的一座涼亭里匯合。那個地方，我們已經(jīng)去了很多遍了。有從學(xué)校直達(dá)山腳下的汽車，非常方便。但因為那時，我已經(jīng)比較敏感了，所以在校園附近，我基本上很少和她打照面。杜楨先到達(dá)了那里。她穿了一件緋紅色的外套毛衣，而且嘴上也涂了一層淡淡的口紅，看上去非常漂亮。斜陽西照，她的臉上泛上一層金光。山上少有行人，涼亭四周寂籟無聲，只有風(fēng)偶爾吹動枯草，然而也因為杜楨的眼神，帶上了祥和的色彩。杜楨頭枕在我肩上，斜對著陽光，給我念了一首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海子的詩，非常美。杜楨一句一句吟誦著，聲音漸漸有些嗚咽。我把她的頭扶起來，她的眼眶里仍然晶瑩，我用自己的唇把它吸干。我想，我是可恥的。如果不能承擔(dān)后果，就不該去招惹。不過，可恥是罪惡的通行證。余暉散盡后，我的手已經(jīng)鉆入到她的身體里了。我抑制不住身體的沖動，而她如羔羊，咬牙忍著我獸性的發(fā)泄。

我曾經(jīng)在心里設(shè)想過無數(shù)個和她交合的片段。唯美浪漫富有詩意，郎情妾意纏綿悱惻，所有古今中外才子佳人的美好融合，我全都想過。卻不料，竟然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地，而我慌亂得如同一個被人追趕卻拿著鑰匙怎么也捅不開自家大門鎖的膿包蛋一樣，慌慌張張而且剛剛進(jìn)去就一瀉千里。而杜楨從我身下抽出身子，慢慢挪動著并從口袋里掏出手絹，襯在了衣褲里。手絹是一條印有牡丹花樣的白色手絹，當(dāng)手絹被再次拿出來的時候，上面有紅白色的液體。很像是情人的眼淚，而杜楨臉上卻露出了痛苦之后的微笑。

我感到相當(dāng)沮喪，事情原本不該是這樣子的啊。我感到事情越發(fā)向著自己不愿意去的方向發(fā)展下去了。

而那次事件之后，我就對她的態(tài)度刻意回避了起來。大約一個多月后，她就離開了學(xué)校。

想到這里，我的手心滲出汗來，這么說來，意如真有可能是我的女兒了？從年齡推算，也是合理。意如也就二十歲左右的樣子，而杜楨離開距現(xiàn)在也有整整二十年了。難道當(dāng)時，杜楨是覺察到自己懷孕了，所以就一個人擔(dān)負(fù)了所有應(yīng)兩個人共同承擔(dān)的后果？！

杜楨，你也太固執(zhí)了吧！你就那么確定，我知道你懷孕后會不管你嗎？你就確定我會懦弱到棄你而不顧的地步嗎？！

不過，想想當(dāng)時自己的樣子，還真是不堪現(xiàn)實一擊的一個膿包蛋。

一個月只有幾十塊錢的工資，而且每月還要把工資的一大部分寄到家里，來幫襯一家的開銷和弟弟上學(xué)的費用。如果，真讓我養(yǎng)活她們娘倆，我拿什么來養(yǎng)？而且，說不定，我連學(xué)校的工作也會一并丟掉的。她也許早在決定要把身子給我的那一瞬間，就預(yù)想到了最殘忍的將來了吧。所以，她會消失得那么徹底，她是對我徹底失望了吧。

而杜意如，果真是杜楨的女兒不成？我的腦中閃出一個個的鏡頭，我開始如福爾摩斯一樣把腦中的影像一個個篩檢并進(jìn)行如刑警隊緝拿逃犯一樣地比對起來。杜楨是高鼻梁、單眼皮、鵝蛋臉，而意如的鼻梁也是高高的，也是單眼皮，也是鵝蛋臉型。這么一比較，瞬間把我驚出一身冷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如果她真是自己的女兒，又有什么不好呢？那不是天大的喜事一樁嗎？！可我心里卻總是否定這樣的預(yù)感，就好像這樣的預(yù)感如半夜的烏鴉叫喚一樣使人恐懼。

我開始極力尋求意如和杜楨不一樣的地方。哪里不像杜楨呢？嘴巴不太像，杜楨的嘴唇比較厚，像兩片厚實的玫瑰花瓣。而意如的唇偏薄一些，像抿著一條細(xì)線。而且，意如的下巴也略尖了一些。杜楨的下巴是十分豐滿的。意如的眉眼更多了些靈動的氣息，整體上比杜楨更俏皮一些。不過，我也意識到這些也許只是我心里的自我安慰罷了。心里這樣不斷自我催眠著自己，也只是希望命運不會這么戲劇性地在自己身上上演吧。

因果報應(yīng)，屢試不爽的。

如果當(dāng)時不是我負(fù)了杜楨，我的婚姻也不會屢戰(zhàn)屢敗了。結(jié)了三次婚，也離了三次婚，到現(xiàn)在，仍然是孤寡一人。

杜楨啊杜楨，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過得怎么樣？

我只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找到一個能給你幸福的好男人。

五、意如

我仍然趴在桌子上，頭深深埋在臂彎里。男人到底是怎樣一種生物呢？我真的不知道。按說，母親應(yīng)該給我一些啟蒙。可惜的是，我家沒有男性。只有我和母親相依為命而已。在高中的某個階段，我也曾暗示母親，遇到合適的男人就嫁了吧，不用再顧及我的感受。其實說心里話，我也挺想有個父親的，哪怕不是親生的，叫叫也好啊。

而母親仍然默默搖頭，什么也沒說。

高中的時候，我文理科都還好，文理分科時，母親讓我選擇了理科，雖然我心里挺郁悶的，明明她也很喜歡文科啊，可我還是遵從了她的意愿，我不愿意讓她傷心。而且，我知道她也是為我好。女人過于多愁善感注定不是好事。學(xué)理科，能讓女人更現(xiàn)實些吧。

不過，暗地里，我還是會讀很多很多文科類的東西，也一直保留了一周寫一篇隨筆的習(xí)慣。

在我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獨立決斷的野心了。也許，我是想逃離母親也說不定。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想逃離的想法呢？

我曾經(jīng)向母親提到纏繞我多年的那個夢。而且，我也細(xì)細(xì)給她分析了我六歲時咬她的真實原因。我含著眼淚告訴她我夢到的聲音，那里面有男人的參與。我想讓母親告訴我事實的真相。

因為夢境的過分真實，我不能相信那是我自己的杜撰。然而，母親的回答確定了我大腦意識的荒謬。她言之鑿鑿地告訴我說，那是不可能的，沒有男人參與到我們的生活中來。

我當(dāng)時就被激怒了。比六歲時更為激烈。我不但想要咬掉她身上的肉，我更想要把她像紙一樣在我手里揉捏而后撕個粉碎再撒向空中讓狂風(fēng)吹飛?？傊耶?dāng)時很想很想讓她消失，而且是發(fā)出凄厲的聲音掙扎著慢慢僵硬然后消失掉。

母親只顧自己的感受，她不知道當(dāng)時站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已經(jīng)在暗地里找尋過多少次夢里的那個聲音了。差不多整個高中時代，我都尋找機(jī)會去拜訪和母親有些關(guān)聯(lián)的人。只是結(jié)果每每讓人失望。因為母親老家并不在那里，她是從南方過來的，人們只知道母親是來西部支教的，而她來的時候，就帶了我，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有差不多三歲了。她也從不向別人提及她的過去。那么，我想要找到那個聲音，就只能到南方去了。

而當(dāng)恨意如洶涌的潮水引退后，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逃離她的想法。

報考志愿時，我報了一所南方的普通院校的中文系。從此后，我隨著我的心，開始過上了表面平靜而暗流緩緩流動的大學(xué)生活。

母親仍然在大山里面教小學(xué)，不過已經(jīng)兼任校長了。

我仍然在心里尋覓夢中的那個聲音，直到我遇到了君安。

君安是我的第一個男人，雖然沒有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性關(guān)系。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為了這個男人，我什么都愿意去做。而且，我知道他也喜歡我。雖然他刻意保持著距離，但我從他的眼神里能看到滿滿的寵愛。

本來我并沒有決定要以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我知道他并沒有做好面對這樣的我的準(zhǔn)備。然而，我還是這個樣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時間點里，我接近于赤裸裸的，也許是要挑戰(zhàn)一些什么東西吧。

我非常渴望他的擁抱，在夢里，我已經(jīng)夢到過很多回了。

我夢到自己來到大片紫色的花海里，我躺上去，紫色的花鋪天蓋地，而君安化為一棵巨大的樹，樹冠遮天蔽日，我就躺在他身邊，而他的枝條垂在我臉上，非常安詳。

我曾經(jīng)向君安講述過困擾著我的那個夢。我閉著眼睛回憶著夢中的每個枝節(jié)。我向他形容了夢里的哭聲、爭吵聲、關(guān)門聲、皮鞋聲，我說著的時候，感覺自己又變成了那個嗷嗷大哭的小肉團(tuán)，全身瑟瑟發(fā)抖。那是一個有著晚霞的傍晚，落日的余暉斜照在窗欞上，而君安蹲在我面前，捧起了我的臉。他小心翼翼地把我臉上的淚水擦干，而我仍然閉著眼睛，閉著眼睛才能讓一切永存心間。

我感受到了他手指的溫度。溫厚的有著血液滋養(yǎng)的觸感。我的臉因有了他的擦拭而溫暖了整個生命。

從那一刻起，我記住了男人的手感。

只是這些都不夠，不夠。

昨天，我收到了母親的來信。

六、君安

我的心里疼痛起來，我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因為偷摘西瓜地里的一個西瓜，瓜還沒有抱起，就被主人發(fā)現(xiàn)，追著我就像攆一只兔子，我在鄉(xiāng)間的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逃命一樣地奔跑，那粗野漢子的咒罵聲漸行漸遠(yuǎn)，耳朵只聽到風(fēng)嗖嗖嗖的聲音，蒼穹、原野、路邊的野花，都呼嘯著離我而去，在我感覺就要奔向世界盡頭的時候，我剎住了自己的腳步，并開始大口喘氣。我很想很想躺下去，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理想歸宿，我只能咽著干干的黏痰弓著身子來回踱著步子。

那時，我只有九歲，然而九歲的那個時間點，我體驗到了被命運勒住咽喉后喘息的艱難。

而那感覺，現(xiàn)在正在我體內(nèi)復(fù)蘇。

意如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她回去了嗎？側(cè)耳傾聽，門外沒有任何聲響，也許她已經(jīng)走了呢。

剛才面對意如，我的身體產(chǎn)生了從沒有過的沖動，而那種沖動充滿了罪惡感，我卻無能為力。

我不是沒有同年輕女孩上過，甚至可以說，較之于一般同齡人，我光顧年輕女孩的頻率要高出他們很多。差不多一個月，我會去酒吧適當(dāng)買醉，當(dāng)然安全措施相當(dāng)注意，也順便同年輕的感覺還不錯的女孩睡覺。和她們睡覺，我并沒有什么罪惡感羞恥感之類的，各取所需罷了。而且也沒有后顧之憂，電話也不必留下，可以的話，連自我介紹的對話也可以省去。

但是，意如不一樣，面對意如，我像是面對著一具如雪如玉般初生的嬰兒一般。她的眼睛太過清澈，如一池深潭，翻卷著旋渦，來勢洶洶要卷走我所有的疼愛。我對意如，有著無可抑制的寵愛。她并不知道。但我自己知道。

每當(dāng)單獨面對她時，我都有種想擁她入懷的沖動，我想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我想讓她聽著我的心跳，靠著我的胸膛。我想輕撫她的臉頰，輕輕合上她的眼瞼，想自己是一只舒適的搖籃，輕輕搖蕩著渡她入安穩(wěn)的彼岸。

然而，我不能那么做。具體為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覺得自己不能中了命運的圈套。

以前年輕的時候，我最喜歡穿越峽谷，只有一條道，而且曲折離奇，所有的景觀撲面而來，既給人出乎意料的驚喜，又給人觀賞把玩的契機(jī)，實在是最具有服務(wù)意識的景觀了。

而爬山就比較讓人討厭了。永遠(yuǎn)是單調(diào)的臺階，永遠(yuǎn)是不變的石頭，山的巍峨，山的險峻，全吝嗇地躲在山頂上。而當(dāng)我終于氣喘吁吁爬上頂峰，看著遠(yuǎn)處山峰云霧繚繞，我也隨著別人感嘆?？墒?，我的心底有另外一種云霧裊裊升起，那里面全是空虛。生命之不可承受之輕也好，重也好，人生根本就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漂浮、迷茫。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我真的很蒼老了。我知道蒼老像蜘蛛結(jié)網(wǎng)一樣把我罩在里面，雖然我努力撲騰掙扎，卻也只是徒勞。

想要去廁所了。起身下床，也不管動靜不動靜，幾步到門后，咯噔咯噔，把門打開，朝著廁所的方向沖去，余光掃過去，她正趴在桌子上，頭埋在下面，不知道睡了沒睡。

嘩啦嘩啦的聲音聽起來很刺耳，而且持續(xù)時間又長，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可憐而狼狽的家伙。

我從廁所轉(zhuǎn)身出來，仍然只是我一個人所制造出的聲響，她仍然趴著，紋絲不動。

我從臥室里拿出一張?zhí)鹤?，蓋在她身上。她仍然沒動。我彎著腰把手定格在她頭發(fā)上方兩厘米的空中。要保持那樣的姿勢頗為費勁，不過我卻不能不那樣做。

我的手極想給它找個落手處，可它并不能到它想去的地方。我想讓自己的雙手如游魚一樣在她身上游走，如微風(fēng)一樣撩撥她每一寸毛孔，如海豚的唇一樣輕輕在她身上拍打。而我閉著眼睛，卻只能想象。

她猶如落入凡間的天使，飄然而至我的窗口。而我卻不能將她據(jù)為己有。

手指徒然在空中懸掛，沒有任何意義。把手指抽回后，我訕訕一搖頭，灰溜溜步入自己的地域。

回身關(guān)門，卻不想懷里多了個人兒。是她追過來了。她光著腳丫鉆入我懷里，像一條小魚，無聲無息給人驚喜。她踮著腳雙手摟住我脖子，把那張小臉盡力往我臉上蹭。她閉著眼睛，她那細(xì)嫩的臉在我松弛的皮肉上滑過，像電石火花般，給我一陣一陣的戰(zhàn)栗。

而我只能盡力克制。

也許是腳掂的時間太長，而脖子因盡力往上拉也太累的緣故，她把腳放平，雙手從脖子上滑下，在腰部扣成一個箍，并把頭靠在我左胸，保持此狀態(tài)長達(dá)五分鐘之久。而我也只能如石雕像一般一動也不動。

在這長達(dá)五分鐘的時間里，我聽著自己的心跳，它如深海里的鯨魚一樣騰挪跌宕，卻被海水瞬間撫平。我驚慌地等待著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

五分鐘是三百秒，秒針走了三百下，大約心跳三百次。在這樣靜謐的午夜里，命運之神待在暗處，窺視著人世間的所有秘密。當(dāng)她突然從我懷里出來的時候，我的心里陡然一痛，卻又輕松起來。我不知道這是命運玩的什么把戲？

她后退了三步，眼睛怔怔地看著我的眼睛。我只開了床頭的臺燈，光線不是太好?？删驮谶@昏暗的燈光下，在她目光的籠罩里，我仿佛自己站在雪地里，而她就站在我對面，渾身打著冷戰(zhàn)，如同深夜里凍成冰雕的小雪人。

她抿著嘴唇，眼里浮上來一層霧氣，晶瑩剔透，如同清晨荷葉上的露水。然而，她讓它在眼里風(fēng)干。

我極想把她攬入懷里，極想用自己的雙唇把它吸干，極想把她抱到床上，極想自己變成一條游魚在她身體里徜徉。

面對我的這些極想，我卻什么都沒有干。我也只是這樣呆呆地站著。

而她在等了大約是十秒，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十小時。每當(dāng)回憶的時候，我都無法確定其精確時間。有時，我會確鑿地要自己相信，只是十秒鐘而已，最多不過十分鐘。這樣想的時候，我是希望自己的悔意會減輕一些。而有時，我又相信她確確實實是那樣光著腳隱約著乳頭在我對面站了十個小時，不，也許是十天，也許是十年。在這樣的時刻，我對她的想念就像是汪洋的大海潮漲著來把我吞沒。

不管怎么說，最終她轉(zhuǎn)身離去。就在我如同木雕一樣的沉默里，轉(zhuǎn)過身，并輕輕關(guān)上了門，她靜悄悄地出去了。少頃，我聽到了大門發(fā)出咣的一聲響，她徹底走出去了。

當(dāng)我意識到她已離開的時候，我也決定走出去看看。而當(dāng)我準(zhǔn)備邁步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雙腳早已發(fā)麻。站著也能讓雙腳發(fā)麻，這是我出生以來的第一次經(jīng)歷。而這經(jīng)歷讓我自己差點摔倒。

慢慢斜著身子小心移動著腿腳，像個瘸子或者是跛子，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把自己搬到書房，并在她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想著她留下的氣味還在，人卻已經(jīng)走了。我沉浸在莫名的卻是巨大的空虛中，這時，耳邊一震，整個人如小鹿受驚一般心頭一凜，掛鐘響了。咣——咣——咣——三下之后，戛然而止。像惡作劇似的，嘲笑著這午夜里的劇場。

七、杜楨

親愛的女兒：

愿你一切安好！

提筆給你寫這封信，我是醞釀了很久的。

這些天，總是覺得天空中有了一些不一樣的云彩在上空飄動。不知道是不是我過于敏感，但心里總覺得不太踏實。

你在那邊還好吧？

一直沒有收到你的來信，心里非常掛念。

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真的不是一個好母親。甚至可以說，我是一個懦弱的母親，因為害怕再次受到傷害，就一直躲在自造的繭里。

魯迅有一篇小說叫《孤獨者》，我也許就是里面的那個魏連殳的祖母吧。

原諒媽媽，沒有給你一次叫父親的機(jī)會。

媽媽是曾經(jīng)做出過嘗試的，只是結(jié)果不如人意，不但是我，就連你，也從中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你夢中的那個聲音，是存在的。你的記憶，沒有錯。只是那個聲音是你兩歲多的時候出現(xiàn)的。而那個聲音，并不是你真正父親的聲音，只是媽媽想當(dāng)然要給你找的父親的替代者。

我們和他生活了差不多有一年多。因為我不同意和他生孩子，所以，我們的關(guān)系就急轉(zhuǎn)直下，當(dāng)然也帶累了你。我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的決定是對是錯，也許我答應(yīng)跟他生個孩子，以后的境況會好很多也說不定。但，當(dāng)時我的心里只能容納一個你，無法再去容納另外一個孩子。

而他并不理解。當(dāng)然也許是妒忌你的生身父親也說不定。他也許在心里認(rèn)為，我還沒有忘掉那個制造了你的人，我并沒有完全接受他?；谶@樣一種推測，他把你看作是阻礙他幸福攔截他擁有我的人。

這是我所無法忍受的。我無法忍受任何人對你的慢待，更別說辱罵了。而且，還背負(fù)著父親之名，就更是我不能妥協(xié)的了。

你夢中的景象，就是他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的世界里。

而后，我選擇了帶著你，遠(yuǎn)離過去，來到西部，倆人共同制造一個屬于我們的雙頭繭。

請你原諒媽媽，媽媽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去做。媽媽不是不想給你找一個父親，然而，媽媽真的無法應(yīng)對另一個陌生人的插入。

請你原諒媽媽的懦弱。

你的生身父親，就在你所在的大學(xué)。

很多時候，我很感嘆上天。當(dāng)你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看著上面的學(xué)院名稱，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裹著毛茸茸的毯子被扔向了黑暗的無底深淵。痛倒不是特別痛，只是懵懵得不知道方向，一味地往下墜，卻不知道接下來會在哪里找到落腳點。

我努力對他做到不相見、不相望。這些我都做到了，只是做不到不相忘。你父親，他是一個好人，只是懦弱。而你要知道，男人都逃不過一個懦弱。

如果你愿意和他相認(rèn)，我的心里也并無怨恨。以前，我一直猶豫著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沒有做好讓他參與到我們生命中的準(zhǔn)備。就是現(xiàn)在，我的心里也是喜憂參半。對你父親的擔(dān)當(dāng)，我真的沒有什么信心，而且我也不確定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是否還有一席之地?？傊?，我所有的顧慮都是害怕你再次受到傷害。

你對父親的期望值一定很高。不過，我害怕你真正面對的時候，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樣美好。

這半年多來，不知道你過得怎么樣。也不知道你有沒有見到自己的父親。

他應(yīng)該還在那里教書的吧。近幾年他出了不少書，有些還頗有名氣，很是暢銷。我這樣一說，也許你能縮小猜測的范圍了吧。料想你那般聰明，應(yīng)該能將人物對號入座。

女兒，我老了。雖然還是不該稱老的年紀(jì)，但我的心已經(jīng)差不多跳動得很微弱了。如果不是工作撐著，有你掛念著，我早就挺不下去了。

媽媽性格太過倔強(qiáng)，也讓你跟著我受了這么大的苦，這些都希望你能原諒媽媽。

媽媽希望你能快樂。

八、意如

我終于如花一樣獨自站在街頭。只是，天快亮了。如花在天色欲曉的時候，遇到了熱心腸的眼鏡男，而且最終在他人的幫助下，找到了在陽間茍且偷生的十三少。不過，等了這么多年，只換來一個蒼涼的轉(zhuǎn)身。無論情癡如何，都抵不過一個懦弱。

而愛情，是怎樣一場風(fēng)花雪月虛無美麗的事??！

風(fēng)從腿部灌進(jìn)來，兩腿之間似有空氣激蕩。我恍惚間，覺得自己就是那裙子里的空氣。暈頭晃腦闖入人世間，卻從此被框定在一個單親家庭的詛咒里。想去尋一個出口，那出口卻是一個叫作生命之源的死胡同。

我想起小時候玩的鉆被子游戲。雖然母親屢次警告說：鉆被子長不高。卻還是一次一次掀開被子，將整個身子置于那自制的黑暗里，而眼睛也有了暫時的清靜。也許，潛意識里一直希求有這樣一個可以隱身的角落，而且可以隨時進(jìn)去，隨時出來。

肌膚有了幾分涼意，已然是初秋的光景了。

而我站在一條深深的巷子里，卻沒有一個詩人為我吟誦《雨巷》。

風(fēng)一路呼嘯，我眼前出現(xiàn)了母親的影像。她瘦硬單薄，一生倔強(qiáng)。本要守候一個堅貞，卻不想種下了決絕的因。她一生未出大山，一生沒有再找男人，也一生沒有給我叫“父親”的機(jī)會。

我終于結(jié)結(jié)實實摟抱了他。這是一具男人的身體。而且是自己心儀的男人。這是何等的幸福啊！從小受了母親的影響，視男人如若無物。也從來不會允許自己對某個男子懷有好感。即使十七八歲青春萌動的季節(jié)，也只是將其當(dāng)作罪孽一般的東西而盡力壓制和逃避。肌膚一直荒涼，它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渴望，也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權(quán)利。而就在剛才，它終于實實在在地體驗到了肌膚相親的妙處。雖然隔了兩層薄薄的衣服，但我還是能感覺到那肌膚間熱力的傳遞。他的胸膛實在是厚實的可以，腰部是夠粗的了，這都是我想要的。小時候，我就喜歡又粗又高的樹，我總是用自己小小的手臂試圖將其圈住，也許我是渴望自己如一株紫藤，緊緊攀緣在它的身上。我也總是手拿一本書，盤腿坐在大樹下面，將背靠上去，有時，也將頭枕上去，那時，我聽著樹葉的響動，閉著眼想著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心事，覺得大樹能包容我所有的悲傷，覺得那大樹是我的另一個家。

除了大樹，在所有的事物中，我最喜歡的是那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潔白而溫暖的棉花。而小時候，最期待的事情，也是碰上母親縫制棉被或者是棉襖棉褲之類的事情。她的旁邊總是有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棉花，雖然被包裹了起來，但我還是將小手偷偷地塞進(jìn)去，整個手被棉花包裹著，軟軟的溫暖的而且有被纏著的感覺。我覺得我也是被棉花所需要的，這讓我有了更多的希望。而母親就是那溫暖的棉花。不過時間長了后，就覺得像是長期不拆洗的又黃又厚的棉被套子了，這是頗讓人沮喪的事情。不過，這也許是我內(nèi)心壓制的對因缺失而引起的怨恨的無端發(fā)泄罷了。

而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大樹。每次見到他，我就覺得內(nèi)心安穩(wěn)而平靜。我想每個人心目中都會有潔白的棉花和堅實的大樹這兩樣事物的庇護(hù)的罷。我渴望他的庇護(hù)。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歲了，當(dāng)午夜的鐘聲咣咣咣響了十二下之后，我的二十歲就到來了。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有了二十個年頭，而這二十個年頭，我一直如一個南極的企鵝一般在冰天雪地里怔怔地看著這個世界。在那五分鐘里，我聽到了冰川融化的聲響。偎在他身上，感受著他的心跳，我的肌膚蘇醒過來，它看到溫暖的光芒四射的陽光，它看到春水在小溪里輕輕地流淌，它聽到了鳥兒的鳴唱，清脆的聲響充滿了整片森林。是的，沉睡了二十年的身體，終于在那五分鐘被喚醒，它終于要像沙灘上的沙子一樣柔軟而溫暖了，它也終于要像海里的魚兒一樣順滑而自在了。

這樣就很好了。不過，如果，如果他能把雙臂伸過來，以同樣的力度攬著我，我想我的人生就會重新書寫了吧。不過，那樣是不是就更其荒謬了也更加悲慘了呢？！那也應(yīng)該是我的應(yīng)對能力之外的事情了吧。

不過，他沒有。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早就聽說過，他對女人不長情，而且身邊沒有一個固定情人，甚至連稱得上情人的人都沒有。當(dāng)然，也道聽途說了他的一些八卦新聞，如某某某在某個賓館碰到他了，身邊挽著一個艷麗的女子;某某某在某個酒吧，隱約看到了他的身影等等。對此，我都如風(fēng)吹過后的樹葉，照樣靜靜地躺在向往的草地上。我想，他必定有他的隱衷。

并且，我想要的也絕不是這些。我只是希望他溫暖的擁抱，希望有一天，他能如我小時候背靠的大樹一樣，靜靜地容納我所有的悲傷。

而我的悲傷，在喜悅中肆意橫行。我不想壓抑。喜悅有多廣大，悲傷就有多放肆。我聽著他的心跳，喜悅和悲傷如洶涌的海將我淹沒。而他始終沉默，只有心跳聲響起。

命運就在一剎那，完成了它所有的使命。他的使命已完成。當(dāng)我松開他的身體時，我就知道，今生再也不會擁有他了。他給予了我這二十年來最需要的東西，也終結(jié)了我所有繼續(xù)生存的動力。

海子寫過一篇很讓人動容的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就讀到這首詩。這首詩是母親最愛讀的。她也曾工工整整地將其抄下來，貼在墻頭上。母親輕易不會悲傷，但她悲傷的時候，就會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墻上的這首詩。所以，我也從三年級的時候，就學(xué)會了如母親一樣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感受著悲傷的人對自己和對別人的祝福。

而現(xiàn)在，在這午夜里，我把這首詩在心中默念，送給母親，送給他，也送給自己。

九、尾聲

明月淡下去的時候，天空就出現(xiàn)了一縷曙光。紅色的明亮的朝氣蓬勃的氣象，給了睡眼惺忪的人們無限的期待。而在某大學(xué)附近一處小湖里，有一條黑色的裙子漂浮在上面，蕩起層層的漣漪。

夜，已被重重推開。

責(zé)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