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
(揚(yáng)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揚(yáng)州 225000)
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中曾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绷谠倪@首《別舍弟宗一》既是別離之作,又飽含遷謫之感,四者取二,更能激發(fā)讀者的情感。
詩題中的“別”字是全詩的詩眼。此詩作于元和十一年,當(dāng)時柳宗元的堂弟柳宗一要前往遙遠(yuǎn)的荊州,柳宗元在柳州的越江邊為他送別,感慨之下寫下了這首詩,抒發(fā)了柳宗元兄弟之間難舍難分的骨肉親情,充滿了依依不舍的離情別緒,同時,詩人由離別聯(lián)想起自己坎坷的仕途之路,表達(dá)了對被貶南荒的愁苦憤懣、無奈悲涼的情感。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1]554這一句詩交代了離別的地點——越江邊,同時也奠定了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黯然垂淚。
“零落殘魂”是詩人遭受貶謫,身心憔悴的寫照。“零落”原指花的凋零,詩人在這里把政治上的失意、不斷遭貶的人生境遇比作零落的花瓣,可見詩人此時悲哀凄涼之情。詩人不用“殘身”而用“殘魂”形容自己,一個“魂”字傳達(dá)出了詩人此時失魂落魄、無依無靠的頹廢孤獨(dú)的心境。
要準(zhǔn)確地理解詩人此時的心情與心境,我們還得追溯過去,去看看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貞元十九年閏十月,柳宗元自藍(lán)田尉被提升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2]118自此,柳宗元在政治立場上與王叔文一派站在同一邊,參加了“永貞革新”,并受到了來自以李實、孫榮義為代表的敵對方的仇視。不料在貞元二十一年八月李純(憲宗)奪得皇位,王叔文一派自此失勢,被殺的殺,被貶的貶。柳宗元就是“八司馬事件”中的一位,被貶到了南荒之地永州。柳宗元在永州一呆就是十年。元和十年,潦倒失意的柳宗元忽然接到從京城長安發(fā)來的詔書,要他立刻回京。柳宗元憂喜交加,一方面擔(dān)心進(jìn)京后會遭到更大的迫害,另一方面他仍然抱著能結(jié)束貶謫生活、重新得以重用的希望。然而結(jié)果是可悲的,柳宗元仍受到宰相武元衡等人的排斥,回京不到一個月的柳宗元又一次遭貶,且這一次被貶到了更偏遠(yuǎn)、更蠻荒的柳州。上天和柳宗元開了一個玩笑,有些人笑笑就過了,但是這一系列的波折讓原本體弱多病、精神恍惚的柳宗元備受打擊。(據(jù)柳宗元在《寄許京兆孟容書》和《與楊京兆憑書》記載,柳宗元在永州時已身體衰弱、精神不佳了)由此,我們更能感受詩人在稱自己為“零落殘魂”時的心情。
“零落殘魂倍黯然”中的“黯然”有人說是化用了江淹《別賦》中“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一句。[3]555我覺得詩人在這里不僅是因為與兄弟離別而“黯然”,更是要突出前面的“倍”字,詩人的“黯然”也暗含著仕途失意、屢屢遭貶的悲涼。
“雙垂別淚越江邊”抒發(fā)了兄弟兩人即將分別的愁苦與悲痛之情,以至于雙雙垂淚。其實這里不僅有生離,更有死別。堂弟柳宗一與柳宗直跟隨柳宗元一起來到柳州,不幸的是,素來體弱多病的柳宗直在路上害了瘧疾,后又因隨柳宗元到雷塘祈雨,勞累而突然猝死。柳宗元對這個才華橫溢的堂弟因自己的連累而求官不得原本就很愧疚,現(xiàn)在堂弟又受自己連累突然猝死,柳宗元對此更是萬分悲痛。他與柳宗直是永世不得相見的訣別,而與柳宗一,雖只是空間上的隔絕,但這種隔了千山萬水的“生離”與死別無異,兩人是再難有相見的機(jī)會了。想到這些,柳宗元此時的離別之傷更比一般的分別要強(qiáng)烈,也要深切得多。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這句詩以簡短的詞匯、凝練的語言概括了柳宗元一生的坎坷經(jīng)歷與人生起伏?!耙簧怼迸c“萬死”相對比,這是何等的凄慘!人的生命是何等的脆弱,哪經(jīng)得起“萬死”的摧殘,況且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呢。據(jù)說永州一帶經(jīng)常發(fā)生火災(zāi),柳宗元在被貶到這里的頭五年,大火燒到他住所的就有四次。[4]22雖說四次死亡的威脅遠(yuǎn)遠(yuǎn)抵不上“萬死”的悲壯,但在這夸張里我們也可以看到柳宗元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與挫折?!傲Ю铩迸c“十二年”相對照,簡單冰冷的數(shù)據(jù)中我們看到的是現(xiàn)實的殘酷與命運(yùn)的多舛。與京城六千里的阻隔卻無法打消詩人對家鄉(xiāng)、對朝廷的懷念,十二年的貶謫生活詩人也在失望與希望的交錯中挺了過來,磨不滅的是詩人一顆報國的赤誠之心,只是現(xiàn)實無情的打壓讓詩人心力交瘁,無奈悲涼之意愈加濃厚。
“桂嶺瘴來云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這兩句借景抒情、虛實結(jié)合,表達(dá)身世的苦悶與離別的哀思。
“桂嶺瘴來云似墨”是實寫眼前之景。柳州的崇山峻嶺到處充斥著瘴癘之氣,云朵也似墨一般濃厚,渲染了一種壓抑沉郁的環(huán)境氛圍。這是詩人所處之境,瘴氣彌漫的桂嶺、濃墨似的云象征著詩人處境的險惡與低迷。“洞庭春盡水如天”是虛寫柳宗元去荊州途中所要經(jīng)過的場景。洞庭湖春色已盡,寬闊的湖面平靜如鏡,水天相接,讓人望不到水的盡頭,更不知天的盡頭在何處。詩人以水闊天長暗示自己與兄弟宗一之間是水天之隔,路途遙遠(yuǎn),難再相見,一股悲涼之意又油然而生。這兩處景一為所見,一為所想,虛實結(jié)合,一抑一揚(yáng),兩相對照,將詩人處境的險惡與離別的傷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人將所見之景與所想之景結(jié)合在一起,也更加突出了詩人與兄弟難分難舍的依戀之情,“仿佛行者未行,而與居者同居;又仿佛居者不居,而與行者同行”。[1]555
“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一句使人感到深切的離別之痛。路途的遙遠(yuǎn),自己的多病之軀,使詩人認(rèn)清了不可能再與兄弟相見的事實,于是就帶著勸慰并無奈的語氣指出我們以后只能在夢里相見了。詩人的魂魄將永不離荊州這一片土地,雖然不能面對面的相見,但詩人的靈魂將常伴隨在賢弟的左右。夢是詩人至深至切的骨肉親情的寄托,也是詩人宣泄內(nèi)心離別之苦的唯一途徑。一個“煙”字將夢境的朦朧虛幻、縹緲神秘點染出來,也似詩人的思緒,追隨著兄弟的腳步,來到了荊門外,給讀者一種虛無渺茫之感。
詩盡,意在。雖然只有短短的四聯(lián),但詩中飽含的依依不舍的離別之感、難舍難分的兄弟之情、愁苦郁結(jié)的謫遷之意仍留存于我的心間,揮之不去。
[1]張國舉.唐詩精華譯注評[M].長春出版社,2010.
[2]孫昌武.柳宗元傳論[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3]張國舉.唐詩精華譯注評[M].長春出版社,2010.
[4]吳文治.柳宗元簡論[M].中華書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