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楚元

夜已深。燕小敏偎在晨曉身邊睡了，而晨曉卻睡不著。

小旅館外是喧囂的馬路，車流熙攘，車輪碾過柏油路面的沙沙聲擾得晨曉更加心煩。事情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一切都朝著更糟糕的局面跌落……

記得剛畢業(yè)跟在老安全員屁股后混日子時，老安全員曾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從事安全是不歸路，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安全這行責任大，收入少，沒前途，還得罪人。但是你記住我的話，將來碰到困難沒準用得上——再熬煎的事情也總有解決的一天，再鐵板一塊也總能找到突破口。傷心總是難免的，但你仍然要一往情深。”說這句話時，老安全員酒喝得七葷八素。晨曉被他目光中異樣的神采吸引，感覺他不再是滿面風霜的老工人，儼然成了藏身安全員隊伍的世外高人。

可我的突破口在哪兒？晨曉問自己。電視里正在播放動畫片《機器貓》，晨曉想，要是自己也有個這樣的朋友該多好？無論什么問題，只要掏一下四維口袋，都能迎刃而解。

晨曉默默關掉電視，在燕小敏身邊躺下，撫摸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由一陣難過。手機亮了，收到一條歐主任的短信?！俺靠偙O(jiān)，您好！今天下午我把死者家屬安頓回了小賓館。為協(xié)助項目談判，書記已聯(lián)系公司安質(zhì)部、人力部和工會。三個部門分別派員，明天上午即將抵達。書記讓我通知你，明天一早到賓館繼續(xù)談判?！?/p>

晨曉沒有回復。他把手機掖在枕頭下，將燕小敏摟得更緊，慢慢睡了。紛紜的夢中，他一直在嘟囔老安全員的至理名言，“傷心總是難免的，但你仍然要一往情深”。

事隔幾日，晨曉再次坐在談判桌旁，不過今天雙方談判成員都發(fā)生了變化。項目部這邊，晨曉不再主談，三位“欽差大臣”取代了他的位置。對方也一樣，死者堂兄沒有出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專業(yè)律師。正如徐書記預言，工務段領導的身份注定不適合打持久戰(zhàn)。

此外，死者老婆和兒子也來到賓館。死者兒子很瘦，臉色蠟黃，明顯營養(yǎng)不良。他的臉上沒有失去父親的傷心，只是帶著這個年齡段孩子慣有的冷漠。死者老婆與程菁并肩而坐。一起事故讓兩個原本水火不容的女人歷史性坐在一起，成了對方嘴里的“姐姐妹妹”。

吸取前車之鑒，晨曉不再主動發(fā)言，以免激怒家屬情緒。他只是抱著胳膊，窩在房間角落。對方律師代表家屬表達意愿，內(nèi)容了無新意，還是要求賠付一百二十萬。除了反復強調(diào)同村案例，律師把此起事故比作交通事故，聲稱在工亡待遇外還應補償精神損失。公司人力部領導代表項目部闡述觀點，工亡賠付不是不可以提高，但一百二十萬實在離譜。我們不是慈善機構，絕不允許漫天要價。

話不投機，死者家屬再次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數(shù)。死者老婆情緒激動，忽然倒在地上，兩眼翻白，四肢抽搐。大家圍在她身邊，按人中的按人中，壓胸口的壓胸口，亂作一團。程菁始終跪在她身邊，嗚嗚咽咽地哭訴：“我可憐的姐姐，命好苦哦！”沒人能夠分清她到底是在替死者老婆難過，還是在為自己傷心。

由于經(jīng)歷過挨打和綁架，晨曉對于眼前的混亂早已司空見慣。不料，一直悶不吭聲地死者兒子突然跳起，飛奔到他身邊，用手狠狠揪住他的頭發(fā)?！澳銈冞@些殺人犯！你們已經(jīng)殺了我爸，還想殺我媽？我媽有心臟病，她要是死了，你們也別想活?！背繒在s緊掰開他的手指。別看孩子長得瘦，力氣一點不小。待到他松手，晨曉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扯掉一縷。

大家把死者老婆抬下樓，送往附近診所，然后各自回到房間，談判暫時告一段落。人力部領導問晨曉：“看來一百二十萬這個價位，對方是很難妥協(xié)了。因為工亡賠償最終的落腳點還在項目，機關部門不好做主。所以得先問一下，項目部的心理價位是多少？”

“這……我也不清楚，恐怕得問問張總或徐書記才行?！背繒曰卮?。

“這樣??！”人力部領導撇撇嘴，“那這個事情就不太好談了。”

晨曉突然覺得自己好愚蠢，代表項目部談判多天，居然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而是一味朝著理論賠付努力。他的耳邊再次響起凄厲的叫喊：“死了人才賠六十萬，現(xiàn)在賣豬肉也不是這價錢……今天就把你打死在這，大不了也賠六十萬……”也許正因弄不清彼此的底線，談判才久無進展。

下午，徐書記來了，晨曉迫不及待將問題拋給他。徐書記倒是干脆，當即給出答案。“八十萬，這是我們最后的防線?！背繒院腿粰C關領導面面相覷，誰也沒做聲。晨曉弄不清其他人的想法，但他自己已經(jīng)放棄。以家屬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八十萬恐怕差距很大。

果不其然，下午的談判一如既往停滯不前。對方似乎達成了共同戰(zhàn)略，那就是把晨曉當作突破點。他們深知，晨曉挨了打，肯定心里膽怯，不愿事情拖得過久。只要有機會，他們就輪番向晨曉發(fā)起沖擊，這個薅一下衣領，那個推兩把胸口。死者妹夫更是陰魂一般，始終在晨曉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時展示一下暴力。晨曉有些吃不消。小時候，晨曉曾把鄰居家的小狗堵在胡同，用水槍淋小狗的頭。而此刻，他就像被壞孩子堵進胡同的小狗，逃跑無望，唯有縮在角落發(fā)抖。

晚上，帶著失敗情緒返回項目部，談判組成員齊聚書記辦公室商量對策。晨曉早已被家屬折磨得身心俱疲。“書記，我看這樣。反正八十萬這個價位對方不可能接受，不如我們自己上報安監(jiān)局。私了的路走不通，我們?yōu)槭裁床荒芄耍看蟛涣司褪橇P款！”

本以為會是一片反對之聲，結果卻完全出乎意料。先是人力部領導表示贊成：“我覺得，晨總監(jiān)說得還是有道理的。現(xiàn)在恐怕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你說呢，書記？”

書記默默點點頭，“好吧！既然沒有更好的辦法，那就這么定了。晨總監(jiān)，你明天就去安監(jiān)局，咱們爭取坦白從寬吧！”

會議很快結束。工亡事故眼看水落石出，晨曉心里卻沉甸甸的，一點沒有感到輕松。他隱隱覺得哪里有些不妥。事情會走向解決嗎？晨曉的眼前沒有風景，只有一團漆黑。

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口。回頭一看，原來是項目公安呂所長。

“晨總監(jiān)，也許是職業(yè)敏感，我覺得有必要跟你溝通一下。事故發(fā)生，如果當時上報還好。事情過去這么多天才上報，后果怎樣，你應該比我清楚。一般安監(jiān)局和公安機關都是互通的，安監(jiān)局一了解情況，地方公安肯定會介入。據(jù)我了解，公安人員肯定會偏向弱勢群體，在問題解決前，恐怕會拘留項目領導。前幾天相鄰標段出事故，主管安全的副經(jīng)理就被拘留了，我的意思你懂吧？”看到晨曉一臉茫然，他又說，“也沒有其他意思，就是覺得咱們平時挺投緣，提醒你一下。既然決定上報事故，就要做好思想準備……”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留下晨曉怔怔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