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斯璇
2007年開展中華古籍保護計劃之前,我國修復人員的最高學歷是大專,一個本科也沒有。只有中等專業(yè)學校在培養(yǎng)古籍修復人才
“修書人的學歷有沒有用?一定有?!眹覉D書館副館長、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副主任張志清開口就一針見血地說。
一次去南方的專業(yè)學??垂偶迯腿瞬排囵B(yǎng),他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那里都是十幾歲的孩子在學修書,“非常熱愛,學得也很快”。他和其中一個手法極好的男孩交流。
“你在修什么書?”“不知道?!薄斑@一頁有書名的,能給我指指嗎?”“不知道?!薄澳隳玫倪@個補紙是什么紙?”“不知道?!?/p>
“他補的那一頁古籍的版心上就寫著書名——《資治通鑒長編》?!睆堉厩迦缃裾f起來,還有些神色黯然。
這其實是一種傳統(tǒng),或者說是習慣。
國家圖書館古籍館研究館員、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古籍修復代表性傳承人杜偉生對《瞭望東方周刊》說,老師傅們沒上幾年私塾,十二三歲就出來了,“每天修書,師帶徒,也不上課,一切都是干活兒為主,來一個活兒告訴你怎么做,如果一輩子碰不上的,就不講了?!?/p>
再往前,直至明清時,中國才有個叫周嘉胄的人寫了一部《裝潢志》,“這還是文人為裝裱寫的,不是師傅寫的。師傅寫不出來。師傅的技藝只能傳給兒子,連女兒都不傳?!痹诙艂ド磥?,中國從來沒有將修復古籍當做一門學問。
可是對于中國可能高達3000萬冊的待修古籍,和它們對中國歷史文化的重要意義而言,所謂“修書匠人”,已經(jīng)不能滿足修復它們的需要了。
而把修書人的學歷“先提起來”,是這門學問現(xiàn)代化的第一步。
快,再快,更快
“目前全國的漢文古籍數(shù)量超過4000萬冊?!睆堉厩逭f,“現(xiàn)在只普查到全國藏書單位的47%,太艱難了?!?/p>
這里的“古籍”,其定義是1912年以前寫印的、具有中國傳統(tǒng)裝幀形式的書籍?!叭绻?912年以后出的民國書都算在內(nèi),絕對不止,可能漲一倍?!倍艂ド忉屨f。
杜偉生已在國家圖書館古籍修復小組工作40余年,根據(jù)他和同事的經(jīng)驗,通常三分之一的古籍有破損,而破損的古籍中只有三分之一一定要修復。
“不是說破損的一定就要修復?!睆堉厩褰榻B,“一本破損古籍放在那兒,不會繼續(xù)破了就不用修復。有的酸化嚴重,紙張噼里啪啦往下掉,掉一個字兒都是損失,這就要搶救性修復。”
如今,全國收藏單位專門從事古籍修復的人已超過800人,較2007年國務院辦公廳發(fā)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古籍保護工作的意見》以前翻了8倍。
但如杜偉生所說:“我們比大熊貓還珍貴,大熊貓還有2000多只呢。”
國圖古籍修復小組1953年建制。有些進館的書破得不能上架,要簡單整理,于是成立了這個組。
杜偉生進入修復小組是1974年的3月,大專學歷,22歲,體重96斤。
那時,他以退伍軍人的身份被分配到國家圖書館,二話沒說,馬上就來了,“我就覺得在部隊風吹日曬,去圖書館能在屋里干活,已經(jīng)很不錯了?!?/p>
1976年,杜偉生跟著師傅在故宮修從新疆出土的紙棺材,“紙糊的盒子,扣在尸體上,尸體腐化了,特別臟,光清洗就味兒死了。”
伴著滿屋子尸首味兒,師傅帶著杜偉生把紙棺材一點點揭開,拼成了幾十個卷子的文書。
當年和杜偉生同來的另外3個人,兩個留下來,一個去了別的單位。后來留下的也走了,“覺得這活兒沒意思,出去開車了?!?/p>
按張志清所言,“這個行業(yè)當初在圖書館界是被看不上的,因為是匠人?!?/p>
這樣的工作在杜偉生口中,簡化成“一天到晚就是跟破爛兒打交道。一支毛筆,一碗漿糊,一張紙。20個洞和200個洞對于我們都是一樣的”。
特別是“要求修得快,就盯著你干活,平均一天一本。只要你書拿出去上架是好的,能翻就行了,哪怕你補斜了?!彼貞浾f。
直到上世紀90年代,杜偉生作為交流學者赴大英圖書館整理修復《敦煌遺書》時,才第一次顛覆“快”的習慣。
“理念不一樣?!倍艂ドf。英國不要求快,修補一個檔案,分給四五個人一起做。杜偉生開玩笑,“你們干活太慢了,這活兒我一個人全干了?!?/p>
當年大英圖書館敦煌修復組組長馬克,一個人修復868年雕版《金剛經(jīng)》前后用了7年。這在杜偉生看來太不可思議?!皵R我兩個月都用不了,出活兒啊。”
馬克卻與他討論,某個破口是因為卷子打開時的力道還是紙張厚度的不同造成的,這會導致不同的修補方法。
“他們修和研究是統(tǒng)一的?!倍艂ドf,“咱們是脫節(jié)的。干活兒的時候根本沒有研究的時間,干完了回家挺累的,沒有研究的念頭。加上入行要求也不高,初高中畢業(yè)就來了,直接限制了研究水平?!?/p>
修書也得有個總結
“1949年到1956年,修復國寶級的善本《趙城金藏》,15年,這么大的工程,沒留下一個字兒?!碧崞疬@些,張志清感到十分遺憾。
《趙城金藏》是金代山西民女崔法珍斷臂化緣、募資所刻的漢文大藏經(jīng)。因發(fā)現(xiàn)于山西趙城廣勝寺,稱為《趙城金藏》。
這部7000余卷的經(jīng)卷,與《永樂大典》、《四庫全書》、《敦煌遺書》都是單獨編號,并稱國家圖書館四大專藏,外界稱為鎮(zhèn)館之寶。
“當年《趙城金藏》藏在山洞里,拿出來時80%黑得跟碳棒一樣。怎么把它揭開?碳如何去掉?在古紙上補的新紙是廣西的還是貴州的?一個字兒的檔案都沒留下。因為咱們的師傅小學水平,動起手來技藝極好,可就是不會總結?!睆堉厩逭f。
2007年,時任國圖善本特藏部主任的張志清,在全國古籍部主任會議上提出了從本科學生入手培養(yǎng)古籍修復人才的設想,很多人反對。
某位老師說:“你想得太多了!干修復的是修復工人!你告訴他怎么做就完了,還本科以上?根本用不著,中專就行了!”
這樣的情景讓張志清回想起,當年北大古典文獻專業(yè)也經(jīng)歷過不被視作學問、評不上職稱的往事。
那時的質疑是:“整理標點、注釋翻譯,也算學問?”
創(chuàng)立這個專業(yè)的文字學大家裘錫圭也不辯駁,只道:“我給你一本書,你試試看?!?/p>
古典文獻專業(yè)從北大、復旦起家,到2000年之后雨后春筍般在高校鋪開,再到大量古籍所的建立,一走便是30多年?!艾F(xiàn)在不也是二級學科?就算那時候也走過很艱難的路?!?/p>
如今的古籍保護修復遭遇同樣的境遇。首都圖書館館長倪曉建倒是相當支持張志清,在眾人反對中,一句“現(xiàn)在銀行前臺點票子的都是研究生,我們這么好的技藝都不如這個?”全場沉默。
敬畏還是要有的
“2007年開展中華古籍保護計劃之前,我國修復人員的最高學歷是大專,一個本科也沒有。只有中等專業(yè)學校在培養(yǎng)古籍修復人才。”張志清回憶。
相比較,在日本,修復專業(yè)的研究生畢業(yè)后才可以從事古籍修復。英國倫敦兩所大學培養(yǎng)修復研究生,一半時間在課堂,一半時間在博物館、圖書館進行修復實踐,沒有碩士研究生學歷不讓動善本。
從2014年開始,廣東中山大學、上海復旦大學率先招收古籍保護方向的專業(yè)碩士。時任復旦大學校長楊玉良與張志清也進行了商議。
“我提出的一些問題他都可以從科技角度解決?!睆堉厩寤貞??!氨热绻偶龎m問題,用抹布擦?書擦壞了。用吸塵器吸?書吸壞了。若用西方一種除塵機,每本書要從機器上慢慢過一遍,也不切實際。”
楊玉良馬上提出“風淋”的辦法。
“古籍修復是交叉學科,需要不同學科背景。” 張志清表示。
兩人一拍即合,楊玉良成立了第一家古籍保護研究院——復旦大學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準備集合化學、物理學、材料學、文學、歷史學等多個專業(yè)學者參與古籍保護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
如今,復旦大學首屆古籍保護方向專業(yè)碩士預招生10人已全部報滿。每位學生將得到古籍保護中心的資助。張志清也希望保護行業(yè)解決就業(yè)出路,讓真正的古籍修復人才“在各個崗位上發(fā)揮作用”。
“知識層面決定你為什么修,如何修,未來再怎樣提高?!睆堉厩鍙娬{(diào)。
不過張志清還是經(jīng)常面對質疑:一個較為熟練的專業(yè)古籍修復師最多一年修100冊,在古籍不繼續(xù)破損的情況下,要完成全部修復工作仍需數(shù)百年——“為什么不能培養(yǎng)幾萬人?”
“古籍人才的培養(yǎng)要經(jīng)過艱苦的實踐過程,不可能幾年出大師。修復人才匱乏狀況在文物行業(yè)都有,修復青銅器、絲綢、陶瓷、書畫等,都會遇到人才匱乏問題?!睆堉厩逭f,“古籍保護中心近年培養(yǎng)了不少人,但百年樹人,需要實踐積累和鍛煉。”
而且“修書本身就是小眾東西”。杜偉生40多年也是堅持這個“老理兒”。最基本的,“敬畏古人,敬畏古籍。大眾化之后,敬畏感沒有了,神秘感也沒有了,大家不當回事兒了,就相當危險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