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國
正月的秧歌是祈福的秧歌。
常家溝的正月秧歌與別處的不同,別處的秧歌待鑼鼓家什一響,先有“傘頭”領著鬧秧歌的隊伍從一旁上場,傘頭把式和他手里不停地轉(zhuǎn)動的彩色的傘是觀眾最先看到的角色,鬧秧歌的人也是摸著鐘點,三三兩兩地從家里趕過來,蹲在被觀眾圍裹的場子里面,等著傘頭吆喝上場,沒有多少架勢,讓人心里少了幾多驚喜。而常家溝的秧歌隊伍,事先與觀眾不照面,因了村子里天生的一大一小兩個場院,場院連在一起,狀若葫蘆,秧歌隊伍先在小場院里集合齊整,盛裝以待,層層疊疊的觀眾鐵桶似得圍在大場院里。大小場院之間搭了一道彩門,如同戲臺上的幕布,大小角色要從彩門里出來。
那開場的秧歌也是有講究的,要等村里的長老們在正午時分帶著供品敬罷天地和廟上的神仙,然后等著村里最后一位“送喜婆婆”入場就座,秧歌才能開演。送喜婆婆是村里輩分最高的小腳婆婆,那講究也是有些年代了,她或是因為年齡和身體的原因,或是因為天氣寒冷的原因,或是因為梳妝打扮的原因,總是要等到秧歌開演前最后那一刻才在事先準備好的、擺著棗子、瓜子和別的糖果的桌子后面就座。其實大部分時間,送喜婆婆自己早就準備好了入場就座,只是在這一天有兩個伺候婆婆的晚輩故意拿捏著不讓她太早入場。
那時,有一人站在葫蘆場院的高坡上,手做喇叭狀湊在嘴巴上,仰起脖子高聲叫:“噢——那送喜的婆婆來了沒有?”
婆婆由兩個晚輩攙扶著從對面山坡上下來,兩個晚輩隨聲應著:“來了!婆婆給大家送喜來了!” 事實上,常家溝正月的秧歌從婆婆至坡上行走過來就有了看頭,人的心就開始撲騰。
三聲鐵炮響過,吹手(大碗子嗩吶手)隨著羊皮小鼓的鼓點吹一段“將軍令”小過門,婆婆在眾人矚目之下穿過人群,款款落座,彩門里門旗開處,板車上推出一面大鼓,兩名鼓手站在板車上擂鼓,吹手及鼓鈸手隨鼓聲吹奏“大擺隊”。
常家溝的秧歌,第一個出場的不是傘頭,而是常永昌的旱船,是耍旱船的艄公常永昌。90年代的《縣志·藝文志》里,有人這樣描寫他在當年正月里看到的常永昌的艄公秧歌場子:……身材挺拔,相貌堂堂的常永昌一個鷂子翻身躍出彩門,白羊肚子毛巾綰在頭上,戴一頂簪花草帽,臉上飾有白須白眉,穿一領黑色夾襖,外面反穿一件羊皮短褂,黑的袖子高高綰起,露出白色的襯里;腰里系著一條絳紅府綢帶,下著黑色土布大襠褲,腳蹬一雙牛毛氈鞋,白色的高腰襪子扎在褲腳里。只見他手里抄著一根船槳,快步來在場中央,引出后面一條披紅掛綠的旱船和一個小艄公,這時吹手和鼓鈸手暫歇了聲息,等著老艄公的開場白。常永昌扯開嗓子道白:“噢——!那船上帶著金銀,艙里還坐著一位美人,如今我搬著船兒過黃河,回家過年嘍!”
小艄兒(應聲):“回家過年嘍!”
鼓鈸手打起了流水板,老艄公將手里的船槳遞給小艄兒,立定,用一個手勢將消息傳給鼓鈸手,接著,老艄公做握拳擎天狀,左右云手狀,雙手叉腰狀,拍腿狀,似在做開船(搬船)前的身體準備,每一個動作都和著鼓鈸手的節(jié)奏,緊要處引出大鈸和乳鑼的轟響,那一套鼓樂叫作“鳳凰三點頭”;老艄公的動作越舞越快,化做一套拳路,似在向坐船的人和小艄兒展示平安擺渡的信心。白羊肚子毛巾,白的袖口,白布襪子合著那一套呼呼帶風的拳路,以及緊要處大鈸和乳鑼的轟響,就如閃電打雷一般。接著,鼓樂暫息,老少艄公及坐船人之間又有一段道白:
老艄公:“小艄兒,就要開船啦!你可要仔細著!”
小艄兒:“噢!仔細著哩!”
老艄公:“噢!那船上的美人小媳婦,你可坐好了!”
坐船人(女):“噢!坐好了!”
老艄公:“開——船——了!”
小艄兒(聲音略低):“開——船——了!”
吹手吹奏大擺隊,鼓樂的節(jié)奏漸漸舒緩。老艄公接過小艄兒遞過來的船槳,在旱船前拖著木漿,左右跳躍,做撥船分水狀,船兒隨著微微波浪緩緩前行,老少艄公齊用力,將船兒搬在深水處,二人一前一后護著船兒,船兒開始平穩(wěn)前行,這時,老艄公將船槳提在手里在前查看水路,小艄兒將船槳翹在后背歡樂跳躍,二人得意揚揚,與坐船女子(旱船)扭起了秧歌舞。
那老艄公走的是抖步、斜身步,乘船女走的是小碎步,小艄兒走的是踩四角上山步;那老艄公扭、擺、走、跳、轉(zhuǎn),把小船兒拐彎、遇浪、風平浪靜、停泊的情景演繹得惟妙惟肖,間或與乘船女調(diào)情,與小艄兒嗔怪,與觀眾逗趣,都演得極具情趣,灑脫而細膩?!斑@時,觀眾都你擁我擠,被深深吸引,個中有女子因過于癡迷,淚流滿面,有的當場就暈過去了。(《縣志·藝文志》)”
所以那時十里八鄉(xiāng)流傳著一句話:親不夠的好婆娘,看不夠的常永昌!
是年臘月,常永昌像往年一樣,在自己打工的木器作坊告了假,帶著家小,到縣城商店里買了幾樣糕點,搭上車回常家溝過年。雖是自己的二位高堂都過世了,但村里還有幾位年事已高的叔嬸,他年年要買幾樣糕點給他們拜年。糕點買好后,趕往車站,猛然間又想起村里還有一位大奶得了腦梗,秋天時還找他托人,到縣城的醫(yī)院去看過病,得給她買點藥帶回去。等他去藥店買了藥趕回車站,車上就等他一個人了。
回家給老人們拜個年,正月里鬧一場紅火,這年就過踏實了。
汽車把他們一家人甩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剩下的路他們得步行,得鉆一條溝,再上一道梁——常家溝的先人誓與土地生生世世滾打在一起。
村里若要鬧紅火,沒有常永昌不行,常永昌要鬧紅火,沒有搭檔不行。回家的第二日,他就去找自己的搭檔了。
小艄公
扮演小艄公角色的那個人名字叫常保寬,身材矮矮矬矬,圓臉上生著豆芽似得小眼睛,時常勾著頭,笑瞇瞇地看人。他常年攆著建筑工地當小工。常永昌想起有一年一個包工頭欠了常保寬他們一伙人的工錢,臨近年關(guān),工人們圍住包工頭的住宅討工錢,大家都是一肚子火燒,卻看見常保寬在一旁勾著頭,笑瞇瞇地、挨個兒瞅著大伙看,就當他是包工頭派來的奸細,把他按倒揍了一頓。常永昌得了消息趕過去看他,見常保寬被打得鼻涕眼淚,想要安慰他幾句,常保寬從地上爬起來,扯起袖子擦了一把眼淚,照舊笑瞇瞇地望著常永昌,常永昌當時鼻子一酸,忍了忍,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院子里滿是枯黃的雜草,進了大門,從雜草叢中趟出一條路,通向靠山的幾孔窯洞,有一孔窯洞門窗大開,從里面往外冒著濃煙。常永昌一看就知道常保寬有一年沒回家了。而他自己一年里再忙,也要抽出時間回幾趟家,把家里收拾干凈,把院子里的雜草除掉。他家的院子寬大,他還在院子旁邊壟了幾畦菜園子,開春種上黃瓜、西紅柿和辣椒。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全職的莊稼人了,有時他放下整理園子的鋤頭,不得不趕去木器作坊上工,他在院子里流連著,鎖上院門的那一刻,看一眼剛剛冒頭的青菜,仿佛把自己還不會說話的孩子鎖在里頭了,心里揪得難受。但到了盛夏季節(jié),園子里還是收成滿滿,蔬菜足夠填補家用。
“保寬!”常永昌沖著窯洞喊,“你在里頭鼓搗甚哩?”
常保寬從濃煙里鉆了出來,被濃煙嗆得直咳嗽,小眼睛越發(fā)擠成一條線。
“狗日的煙囪不上煙!”
“你正月出門,臘月里才回來。狗日的煙囪它咋能上煙?它尿你哩!”
常保寬勾著頭樂了起來。
常永昌對保寬說,“你冷待它,它就冷待你,這就叫冷灶?!?/p>
灶膛的煙火道通向炕道,然后與煙囪連接。常永昌幫保寬把大鐵鍋拔起來,往炕道里塞了一把柴禾,點燃,看能不能把炊煙投送出去。還是不行。滿窯的濃煙,把兩個人熏到了門外。
常永昌說:“我上腦畔弄弄,你在下面看著?!?/p>
常永昌上了腦畔(房頂),找了個物件打算疏通煙囪,只顧忙乎,猛聽得下面兩聲炮響,震得他兩腿打戰(zhàn)。常永昌心里直打鼓,是不是保寬把工地上的炸藥弄回家點著了,別臨到過年,再弄出事情來。
“保寬!”
聽到保寬在下面答應,他放下心來?!跋旅嬲α??”
保寬說:“我不是買了幾個大炮仗準備過年放嘛!”
保寬把一個蘿卜大小的炮仗扔到炕道里點著,打算借著炮仗的沖勁疏通煙道,那炮仗還是個兩響的,炸得滿窯煙毛子亂飛,把一口鍋炸翻在地上。
保寬說:“我就是這么個計劃!”
常永昌哭笑不得?!澳愕任蚁聛碓僬?。你咋不弄個炸藥包回來炸呢!”
煙道倒是通了一點,但滿窯的煙毛子使人無法下手。常永昌說,“保寬,家里可要時常收拾收拾,不能荒廢了?!毕肫鸨捲诠さ厣习ご虻氖?,又說:“咱出門在外,不受人尊重,只有回到家里才活得有點尊嚴,所以不能冷待咱的家?!边@一天就跟保寬在窯洞里折騰了。到了晚上,常永昌炒了幾樣菜,和保寬就著炕桌一起吃飯。常永昌說:“酒就不請你喝了,留著咱年三十晚上喝?!?/p>
保寬說:“酒少喝一點,飯多吃一點。”
常永昌的婆姨只好擰開一瓶酒,找了兩只杯子,把酒給兩個人滿上。“少喝一點?!北捵炖镎f著,但是不一會兒,他一個人就快把一瓶酒喝完了。
“保寬,你今年多大了?”她問。
“二十九。”
“咦!你哄起嫂子來了!”她坐在炕沿上說,“你今年該有三十三歲了吧!屬牛的?!?/p>
保寬不好意思起來。
她說:“這壓歲數(shù)的事,只有在說親事的時候才做的。是有人給你提親了?”
“沒有!沒有!”保寬老實回答。
“你不就是這點心思嗎?”她起身在柜子里取來一個包袱,從里面拿出一套新衣裳,說:“這是哥嫂給你買的過年的禮物,衣服雖說不算時新,可我也是挑著揀著給你買的。要過年了,你不能老穿著身上的臟衣服呀!萬一有人真的給你提親來了呢?你洗澡了嗎?”
“洗了?!?/p>
“你哪里洗的?你知道澡堂子的門在哪里?”
“這個不哄你?!北捳f?!拔以诠さ厣舷吹?。工地上有一口沒用的大鐵鍋放在工棚里,我用磚頭支起來,水加進去以后,下面燒上火,然后……‘撲通就進去了!”
“那不跟褪豬一樣嘛!”
三個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常永昌問:“保寬,你把我教你的踩四角上山步忘了沒有?”
“這哪能忘了!我就學會這一樣本事,哪能忘了。”
她說:“你扭扭!”
兒子拿過一個臉盆打著節(jié)拍,常永昌和保寬就在地上扭了起來。
坐船婆姨
上一道坡,下一道梁
見了一個村子有名望
吹手吹來秧歌唱,燒酒擺在當路上
頭一場出來個常永昌,二一場出來個小鳳娘
寧看常永昌扭,不喝那二兩酒
寧看小鳳娘走,不喝那二兩酒
……
這是常家溝有名的幾句秧歌調(diào)子。
兒子蹦兒穿著一套杏黃秧歌服,頭上包著羊肚子毛巾,帶著他爹常永昌的口信,和保寬一起在村里傳遞正月鬧秧歌的消息。小鳳姑姑已經(jīng)有兩年沒回村了。蹦兒去敲小鳳姑姑的門,敲不開。小鳳姑姑在窯里面隔著窗子對蹦兒說:“蹦兒,去讓你大大來請我,不然我不出門,我這輩子也不見他了!”
蹦兒沒聽清楚?!澳阏f什么?”
“叫你大大來!”
蹦兒撓撓頭。從前在村里,小鳳姑姑最是疼他,一看見他,就要摟著他到處轉(zhuǎn),一轉(zhuǎn)就是大半天,直到媽媽喊他回家吃飯,有時他和小鳳姑姑一起吃了飯,還要在小鳳姑姑的懷里睡上一覺才回家。小鳳姑姑親他,把他的臉蛋兒含在嘴里啃,直啃得他掉出眼淚來才算消停。小鳳姑姑嫁到城里去了,今年她是自己開著車回來的,一回來就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到窯里不出門。
小鳳姑姑的大大,蹦兒該叫三爺,三爺以前看見小鳳姑姑他們一伙張羅鬧秧歌,就把臉陰沉下來吼叫:“鬧甚哩!能抵吃哩還是能抵喝哩!”等小鳳姑姑出嫁了,三爺一到臘月就打問小鳳姑姑能不能回村來鬧秧歌。有一天,他在村里看見蹦兒,把蹦兒叫住說,“蹦兒,你回家給你大大說一聲,三爺一滿老的不行了,三爺也要風風光光坐在臺子上,看你大大和你姑姑他們鬧秧歌!”三爺不久就歿了。
蹦兒敲不開小鳳姑姑的門,只好回家搬他父親。
蹦兒繃著臉說:“老艄爹,小艄兒請不來坐船的婆姨?!?/p>
母親說:“孩兒呀!你那點小面子哪里能請得動她!讓你大大去請她,順便讓她年三十到家里來吃飯,看她來不!”
父子倆就去請坐船婆姨。那院子又在陽畔坡上,沒有院墻,一進兩開的窯洞,里外都被三奶拾掇得干干凈凈。三爺生前也是個木匠,又帶出許多木匠徒弟,所以常家溝的窯洞上大都裝著雕花的門窗,樣式是那樣考究,始終讓后來的木匠贊嘆不已;三奶以前時常得意門窗上的花朵,說一朵花就是一個姑娘,所以常家溝的女子生得一個比一個俊俏。
蹦兒隨父親走進小鳳姑姑家的院子,忽聽得父親吼起歌來:
“上一道那個坡坡吆,下一道那個梁哎!
想起了那個小妹妹哎喲喲,我好心慌哎嗨嗨!
你在那個山上唻,我在那個溝!
咱夠不上那個拉話話哎喲喲,招一招手哎嗨嗨!”
三奶把中間的窯門打開,撩起門簾,把父子兩個讓進客間。小鳳姑姑還是貓在里間不出來。三奶只顧忙著給蹦兒找東西吃。
蹦兒聽見小鳳姑姑在里間說話了。
“永昌哥,你來了!”
父親回答:“噢!來了!”
小鳳姑姑說:“你看見客間柜子上放的袋子沒有?”
父親左看右看,說:“看見了?!?/p>
小鳳姑姑說:“那是一套衣裳,你把它換上!”
父親走過去翻開袋子,里面裝著一套秧歌服,里里外外,一共八件。父親看著喜歡,提上袋子到另一間窯里換了衣服出來。蹦兒看見父親穿著秧歌服,滿臉放光,一身的精氣神兒。
“好了嗎?”姑姑問。
“好了?!备赣H回答。
聽見里間的門“吱扭扭”響,小鳳姑姑出現(xiàn)在里間門口,一身兒水紅套裝,水紅繡鞋,胸前繡花兜肚,衣袖間飾著白色的毛邊,一根麻花辮子從鼓鼓的胸前耷拉下來,直到腰間。蹦兒一下子想起來了,小鳳姑姑以前抱著她,常常拿起她的麻花辮兒撩他的臉,撩得他不停地笑,笑得喘不過氣來。
蹦兒聽說過,小鳳姑姑的身材就是人們常說的“水蔥蔥”身材,村里的“水蔥蔥”女子多了,但誰也比不過小鳳姑姑的好看。蹦兒還在寫作業(yè)的時候試著描寫過小鳳姑姑的美貌,但怎么也想不起村里人是怎么形容來著,就用了一句現(xiàn)成的詞“貌美如花”,但他又記起了村里人形容小鳳姑姑的眼睛,叫“一對兒毛眼眼”,他以前就叫她“毛眼眼姑姑”,所以他把作業(yè)修改了一下,句子最后就造成了這樣:
水蔥蔥身材誰人能敵?
毛眼眼姑姑天下無雙!
小鳳姑姑有兩年沒見著蹦兒了,她把蹦兒抱起來,摟得緊緊的,蹦兒覺著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顫著。
小鳳姑姑把蹦兒放在地上,直起腰,和父親對視著。蹦兒聽著他們開始對話,聽出那是秧歌場子里的幾句道白。
父親說:“兀那婆姨,你打扮好了沒?”
姑姑說:“好了。”
父親說:“你描畫好了沒?”
姑姑說:“好了。”
父親說:“你臭臭(撲粉、灑香水)好了沒?”
姑姑說:“好了!好了!就好了!”
父親說:“起身嘍——!”
二人手搭手出了門外,三奶和蹦兒跟出門來。蹦兒倒是還記得父親教他的幾個招式,那些招式各有名堂,背起來實在叫人頭大。
父親一出門,就是一個“二起腳”,隨后亮起一個“金雞獨立”的門戶,對面小鳳姑姑手握扇絹,“噗”一聲張開扇子,還過來一個“見面扇”;父親一式“二郎擔山”,姑姑一式“跌腰起步”;父親一式“三腳不落地”,姑姑還一個“纏頭蓮轉(zhuǎn)身”;父親再一式“弓步得意式”,這時,就是姑姑在表演了,那一式叫作“含羞扇、整衣扇、偷看扇”,這一式叫作“懷抱月、風擺柳、摘金環(huán)”,那細碎的步子就好像在水上飄著一樣,手中的扇子,旋、繞、纏、抖、顫、飄、揚、甩、推、移,讓蹦兒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蹦兒看過一本書,那書里面寫到了父親,也寫到了小鳳姑姑,說父親的表演是“剛、野、健、帥、穩(wěn)”,姑姑的表演是“柔、脆、俏、媚、羞”,誰能理解得了,誰又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p>
這就是有名的二人場子,加上搬旱船,那可是這地方正月里的兩道大餐!
蹦兒覷見三奶突然抹起了眼淚,一個人退回到窯里去了。眼前分明靜悄悄的,蹦兒的腦海里卻場面齊整,鑼鼓翻天,仿佛自己正指揮著一班鼓樂,為父親和姑姑助陣。
父親和姑姑用一個招式結(jié)束了二人場子,蹦兒的腦海里也便鼓樂齊喑。父親和姑姑又在對視,姑姑突然身子一軟,伏在旁邊的一張石桌上抽泣起來。蹦兒納悶,走過去拍著姑姑的背,問她:“姑姑,你怎么了?”姑姑抱住蹦兒,哭得更厲害了。
蹦兒看看父親,父親不言語。姑姑站起來擦了一把臉說:“我沒事!要過年了,心里一時高興!”
三奶又把三個人招呼到窯里,桌子上放著一碟兒醉棗,一碟兒瓜子,一碟兒炸麻花,一碟兒金橘,父親和姑姑換洗以后,和蹦兒一起在桌子前坐定。小鳳姑姑現(xiàn)在穿著家常衣裳,麻花辮子盤在頭上。蹦兒想,就算媽媽時常不見小鳳姑姑,她也能知道小鳳姑姑是怎樣穿衣裳的,她說小鳳姑姑“一天三換衣”。
三奶又端上來一碟兒肉丁腌萵筍,一碟兒綠豆芽拌豬耳,都是三奶入冬以后做好的,放在涼窯里預備著。三奶說,等一會吃正飯,鍋里還熱著一碗燉肉,一碗清蒸羊肉,還有一碟兒油糕,一碟兒小面桃,都是解饞的吃食。小鳳姑姑拿了兩只杯子,擰開一瓶酒,把酒滿上,和父親一人一杯。
姑姑說:“喝了!就當妹子給你拜年!”
父親看著酒杯說:“多了?!?/p>
姑姑說:“是你多了,還是我多了?”
父親說:“都多了?!?/p>
姑姑不言語,一口把一杯酒喝了個底朝天。停了一會兒,姑姑說:“是你的多了,我的不多!”
父親也便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回家時,小鳳姑姑給了蹦兒一個大紅包。蹦兒謝過姑姑,對兩個人說:“你們今年能不能讓我也演一個小艄公?”
“去!”父親說。“你還不把戲演爛包了!”
“哪能!”姑姑說?!熬妥尡膬焊诒捄箢^?!?/p>
蹦兒怕父親不答應,就先將了父親一軍,“你就是不親我!”
父親說:“你再說!”
蹦兒說:“你多會兒給過我紅包!”
父子倆走出院子,小鳳姑姑站在鹼畔上照著,看他們要走遠了,小鳳姑姑說:“蹦兒,你以前叫姑姑什么來著?再叫一個!”
“毛眼眼姑姑!”
“蹦兒,讓姑姑再親你一口!”
睡夢中還在吹的吹手
吹手常玉寬坐在椅子上,在暖冬的陽光下閉目養(yǎng)神。他剛剛給一個開張的門店吹完喇叭,手下的人在一旁收拾鑼鼓家伙。臘月正月喜事多,是吹鼓手最忙的時候。
保寬走進院子,常玉寬睜開一只眼睛瞅了瞅,又把眼睛閉上。
“保寬,你放著鍋里的不吃,只瞅碗里的吃!”他曉得保寬在他身邊的臺階上坐下,曉得他勾著頭,瞇瞇笑。
“你今年跟工究竟掙回來多少?”他問。
“不到兩萬塊?!北挼吐曊f。
常玉寬仍用一只眼睛瞅了瞅他,慢吞吞地說:“你撐死也就掙兩萬塊那么多??赡銜缘?,我的婆姨今年在家種地掙了多少?也掙了兩萬多。你是不是鍋里的不吃,只吃碗里的?”
那意思是說:我婆姨都掙了兩萬塊錢,你知道我掙了多少?他知道他說也是白說。保寬要能在地里刨出兩萬多塊錢,那他還叫保寬么!保寬一覺可以從白天睡到黑夜,如果沒人叫醒他,他還可以睡得更久。
保寬勾著頭瞇瞇笑著。常玉寬的婆姨一年要種兩畝地的洋芋,一畝地的谷子,一畝半地的玉米,還帶著一個兩歲大的孫子,那婆姨就是常玉寬家里的一頭牛。可是如果遇著天年不好,她的功夫就白瞎在地里頭了,她像瞎驢一樣只管下死苦,從來不算這個賬。至于吹手常玉寬,他常常閉著眼睛吹喇叭,睜開眼睛說瞎話。
“你還不如跟我去敲鑼?!?/p>
從前,保寬跟著嗩吶班子去敲鑼,吹手常玉寬就告訴他,這世上別無出路,唯有跟著他敲鑼才是出路。但是幾天下來,他又對保寬說,“你還是去建筑工地打工去吧!”這樣,保寬一分錢的工資也拿不到,這幾天算是白忙乎了。
他們吹娃娃滿月、吹婚姻嫁娶、吹打埋死人,一個人被常玉寬吹上三次,這人就入土了。如果是婚姻嫁娶,嗩吶班子往往得行走幾十里路,把一個新娘“吹”出去,或者把一個新娘“吹”回來;路過村子要小吹,進了村子要大吹。常玉寬先是睜著眼睛吹,隨后是閉著眼睛吹,人有時候以為他睡著了,但喇叭一點也沒跑調(diào);有一年冬天,保寬跟著他去吹打埋死人,他們圍坐在一起,因為下了雪,天氣寒冷,他們在旁邊點了一堆火,大約吹了有一個時辰,那死者的兩個兒子為了分家當?shù)氖麓蛄似饋?,他們各自穿著白花花的孝服,廝打在一起,隨后就打到吹鼓手這邊來了?!霸劬拖A税?,別再吹了!”保寬這樣想著,但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的常玉寬還在閉著眼睛吹,保寬真的以為他睡著了,他想把他弄醒,但是兩個打架的人已經(jīng)把他踹倒在地,他手里的鑼掉了,頭上的棉帽子也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滾到了火堆里,保寬爬起來忙著去撿他的帽子,常玉寬就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仍然閉著眼睛吹著他的調(diào)調(diào),保寬只好看著他的帽子在火堆里燒,拾起地上的鑼,又一直敲下去?!白屗麄兇蜓?!”常玉寬隨后對保寬說,“咱不吹誰給咱開工錢!盼他再弄死一個,咱就不去別處吹了。”
常玉寬買了一輛二手車,開著車到處去吹喇叭?,F(xiàn)在,商店開張要吹,娃娃考上大學要吹,起樓蓋房要吹,某人到某處去辦事,也要顧一班吹手把感謝信送過去;某人到省城開會,也要帶著他去吹一吹,還說有機會的話就帶他去國外吹。這世界仿佛就是常玉寬一夜之間吹出來的,離開常玉寬就轉(zhuǎn)不動了。忙的時候,常玉寬又想起了常保寬?!氨挘氵€是跟我敲鑼比較有出路,你要好好敲!”保寬就又跟他去敲鑼,但是常玉寬的二手車常常陷在泥里動不了,他讓保寬去推,保寬推了幾次推不動,常玉寬又說:“你還是別處打工去吧!”保寬又白忙乎了。他在常玉寬這里沒找到出路,把別處的出路也耽擱了。
“要感謝黨,感謝政府,給咱送來這么好的日子——我過完年要到國外去吹。那里不像咱這里這么便宜,一開吹就是一套樓房。你跟著我還愁沒有出路?還愁找不到媳婦?”常玉寬說?!拔椰F(xiàn)在用人是招學徒,不像以前那么瞎吊搭。別人在我這里學,得兩年,你學就一年?!?/p>
保寬本來是帶著常永昌的口信,向常玉寬通報正月鬧秧歌的消息,常玉寬一說出路的事,保寬的心又飄飄然起來,把常永昌交代他的事忘到一邊去了。其實,就算保寬把話給他說到了,常玉寬也不會把保寬的話當回事。
“你這兩天哪兒也別去,一有事我就招呼你。”
“噢!”保寬答應了。
還是常永昌自己過來跟常玉寬說了正月鬧秧歌的事。常玉寬家里的門窗是常永昌一手做的,沒跟他算過工錢,常玉寬倒還記得這事,把常永昌讓進窯里,忙著上煙上茶,保寬也跟了進來。
常玉寬說:“永昌兄弟,我是個吹手,吹鼓手命窮,一張口吃不了兩家的飯,不能和你的手藝比。不過,我現(xiàn)在也還可以,出場費是……三千!”
常永昌被他逗笑了。“你又是‘出場費,又是招學徒,你識譜嗎?你不也就是瞎吹嘛!”
常玉寬自己也樂了?!艾F(xiàn)在不是都這么嚷嚷嘛!”
“正月村里鬧秧歌,你一個人出場費就要三千塊,我上哪里給你弄去!只好另請別的嗩吶班子,三百塊都花不了?!?/p>
“周圍的吹手都是我的徒弟,有我在,他們誰敢吹!”
“那也好辦!”常永昌說?!霸圻@秧歌就不鬧了,是你常玉寬這里擱騰住了?!?/p>
“那這不是要我的好看嗎?我以后在村里還有活法嗎?”
“那你說該怎么辦?”
“鬧!鬧!”常玉寬沒有退路了,怏怏不樂地說?!拔乙簿褪钦f說,誰真把錢揣到我兜里我也不敢要呀!”
常永昌說:“我給你說個正事,咱今年不光是在村里鬧,還要到縣里去鬧。咱這秧歌現(xiàn)在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省里批的,上面還給咱撥了款,雖然沒多少錢,但也足夠吃一陣子了,也少不了你那一份?!?/p>
“那以后咱是不是不用那么忙就可以掙工資啊!像鄉(xiāng)干部一樣?”常玉寬搞不懂非物質(zhì)文化是什么東西?!拔矣浀茫郧霸墼诖謇雉[秧歌,三大大就嚷嚷‘能抵吃哩還是能抵喝哩!現(xiàn)在是既能抵吃,又能抵喝。世道真是變了!”
常永昌指著他說:“你以后肯定是個財主。凈想錢的事,想不發(fā)都不行!”
常玉寬想了想,今天的話繞來繞去,怎么凈讓常永昌牽著鼻子走了!
保寬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一頭放著一面銅鑼,估計是常玉寬的婆姨用來哄孫子的。“哐當”一聲,常保寬不知怎么就把鑼敲響了。
“你這是敲的什么鑼呀!”常玉寬哭笑不得。
送喜婆婆
常永昌回家的第三日,把自己從縣城里買來的糕點分作幾份,打發(fā)婆姨和蹦兒挨個兒給老人們送去,拜個早年。自己拎了一份大的糕點,再裝上那盒治療腦梗的藥,去看望大奶。
天氣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一直陰沉沉的,據(jù)當?shù)氐奶鞖忸A報說,今天要迎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再有兩天就過大年了,過年要是不下一場大雪,人心里怪不舒服。瑞雪兆豐年,瑞雪滋潤了人的心!
趕常永昌出門,雪花就飄了起來。
“好雪!”
常家溝,在溝里,進了溝,在墕里。墕像一張簸箕,常永昌住墕頭,大奶住墕尾,墕頭是新修的大路,墕未連著當年進村的小路。兩家人中間隔著一道溝,可以遙遙相望,行走起來還得半天工夫。春夏時節(jié),村里樹木繁茂,村莊掩映其中,偶有人來,鳥語人聲,不見其蹤。現(xiàn)在,冬雪流銀,看那村莊,又別是一番景象。
常永昌踏雪來到院子里,院子樹枝圍欄,里面有石板雞窩,羊欄啥的,旁邊還有一盤碾子,幾畦園子,圍欄外有一盤磨石。大奶窯洞上的窗紙是去年糊上去的,門上掛著厚厚的門簾,旁邊還有兩孔窯洞,門上掛著鐵鎖,卻沒有鎖住。
“大奶!”
沒人應聲。常永昌掀起門簾進去,大奶窯洞的墻壁是泥糊的,光線本來就不足,加上陰天,窯里更加陰沉。常永昌先看見窗前炕上鋪著毛氈,被褥整齊地疊在炕角,隨后看見里面灶臺上擺著一溜兒高粱秸盤子,盤子里盛著糕角,黃饃饃,小面桃,都擺得整整齊齊的。這都是過年的吃食,須得上碾子上磨,要花費大奶很多的時間和精力才能做出來。常永昌眼睛一熱,他是吃著大奶的年飯長大的。
常永昌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放在大奶的炕上,再放上兩百塊錢。他又看見地上放著一個墊腳的木墩,這個木墩也是他小時候用過的,他無數(shù)次踩著木墩上炕下炕,現(xiàn)在大奶也踩著它上炕下炕;又見窗前炕上放著一個針線笸籮,一雙補了一半的棉襪子放在笸籮里。
常永昌想,大奶應該是去誰家串門了,因為下著雪,就留在誰家走不了啦!過一會有人會把路清掃開來,把大奶送回來。
因為大奶不在家,常永昌也不知道她的兒女們有幾個回來和她一起過年。
又待了一會,常永昌踏著雪回家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天還陰著。一家子遲遲才吃過早飯,常永昌準備著年夜的食材,母子倆里外打掃,又翻弄著對子和窗花,對子是現(xiàn)成的,窗花卻只有一個小樣。家里的窗花,年年都是大奶親手鉸好了送過來的,大的有“魚戲蓮花”“二龍戲珠”,小的有“猴子獻壽”“老鼠招親”;大奶把鉸好的窗花一堆兒抱過來,先讓常永昌的婆姨挑了,然后才送到別處去。
母親讓蹦兒去大奶家取窗花?!跋卵┞坊?,別讓你老奶自己過來,小心跌著,你也要小心走路!”
蹦兒走了沒一會就回來了。
“老奶不在家。”
常永昌的心“咯噔”了一下。
“你老奶家的門開著嗎?”
“開著?!?/p>
“你看見我放在她炕上的東西了嗎?”
“看見了,原放在那里?!?/p>
“不好!”常永昌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吩咐蹦兒挨家去尋找大奶,自己再到大奶家去查看。
蹦兒找了一圈不見人,向大大回了話。這時,保寬、玉寬、小鳳等許多人都趕了過來。常永昌向眾人詢問:誰最后看見過大奶?有人說,就昨天上午還看見過,大奶向人打問村里都有誰回家過年了。大家翻地址,查手機,亂成一團。有人翻到了大奶的手機號碼,卻又打不通。保寬又翻到了一個號碼,是大奶其中一個兒子的手機號碼,大奶的兒女都在烏魯木齊打工。保寬把電話打過去,不通。小鳳再打,還是不通。這地方本來就偏僻,加上冰雪覆蓋,無線信號不弱才怪!保寬往墕頭上去打電話,通了,電話里有一個女人操一口“洋話”,嗚里哇啦!保寬一句也聽不懂。常永昌和小鳳他們也從雪地里趕到墕頭上,有人想起來了,大奶的兒子找了個外地女人,她的口音村里沒人聽得懂。
他們就到處喊,到處找,山里洼里響成一片。
冬天日子短,加上陰天,天早早就黑了。大家聚在一起,束手無策。
常永昌讓婆姨在家里做了飯,留著大家一起吃,一起想辦法。最后,辦法想出來了:得有人留在墕頭高坡上,保證手機能接通,希望和大奶的兒子通上消息。
第一個是保寬,常永昌的婆姨給他找了一件棉大衣穿上,揣上手機,拿著手電筒,往墕頭高坡上去了,其他人在常永昌家里等消息。保寬在高坡上站了有一個時辰,帶著一團冷氣回來,渾身哆嗦,半天連話也說不出;第二個是常永昌,一樣的裝束,在高坡上又站了一個時辰,沒有消息;第三個還是保寬,別人要去,他搶著去了。他在墕頭上站了許久,常永昌也跟了上來,要替換保寬時,電話通了,大奶的兒子說,大奶沒到烏魯木齊來。其實村里人也都想到了,那么遠的路,大奶如何去得!大奶一個大活人,就這樣不見了。
小鳳和常玉寬他們開始發(fā)動各自的汽車,帶著人往大路兩邊去找,車燈照著前路,看見的只是白花花積雪,卻看不見一個人影兒。
這里是常家溝,溝里有一個難熬的夜晚,冰雪鎖凍著不祥的氣息!
天亮了,是個晴天,雪有二寸來厚,空氣冷颼颼的。大家繼續(xù)山里洼里找大奶。常永昌的婆姨帶著蹦兒往墕尾那邊的小路上找,她對蹦兒說,她突然想起應該往墕尾那邊偏僻的小路上找一找。“要是咱娘倆這回找過去,還找不到你老奶,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墕尾那邊盡是坡洼地,一條彎彎的小路被冬雪覆蓋著,向遠處延伸。蹦兒拿了一把鐵锨,在前面開路。他們娘倆一路找過去,再找回來,婆姨細細地查看著,許多蹤跡都被冬雪和枯黃的蒿草遮掩著。婆姨在一段小路的坡洼地里找到了一個窟窿,那個窟窿離小路較遠,又在蒿草下面,所以沒人會在意。娘倆撥開蒿草,蹦兒叫了一聲“老奶!”
窟窿里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
那個窟窿不深不淺,不大不小。山野里有許多這樣的窟窿。
保寬拿著手電筒,眾人用大麻繩把他從窟窿眼里放下去,保寬從窟窿里把大奶抱了上來。
“奶呀!”
常永昌放聲大哭。
常永昌背著大奶回家,一群人跟在后面哭。
大奶伏在常永昌背上問:“永昌,我還活著?”
“活著!”
“年過了沒?”
“沒哩!今兒就過年了!”
“我的窗子還沒糊哩!好多生活還沒做!”
“你還……惦記這些!”
“永昌!”
“嗯!”
“你看我……死都死不到個正當?shù)胤剑o娃娃們添了大麻煩!……不要讓眾人傳出去!”
大奶是去路上照看回家過年的人了,她沒往墕頭大路上走,往墕尾小路那邊去了。
大奶走路不穩(wěn)當,墕口上風大,風把大奶吹下了坡洼,大奶在坡洼骨碌碌滾,再一掙扎,人已經(jīng)在窟窿里邊了。
有人歿了,是眾人哭著送他入土的,大奶是眾人哭著把她從墳墓里拉出來的。
蹦兒從老奶那里抱了一堆兒窗花出來,往各家去送。所以村里都有誰回家過年,蹦兒最清楚。
蹦兒幫著大大媽媽往窗子上貼窗花,嘴里數(shù)著一串名字:“猴娃子、留定兒、狗狗、毛蛋兒,還有安妮姐姐、麗芝姑姑,還有象國叔叔,他們都回來了!”
他們都去看了老奶,喜婆婆再有一天就八十一歲了,一切安好!
責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