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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口琴在河邊嗚咽

2015-08-18 19:46曹學(xué)林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曬場支書學(xué)習(xí)班

曹學(xué)林

從長遠(yuǎn)的觀點看,錯誤與挫折只是一時現(xiàn)象,我們的事業(yè)因之更有前途,我們的黨因之更加成熟。

———摘自韋君宜《思痛錄》

這條河叫白龍河。

它流淌了多少年?不知道。據(jù)民間傳說,這里過去并無河流,有一年干旱,老百姓眼看禾苗都枯死在田里,就祈求上天保佑,降雨消災(zāi)。東海龍王的三兒子小白龍奉命前來行雨,由于連續(xù)幾天呼風(fēng)喚雨,身體疲憊不堪,就落到地上歇息。待體力恢復(fù)后,小白龍躍動身體,又騰飛而去。小白龍棲息之地,就成為一條彎彎的河流,從此,缺河少水之地終年流水潺潺。

白龍河上接老運河,下連新運河,是溝通上下河地區(qū)的一條水上南北樞紐。由于這是一條活水河,上河常常開閘放水,而沿河兩岸也就出現(xiàn)了“靠水吃水”的人家,于廣茂就是這樣一個住在白龍河邊的半個“漁夫”,除了種地外,他家的一口扳罾支在河邊扳魚已經(jīng)幾十年了。

公元1975年夏季的某一天,于廣茂正與他的女兒一起在白龍河邊的漁棚里用罾網(wǎng)扳魚,突然隊長領(lǐng)來了幾個陌生人,一下子涌到了漁棚里,不由分說,奪過絞軸就將扳了一半的罾網(wǎng)放到水里。本來已經(jīng)看到魚在網(wǎng)里打花了,蹦跳了,于廣茂的女兒已經(jīng)準(zhǔn)備拿撈海撈魚了,現(xiàn)在突然松網(wǎng)放跑了魚,她不依不饒了:

“你們是什么人?怎么來放我的網(wǎng)?你們賠我的魚!賠我的魚!”

于廣茂的女兒于小花,初中剛畢業(yè),未能被推薦上高中,成績也不怎么好,本人也不愿學(xué),正歇在家里沒事干。有時感到無聊了,就到漁棚里玩,興趣來了,還會搶著拿起撈海到網(wǎng)里去撈魚。由于只有這一個女兒,于廣茂夫妻倆視為掌上明珠,從沒要她下地干過活,兩個哥哥也把這個妹妹當(dāng)成了寶貝,什么事情都讓著她,這讓小花從小養(yǎng)成了嬌慣蠻橫的性格。可是來人并沒有理會她,一個高個子一臉嚴(yán)肅好似干部模樣的人對于廣茂說:

“立即將扳罾拆掉,抬到隊里的倉庫里,你現(xiàn)在就跟我們走,參加學(xué)習(xí)班?!?/p>

于廣茂沒敢說什么,只是看了隊長幾眼,隊長說:“聽丁組長的,走吧?!毙』ú恢腊l(fā)生了什么事,這些冷冰冰兇巴巴的人過去她也從來沒有見過,就沒敢再糾纏。不過眼睜睜地看著爸爸像個壞人一樣被他們帶走了,心里卻是恨得牙齒咬得咯嘣響,立即向家里跑去,給媽媽秀珍報信去了。

于廣茂的家就在白龍河邊上,離漁棚不到一里地。小花很快就跑到家里,她一邊喘息著,一邊告訴媽媽剛才發(fā)生的事。秀珍一聽,立即哭起來:“這下怎么好了?叫他不要扳魚,他偏要扳,要是被抓去批斗可咋辦呀?快去叫你大哥回來呀!”小花立即轉(zhuǎn)身向大隊部跑去,秀珍則奔到河邊,見那些人正在卸絞軸、拖漁網(wǎng),連忙瘋了似地?fù)渖先ィプ∷麄兊氖挚藿兄骸澳銈儾灰盐业木W(wǎng)弄走,不讓扳,不扳,我們自己拆,嗚嗚……你們不要弄走……扳魚犯了什么法呀?犯了什么法呀?我們家網(wǎng)已經(jīng)弄了幾十年,你們憑什么呀!嗚嗚嗚……”

那些拖網(wǎng)的人都是本隊的,都是鄉(xiāng)鄰,早不見晚見,平時相處得都不錯,見了都“廣茂嫂”“廣茂嫂”地叫著,家中來了親到了友,到網(wǎng)上來拿幾條魚,給不給錢,給多給少,廣茂夫妻倆從沒計較過,對于他們弄扳罾,心中雖然也有點嫉妒,有點眼紅,但并未到卸篙拖網(wǎng)的地步。今天到這兒來干這事,也是隊長和丁組長叫的,而且說是“割資本主義尾巴”行動,所以才來的?,F(xiàn)在被秀珍這樣一叫罵,他們就都停了手,想想也是,扳個魚犯什么法?與資本主義有什么關(guān)系?人家也不是頭一天弄網(wǎng),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自己犯不著得罪人,還是少管閑事回家為好。

正在人們要散的時候,漁棚里跑出個年輕人來,長得白白凈凈,中等個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城里人,是個有知識的人。他先來到秀珍面前,和聲細(xì)語地說道:“于大嫂呀,你不要吵不要鬧,這網(wǎng)我們先弄到生產(chǎn)隊倉庫去,暫時放那兒,還是你家的,以后你還可以弄回家,你這樣鬧對于廣茂沒有好處,對你家于小軍、于小民更沒有好處?!庇謱Υ蠹艺f,“請各位幫幫忙,抓緊時間把網(wǎng)拖上來抬走,這是政治任務(wù),誰也不要走,不然要罰工分的?!?/p>

這個小伙子這樣一說,眾人立即不再吱聲,都去繼續(xù)干活。秀珍也被他點到要害處:于小軍是她的大兒子,在大隊里擔(dān)任團(tuán)支部副書記,于小民是她二兒子,在部隊當(dāng)兵,正想入黨,要是她這樣鬧影響了孩子,那可不得了。而且她的心里也有點發(fā)虛,不知這扳罾到底犯不犯法,到底與“資本主義”沾不沾邊,還是光棍不吃眼前虧,就坡下驢,見好就收。不過這小伙子是誰呀?年紀(jì)這么輕,說話有水平,讓人能接受。她悄悄問旁邊的人,有知情的告訴他,這小伙子是工作組的王秘書,縣里下來的?!肮植坏醚剑瑖K嘖,不簡單,不簡單!”她一面夸贊一面想,要是小軍、小民能跟他學(xué)學(xué),將來也能這樣,那就好了!

人們七手八腳,把漁網(wǎng)從河里拖上來,把絞軸和支撐漁網(wǎng)的竹篙、木柱卸下來,然后抬上肩,打起號子,向隊部走去??粗帐幨幍暮用婧蜐O棚,秀珍還是沒能忍得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哇”的一聲哭起來。她怕哭聲被工作組的人聽見,被那些抬網(wǎng)的鄉(xiāng)鄰們聽見,硬是用手捂著嘴,低聲啜泣。后來,她突然想到男人廣茂,不知被他們帶到哪里去辦學(xué)習(xí)班了,心里生起擔(dān)憂來,就擦了淚,站起身準(zhǔn)備回家。這時正好女兒小花從遠(yuǎn)處向她跑來,一邊跑一邊喊:

“媽,媽,大哥不肯回來———”

學(xué)習(xí)班就辦在隊部的牛屋里。隊部總共有“公屋”九間,東西成一排,坐北朝南。屋子的前面是曬場,曬場的前面有一個池塘,人可以在里面洗澡,牛也可以在里面下汪。最西邊兩間屋,里面擺了兩張辦公桌,還有一張床,平常用做生產(chǎn)隊干部的辦公室和開社員會的會議室,兼作晚上看場的值班室。中間四間是倉庫,里面儲藏的是全隊一百二十多口人的口糧、種子以及一些重要農(nóng)機具,平常門都是鎖著,鑰匙由隊長和倉庫保管員掌管,要想打開必須兩人到場。東邊三間房雖然也連在一起,但比這邊的小些矮些,是養(yǎng)牛的牛屋。隊里養(yǎng)了兩頭牛,夏天晚上,牛全都下汪,到了冬天,牛就進(jìn)屋,養(yǎng)牛的人也跟牛同住。牛屋是用雜樹棍和毛竹尾搭成,只要能遮風(fēng)避雨就行。而辦公室和倉庫卻是用平田整地時扒出來的棺木做的桁條、椽子,墻壁也是里墼外磚,屋頂還蓋的大瓦,當(dāng)初建起來時在全大隊可以說是首出一指。只是時間久了,經(jīng)歷風(fēng)吹日曬雨淋和老鼠打洞、鳥雀做窩,加之缺少管理,“公屋”已經(jīng)破敗得不像樣子,坐在里面開會,有時屋頂上就會有泥塊掉下來,至于老鼠在梁上竄,麻雀在頭上飛,更是不奇怪的事。而且它們根本不怕人,好像這里原本就是它們的家,人來這里倒是“鳩占鵲巢”了。

確實,人是不常來這里的。生產(chǎn)隊干部并不來這里辦公,除了年底決算,平常也沒有什么公事可辦。會更是開得很少,一年不過一兩次。晚上看場倒是天天有人來,但也只是夜里來睡個覺而已。人最多和最熱鬧的是分糧分草和大忙開夜工的時候,生產(chǎn)隊里的男人女人差不多都聚集到曬場上來。可那也只是很短的時間,糧草分到手,或干完了活兒,人們就會像鳥兒一樣一哄而散,各自飛回自己的窩巢。

然而,自從工作組下來、隊部成了他們的宿舍后,這幾間“公屋”就熱鬧起來了。工作組總共三個人,一個是丁組長,一個是王秘書,還有一個是隊員小張。因為都是男子漢,也就不分官民,統(tǒng)一住在隊部原先那兩間辦公室里,里間做臥室,支了三張床,鋪蓋蚊帳是他們自帶的,外間用作廚房、餐廳,兼作辦公、開會、談心,專門請瓦匠來在屋子一角砌了個灶臺,并用塑料布將上面的汪箔遮蓋起來,以防泥塊掉落到鍋里。燒飯的是隊里安排的一個叫槐花的女人,長得不錯,人也很玲瓏,燒肉煮魚弄個小炒什么的還能拿得出手。雖然條件極其簡陋,但隊里已經(jīng)盡力,也只能將就著了。

于廣茂所在的這個白龍河邊的生產(chǎn)隊叫先進(jìn)生產(chǎn)隊??擅小跋冗M(jìn)”,在全大隊甚至全公社卻很落后。最典型的就是在人們的頭腦中想個人發(fā)家致富的思想很嚴(yán)重,集體的田不好好種,集體的事不好好做,有外流出去混生活的,有投機倒把販買販賣的,有育山芋苗胡椒秧賣錢的,有把糞缸里的糞偷偷堊到自家自留地上的,還有就是于廣茂弄扳罾扳魚的?!稗r(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在這里開展不起來,“資本主義尾巴”倒是有越長越壯之勢。正好上面下派“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作組,最后就安排丁組長他們?nèi)藖淼较冗M(jìn)生產(chǎn)隊蹲點。

丁組長名叫丁向東,是縣工業(yè)局的一名干部,三十多歲,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王秘書和小張都是剛二十出頭的小青年,都是從縣屬企業(yè)里選拔出來給予重點培養(yǎng)的好苗子。不過他們都是城里人,對農(nóng)村里的情況并不熟悉,特別是對農(nóng)活一竅不通,對農(nóng)民的生活也不了解。但因為是帶著“割資本主義尾巴、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對農(nóng)民進(jìn)行社會主義教育、推進(jìn)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任務(wù)來的,所以都覺得使命光榮、責(zé)任重大,都想能在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里,經(jīng)受一番鍛煉,干出一番成績。在到了先進(jìn)生產(chǎn)隊經(jīng)過一段時間調(diào)查研究后,最終決定先從于廣茂的扳罾開刀。在征求隊長意見時,隊長有點擔(dān)心,說于廣茂家是軍屬,老大又是大隊干部,跟支書家還有親,恐怕動不得。丁組長一揮手:“拿這樣的人開刀才有威懾力,就這樣定了!”于是,他們就采取了“沒收扳罾”行動。

也活該于廣茂倒霉,因為他一點不識時務(wù)。工作組已經(jīng)進(jìn)駐隊里,已經(jīng)開始了對“資本主義尾巴”的排查,你還不趕快將扳罾停下來,你還不趕快歇手不干,你不是錢迷心竅,就是不買賬、對著干,不先拿你開刀,拿誰開刀?不過漁網(wǎng)抬到集體倉庫里來了,這好辦,先關(guān)鎖在那里,可人帶到隊部里來了,說是辦學(xué)習(xí)班,辦在哪里?怎么辦?是不是就跟他一個人辦?這些剛開始都沒有計劃好,都是丁組長臨時決定的。但既然人帶到隊部來了,既然說是來辦學(xué)習(xí)班了,就得言出必行。還是隊長想了個辦法,幫丁組長解了圍:“叫于廣茂先住在牛屋里,讓那養(yǎng)牛的回去?!标犻L一說完,丁組長立即一拍大腿:“對,學(xué)習(xí)班就在牛屋里舉辦,先讓他一個人在那兒反省反省!”

當(dāng)于廣茂老婆秀珍和女兒小花找到曬場時,于廣茂一個人正被關(guān)在牛屋里??墒撬麤]有反省,也沒有反抗,而是在呼呼大睡。他差不多一整夜沒有睡覺呢。扳了大半夜的魚,只在天要亮?xí)r瞇了一小會兒覺,天亮后又將幾十斤魚背到街上賣了。他沒有什么可反省的,他只知道不偷不搶,憑力氣賺點錢不犯法。這扳罾在他的爺爺手上就開始弄了,合作化時都沒有“合作”掉,是他家的祖?zhèn)髂兀前埡訉λ业酿佡浤?!現(xiàn)在不肯弄,就不弄,要這樣兇巴巴的,小題大做干什么呢?還要辦什么學(xué)習(xí)班,發(fā)神經(jīng)呀?學(xué)什么習(xí)呀?讓我蹲在牛屋里就蹲在牛屋里,就當(dāng)我是養(yǎng)牛的好了。不管他,先睡上一覺再說。

“廣茂,廣茂,你在哪里?”秀珍一到場上就叫起來?!鞍职?,爸爸,你在哪里?”女兒小花也叫起來。她們找到辦公室,找到工作組,可丁組長他們正在開會,不但不告訴她們于廣茂在哪里,還嚇唬她們說,趕快回去,不然也讓她們一起來參加學(xué)習(xí)班。她們見不到于廣茂不肯走,秀珍甚至急得哭起來,說你們把于廣茂怎么樣了?你們可不能打他呀?王秘書就出來對她們說,放心,老于沒有事,參加學(xué)習(xí)班是提高他的覺悟,怎么會打他?不過,辦學(xué)習(xí)班期間,老于不能回家,你們要給他送飯。

“還要送飯?坐牢才要送飯,他難道坐了牢?你們把他關(guān)起來了?”秀珍和小花又叫起來??墒侨嗡齻冊趺呆[,丁組長和王秘書都不再理睬她們了。

于小花氣喘吁吁地跑到大隊找到大哥時,于小軍正在忙著出黑板報。大隊部外面的一面墻上,設(shè)置了一塊約有一米五寬、三米五長的水泥黑板,小軍站在一張長條凳上,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小軍的字寫得不錯,還會畫插圖,這塊黑板報就是在他到了大隊工作后專為他弄的,而他每期也都精心設(shè)計、書寫,每個從大隊部走過的人,看了無不夸贊。公社領(lǐng)導(dǎo)來過后,也都要對他表揚一番。國家有了什么新的形勢,中央來了什么新的指示,大隊里最近做了些什么事,支書開會時講了什么話,等等,都可以在上面看到。小小的黑板報,成了新聞發(fā)布園地。

于小軍高中畢業(yè)后,在隊里干了一年農(nóng)活,順帶著也幫父親扳扳魚,想出去找個工作,可大隊支書不同意。為此,于廣茂送了不知多少條大魚給他,可支書就是不松口,只說大隊要培養(yǎng),不能放出去。但怎么培養(yǎng),何時培養(yǎng),就是沒有下文。直到有一天,支書老婆來了,說是來做介紹,當(dāng)紅娘,要將她的一個外甥女嫁給他。這外甥女小軍認(rèn)識,小學(xué)時是同學(xué),后來上到初中就輟了學(xué),成績不好,讀不進(jìn),回家學(xué)了個打縫紉的手藝。長得不算難看,可就是右眼上有個淺淺的疤痕,在學(xué)校時得了個“疤眼”的諢名。于小軍聽說是她,自然不愿意??芍掀耪f,要是這門親做成了,可以安排小軍到大隊去工作,將來培養(yǎng)培養(yǎng),也可以弄個干部當(dāng)當(dāng)。這讓于廣茂兩口子心動,就盡力說服兒子答應(yīng)這門親事,人長得好看難看、有文化沒文化,還不都是過一輩子?你高中畢業(yè),回來不照樣種田,支書不同意,你還能飛到哪兒去!于小軍想想也是,就說隨父母定,而他本也沒有什么主見。就這樣,于小軍就與支書老婆的外甥女訂了親,支書也沒有食言,不幾天,將小軍安排到大隊辦公室,做做抄抄寫寫的雜務(wù),后來給了他個團(tuán)支部副書記的職務(wù)。第二年又把小軍的弟弟小民送去部隊當(dāng)了兵。

大隊里這個工作,其實并不能算是什么工作,除了支書、主任、總賬會計三個定職干部,公社里有工資補助外,其余的干部,什么副支書、副主任、團(tuán)支書、治保主任、婦女主任、民兵營長等等,實際上都是農(nóng)民,沒有工資,只在每年年終決算時給幾個補貼。雖然如此,名聲上卻好聽些,一年到頭可以跟在大隊支書、主任后面接受到群眾的吃請,還可能獲得向上提拔的機會。所以,想謀取這些職位的人并不少。因此,于小軍能做到個大隊團(tuán)支部副書記,這是讓不少同齡的人極為羨慕的。好在于小軍不是一個無用的人,他能寫會畫,僅是那黑板報就讓許多有一點想法的人無話可說,雖然他是以婚姻為交換條件而上去的,但卻有真才實學(xué),人們還是從內(nèi)心服氣的。

“哥哥,哥哥,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人家把咱家的扳罾抬走了!把爸爸也帶走了!”于小花一見到哥哥,老遠(yuǎn)就喊起來。小軍正專心致志地謄寫一份報道工作組情況的稿件,一聽到妹妹喊,嚇了一跳,差點跌下來。他蹲下身子,從凳子上下到地上,叫妹妹別急,慢慢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花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給他聽,聽著聽著,他的臉漸漸變了,滿腔的氣憤涌上心頭:“這工作組,怎么這樣欺負(fù)人?來時我還參加接待的,那天晚上招待他們吃飯,魚還是從我家扳罾上拿的,就是要動我家的扳罾,也應(yīng)該先跟我說一聲,讓我們自己拆除呀,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想干什么呀?拿我家當(dāng)?shù)湫??要出我的洋相?叫我不好做人?可不給我面子不要緊,這不也等于不給支書面子嗎?支書是他未婚妻的舅舅,等于也是他的舅舅,在這一方土地上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不行,必須告訴支書,告訴舅舅?!庇谛≤娊忻妹玫纫坏?,自己立即跑去找支書??上氩坏街f,這事他曉得,工作組之前跟他報告過,是他同意的,還叫小軍不要管,隨工作組怎么折騰去,工作組還能永遠(yuǎn)在這兒?到時還不是咱要咋樣還咋樣?你爸爸那樣大個人,還怕工作組吃了不成?

聽了支書說的話,于小軍似乎明白了,可又像不明白。他鬧不清,工作組來了后,支書到底是歡迎還是不歡迎?對于工作組的工作,支書是支持還是不支持?他們到底是不是一條心?聽說先在先進(jìn)生產(chǎn)隊搞試點,后面還要在全大隊推開,也不知道會不會沖擊到支書,對支書的權(quán)力有沒有影響?工作組可是上面派來的,都是有來頭的,而下派工作組的地方,都是有問題的。先進(jìn)生產(chǎn)隊有問題,生產(chǎn)隊長有責(zé)任,大隊支書難道就沒有責(zé)任?你是大隊黨組織的一把手,要是真的想找你什么麻煩,你還就跑不掉。不過好像支書并沒有把工作組放在眼里,雖然不得罪他們,但也不在乎他們,他似乎在冷眼旁觀。在全公社二十多個支書中,他可以說是老資格的,十幾歲時就參加兒童團(tuán),解放初期就當(dāng)大隊干部,做支書到現(xiàn)在也已二十多年了,什么風(fēng)浪沒經(jīng)歷過?不管明白不明白,但有一點于小軍是明白的,聽支書的沒錯。

于小軍回到妹妹那兒,對妹妹說:“小花,你先回去,爸爸的事情不要管,他們不會把爸爸怎么樣。這個扳罾確實也不能再弄了!這次工作組來把它沒收掉也好,省得以后有麻煩。我還要把這個黑板報出完?!?/p>

“怎么,你竟然幫工作組說話,扳罾被他們抬走了,爸爸被他們帶走了,你也不聞不問?媽媽在家里哭,你也一點不關(guān)心?”小花聽哥哥說出這樣的話來,氣得一跺腳,轉(zhuǎn)身就走。小軍見妹妹誤會了,連忙喊住妹妹說:“小花,你別急……你不懂……這里面很復(fù)雜,哥哥不是不問,是不好問,這事支書知道,是他同意的……”

“好,好,你不要爸爸,我要!你不問家里的事,我問!你出你的黑板報,你當(dāng)你的干部,就當(dāng)我沒你這個哥哥!要是二哥在家不會像你這樣!”小花說完,哭著離開大隊部向家里跑去。于小軍一個人愣在那兒,連黑板報都忘了出。

天傍黑的時候,于小花去給爸爸送晚飯。

于小花從小被爸爸慣大。她出生在最困難的1960年,那個冬天,不但缺吃少穿,而且天氣奇寒。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白龍河里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在一個雨雪霏霏的深夜,小花來到人世。又瘦又小的她被凍得全身發(fā)紫,氣息微弱,讓人擔(dān)憂這小丫頭能不能活下來。情急之下,于廣茂從灶膛后面捧來一捆稻草,用火點燃,給孩子加熱。接到暖氣的孩子漸漸緩過來,哭聲也漸漸響亮??梢哉f,小花是爸爸一把火烘過來的。

那年月,不被凍死,也要餓死。小花被火烘過來后,媽媽卻沒有一滴奶。怎么辦?于廣茂將藏在家里的一點米拿出來熬成米湯,一匙一匙喂她。家里其他人吃的都是蘿卜山芋,幾乎看不見一粒米。開春河里漲水后,又將漁網(wǎng)支起來扳魚,一半拿到街上賣,一半自己家里吃。白白的魚湯有著極高的營養(yǎng),靠著這魚湯,小花以及于廣茂一家,度過了那最困難的時光。童年時,留在小花頭腦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陪爸爸一起扳魚。不過,因為在白龍河的上游還有幾個網(wǎng),到于廣茂這兒已扳不到多少魚,加之魚價也不大,賣不了幾個錢,所以于廣茂的收入也很有限,只是比純靠農(nóng)業(yè)社的人要稍微好一些,吃魚是家常便飯,手上還有點活便錢。那個時候,于廣茂只要一有空,就到漁棚里扳魚,經(jīng)常成夜地不睡覺,白天還要到隊里去上工,主要也是為了孩子,為了一家老小不挨餓受凍。而最讓他舍不得的就是先天就營養(yǎng)不良、一直長得很瘦弱又經(jīng)常生病的女兒小花。

可奇怪的是,小花長到十幾歲時,竟出落得高高挑挑、漂漂亮亮、水水靈靈,一點兒沒有小時候受過挫折的樣子。這讓于廣茂又疼愛嬌慣三分。女兒要什么他就給什么,跟哥哥們鬧起來,哪怕就是她無理取鬧,都要怪哥哥不好。全大隊的人都知道于廣茂家的丫頭長得不錯,也都知道于廣茂把丫頭當(dāng)個寶。小花雖然有時也跟爸爸沒上沒下的,但對爸爸好像比對媽媽還要親。小時候像個小尾巴整天屁顛屁顛地跟在爸爸后面,長大了也還是愿意跟爸爸在一起,有什么話也喜歡跟爸爸說,爸爸扳魚的時候,尤其愿意陪在爸爸身邊,有時還幫爸爸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特別是初中畢業(yè)知道自己上不了高中后,就更是如此了。所以,漁網(wǎng)被工作組抬走,爸爸被工作組弄去參加學(xué)習(xí)班,小花是最著急也是最傷心的人了。找大哥,大哥不回來,找二哥,二哥又在部隊里,小花一下子像突然長大了似的,她要幫著媽媽把家里的事兒擔(dān)當(dāng)起來。聽工作組人說要送飯,她就主動跟媽媽說,由她給爸爸送飯。

現(xiàn)在,天已暗下來,田野里灰蒙蒙的,小花拎著一只籃子,里面放著一碗飯、一碟菜,來到隊部曬場上。隊部辦公室里亮著燈,工作組幾個人好像還在開會,還在商量著什么事。小花走過去,站在門口,問王秘書她爸爸在哪兒,她要給他送飯。王秘書跟丁組長小聲地說了幾句什么,然后站起來,走出門外,領(lǐng)著小花向牛屋走去。牛屋離辦公室不遠(yuǎn),只隔著幾間屋,但黑咕隆咚的,沒有燈。到了門口,王秘書拿出鑰匙,打開鎖,然后喊道:“于廣茂,你女兒送晚飯來了?!毙』ㄒ埠暗溃骸鞍职?,我給你送飯來了。”可喊了幾聲,里面都沒有人答應(yīng),也沒有任何響動。王秘書擦亮火柴,借著亮光,四處一看,哪里有什么人,養(yǎng)牛人的那張床上空空的,只有一條破舊的被單團(tuán)放在那兒。人哪兒去了?明明當(dāng)時進(jìn)來了的,門也是關(guān)得好好的,難道長翅膀飛了?小花見沒有爸爸,立即哭起來,追著王秘書要爸爸:“我爸爸哪里去了?你們把他弄哪里去了?嗚嗚,你還我爸爸……爸爸,你在哪兒?……嗚嗚……”

小花的哭聲傳到工作組辦公室。丁組長和小張聽到了,不知發(fā)生什么事,急忙跑到牛屋。待到得知于廣茂人不見了,丁組長說,肯定是跑了,拿手電筒來,查一查是從什么地方跑出去的。小張拿來手電筒,丁組長照著在屋子里細(xì)細(xì)檢查一遍,發(fā)現(xiàn)在堆牛草的墻角邊上,有一個斗大的洞,被草遮擋著。再一細(xì)看,上面還有兩個腳印。丁組長判定,于廣茂就是從這個洞口跑出去的?!昂冒?,不反省自己的問題,竟然偷偷地跑了,看你能跑到哪兒去!”丁組長臉氣得鐵青,見小花還在哭,突然發(fā)起火來:“哭什么?哭什么?你爸爸在家里搞資本主義,現(xiàn)在又不服從工作組的決定,私自從學(xué)習(xí)班上逃走,這是罪加一等!趕快回家?guī)臀野阉襾?,叫他到這里來交代問題。不然一切后果你們自己負(fù)責(zé)!我先跟你把話說清楚!”

白天小花就領(lǐng)教過丁組長的厲害,現(xiàn)在見他這么兇地說話,小花不敢再哭,也不敢再跟他們要爸爸。心中也想,爸爸是不是已從那個洞里逃出去跑回家了,也想早點回家看看,早點能見到爸爸,因此她就急忙擦擦眼淚,拎了籃子,又向家跑去。一邊跑一邊想,爸爸是什么時候走的呢?我拎飯出門的時候,爸爸還沒有回家,這一路上去曬場時又沒有碰到他,爸爸是在我去曬場時從牛屋鉆出來從另一條路回的家,還是沒有回家去到了另外的地方?丁組長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還是嚇唬我的?爸爸在家里扳魚到底有沒有錯?是不是資本主義?都說資本主義多壞多壞,難道資本主義就是這樣?如果這就是資本主義,那資本主義也太沒什么意思了!或者找到爸爸后,叫他不要怕,還回到曬場牛屋里,在那兒參加工作組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幾天也好,扳罾不弄就不弄,少幾個錢就少幾個錢,反正我也不上學(xué)了,大哥已到大隊工作,多少還能拿到一點工資,二哥在部隊也有幾個津貼。丁組長這個人看來很兇,不聽他的可能要吃虧,以前大隊那些地主富農(nóng)都戴上高帽游斗,不知這一次會不會也要游斗,估計如果表現(xiàn)不好,態(tài)度不好,也沒有好果子吃,資本主義可是比地主富農(nóng)還壞的東西??!小花越想心中越害怕起來。

這時,王秘書從后面追上來,對小花說:“天這么黑,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幫助找一找你爸爸?!毙』ㄊ裁匆矝]有說,但心中卻有點感激,她覺得,這王秘書與丁組長不同,丁組長讓人感到害怕,王秘書卻讓人感到親切。

于廣茂確實是在小花送飯來曬場路上這段時間,從那個洞口跑出來的。他呼呼睡了一個長覺、補足了精神后,醒來發(fā)現(xiàn)門鎖著,出不去,而天已經(jīng)暗下來,肚子也已經(jīng)有些“咕咕”叫了。怎么辦?得想法子出去。他就在牛屋里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看看。他見墻角邊堆了那么多的牛草,就將草扒了開來,這一扒,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原來這里有個洞,草堆在這兒是擋洞的。他想也沒有想,就從洞口鉆了出去。

到哪兒去呢?于廣茂首先想到了回家。老婆孩子一定不放心工作組把我弄到哪兒去了,還是趕快回家,好讓他們安心。他不敢從曬場上經(jīng)過,走那條正常走的路,怕被丁組長他們發(fā)現(xiàn),而是從屋后的另外一條小田埂上摸回家。田埂的兩邊都是秧田,秧苗才長了有一尺多高,還沒有揚花抽穗,天已完全黑了,稍不注意就會踩到水田里,弄得一腳爛泥。遠(yuǎn)處村莊亮出星星點點的燈光,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

于廣茂感到很窩囊,很憋屈。扳了個魚竟把自己弄得像做賊似的,他實在不理解。他又有些埋怨大隊支書,還是兒女姻親呢,竟讓工作組先割他的“尾巴”!老大還在大隊工作,老二還在部隊當(dāng)兵,一點面子不給呀?兒子們在外怎么做人呀?怎么進(jìn)步呀?得找支書說理去,不能就這樣讓他們胡來!

到家門口時,于廣茂沒有立即進(jìn)家,而是在門口站了一下,這時他聽見屋里傳來妻子秀珍和大兒子小軍的對話。

秀珍說:“小軍,小花去找你,你為什么不回來?”

小軍說:“支書叫我不要問,讓他們工作組折騰去,最后還得聽他的?!?/p>

秀珍說:“支書真是這樣說的?”

小軍說:“真是這樣說的。我想,不但我不要問,還要支持工作組他們,幫助爸爸提高認(rèn)識,幫助爸爸割資本主義尾巴。”

秀珍說:“漁網(wǎng)就這樣不弄了?爺爺手上就弄的扳罾難道就這樣被沒收了?”

小軍說:“不弄也好,省得隊里的人看不得,省得大隊的干部個個都想吃白大魚?!?/p>

秀珍嘆一口氣說:“唉,這是什么世道呀,這是什么道理呀!”又說,“小花去給爸爸送晚飯了,也不知道這會兒你爸爸咋樣了?他們說是辦學(xué)習(xí)班,實際上是把你爸爸關(guān)起來了呀!”

小軍說:“爸爸是個開通人、精明人,不會有什么事的,工作組的人不會把他怎么樣的,等小花回來我去看看他。”

秀珍說:“那姓丁的組長不是東西,兇得很,好像隊里人都是壞人,都欠他二百文似的,那王秘書倒不錯,說話在情在理,對人也和善?!?/p>

小軍說:“不管人好人丑,不能得罪他們。他們能真能假,跟你上綱上線起來,夠你受的,要是馬馬虎虎、睜只眼閉只眼,再大的事也不算什么。”

聽到這兒,于廣茂敲敲門,進(jìn)到家來。秀珍、小軍吃了一驚,問:“你怎么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小花給你送飯有沒有遇到你?”

于廣茂說:“他們把我關(guān)在牛屋里反省,我反什么???我睡了一大覺,哪知醒來天已黑下來了,我找到墻角一個洞,從那里鉆了出來,就回家了。我沒有遇到小花,不知小花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隊部那兒。丁組長見我人沒了,肯定會發(fā)火的,不知會不會為難小花。小軍,你去找一下你妹妹?!?/p>

小軍正要出門,隊長進(jìn)來了。隊長跟于廣茂兩家關(guān)系一直不錯,也沒少吃白大魚。白天是他領(lǐng)工作組的人來抬于廣茂的扳罾的,他怕產(chǎn)生誤會,特地來招呼一聲的。隊長四十多歲,也姓于,輩分上比于廣茂大一輩,但因年歲上差不多,相處得如弟兄。他在隊里名聲不是太好,喜歡吃點喝點,哪家來了親到了友,或有什么大小事情,桌上都少不了他。他還有一大弱點,就是生活上不太檢點,跟幾個女人都有點不清不白的。本來上面是要提拔他當(dāng)大隊副支書的,就因為這兩個原因而沒有提拔成,仍然在隊里做隊長。也因此他對上面的一些做法常有抵制,雖是一隊之長,對社員卻比較放任自由,哪家在園圃上搞點什么瓜果種植,養(yǎng)點什么雞鴨鵝兔,搞點什么家庭副業(yè),他都裝著不知道,哪個人偷著到集體的大田里挖把青菜蘿卜秧草,就是被他看到了也只是說說從不踩籃子扣工分。社員們都喜歡他,上面領(lǐng)導(dǎo)卻認(rèn)為他不講原則,做老好人,縱容資本主義苗頭,甚至要把他的隊長職務(wù)也拿掉。但因為他跟支書關(guān)系不錯,有支書在上面罩著,自然也就奈何他不得。久而久之,隊里幾十戶人家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竟解決了溫飽,遠(yuǎn)近出了名,最終引來了工作組,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廣茂啊,你回來了,秀珍、小軍都在呀,這次我保不住你們了。隊里哪家弄的什么,工作組都一一排查得很細(xì),凡是與‘資字沾一點邊的,都在割除之列。今天抬了你的扳罾,明天有幾家的山芋苗床要挖掉呢,還有每家每戶養(yǎng)的雞鴨鵝不得超過五只,超過的都要捉起來送到集體去宰殺掉。這次割尾巴來勢兇猛,是動真格的了,我看來是擋不住了。人隨王法草隨風(fēng),你們不能怪我??!……”隊長坐在凳子上,一邊抽煙,一邊說。

“知道,知道,怎么會怪你呢?這扳罾我也不弄了,弄夠了,也弄不到幾個錢,自己吃了苦,別人還眼紅,他不來割尾巴,我也想不弄了,不弄了……”于廣茂說。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隊長點點頭說。

“我可咽不下這口氣,看那丁組長兇的……”秀珍說。

“他是上面派來的,也不能怪他,上面叫他來割尾巴,他不割,對上也不好交代呢……”隊長說。

“支書也說,要支持工作組工作,還說我在大隊工作,屬于干部家庭,更要支持,割尾巴更要帶頭……”小軍也說。

“對,對,小軍說得對……”隊長說。

“不過,要我說呀,得想辦法把他們弄走,有他們在這兒,終歸不得安寧呀!就是我們都把這尾巴割掉了,他們也不見得就放我們安生,還不知道怎樣折騰呢,到時你這隊長,他那支書,還怎么當(dāng)?誰在這兒說話算數(shù)?你不來找我,我也想找你,還想去找支書呢!”于廣茂一邊抽煙,一邊尋思著說。

“對呀,是得想辦法把他們弄走,早走早好!”秀珍也附和道。

“可有什么辦法能把他們弄走呢?他們可是上面派來的,欽差大臣啊……”隊長咂咂嘴,搖搖頭。

“唉,不說這些了,秀珍啊,他叔來了,我也沒有吃飯,弄點菜陪叔喝點酒吧,那桶里還有兩條魚呢,把它煮了,以后不想再吃了,要吃就要拿錢到街上去買了,呵呵呵……”于廣茂說。

秀珍立即走到廚房里忙起來,小軍趕快出門去找小花。于廣茂依然和隊長坐在堂屋里邊抽煙,邊閑聊。隊長也沒有客氣,他在家雖吃了晚飯,但只喝了兩碗粥,聽到有魚煮,有酒喝,這樣的好事他怎會拒絕呢!

小花和王秘書是兩個年輕人,小花正處十六歲花季,王秘書也是人生青春年華。在這樣的一個夏天的晚上,他們這樣近距離地一起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可是卻一句話不說,剛開始沒覺著什么,漸漸地就有點別扭的感覺,再后來,王秘書就有點忍不住了,他覺得應(yīng)該找點什么話題,說幾句什么話了。

其實,小花也有這樣的感覺:別扭,實在別扭。小花本來是很活潑的性格,既會說,嘴也不饒人的。現(xiàn)在第一次跟一個男人一起走夜路,卻一句話都沒有,實在是別扭。她也有點忍不住,想找個什么話題,說點什么,但女孩子的矜持還是讓她忍住了沒開口。

“小花……”還是王秘書先開了口,“小花,你說你爸爸現(xiàn)在會不會已經(jīng)到了家?”

王秘書開了口,問了話,小花也不能不答,何況她也不想再這樣沉默下去。

“不知道,都是你們把他逼的,要是沒有回家我可要找你要人!”小花回了話,可語氣卻有些嗆人。

“如果他沒回家,我一夜不睡覺都要把他找回來,小花,你放心!”王秘書說。

“你們?yōu)槭裁匆@樣對待我爸爸呢?他哪里錯了呢?我怎么想不通呢?他只不過想通過自己勞動多賺幾個錢,讓我們的生活過得好一些,怎么就是資本主義了呢?”小花說。

“我也想不通。說老實話,這次上面安排我進(jìn)工作組下村來,我一直也是糊里糊涂的,只是按照上面的要求辦罷了。把你父親的扳罾抬到集體倉庫里,把你父親叫到隊部來辦學(xué)習(xí)班,我也不知道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甚至根本就是瞎胡鬧,不知道,但上面叫這樣,只能這樣,你可要理解??!”王秘書說。

原來這樣!小花忽然理解王秘書了,甚至小花也理解丁組長了,原來不怪他們,他們也不一定愿意這樣做,是上面叫他們這樣做的,他們不做不行??尚』ㄏ耄厦嬗譃槭裁匆@樣做呢?小花問王秘書,王秘書答不上來。他們換了一個話題,這次是小花先問的王秘書。小花問:

“王秘書,你是城里人嗎?在廠里做干部嗎?”

王秘書笑笑,說:“我家在縣城,我在塑料廠工作,在廠里是團(tuán)支部書記,還不算什么干部,是領(lǐng)導(dǎo)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吧,這次派我下來也是讓我經(jīng)受鍛煉呢!”

“真不簡單,年紀(jì)這么輕就在廠里做了團(tuán)支部書記,真羨慕你。”小花說。

“這有什么!”王秘書說。

“我哥在大隊也是團(tuán)支部副書記呢,不過他不能跟你比,你是城里人,國家戶口,他在農(nóng)村里。”小花說。

“你哥也不簡單呢!我剛來時在大隊部見到過他,他寫得一手好字,出的黑板報在全公社都很出名呢,將來一定有前途!”王秘書說。

“城里我還沒去過,什么時候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城里?”冷不丁地,小花對王秘書提出了這樣的一個要求。說出來后,她自己都感到突兀,還有點不好意思。好在是晚上,不然一定會看到她臉上的紅暈。

王秘書卻感到很正常,爽快地答應(yīng)說:“好啊,只要你愿意,我一定帶你到城里玩玩。城里有電影院,到時我?guī)闳タ措娪??!?/p>

“好啊,好啊,說話可一定要算數(shù)?。 毙』ㄓ只謴?fù)了活潑的天性,似乎忘記了今天一天的不快。走路也跳跳蹦蹦起來??墒且驗樘旌?,看不見,路上有一個小坑,腳踩到坑里,人一歪斜,差點跌倒,手上拎的飯菜也從盆子里灑出來?!鞍パ?!”小花發(fā)出一聲叫。王秘書聽到叫聲,急忙上前去拉住小花一只手,另一只手接過小花的籃子。小花腳崴了一下,疼得蹲了下去。王秘書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停地問小花:“要緊嗎?要緊嗎?”小花忍著痛,站起來,說:“不要緊,不要緊!”“能走嗎?要不要我攙你?”王秘書又問?!昂?,你攙著我?!毙』ò岩恢皇执钤谕趺貢氖稚?,然后一顛一跛地向前移步。

這時,他們看到前面有個黑影正匆匆地走來,靠近不遠(yuǎn)時,黑影突然問:“是不是小花?”小花一聽是小軍,立即回答說:“是我,哥哥!”小軍疾走幾步來到小花面前,看到還有一個男的,正攙著妹妹在走路,忙問:“妹妹,你怎么了?他是誰?”“哥哥,我腳崴傷了,他是工作組的王秘書?!薄巴趺貢遣皇撬涯隳_崴傷的?他欺負(fù)你了?”“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小軍有些氣憤,他揪住王秘書:“都是你們,不是你們,我爸爸會被關(guān)在牛屋里?不是你們,我妹妹會來送飯?不是你們,我妹妹腳會崴傷?”小花見哥哥對王秘書這樣,連忙說:“哥哥,這不怪王秘書,都是上面叫他們這樣做的。我的腳是自己崴傷的,王秘書送我回家呢!牛屋里爸爸不見了,他也不放心,跟我一起回家看看有沒有回來,還說要是沒回來他負(fù)責(zé)找呢!王秘書是好人!”“好人?誰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小軍“哼”了一聲,放了手,然后對小花說:“小花,我們回家。”

“小軍……小軍……那你爸爸有沒有回家呢?……”看著小軍攙扶著小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王秘書不好再跟在后面,只好問道。

“你還是少操些心,早點回去睡覺吧。”小軍回道。

小軍的這句話讓王秘書放了心,他知道,于廣茂肯定是回了家了。雖然小軍跟他說的話都不中聽,但他理解,工作組雖然想與群眾打成一片,但客觀上怎么可能呢?你所做的事情群眾不一定擁護(hù),產(chǎn)生對立情緒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

丁組長是第一次下鄉(xiāng),第一次接觸農(nóng)民,第一次開展農(nóng)村工作。按說他這個年齡,應(yīng)該插過隊,可幸運的是上山下鄉(xiāng)那一年,他正好生了一場大病,居委會就把他作為了留城安置的照顧對象,病好后被安排到了國營單位縣電機廠工作。先在車間跟在師傅后面學(xué)徒,因為能吃苦耐勞,技術(shù)上進(jìn)步很快,不但多次被評為先進(jìn)生產(chǎn)者,而且被提拔為車間副主任。后來,在一次全縣“工業(yè)學(xué)大慶”的演講會上,他代表電機廠上臺所作的演講,得到縣工業(yè)局領(lǐng)導(dǎo)的賞識,被借用到局辦公室專門搞文字和宣傳工作。后來,就正式調(diào)到了局里。這次縣里組建工作隊下農(nóng)村,到各部門抽調(diào)人員,局領(lǐng)導(dǎo)就推薦了他。據(jù)組織部傳出的內(nèi)部消息,工作組任務(wù)完成后,要從表現(xiàn)比較突出的人員中提拔一批,充實到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崗位。因此,這對丁組長來說,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從下來的第一天開始,丁組長就給自己定下了確保“表現(xiàn)突出”的目標(biāo)和要求。

這些,當(dāng)然王秘書和小張不知道。以前他們?nèi)讼嗷ブg也并不認(rèn)識,直到被編入同一個組后才熟悉的。進(jìn)入先進(jìn)生產(chǎn)隊十多天,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調(diào)查了解情況一起下田勞動,一起開會一起研究工作,他們?nèi)齻€人很快就成為了一個“心往一處想、汗往一處流、勁往一處使”的集體。在小組里,丁組長是領(lǐng)導(dǎo),年齡也最大,而且是從局里下來的,原則性也很強,辦事果斷,有能力,王秘書和小張都很敬佩他,都聽他的。王秘書和小張也都是第一次下農(nóng)村,對工作組的工作也都充滿了熱情,但卻對許多事情不理解,本來是來割農(nóng)民的資本主義尾巴的,可到農(nóng)村看到的貧困景象讓他們心中充滿了同情。特別是小張,因為年齡更輕些,又是個干部子弟,純粹讓他來鍍鍍金的,對很多事情他都不以為然,甚至認(rèn)為這樣的工作組是多此一舉。為此,丁組長曾多次召開三人會議,進(jìn)行學(xué)習(xí),統(tǒng)一思想,提高認(rèn)識。

今晚,吃過晚飯,一切收拾停當(dāng)后,三人會議又開始召開。丁組長主持,王秘書記錄,主要商量的是明天“割尾巴”和辦學(xué)習(xí)班的事。最后,在如何處理于廣茂的事情上發(fā)生了分歧。王秘書先匯報了他送小花回家路遇小軍的情況。

“可以肯定,于廣茂從牛屋里鉆出后,現(xiàn)在確實已經(jīng)回了家?!蓖趺貢f。

“他是拒絕反省,‘畏罪出逃!”丁組長說。

“人家回了家,不能說出逃,出逃應(yīng)該逃走,應(yīng)該躲藏起來,哪里有回家去等你再去捉的呢?”小張?zhí)岢霾煌庖姟?/p>

“也不能說人家有罪,人家是靠勞動賺錢,勞動光榮?!蓖趺貢f。

“勞動光榮,這要看為誰勞動,為集體勞動,為人民勞動,光榮,為私人勞動,為個人發(fā)家致富,那就是可恥,就是資本主義復(fù)辟!這一點不能懷疑,你們的思想認(rèn)識還有問題,不解決思想認(rèn)識問題,你們怎么在工作組工作?”丁組長嚴(yán)肅地說。

“那人家已經(jīng)回去了,怎么辦呢?”小張問。

“現(xiàn)在就與隊長聯(lián)系,派人去把他再帶到隊部來,晚上繼續(xù)在牛屋里反省,明天與其他人一起參加學(xué)習(xí)班,狠斗自己頭腦中的‘私字,徹底割斷資本主義尾巴!”丁組長說。

“我看……我看……這就不必要了吧,人家已經(jīng)回家,明天再叫他來參加就是了,難道還怕他跑了不成?”王秘書說。

“我們把人家關(guān)在牛屋里犯法不犯法?是不是非法限制人身自由?”小張問。

“下來前,領(lǐng)導(dǎo)開會明確說過,對于特殊的情況、特殊的對象,可以采取非常的手段。于廣茂不聽教育,私自回家,拒絕反省,就是一個特殊的對象,就可以采取特殊的手段!犯什么法?有責(zé)任我負(fù),你們不要擔(dān)心,現(xiàn)在就派人去把他找來!”丁組長說。

“我不同意!……”王秘書說。

“你……你……不同意?”丁組長有點意外,也有點惱火。他想不到一直對他都很順從的王秘書竟然反對他的決定?!澳悄隳?,同意不同意?”丁組長轉(zhuǎn)向小張,問道。

“我……我……”小張看看丁組長,看看王秘書,有些吞吞吐吐,不愿明確表態(tài)。

“你到底什么態(tài)度,明確說出來。”丁組長逼問。

“好,我說,我說……我也……不同意!……”小張說。

“你也不同意?你們……”丁組長驚訝極了。

“都這么晚了,還折騰個啥?我們也睡個好覺,讓人家也睡個好覺,較什么勁,當(dāng)什么真,什么資本主義,什么社會主義,我看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睡覺!……”小張嘻嘻哈哈地說。

“你……你這是什么思想?讓領(lǐng)導(dǎo)知道恐怕要先辦你的學(xué)習(xí)班……”丁組長說完,搖搖頭。

“組長,不是我們反對你,還是面對實際一點。我看明天上午把另外幾家的尾巴割掉后,將他們一起通知到隊部來,搞一個學(xué)習(xí)班,你給他們講講話,讓他們自己也談?wù)務(wù)J識,然后還是讓他們各自回家反省,農(nóng)民的教育有個過程,急不得,我們就這三個人,要想在這兒打開工作局面,要依靠群眾,不能把自己擺到群眾的對立面上去,那樣就可能適得其反……”王秘書真誠地說。

丁組長聽了王秘書的話,想想也有道理,而且他們倆都不同意,也不好勉強。萬一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到時不好收拾,就順?biāo)浦鄣卣f:“好吧,就聽你們的,今天的會就到這兒吧?!?/p>

散會后,他們各自洗漱睡覺。夏天晚上,天熱,蚊蟲又多。電燈一關(guān),老鼠就出來活動,在屋梁上奔跑、打架,不停地吱吱叫,更吵得人心煩。丁組長、王秘書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小張卻頭一擱到枕頭上就呼呼大睡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丁組長好像也瞇瞪過去了,王秘書卻實在睡不著,就翻身下床,拿了自己的口琴,來到外面曬場上,邊散散步,邊吹起來。

第二天的“割尾巴”行動按計劃進(jìn)行。早上,丁組長起床后,就派人找來了隊長,要求組織十人左右的割尾巴隊,交由他帶隊,挨家挨戶檢查,對已經(jīng)掌握的幾個重點戶進(jìn)行重點檢查。養(yǎng)了幾只雞、幾只鴨、幾只鵝、幾只羊、幾只兔,育了多大面積的山芋苗床,一一點數(shù)丈量,凡是超過規(guī)定的,一律沒收,帶到隊部,戶主參加學(xué)習(xí)班。還要細(xì)細(xì)盤問,有沒有搞過販買販賣的投機倒把生意,如查出蛛絲馬跡,也要到隊部去說清楚,也要參加學(xué)習(xí)班,投機倒把賺來的錢還要充公。全隊三十多戶人家,大多數(shù)都有多養(yǎng)了幾只家禽牲畜的現(xiàn)象,丁組長要都沒收,都參加學(xué)習(xí)班,王秘書對他說,法不責(zé)眾,不能惹起眾怒,要抓重點,抓典型。丁組長也就只好作罷,選擇了三戶人家:姚四家羊的數(shù)量超過兩只,李五家雞的數(shù)量超過三只,郭二家私自育了山芋苗床,這三戶人家可以說是資本主義比較突出,丁組長叫人牽走了姚四家兩頭羊,抓走了李五家三只雞。姚四和李五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看到這陣勢,沒敢阻止,任由他們抓雞牽羊。但在扒郭二家的山芋苗床時,卻遇到反抗:郭二的老婆睡在苗床前打滾嚎哭,郭二拿了一把釘耙從遠(yuǎn)處奔來,說誰敢扒就砍誰。隊長剛要上前說話,就被郭二罵為“漢奸”,一釘耙柄砸到他的腿上,差點將他打倒。丁組長斥責(zé)說:“你怎么能打人?”郭二說:“打人?老子打的就是你這個狗日的!”說完又一釘耙柄砸來,嚇得丁組長以及眾人連忙撒開腿腳,落荒而逃。

一行人聚到生產(chǎn)隊隊部,一點人數(shù),只剩下工作組三人、隊長以及兩個抓著雞、牽著羊的人,其余的都散去各自回家了,他們不想再干這討人罵的事情了,都是一個隊的鄉(xiāng)鄰,不能做這缺德事。那抓雞、牽羊的兩個人卻是積極分子,他們本都是隊里的二流子,平時就不好好出工,好吃懶做。這次見工作組“割尾巴”,他們心想好事來了,這雞抓來肯定是要殺了吃的,這羊牽來也肯定是要殺了吃的,所以別人走了,他們沒有走,羊和雞都沒肯松手。待到丁組長發(fā)了一通脾氣后,抓雞的問道:“丁組長,這……這……雞怎么處理?是不是……現(xiàn)在……就就……把它殺……殺了?……”牽羊的也問:“丁組長,還有……還有……這……羊……是不是也……殺?……”他們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但并不是口吃,而是他們心里有點害怕丁組長。哪知丁組長一聲吼:“殺什么殺?殺你個魂!”兩個人嚇得不敢再說話。這時王秘書說:“丁組長,你冷靜點,他們可都是支持我們工作的骨干呀!”然后又對那兩個人說:“雞和羊先交隊長關(guān)起來,你們先回家吧,有行動再通知你們。”那兩個人趕忙放下雞羊走了。

坐在凳子上揉腿的隊長,這時抬起頭來對丁組長說:“組長呀,真對不起呀,這些農(nóng)民不上規(guī)矩呀,看來得慢慢來呀,我看先不著忙動手,先做思想工作,組織他們學(xué)習(xí),等思想通了后,讓他們自己主動割,不然……你看,我這腿到現(xiàn)在還疼……”

丁組長一拍大腿,說:“對,隊長這話說得對,還是得先做思想工作,把學(xué)習(xí)班辦起來,明天就辦,以于廣茂為典型,讓他現(xiàn)身說法,教育大家……”

王秘書和小張也認(rèn)為只能如此了,他們就一起與隊長共同商量明天如何辦學(xué)習(xí)班的事情來了。最終決定,召開全體社員會議,由丁組長傳達(dá)學(xué)習(xí)上面的精神,并進(jìn)行動員部署。再由隊長對全隊“尾巴”情況做排查,讓于廣茂作“割了尾巴、一身輕松”的發(fā)言,如果于廣茂不肯談,那就讓大家對他進(jìn)行幫助。最好還要找出一個于廣茂的家人,談對“割尾巴”的認(rèn)識和支持。找哪一個比較恰當(dāng)呢?最后也一致決定,找小花比較恰當(dāng),并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王秘書去完成。

明天就要開會,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要讓小花的思想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王秘書并沒有把握。而且昨天去抬人家的扳罾、將于廣茂弄到牛屋來,造成的對立情緒還沒有消除,這怎么可能呢?但王秘書還是愿意去做這個思想工作。他也不贊成過激行為,包括昨天抬扳罾、今天抓雞牽羊扒山芋苗床的行動,他實際上都是反對的。但組長要這樣做,他是領(lǐng)導(dǎo),有決定權(quán),又能怎么樣呢?他傾向于悠著來,教育為主,走走過場,能把上面應(yīng)付過去就行,不能較真。現(xiàn)在丁組長決定以思想教育為主,他舉雙手擁護(hù)。他甚至在心里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小花工作做通。小花思想通了,于廣茂就會通,于廣茂通了,全隊的事情說不定就能得到推動。

還沒到吃中飯時間,王秘書來到了小花家。小花見到王秘書,想到昨晚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她對王秘書笑了笑,然后說:“王秘書,你們今天不是在那兒割尾巴嗎,怎么有空來我家了?找我爸?還要帶他去辦學(xué)習(xí)班?”

王秘書說:“小花呀,昨天的事對不起呀!不過,學(xué)習(xí)班確實還要辦,我來你家,正是要找你商量這事呢!”

“找我商量?這事你們找我商量?”小花有點奇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找你商量。”王秘書說。

看著王秘書不像說笑的樣子,小花也認(rèn)真起來:“好呀,王秘書,跟我商量什么?”

王秘書就將上午“割尾巴”的情況以及剛剛他們商量決定的事情一一告訴了小花,也把自己對“割尾巴”的不同看法告訴了她,然后提出要小花在學(xué)習(xí)班上發(fā)言的要求。小花聽完,說:“你是想要我在會上批斗我的爸爸?”王秘書說:“你別誤會,不是批斗,是談你的認(rèn)識,談你思想的轉(zhuǎn)變,談你對割尾巴的支持……”,“那我要是思想不轉(zhuǎn)變,對割尾巴不支持呢?”小花說?!安恢С帧毙』ǖ脑捵屚趺貢粫r語塞,不知說什么是好,“不支持……那我也只好尊重你的意愿……”,“哈哈哈……”小花突然笑起來,然后說:“好的,明天我去參加會議,我去發(fā)言……我保證我的爸爸也去……”

自從聽了于廣茂說要想個辦法把工作組弄走這句話,隊長就動開了腦子。是呀,不能就這樣讓工作組在這兒瞎折騰,自己還被他們吆喝得點頭哈腰,真的像個“漢奸領(lǐng)著皇軍”似的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不能,一定要想個辦法,盡早讓他們滾蛋。但想個什么辦法呢?到上面去上訪,去示威,去反映他們在下面瞎搞?反映老百姓不支持?或者去跟工作組的人吵,去跟他們鬧?……這些估計都沒有用。上面不會聽你的,工作組的人不會理你。怎樣能讓他們自己乖乖地卷鋪蓋跑呢?想到這樣的方法,就是高家莊的“高”了!隊長在與丁組長他們商量完明天舉辦學(xué)習(xí)班的事,正一邊離開隊部一邊在腦中盤算著的時候,忽然看到了前來為工作組煮中飯的槐花?;被ù┲患榛ǖ母I布上衣,由于衣衫舊了,縮水了,穿在身上勒得緊緊的,胸部顯得又大又凸,肚子也有一點遮掩不住,隨著走路,那一圈白皮一閃一現(xiàn)的。隊長眼睛都看得直了,而同時一個念頭也在腦中產(chǎn)生:或許,槐花能不費吹灰之力讓他們滾蛋呢!

不過,槐花干不干,隊長還說不準(zhǔn)。因為在隊里,隊長雖然跟幾個女人有染,但卻沒有槐花。隊長曾經(jīng)想把槐花弄到手,下了不少功夫,但她像一條泥鰍,你剛抓在手里,不注意她又滑掉了,有時她好像故意讓你抓住,但等你想松開手看看時,她又一扭身鉆入水中無影無蹤了。只有一次隊長逮到個機會,把她堵在棉花田里,但也只是讓他摸了摸胸口,愣是沒肯讓他做成那事。之后,隊長也沒再強求,但對她一直都很關(guān)照。這次讓她為工作組做飯,也是隊長有意的安排,不但能拿高工分,還可以從中多少揩點油水。

但弄走工作組,這畢竟是大事,隊長一個人不敢擅自做主。晚上他來到了大隊支書家,將他的想法跟支書作了匯報。支書畢竟是老桿子,江湖上走了這么多年,盡管他也知道工作組在這兒一天,對他也是個威脅,但他不會說出要趕走他們的話。他只是打著哈哈說,這事兒,我不好表態(tài),你們自己看著辦,工作組是上面派來的,也是為我們好,還是要尊重、要支持嘛,盡管有的地方可能做得過了格,也要理解嘛!支書的這番話讓隊長摸不著頭腦,不知他是同意還是反對。說他同意,他又說對工作組要尊重、支持、理解,說他反對,他又說你們自己看著辦。隊長揣摩支書的話,忽然恍然大悟:支書這是明著反對實際同意,骨子里支持但出了事卻可以推卸責(zé)任。高,高家莊的高!看來只有我冒一冒這個風(fēng)險了!

最最關(guān)鍵的是要做通槐花的工作?;被m然是個女人,但很有主見,很有個性。隊長雖然想她,但還有點怕她。從支書家回來后,隊長摸到了槐花家?;被ǖ哪腥耸莻€老實巴交的漢子,家里全由槐花當(dāng)家。因此隊長也不忌諱晚上到槐花家來會不會引起槐花男人的多心。槐花對隊長還是感激的,這么多年來一直對她很照顧,分糧分草都會多給她家一些,有輕巧的活兒也都優(yōu)先安排她,自己對隊長并無什么回報,她也知道隊長戀著的是她的身子,但她一直守身如玉沒肯給他,她還清楚,即使她將身子給了他,男人也拿她沒有辦法,但她本是個冰清玉潔的女人?。∷幌胱瞿切┕菲埾墵I之事!男人雖然無用,但在隊里干活卻是好手,而暗地里男人還在家里搞了軋棉花箔子的副業(yè),隊里誰也不知道。這次工作組下來“割尾巴”,隊長安排她煮飯,她本不愿意,但后來一想,能跟工作組的領(lǐng)導(dǎo)接觸,未嘗不是好事,把他們招待好了,相處熟了,有感情了,說不定別人的尾巴割掉了,自己的尾巴卻能夠保留下來呢!為工作組做飯這么多天來,槐花基本摸清了丁組長、王秘書和小張的口味,也基本掌握了他們每個人的性格。每天只要她一到隊部,他們都“槐花大姐”“槐花大姐”地喊個不停,出門在外,能每天有個可口的飯菜,能每頓都熱湯熱水的,實在是不容易呀!槐花雖對他們所做的“割尾巴”的事情極為反感,但對他們離開父母、妻兒來到這人地生疏的地方做這出力不討好的事兒、受這樣住不好吃不好的罪,心生同情。她既希望他們在這兒,又希望他們早點離開,這里哪是他們能夠蹲的地方??!

隊長到槐花家時,槐花才剛剛從隊部回來,將男人和孩子料理好,自己一個人坐在廚房里切豬草。猛一見到隊長進(jìn)門,槐花嚇了一跳,以為隊長又存了什么壞心來找她。槐花沉著臉,手里拿著切草的刀,說:“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隊長見槐花這樣說話,知道她誤會了,忙說:“槐花,你別瞎想,我來找你是有事跟你商量!”“有事跟我商量?”槐花一臉狐疑?!笆前?,槐花,你聽我說?!标犻L在槐花面前坐下來,就將自己心中所想的如何趕走工作組的辦法說了一遍。

“你想利用我施這樣的毒計?你也太歹毒了!不行,我不能害人,我做不到!”聽完隊長的話,槐花一口拒絕。

“槐花,這不是毒計,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能把他們趕走,這是對全生產(chǎn)隊人做的一件好事,對他們也未嘗不是好事?!?/p>

“好事?這是好事?我有沒有名譽不要緊,人家回去后怎么做人?讓人家背上這樣的黑鍋,還怎么抬得起頭?還怎么面對老婆孩子?還怎么面對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同事?”

“槐花,你想得太多了,你的心腸太好了!可要是他們在這兒,把全隊人的尾巴全割光,包括你那還未被發(fā)現(xiàn)的軋箔子尾巴,隊里人怎么活?你怎么活?他們會為隊里人著想?會為你著想?這幾天你也看到,他們是如何割尾巴的,如何弄得隊里雞飛狗跳的,郭二是如何拿釘耙打他們的,心不能太軟,不能太老實,太軟了,太老實了,自己被人欺了還幫著用力呢!”

聽了隊長的話,槐花沉默了。隊長說的話確實也有道理,這幾年要不是大家搞點家庭副業(yè),賺幾個錢貼補家用,僅僅靠在生產(chǎn)隊里做工分,日子根本就沒法過呀!要是被他們當(dāng)著“資本主義尾巴”全割掉了,這還怎么得了!不行,要阻止一下他們,要讓他們早點離開這里!不過,要讓他們離開不能用其他的辦法嗎?去向上面反映就不行嗎?用這樣的方法會不會毀了人家呀?槐花還是拿不定主張,不知如何是好。

隊長好像看出槐花的心思,再次對她說道:“其他沒辦法,只有這個辦法最簡單,最省事,對他們也沒什么大的影響,也不是玩真的,這件事你辦成了,我給你記二十分工,年終評你先進(jìn)社員?!?/p>

“這可是你說的啊,到時可不能不認(rèn)賬??!”槐花笑道。

“我什么時候跟你不認(rèn)賬呀,只有你跟我不認(rèn)賬呀!”隊長伸出手想去摸一下槐花的臉,槐花將他的手打開,隊長乘勢抓住她的手,將她往自己身邊拖。不知什么原因,這一次槐花竟然沒有拒絕,相反還主動地倚靠到他的懷里。

學(xué)習(xí)班如期舉行,于廣茂在班上做了“現(xiàn)身說法”,小花也談了自己認(rèn)識的轉(zhuǎn)變和對“割尾巴”的支持。其他幾個“尾巴”重點戶也在丁組長的“點兵捉將”之下勉強表了態(tài)。丁組長叫隊長也談?wù)?,隊長笑笑說,我沒什么說的,我支持組長,一切按組長說的辦。最后丁組長就作了重要講話。丁組長說:“今天我們這個學(xué)習(xí)班很重要,它是一次靈魂深處的革命,它是向資本主義尾巴發(fā)起的一次總攻令,它吹響了我們滌蕩污泥濁水真正保持先進(jìn)的沖鋒號!實踐證明,我們先進(jìn)生產(chǎn)隊的干部群眾,廣大的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思想覺悟是高的,是能夠痛下決心,堅決割除資本主義尾巴,永遠(yuǎn)走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的!”丁組長說到最后這一句,舉起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揮,王秘書帶頭鼓起掌來,其他人也稀稀拉拉地拍起了手。

應(yīng)該說學(xué)習(xí)班舉行得還是成功的,農(nóng)民們還是聽話的。首先是參加的人員,基本上應(yīng)來的都來了,只有通知郭二的時候,郭二一口回絕:“不參加!”還發(fā)狠說,再來我家,我用釘耙敲斷他的腿!狗日的在城里日子過得嫌快活了,來咱鄉(xiāng)下撒野!什么資本主義,什么割尾巴,割他娘的×!通知的人回來告訴丁組長,丁組長氣青了臉,心里不服這個邪,還想派人再去叫,不行綁也要綁過來。隊長和王秘書都勸他,不來算了,就是硬將他弄來了,在會場上也不得安生,到時鬧起來會是開還是不開?丁組長一想也是,就沒再堅持,只在心里恨恨地下決心,一定要將他這個邪角扳下來,不信走著瞧!

至于會場上的秩序和紀(jì)律,那就只能馬虎一點了。社員們是自己帶的凳子,有高有矮,有長有短,想要坐得整齊不可能,都是這兒一堆,那兒一伙,男人們聚在一起抽旱煙,女人們低著頭做針線。還有幾個婦女將孩子帶來了,在人群里溜來溜去。另有一個女人,孩子還未斷奶,會議剛開始就要喝奶,女人只得將衣服掀開,把奶頭塞進(jìn)孩子嘴里,既不避嫌,也不害臊。倒讓王秘書和小張感到不好意思,轉(zhuǎn)過了頭。在于廣茂、小花以及其他幾個人講話時,不時有人哄笑、插話、打鬧,王秘書不一會兒就要提醒一下“不要講話,要遵守紀(jì)律”,可稍靜一會兒還是“嗡嗡”起來。丁組長自始至終都板著臉,不茍言笑,可再怎樣威嚴(yán)也壓不住這群人,他們壓根就不知道什么叫“遵守紀(jì)律”,農(nóng)民又要遵守什么紀(jì)律。不過在最后丁組長講話時,大家還是靜了下來,他們知道丁組長講話管用,“尾巴”割還是不割,全在丁組長一句話。在工作組三個人中,他可是個領(lǐng)導(dǎo)呢!

于廣茂的“現(xiàn)身說法”完全是女兒于小花在家里一句一句教的。他本不肯說,不想說,不愿說,他根本就認(rèn)為“割尾巴”是胡操蛋,他從來就不承認(rèn)弄個扳罾扳魚是什么資本主義!要他在會上說,他可是要罵娘的!而且把他當(dāng)了個典型,先抬了他的漁網(wǎng),割了他的尾巴,他正一肚子火沒處發(fā)呢!要他說“割了尾巴,一身輕松”,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不要被人笑話嗎?但女兒要他說,他就不能不說了,從小女兒要做什么,他都滿足,只要女兒高興,現(xiàn)在女兒只要他閉著眼睛說幾句瞎話,又不要他花錢用鈔,又不要他割肉放血,還不簡單嗎?因此在會上他就按照女兒教他的講起來,講著講著,竟然越講越順溜,以致臨場發(fā)揮、信口開河。他說:“我為什么要弄扳罾?我中了資本主義的毒了!有一次資本主義來到了我家,這姓資的家伙可不是好東西,他喜歡吃魚,而且每次吃魚都不給錢,都吃白食,還叫我以后經(jīng)常送魚給他。他說只要我聽他的,保我一家有吃,有穿,有用,保我將來草房變瓦房,變樓房……我不該聽他的,我不該讓他這個尾巴長到我的屁股上啊!讓我這個本來干凈的屁股沾上了一褲子的屎擦也擦不干凈啊……”于廣茂正說得興起,丁組長卻不停地皺眉頭,王秘書看到他說得離譜了,就打斷他說:“好了,好了,老于不要再說了,已經(jīng)講得很深刻了,屁股還是回去慢慢擦吧。”于廣茂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好,好,不說了,不說了,說得太多了。末了又加了一句,都怪這狗日的資本主義!

整個會場上最冷靜的人是隊長。學(xué)習(xí)班從早上八點鐘就開始,一直進(jìn)行到十一點半,他除了聽,除了笑,基本沒有講什么話。自從工作組進(jìn)駐隊里以來,生產(chǎn)隊的人對他開始有了戒備。郭二罵他叛徒,還用釘耙柄砸了他的腿。其他人也認(rèn)為他可能靠不住,誰知道這工作組不是他引來的呢?你看他整天跟在丁組長后面像只小狗屁顛屁顛的,誰知他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呢?他也不是個好人,肚子里的花花腸子多呢!也是一肚子壞水呢!這些,隊長都知道,隊里的人怎么看他,怎么想他,他能猜得出。但他不多說什么,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看著丁組長,看著王秘書,看著小張,心說,小子,到時哭的日子在后面呢,保管叫你們哪兒來的還給我回到哪兒去!

本來丁組長還想下午學(xué)習(xí)班繼續(xù)舉行,討論他的講話,消化他的思想,讓大家的靈魂得到真正的洗禮。但這一想法剛剛宣布出來,人們就哄起來了,個個拿起凳子就走,都說下午不來了,田里有活兒要干呢,家里的豬圈要修了,茅缸漏了好長時間找了瓦匠要來滾茅缸了,孩子發(fā)熱要到醫(yī)療站打針呢,等等。丁組長急了,提高了嗓門說:“怎么這樣自由?難道不上工了?不行,誰不來扣誰的工分!”這時王秘書跑到丁組長身邊,附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話,丁組長點點頭,然后說:“也好,大家回去自己消化吧,就不集體討論了,散會吧!”

鬧哄哄了一個上午的學(xué)習(xí)班終于結(jié)束。人們嬉笑著各自回家。除了記住了“姓資的家伙曾到于廣茂家吃過白大魚”外,誰也沒記住會上其他還說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說,丁組長還是滿意的,學(xué)習(xí)班還是成功的,下午他去公社工作組指揮部匯報情況,也得到了領(lǐng)導(dǎo)的表揚。王秘書的心情也很好,對于小花充滿了感激,心中盤算著怎樣能安排個機會帶小花去城里玩一趟,去看一場電影,兌現(xiàn)他的承諾。

十一

正當(dāng)工作組的“割尾巴”行動一步步向前推進(jìn),丁組長感到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預(yù)想順利開展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隊部的墻壁上出現(xiàn)了兩條“反標(biāo)”:

“工作組滾回去!”

“資本主義尾巴好!”

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工作組的小張。小張早上起得很早,他有每天早起鍛煉的習(xí)慣。這天早上,天才蒙蒙亮,小張就穿了汗衫短褲,來到隊部前的曬場上,沿著場邊跑步。跑了二十多圈,跑得汗流浹背之后,小張就停下來,甩甩手,踢踢腿,然后走到墻根,張開雙臂,叉開兩腿,倚靠在墻上,進(jìn)行腰部、胯部運動。就在這時,他的眼睛看到了墻磚上用粉筆寫著的這樣兩行字。

雖然磚面比較粗糙,字跡不太清楚,但小張還是認(rèn)了出來。當(dāng)確定無疑是這樣兩句話后,小張第一時間在腦中冒出的是“反標(biāo)”兩個字。然后他就停止了鍛煉,進(jìn)屋喊來了已經(jīng)起身了的丁組長和王秘書?!胺礃?biāo),反標(biāo),墻上出現(xiàn)了反標(biāo),你們快來看!”丁組長、王秘書一看,果然是兩條“反動標(biāo)語”。這還得了,竟然有人在墻上寫“反標(biāo)”,還叫我們滾,還說資本主義尾巴好,這是一個“反革命案件”,要立即匯報指揮部,立即安排人員破案!丁組長叫小張和王秘書保護(hù)現(xiàn)場,自己連早飯都沒顧上吃,就去公社匯報了。

小張和王秘書看著“反標(biāo)”,不敢離開半步。但小張因為鍛煉,還沒有洗漱,身上出了汗,也沒能用水擦一擦。而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社員馬上就要上工了。小張就跟王秘書說我去洗一洗,你一個人先看著。王秘書說行,我來看,你去洗漱。小張進(jìn)了隊部的屋,王秘書就一邊看著,一邊活動活動筋骨。這時隊長來了,老遠(yuǎn)看到王秘書就大著嗓子招呼:“王秘書,早上鍛煉啦?”王秘書說:“哪里是鍛煉,在執(zhí)行任務(wù)呢!”“執(zhí)行任務(wù)?什么任務(wù)?”隊長有些莫名其妙?!鞍?,墻上出現(xiàn)了‘反標(biāo),我在這兒看著,保護(hù)現(xiàn)場呢!”“反標(biāo)?”隊長一驚,“在哪兒?讓我看看!”王秘書就將兩條寫在墻磚上的標(biāo)語指給隊長看。

隊長瞪著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rèn):工、作、組、滾、回、去……資、本、主、義、尾、巴、好———天哪,誰這樣大的膽,敢寫這樣的標(biāo)語?這確確實實是“反標(biāo)”,“反標(biāo)”呀!要是破出是誰寫的,那可是要去坐牢的??!“反標(biāo)”出在自己的生產(chǎn)隊里,我這隊長也是要負(fù)責(zé)任的??!怎么辦?怎么辦?隊長忽然靈機一動,用手指指點著幾個字,說:“這……這……個字不怎么清楚……是‘反標(biāo)……嗎……”一邊說一邊手指在那幾個字上來回摩擦了幾下。王秘書見了,叫起來:“哎,你怎么把這幾個字擦掉了?哎,你……你……”隊長說:“我什么時候擦……擦的?原來……原來就不清楚嘛……”王秘書嘆一口氣,“唉,擦就擦掉了,還不承認(rèn),難道是我擦的不成?難道是我眼睛看錯了……”隊長說,“我干嘛要擦它,又不是我寫的,原來就這樣嘛!”兩人正爭辯著,小張來了,一看標(biāo)語上“滾回去”“好”幾個字被擦掉了,也急了,說,你們將標(biāo)語擦掉了,丁組長去公社匯報,馬上公安上就有人來,到時怎么辦?隊長說:“怎么辦?我怎么知道怎么辦?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倆負(fù)責(zé)保護(hù)現(xiàn)場的,你們沒有保護(hù)好,關(guān)我什么事?”隊長這樣一說,王秘書和小張都傻了眼:“是呀,丁組長叫我們保護(hù)現(xiàn)場的,現(xiàn)在現(xiàn)場被破壞掉了,我們能推卸得了責(zé)任嗎?”

小張問王秘書:“這地方都有誰來過?”

王秘書說:“就隊長,沒別人?!?/p>

小張說:“那就是隊長擦的?!?/p>

隊長說:“我擦的?誰證明?”

王秘書說:“我證明?!?/p>

隊長說:“你證明?你一個人怎么證明?我還說是你擦的呢!”

王秘書說:“哎呀,我怎么可能擦呢?”

隊長說:“誰能證明不是你擦的呢?小張能證明?”

小張說:“我……我……在屋里洗臉擦身……我……我不在現(xiàn)場……不過,他怎么會擦……擦……呢?”

隊長說:“所以呀,也不是你擦的,也不是我擦的,原來就這樣!”

王秘書說:“可能……也許……原來……就……就這樣……”

小張說:“你們說……原來就這樣……那就這樣吧……我也記不清了……也許早上天才蒙蒙亮,沒看清,眼睛有點糊涂了……”

這時,丁組長帶著一名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員騎著自行車回來了,他們停下車,徑直向?qū)懹小胺礃?biāo)”的墻壁走去。因為已到了上工時候,曬場上已經(jīng)三三兩兩來了一些人,大家都聚攏到墻邊。隊長認(rèn)識公安人員,那是公社公安科專管破案的錢公安。

“在哪兒?在哪兒?讓我看看!”錢公安邊走邊說。

“在這兒,這這兒!”丁組長搶前一步,來到墻邊。

“‘工作組……‘資本主義尾巴……就這個‘反標(biāo)?”錢公安看過后,疑惑地問。

“是啊,就這個……咦,怎么被擦掉了幾個字?誰擦的?小張,王秘書,你們怎么保護(hù)現(xiàn)場的?”丁組長厲聲問。

“沒……沒擦呀……”王秘書說。

“原來……就……就這樣呀……”小張說。

“哼,原來就這樣?小張啊,你當(dāng)我眼睛瞎了?我看就是你們擦的,你們故意破壞現(xiàn)場,保護(hù)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你們的立場哪里去了?我要向上級匯報!”丁組長因為現(xiàn)場被破壞,有些氣急敗壞了。

“反正我們沒有擦……”王秘書和小張低聲嘀咕。

這時隊長站出來說:“我證明,他們倆沒有擦,他們一直看在這里,沒有破壞現(xiàn)場,可能是丁組長你當(dāng)時看糊涂了……”

一直聽著他們辯論的錢公安這時說:“你們不要爭了,擦掉了,也不要緊,我有辦法查出來,擦掉的是什么字,這些字是誰寫的,我絕不會讓寫“反標(biāo)”、破壞‘割尾巴運動、反對社會主義的壞人逍遙法外……大家讓開,讓我來勘查現(xiàn)場、提取證據(jù)……”

隊長聽了,心里一沉,他不知道錢公安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本事,要是真有,那可就糟了,不知哪個手爪子癢、亂寫亂畫的人要倒霉了。

十二

錢公安對“反標(biāo)”拍了照,又對擦掉的幾個字做了痕跡采樣后,交代了丁組長幾句就走了。早上去公社指揮部匯報案情走得急,丁組長沒顧上吃早飯,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八九點鐘了,槐花幫他盛了一碗粥放到桌上,叫他趕快吃。丁組長問王秘書和小張都吃了?槐花說他們都吃了,就剩你了。他就埋頭吃起來?;被ㄗ谝贿叄人酝旰檬帐巴肟?,不時瞄他一眼。聽著那“呼嚕?!焙戎嗟穆曇?,聽著那“咯吱吱”吃咸菜的聲音,槐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女人對男人特有的情愫。這其實是一個多好的男人啊,自己真的要對這樣的男人下手,真的要給他干凈的身子扣上屎盆子?說出去人家能信,他一個城里人會看上我這個鄉(xiāng)下女人?千萬不能自取其辱、自討沒趣,甚至?xí)淮魃弦豁斘勖?、栽贓革命干部的帽子??!不能,不能,這事我做不出,也不能做!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隊長,不能出爾反爾??!做了,能將他趕走,這是為全隊人做的好事啊,要是我不做,不又對不起了全隊人?唉,也真是的,丁組長你為什么要到我們生產(chǎn)隊里來做這割尾巴的爛肚腸子的事?。?/p>

真難啊,真難啊,做也難,不做也難,唉!槐花坐在那兒,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正在吃粥的丁組長抬起頭說:“槐花,你怎么嘆氣哪?是不是我吃早飯吃遲了影響了你干活兒?”

“噢,不,不,不影響……你吃……你吃……”槐花掩飾著內(nèi)心的活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瓣犻L跟我交代了的,我的任務(wù)就是把你們照顧好,讓你們一天三頓吃好……”

“真是太謝謝你了!在這里給你添麻煩了!”丁組長說。

見丁組長主動跟她說話,人又和善、客氣,槐花也大著膽子跟丁組長聊起來。

“丁組長,這尾巴……你們能不能……不割?”槐花問。

“不割?我們下來的任務(wù)就是割尾巴,這尾巴是資本主義,不割不行,不割很危險,不割,社會主義就會垮!”丁組長說。

“那……那外面墻上寫那標(biāo)語的……能不能就不……不追究……”槐花又問。

“不追究?那不行!那是‘反標(biāo)!寫的人是反革命,一定要將他揪出來,撕開他的反動嘴臉!把他送去坐牢!”丁組長說。

槐花心里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丁組長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心怎么這么狠,這么硬?要是真的這樣弄下去,怎么好?看來還是隊長說得對,不能心軟!主意拿定了,槐花倒很輕松了,心里沒有一點兒負(fù)擔(dān),沒有一點兒壓力了,只是等待著那個水到渠成的機會了。

丁組長吃飽了早飯,與王秘書、小張一起先在全生產(chǎn)隊轉(zhuǎn)了一圈,社員們都在田里干活,有挑擔(dān)的,有挖泥的,有在秧田里薅草的,有在棉田里治蟲的,各家各戶按規(guī)定養(yǎng)的雞鴨鵝兔都關(guān)在籠子里,沒有了以前那種成群結(jié)伙在集體大田里奔逐覓食的情景。見到丁組長他們,有人停下來打個招呼,也有人連頭都不抬就避到一邊去了,丁組長也不計較。走了一會兒,丁組長說,“走,到隊部去,調(diào)查‘反標(biāo)案件”。

他們回到隊部辦公室,三人做了分工:丁組長和小張找人個別談心,讓大家檢舉揭發(fā)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有誰從曬場上經(jīng)過過,凡是來過曬場的人都是嫌疑人。王秘書則負(fù)責(zé)收集那些會寫字人的筆跡,讓每個會寫字的人在他的本子上寫上“工作組”和“資本主義尾巴”幾個字。他們把隊長從田里叫來,讓他負(fù)責(zé)喊人。這個法子是錢公安臨走時教給他的,也是破這樣的“反標(biāo)”案常用的手段。

經(jīng)過從中午到傍晚大半天的緊張工作,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些案件線索:

到曬場來過的人有:槐花,郭二,隊長,于小軍。

槐花要幫工作組的人做飯,昨晚五點來曬場做晚飯,七點離開回家,今天早上六點來做早飯,上午一直在曬場。她會不會寫?很快被否定:她不識字,不會寫字。而且,她一到曬場就進(jìn)了隊部燒飯,其行蹤工作組的人清清楚楚,她不可能寫。

郭二,有寫的動機。因為工作組去他家割過尾巴,差點打起來,他恨工作組,他希望工作組早點滾回去,他嘗到過資本主義尾巴的甜頭,說資本主義尾巴好,他能說得出。他也上過二年級,能寫幾個字,有嫌疑??墒撬睦飦淼姆酃P呢?

隊長是早上在王秘書負(fù)責(zé)保護(hù)現(xiàn)場時才來的曬場,此時“反標(biāo)”已出現(xiàn)。但有人揭發(fā)他在夜里從曬場經(jīng)過過,可是隊長堅決不承認(rèn)。揭發(fā)的人與槐花住在一個莊上,都在白龍河邊,他說他夜里起來到茅缸上解手,看到一個人影從槐花家那個方向出來,然后向曬場方向走去了,人影走路的姿勢與隊長有點相似,但不能肯定……隊長說你放屁,讓槐花聽見這話她撕了你的嘴!那人說她在這兒我也這樣說,我沒說從她家里出來,我也沒說一定是你……這樣一說,隊長也有嫌疑,他又識字,又會寫字,只有等字跡比對了。

于小軍也有嫌疑。他自己也承認(rèn)晚上十一點多鐘從曬場上經(jīng)過過。而且他有文化,字寫得好,還會出黑板報,也有粉筆。不過他說晚上到那么晚回來,是因為大隊開支部會開晚了。了解支書確實是開會回來遲了。而且盡管他家里的扳罾被割尾巴、他父親參加學(xué)習(xí)班了,但他本人是大隊團(tuán)支部副書記,是追求進(jìn)步的青年,不應(yīng)該做這樣的事自斷前程的。但嫌疑還是消除不了的,也只有等字跡比對了。

全隊會寫字的人除了隊長、郭二、于小軍外,還有五個人,都沒有來過曬場的證據(jù)。但他們都在王秘書處留下了筆跡。

緊張的一天終于過去,夜晚來臨。村野里缺少路燈,四處黑魆魆的。但夜晚比白天涼快些,不少人家都在門外乘涼。原來還有人喜歡到曬場上來玩玩的,因為出了“反標(biāo)”事件,人們就都不敢再來了。在自家門口涼上一會兒后,都早早回屋睡覺。王秘書當(dāng)然不可能這么早就睡覺,他拿了口琴,離開隊部宿舍,一個人在夜色下的鄉(xiāng)野上散步,不知不覺走到白龍河邊。這時一輪彎刀似的月牙也出來了,河邊的樹木、蘆草被照得朦朦朧朧的,水面上也有了粼粼的波光,還看得到螢火蟲在草叢間飛舞,偶爾有一兩只野鳥撲騰。王秘書被這夜色感染了,他將口琴含到嘴里,輕輕地吹起來,一陣悠揚的旋律隨著夜風(fēng)在白龍河邊飄散、飄散。

十三

王秘書從小是在城里長大的,沒有看到過鄉(xiāng)村里夜晚的景色,更沒有看到過半月映照下的鄉(xiāng)村河邊那朦朦朧朧的情境。他覺得,這簡直是詩的意境??!他沉醉其中,一邊徜徉,一邊吹奏。白天那些煩惱的事,那些充滿斗爭的事,那些實在沒有什么意思的事,都離他而去。他的內(nèi)心變得空明純凈。吹奏了一段曲子之后,他不禁吟詠起一首詩來:

月兒彎彎

映照在白龍河上

如乳的月華,落入

粼粼的波光

一起潺潺而流

如傳說中白龍在游走

如罾網(wǎng)里魚兒騰躍

似歡笑,亦似淚飛

月如彎彎的

淚眼

吟完這首他自己作出的詩,王秘書又拿起口琴吹起來。這次他吹的就是他這首詩,他在用口琴為這首詩譜曲。在學(xué)校里,他就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也是一個音樂愛好者。他曾經(jīng)寫過好多首詩登在學(xué)校的黑板報上,他也在班級舉辦的聯(lián)歡活動中多次吹奏口琴,多次朗誦詩歌。口琴,是那個年代青少年學(xué)生的愛物,可隨身攜帶,隨口就吹。高中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塑料廠當(dāng)工人,正是因為他會寫詩、會吹口琴、會朗誦,才在那么多一起進(jìn)廠的人中脫穎而出,被提拔為廠團(tuán)支部書記的,也才會在這次組建工作隊時被領(lǐng)導(dǎo)推薦參加工作組的。在他上初中、高中時,并沒有多少詩歌可讀,書本上的詩基本上都是一些口號式、政治性的抒情詩,讓他感到幸運的是,他有一個舅舅在廢品收購站工作,他從舅舅那兒所收的廢書中,尋到了幾本詩集,有戴望舒的,有泰戈爾的,有惠特曼的,有冰心的,他在無書可讀、無意中翻看這些詩集的時候,想不到喜歡上了這些詩。他把這幾本小冊子幾乎翻爛了,許多首詩都能一句不落地背出來。寫作文的時候,有時他就嘗試著用詩來完成老師布置的題目,盡管常常都被老師判為不及格,但他仍然繼續(xù)用這些長長短短的句子,表達(dá)著他心中所要表達(dá)的東西。

來工作組進(jìn)駐先進(jìn)生產(chǎn)隊以后,王秘書就沒有再寫過詩,連吹口琴也很少有這個雅興。接觸到工作組具體的工作后,許多的事情都不是他當(dāng)初想象的那么美好,有些事情甚至都是他不愿意做的,理智和情感上都反對的。但又不得不做,這使他心中產(chǎn)生了許多的煩惱。讓他心情有所安慰的是在這里他遇到了于小花。雖然接觸不多,但給他卻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管工作多忙,時不時地就會在心中想起她。王秘書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戀愛了?可這是不可能的,自己是城里人,她是農(nóng)村人,兩人之間隔著一條鴻溝,想都不要想的。但雖然如此,他還是不能將這個小女孩從自己的心中抹去。

不知不覺,王秘書走到了于廣茂的漁棚旁邊。幾天前,他和丁組長們一起在這里將于廣茂的漁網(wǎng)抬到了集體的公屋里,也是在這里,他第一次遇見了于小花。看著月色下默然無聲的孤寂的漁棚,想象著于廣茂、于小花在這兒扳魚時曾經(jīng)有過的熱鬧和歡笑,王秘書就覺得他們是做了一件罪過的事,他們從城里來到這不相干的鄉(xiāng)村里,簡直是做了一件壞事。但這樣的想法只能埋在心里,不能有任何流露。

還是不想這些煩心的事噢,想想讓人心情舒暢的事噢!于小花不是想到城里去玩玩,自己不是也答應(yīng)帶她去城里看電影的嗎?后天是星期天,自從下來后還沒有回家一次,明天約下于小花,爭取星期天回一趟城。

王秘書轉(zhuǎn)身離開漁棚,離開河邊,正準(zhǔn)備回隊部睡覺。這時遠(yuǎn)處有人輕著聲音喊他:“王秘書———!王秘書———!”

王秘書一聽,是于小花!“小花,你怎么到這兒來了?”王秘書感到很意外。

“我聽到你的口琴聲,就來了?!庇谛』ㄕf。

“這么晚,你一個人不害怕?”王秘書說。

“我害什么怕?你忘了這兒是我白天夜里常來的地方,這兒的小草小蟲也都認(rèn)識我呢!”于小花說。

“對呀對呀,我倒忘記了……呵呵呵……”王秘書笑起來。

“你的口琴吹得太好聽了……”小花說。

王秘書聽小花夸他,有些不好意思:“吹得不好,吹得不好?!?/p>

小花說:“我也學(xué)過吹口琴……”

“你也學(xué)過?也喜歡吹口琴?”王秘書有些驚喜。

“可我沒有你吹得這么好……”小花說。

“來,你吹吹……”王秘書將口琴遞給小花。

小花連忙推讓:“我怎么能吹你的口琴?口琴是不能讓別人亂吹的……”

“這有什么要緊?你又不是別人,我也沒有傳染病,來,吹一曲,吹一曲……”王秘書將口琴甩了甩,又用手帕擦了擦,再次遞給小花。

小花接過口琴,放到嘴邊,先試吹了幾個音,然后張開嘴巴,含住琴身,雙手握住兩頭,吹奏起來。剛剛吹了幾個樂句,王秘書就贊嘆起來:“你哪里不會吹,比我吹得好??!”小花吹了一段,停下來,說:“吹得不好,吹得不好!后面的曲子也不記得了……”

兩人就在河邊交流起口琴吹奏技巧來,一會兒你吹一段,一會兒她吹一段,口琴從你的嘴里傳到他的嘴里,誰也沒有避嫌,誰也沒有在意,實際上,他們的口水、他們的氣息已經(jīng)通過口琴融合在一起了。當(dāng)他倆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夜已深,月已殘。不得不分手而各自回去了。王秘書忽然想起邀約小花去城里的事,就對小花說:

“小花,你不是想去城里玩一下的嗎?我準(zhǔn)備利用后天星期天回一趟城,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嗎?我請你看電影,如何?”

“真的?”小花喜出望外,“我愿意,我愿意!”

“真的,我也正要獎賞你呢,你幫我做通了你爸的工作,還在學(xué)習(xí)班上現(xiàn)身說法,支持了我的工作,只要你愿意,到了城里你想上哪兒玩,我就帶你到哪兒玩!”

“太好了!太好了!”小花像孩子似的歡呼起來。突然她猛地抱住王秘書,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后“咯咯咯”地笑著跑向遠(yuǎn)處,跑進(jìn)夜色深處。

十四

于小軍被確定為寫“反標(biāo)”的重點懷疑對象。

在將隊長、郭二、槐花等幾個人排除之后,唯一不能排除的就是于小軍。他從曬場上經(jīng)過過,他有粉筆,他家被割了尾巴,他完全有寫“反標(biāo)”的動機和條件。唯有一點,就是筆跡上有些對不上號。如果將他關(guān)起來審問一下,他自己能交代承認(rèn),案件就可以了結(jié)了。

星期天的中午,于廣茂一家正在家里吃中飯,小花不在家,只有廣茂、秀珍、小軍三人。廣茂問小軍:“曬場上出現(xiàn)了‘反標(biāo),公安人員和丁組長他們已經(jīng)查了幾天,我聽人說你也被列為懷疑對象?!?/p>

小軍說:“凡是那天晚上從曬場上經(jīng)過了的人都被列為了懷疑對象,他們已到大隊找過我。”

“那你有沒有寫呢?”廣茂問。

“孩子,寫了那東西可不得了啊,弄不好會戴上個反革命的帽子,到時一輩子就會毀了啊!”秀珍也說。

“我沒有寫!”于小軍說,過了一會兒又說,“就是寫了也不會承認(rèn)!”

這說的什么話?這不等于說是他寫的嗎?于廣茂擔(dān)起心來,小軍怎么會做這樣的糊涂事??!秀珍也著急得要流眼淚,網(wǎng)被他們拖走了,不要緊,弄不弄扳罾照樣能活人,可兒子不能出事?。鹤映隽耸?,這輩子就完了!“不,不能承認(rèn),不是你寫的,肯定不是你寫的,他們不能冤枉好人!”秀珍哭著說。

“你們放心,不是我寫的!”小軍對爸爸、媽媽說。

中飯還沒有吃完,丁組長和錢公安來到了于廣茂家。秀珍一見,嚇得發(fā)起抖來,于廣茂也有些緊張,說話也有點打起結(jié)來。只有小軍像沒事人似的,冷靜地坐在凳子上,把碗中剩下的幾筷飯吃完。

“丁組長……你們……來有什么事的?吃過……飯了?要不……在我這兒再……加點?……”于廣茂說。

“我們吃過飯了,不客氣,忘了介紹,這位是公社錢公安,我們來是想找于小軍核實一點情況……”丁組長說。

“找我核實情況?什么情況?”于小軍問。

“就是‘反標(biāo)的情況……”

“我不是都跟你們說了嗎?難道你們懷疑是我寫的?我怎么會寫這樣的東西?”于小軍有些生氣地說。

“這不是還要進(jìn)一步核實嗎?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你放心,跟我們一起到公社公安科去,把有些事情說清楚了,就沒事了?!卞X公安說。

“去就去,你們懷疑我,總要拿出證據(jù)來……”小軍說。

“孩子,你不能去……”秀珍轉(zhuǎn)向錢公安求情道:“我兒子他沒有寫,你們不要帶他走,有什么要核實的你們在這兒核實……我求求你們……”

于廣茂也對丁組長說:“我兒子在大隊還是個團(tuán)支部副書記,他怎么會寫‘反標(biāo)?他還想進(jìn)步呢,你們可不能亂懷疑……”

“我們不是亂懷疑,我們重證據(jù),你們放心,只要他真的沒寫,就沒有他的事,核實清楚了對他有好處,不會影響他的前途……”丁組長說。

“好,好,我跟他們?nèi)?。爸,媽,你們放心,下午我就回來……”小軍說。

“你千萬不能去……”秀珍忽然跪到丁組長和錢公安面前:“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千萬不要把我兒子帶走……”

“媽,你放心,我去去就回來,不會有事的,我沒有寫,你不要擔(dān)心……”于小軍把媽媽扶起來,說。

“唉……”于廣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怎么這些事兒都找到我的頭上了呀!”

于小軍跟丁組長和錢公安走了。這一走,到下午沒有回來,小軍說去去就回的,錢公安也說核實清楚了就沒事的,于廣茂和秀珍站在屋山頭張望,不見小軍回來的影子。待到晚上天已經(jīng)黑了,還沒有回來,于廣茂和秀珍坐立不安,他們跑到曬場隊部,去找工作組的人,丁組長不在,王秘書不在,只有小張一個人。問小張他們哪去了,說丁組長剛才接到緊急通知到公社指揮部去了,王秘書今天請假回城了明天才得回來。問知道不知道我家小軍在哪兒?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小張說不知道,公安審查核實的地方都是保密的,除了領(lǐng)導(dǎo)外,不告訴其他人。又說,你們放心回去,只要沒有寫,不會有什么事的,就是寫了,承認(rèn)個錯誤,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放心吧,回去,有了什么消息我告訴你們。

于廣茂和秀珍且信且疑地回去了,兩人像掉了魂似的。小花又不在家,說到同學(xué)家玩,早上就出去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回來。夫妻倆既擔(dān)心著小軍,又擔(dān)心著小花,一夜都沒有睡著覺。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曬場隊部,還是只有小張在那兒,問他丁組長有沒有回來,說還沒有。問有沒有聽到小軍的消息,說也沒有。秀珍當(dāng)場在曬場上就號啕大哭起來:“小軍,小軍,你在哪?他們把你怎么啦?嗚嗚嗚嗚……”廣茂忽然想到趕快找支書,只有他有辦法,急忙拉起秀珍就向大隊部跑去。

到了大隊部,找到支書辦公室,辦公室的門鎖著。問傳達(dá)室看門的,支書哪去了?看門的說,支書早上來到辦公室,只一會兒工夫就關(guān)上門去了公社,走得急急慌慌的,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于廣茂和秀珍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上心頭,為什么昨晚丁組長突然接到通知到公社去了?為什么今早支書又突然接到通知到公社去了?難道小軍真的出了什么事?奔波了一早上的廣茂和秀珍突然變得四肢無力,幾乎癱倒在地。傳達(dá)室看門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忙將他們扶起來坐到椅子上。秀珍又“哇”的一聲哭起來,邊哭邊說:“兒子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嗚嗚嗚嗚……這可怎么得了啊……嗚嗚嗚嗚……”

于廣茂什么也沒有說,拉起妻子,沖出門外,就向公社跑去。他要去找他的兒子,從昨天中午到今天早上,兒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還不回來?他要趕快見到兒子。大隊離公社五六里遠(yuǎn),他們瘋了似的,幾乎一步不停地奔跑到那里。

十五

早上,于小花一個人先悄悄地離開家,來到鎮(zhèn)上汽車站,在那兒等王秘書。待到王秘書也到了那兒與她會合后,兩人一起買了車票,登上了去縣城的汽車。他們雖然事先約好,但還是不敢一起同行。小花跟爸爸、媽媽說的是跟同學(xué)一起玩,她怕告訴他們是跟王秘書去城里,他們會不同意。兩個人坐車到城里后,王秘書先把小花帶到了名叫“三面紅旗”的一家百貨商店門口,叫她在那兒等他,然后他先回了一趟家,處理了有關(guān)事情后,就來到“三面紅旗”,帶小花到百貨商店里去玩?!叭婕t旗”在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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