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杰·索木東
1
回族珠寶商人沙斐格神秘兮兮地摸進我的旅館時,差不多是中午一點。這是他今天第三趟過來了。
正午的太陽,曬得八廓街像一面灼燙的鏡子。一般這個時候,是旅館最消閑的時候,幾乎沒有來入住的客人,我也正好利用這個時間,躺在卡墊上睡個午覺。
沙斐格左臂下夾著一個長方的布包,像個影子一樣,悄沒聲息地站到我面前時,我敢肯定是被他那雙時刻亂轉(zhuǎn)著的小眼睛給瞪醒的。
猛地爬起來,我看到一個和他瘦小的身材不相符的巨大身影,就端端正正地擋在眼前。顯然,他也被一咕嚕爬起來的我嚇了一跳,像一只猴子,嘴里發(fā)著奇怪的聲音,跳到了一邊。
“嗨!嗨!嗨!尕回回,你像個魂靈一樣摸到阿哥面前,是要把你阿哥嚇死呢嗎?!”祖籍都是甘肅,打小就在八廓街上一起長大,30多年來,都是我霸道而親昵地叫他“尕回回”,而他則一直低聲細氣地叫大他半歲的我“阿哥”。
“阿哥,阿哥,別急嘛!別急嘛!你的牛眼睛,把人瞪得害怕著!”他用右手搡了搡左腋下的狹長布包,像個魂靈一樣飄到門口,探頭探腦地向外看了看,反手輕輕把門推上,小心翼翼地掛上了保險鎖。
“嗨嗨嗨!尕回回,你把阿哥的門打開!阿哥還要迎接客人呢!”吼歸吼,我還是明顯感覺到這小子今天的神秘,不同于平日里習以為常的謹慎。
“我的阿哥,你來,你來。我給你看個真正的好東西嘛?!鄙踌掣窭吓R街的窗簾,暗下來的屋子里,彌漫著神秘的味道。
“你個球尕娃,把啥事情都做得神秘兮兮的……”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開的包袱堵上了嘴。——那是三塊經(jīng)板,三塊刻滿藏文的舊經(jīng)板!
“我的阿哥,你看看,你看看。這是我阿爺留下的東西。他活著的時候反復交代過,不能示人,尤其是不能讓你們召相縣的藏民看到?!?/p>
“嗯!嗯!……你說啥?”我完全被手里的經(jīng)板所吸引,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三塊雕刻精美的經(jīng)板,分明是《大藏經(jīng)》里面的一部分,一塊是部分目錄,另兩塊是部分經(jīng)文。
“這是我阿爺當年從河州來拉薩時,行李里頭唯一帶著的東西。他反復交代過,是召相大寺的老東西,不能給你們看。”
“對!對!從材質(zhì)、雕工和內(nèi)容上看,應該是召相版的《大藏經(jīng)》。其他版本的經(jīng)板,樺木的比較少見,而且雕工和校勘都沒這么精細?!迸踉谑掷锏倪@三塊樺木經(jīng)板,略顯烏黑,滲透了歲月的印漬。深深鐫刻的字縫里,隱隱可見殘留的墨痕和狼毒藏紙的紙屑。
“那你為啥要今天給我看?阿爺?shù)脑捯膊宦犃??”圣地拉薩的午后,我捧著經(jīng)板,彷佛看到自己從未到過的安多故鄉(xiāng),200年前的召相大寺里,僧俗人眾正從一個叫大峪的溝內(nèi)源源不斷地運來散發(fā)著清香的樺木材料,熟練而虔誠地刻印著神圣的經(jīng)卷。
“我的阿哥,不是我不聽阿爺?shù)脑?。我覺得,如果我阿爺知道你要帶阿爺扎西回老家的話,他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的?!鄙踌掣褡炖锏陌斣?,就是我的阿爺。
“阿爺活著的時候一直說,這些經(jīng)板是他偷偷藏起來的,他忘不了召相大寺的那場大火!”
“等等!等等!沙斐格,我有點糊涂。你說清楚一點。阿爺薩費和召相大寺的那場大火,有什么關(guān)系?”我放下手里的經(jīng)板,瞪大眼睛問到。
打小開始,我們兩家,雖然民族不同、信仰各異,但是三代以來在八廓街上比鄰而居,處得像親戚一樣融洽。我小時候聽阿爺薩費講,他年輕的時候常去我的家鄉(xiāng)召相縣,用茶葉和鹽巴換取那里的牛羊皮子,還有偶爾遇到的蟲草、麝香。在召相縣的好幾個溝里,都有他私交很好的“主人家”(外界對當?shù)啬撩衽笥训淖鸱Q)。
“這個事,我阿爺在肚子里藏了半輩子,直到去世前才給我說的。我阿爺當年在河州被強行征兵,去打召相土司,燒了寺院?!鄙踌掣竦偷偷穆曇?,訴說的這段傷心往事,暗合著幽暗的歷史和我慢慢沉下去的心。
“他覺得對不起他在召相縣的主人家,就偷了幾塊沒燒掉的經(jīng)板子,連夜跑了?!薄爱敃r他走的是江車那條道。他怕他的部隊追來,都是白天睡覺,半夜走路。兩個月后,他逃到了拉薩?!鄙踌掣竦臄⑹?,遙遠而平靜,一如這間屋子的氣氛,寂靜而沉重。
“我知道那場大火,一輩子都在燒著他的神經(jīng)和夢魘……”
“我今天把經(jīng)板給你,就是想讓你帶回老家,也算是替阿爺還一個人情……”
輕撫著桌上的三塊經(jīng)板,彷佛觸摸著那些凌亂而幽暗的往昔。我的思緒,也被帶進了阿爺曾經(jīng)講述的那場大火里。
2
那堆火好大好大、好紅好紅,紅得就像那天的如血殘陽!
這樣的大火,只有部落大會才會燃起。所有人的臉,都映照在這片血紅里。所有人的臉,因為被巨大的震驚和預示的不祥籠罩,異常嚴肅和凝重。
頭人在沉重地宣布一個令人心痛的消息,這個消息關(guān)乎著山神的尊嚴和村莊的吉祥。曾經(jīng)是這片土地上的驕傲的阿爺,仍舊是這堆大火燃起的緣由。惟一跟以前不同的是,這次,他卻淪為了罪人?!聿钌袷?,他彈無虛發(fā)的槍口,竟然碰上了一只神鷹!
作為這片土地上最優(yōu)秀的獵手,他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雄鷹哀鳴聲起的那一刻,悲愴的命運就已經(jīng)落地。如果沒有嬌美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幼兒,作為一個響當當?shù)膱D伯特男子,他知道該用什么來解決自己的過失。
整個大地,都籠罩在這片血色里,悲壯而凝重。在大家遺憾而又無能為力的眼神里,他讀出了族人們的恐懼,還有惋惜。部落有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則,村莊有她賴以存活的鐵律,一切,都不會因為人情而有些許改變。他也比誰都明白這點。
阿爺清澈如圣湖之水的眼睛,在大火里漸漸變成死灰。他遵循祖訓,解下了那把曾經(jīng)吸引了無數(shù)眼睛的獵槍,解下了那把象征著榮譽和英武的鋼刀,解下了和這片大地的所有牽連。
阿爺最后望了一眼沉默不語的阿尼貢布神山,望了一眼族人們各式各樣的眼神,帶著妻兒離開了曾經(jīng)撒下所有驕傲和甜蜜的母性大地。
也許,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樣的處罰已經(jīng)是最輕的了。這樣的處罰里,已經(jīng)充分考慮了他對部落做出的所有貢獻。
阿爺離開前,向部落提了最后一個請求——帶走那只神鷹的骨頭。
從此,在背井離鄉(xiāng)的每個月夜,就多出來了一管深沉憂郁的鷹笛。
他立下誓言,他的有生之年,家人不許回家鄉(xiāng)召相縣。
他留下遺言,他的骨灰,要撒在阿尼貢布的山頭。
眼前仿佛還是那個血色黃昏,仿佛還燃燒著六十年前的那堆大火,仿佛還是族人們遺憾無奈而又凝重悲壯的眼神,仿佛還是阿爺那雙清澈如湖的眼睛,正慢慢變灰。
作為一個生在拉薩、長在圣城的安多藏人,自從接過那管鷹笛,多少個月夜,我都在夢里走近從未到過的故鄉(xiāng)。我不知道,一遍又一遍找尋的是什么?也許,只是一種感覺。一種與生俱來、血脈相通的感覺。根的感覺。
我知道,自從阿爺出走以后,自己和那片土地的一切,已經(jīng)徹底切斷。但是,阿爺已經(jīng)把那片土地的血脈和驕傲,都傳給了我們。這就已足夠。
拉薩的夜,慢慢深了。
久遠的柏香味,卻愈來愈濃烈。
旅館的最后一個客人,也在醉酒后的呢喃里,昏昏入睡。我給這個來自康巴的孤獨男人,蓋了一條毯子。就讓我的兄弟在鼾聲里安睡吧。也許,在夢里,他會忘記他的憂傷。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從佛堂里拿出那管略略發(fā)黃的鷹笛。
那縷深沉憂郁的笛音,就在骨縫里輕輕響起,宛若銀子般的月光,在圣城的夜里,慢慢鋪開。此刻,八廓、拉薩、整個夜晚,都屬于我,屬于笛音,屬于祖孫三代的向鄉(xiāng)而望。
我知道,那是植根生命的聲音在呼喚。
我知道,那是故鄉(xiāng)的阿尼貢布神山在呼喚。
我知道,那是阿爺六十年的心愿在呼喚。
一管鷹笛,三塊經(jīng)板,阿爺,我們回家!
3
這次出行的心情有點復雜,因為要去一個自己從未到過、卻時刻念想著的、名叫故土的地方。
所以,我選擇了自駕。
我想沿著阿爺背井離鄉(xiāng)的那條路,慢慢回家。
車過可可西里,正午炙人的陽光,讓這片人跡罕見的高原,愈發(fā)蒼涼。
我開大音響,讓鷹笛悲涼的聲音,充盈自己寂寥的旅途。
遠處,一個背著戶外旅行包的人,伸出右手大拇指在攔車。迷離的陽光下,他和他遙遠的身影,像一段扎在路邊的橛子,孤單而倔強。
“嗨!朋友,要去哪里?”空曠寂寥的高原上,遇到一個同行的人,是遠足者的福分,我沒有不停車的理由。
“去金城。能搭我一程嗎?”清脆的京腔普通話隨著車窗落下,路邊是一個著一身軍綠戶外服的高挑姑娘。
“上來吧!我們正好同路。”我把碩大的太陽鏡推到腦門上,下車幫她把行李放進了后備箱。
“謝謝您吶!”坐上副駕的她,摘掉面巾和帽子,理了理略顯凌亂的長發(fā),順手在腦后扎了一個馬尾,重新戴上了那幅紫色邊框的太陽鏡。
“來可可西里玩?”坐在我身邊的這個姑娘,棱棱的鼻子上掛著細微的汗珠,白皙的雙頰上,有若隱若現(xiàn)的灼傷。
“是的。大哥您呢?”她舔了舔有點干裂的嘴唇,翻下車頂?shù)溺R子抹了點唇膏?!@是一個習慣于在途中搭順風車的背包客。
“我是拉薩人,去安多地區(qū)?!蔽覀?cè)過去半邊臉,有點輕佻的問:“你叫我東哥吧。你怎么稱呼,美女?”
“流浪魚。”她莞爾一笑,略顯俏皮地說。
流浪魚?我知道這也許是她的網(wǎng)名,或者只是一個胡亂編造的名字。漫長的旅途中,偶遇的搭順風車的女人,你又何必在意她的名字呢?
“東哥,您車上的音樂真好聽。是什么樂器演奏的?”
“是鷹笛。就是用禿鷲的翅骨做的樂器。這種樂器和演奏方法,快在雪域高原失傳了?!蔽疑晕㈥P(guān)小了一點音量,漫不經(jīng)心地給她解釋。
這當口,車被路上一個沒繞過去的坑顛了一下,彈起又落下。流浪魚驚呼一聲,順手抓住了我的右臂:“東哥,好好開車,不許分心哦。”
“沒事!沒事!東哥的技術(shù)好著呢。”
她放開我的胳膊時,似乎稍微停留了一下。
流浪魚顯然是走累了,不一會便窩在副駕上睡著了。
我關(guān)小了音量,鷹笛的聲音更加久遠而低沉,將這一段人跡罕見的旅途,點綴得更加空曠、迷離。
流浪魚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她揉揉惺忪的眼睛坐起來,散亂的長發(fā)有幾縷從汗津津的額頭垂下,慵懶而性感。
“睡醒了?懶小魚兒。”側(cè)臉看了看,她臉頰上尚未褪去的那抹紅暈,讓我的心蕩了一下。
“嗯!東哥,太累,睡死了。不好意思啊!”
“沒事!沒事!你睡著了挺心疼的?!蔽矣幂p佻的口吻和她打趣。
“不好好開車,老偷看人家睡覺干什么,討厭!”嬌嗔的聲音隨著一只粉拳輕輕砸在右肩上,我的心被敲出一串悅耳的音符。
“呵呵!不看了!下次不看了!”
“前面還有八十多公里才有一個小鎮(zhèn)。你說,我們是露宿呢,還是趕過去投宿?”我的話中,明顯多了一些曖昧和勾引。
“嗯……聽你的,東哥。我?guī)Я藥づ??!彼幕卮?,也有幾許迷離。
漫長的旅途,我們都走得有點寂寞了。
決定在途中露宿,我便將車開到路邊一個背風的小山坳里。我們就像兩個熟識已久的朋友,在暖暖的夕陽里,十分默契地架起酒精爐,分工做飯。
巨大的夜幕,迅速地自天而降,輕輕籠罩著這片草地。半輪弦月,斜掛在宛若穹廬的戈壁的夜空下。或明或暗的遠山,似乎更遠了。
明亮的繁星,在深藍色的蒼穹里,眨巴著迷離的眼睛。醒目的銀河,彷佛一條柔軟的綢緞,輕輕搭在夜幕下的群山上,詭異而神秘。
風沙沙的聲音,掠過帶露的草尖,一群神秘的精靈,輕盈地溜過草原,帶走了秘密。
坐在越野車有點冰涼的前引擎蓋上,我摟了摟靠在身上的流浪魚,她單薄的肩膀,有點瘦弱。
“我給你吹一段鷹笛吧。”出口的聲音,在夜風里顯得低沉而疲憊。
“嗯?!痹谟脑沟牡岩衾?,流浪魚的呢喃,恍若隔世。
露水自天而降,慢慢打濕我們緊緊相偎的身影……
兩天后的中午,在金城那座聞名天下的鐵橋邊,流浪魚下了車。
目送她背著行囊,慢慢消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轉(zhuǎn)身驅(qū)車,去了南面的召相縣。
鐵橋下,渾濁的母親河,自足而沉著地向東慢慢流去……
4
到達河州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了。
被稱為“小麥加”的河州城,仍舊是商賈云集的旱碼頭。高高低低的樓房和店鋪后面,是風格迥異的清真寺。
戴著白號帽的穆斯林、穿著藏袍的牧民和衣著艷麗的各色人等,魚貫出沒于大街上玲瑯滿目的店鋪間,熱鬧異常。
高高聳立的喚醒塔里,突然傳來高亢的邦克聲。那些活躍在店鋪里的白帽子,便匆匆結(jié)束生意,進入后堂禮拜去了。
大街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拉薩八廓街上,和我家比鄰的沙斐格家的珠寶店,每天這個時候,他們也會匆匆結(jié)束生意,準時鉆到后堂的小房間里去做禮拜?!莻€小房間,多年來也一直是我始終覬覦而未能涉足的神秘之所。
那一刻,沙斐格珠寶店的窄小門面,就那么空空落落地杵在八廓街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就像他謹慎而堅決的眼神,在大昭寺經(jīng)久不息的誦經(jīng)聲和桑煙里,執(zhí)拗地恪守著一份孤獨的存在。
匆匆吃了一碗河沿面片,隨意踱進一間比較寬敞的店鋪,我仔細挑選了一塊羊毛禮拜毯。就讓這塊印著阿拉伯文的墨綠色毯子,帶給和我一樣背井離鄉(xiāng)的沙斐格兄弟,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一點溫馨記憶吧。
車過土門關(guān),高原的景象便在眼前次第打開。
在路旁的白塔邊停下車,我把阿爺?shù)墓腔液心贸鰜矸旁诹藫躏L玻璃前的太陽能瑪尼旁。輕誦著經(jīng)文,恭敬地搭上一條哈達,我用地道的藏語召相方言說:“阿爺,我們回家!”
在拉薩生活的六十多年里,阿爺一直很苛刻的要求我們,在家必須說召相方言。這也一直讓我來自西藏山南的母親和來自林芝的愛人,難以適應。一個屋檐下,兩種方言的撕扯里,我知道,那是阿爺用思念恪守著千里之外的村莊。
那么,我該用什么樣的姿勢,第一次站在故鄉(xiāng)的路口呢?
我該對第一個遇到的族人,說些什么呢?
——多少次,我都在阿爺?shù)拿枋隼?,一遍遍模擬著走進這個血脈相連的村莊的最佳方式。
可當踏入大山深處靜謐的村莊時,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準備,都是那么的荒誕和滑稽。
5
第一縷陽光,就透過濕漉漉的白樺林,打在氤氳的晨霧上。
沿著溝內(nèi)林木稀疏的柏油馬路,我走進了夢中的故鄉(xiāng)大峪村。
水泥鋪就的村級公路,平平直直地穿過莊子,一直通往葳葳蕤蕤的大山深處。整齊劃一的路燈,靜立公路兩側(cè),宛若一個個精干的護衛(wèi),守護著村莊。
高高的藏式二層樓,虎吞口的“苫子房”?!麄€村子修葺一新的民居,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子。
門樓頂上,幾個煨桑爐里,已經(jīng)飄出松柏枝久遠的清香。門前的瑪尼旗桿上,龍達在晨風里輕輕飄動,為村莊輕誦著吉祥。
阿尼貢布神山高大的身影,籠罩著晨曦里的莊子,炊煙裊裊,寧靜舒適。
幾位身著漢裝的中年婦女,背著背簍,迎面走來。
我摘下帽子,肅立路旁。
我用嫻熟的母語問候她們。
她們搖搖頭,神情茫然地用漢語問我:“你是不是找旅游點呢?”
她們中的兩三個,伸手指著村莊那頭一排木頭樁子圍著的木頭房子對我說:“你去那里吧!那里就是旅游點?!薄笆橇謽I(yè)局辦的。老板是一個河州回民?!薄澳闳ツ抢锇桑抢锷抖加心?!”
她們又看了一眼呆立路邊的我,自顧自地拉著家常走遠了。
目送她們的身影在晨曦里漸行漸遠,我把那句藏語的感謝,生生地咽回了肚里。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
阿爺?。∵@就是雕刻過召相版《大藏經(jīng)》的那個村莊嗎?
阿爺?。∵@就是你用母語念叨了六十多年的那個村莊嗎?
阿爺啊!這就是我們祖孫三代,在異地他鄉(xiāng)日夜守護著的那個村莊嗎?
阿爺??!你帶著我千里奔波歸來的村莊,祥和的黎明里沉默的村莊,已經(jīng)失去了母語……
像一個被暗夜遺棄在人世的魂靈,我披著故鄉(xiāng)溫暖的陽光,飄忽在村莊陌生的路上。顛三倒四的腳步,帶動了一群早起的頑童的大惑不解和奔走相告。一些錯愕的表情,接二連三地從那些嶄新的屋檐和墻頭冒了出來。
“阿爸,請問村長家怎么走?”我用藏語問一個剛從路邊宅子里走出來的長者。
“啊?你說啥?”老阿爸茫然不解的表情里,我的心又疼了一下。
“大叔,請問村主任家怎么走?”轉(zhuǎn)用普通話問詢的時候,我感覺和煦的陽光,就在眼前打了一個結(jié)。
“哦!哦!村主任啊,在村委會呢。我把你帶上去?!?/p>
村委會是一幢二層的小洋樓,紅磚碧瓦,高大亮堂。寬敞的院落兩邊,小花園里的金露梅和荷包花開得真艷。
將車停在門口,我隨老阿爸進去的時候,一個穿藏藍西裝的人,正坐在辦公桌前就著一碗熱茶啃著大餅。
“村主任,你喝茶著呢嘛?有人找你呢?!碧ь^是一個黑臉膛的中年人,濃眉大眼,干凈利落,比我大不了幾歲。
“哦!是貢布阿爸呀。”“請坐!請坐!”村主任放下吃了一半的大餅,喊來一個年輕的姑娘,給我們倒了一杯茶。
“您好,村主任。我叫索南東珠。從拉薩來。我想跟您咨詢一點事?!?/p>
“歡迎歡迎!歡迎來大峪溝旅游投資。你叫我丹增。”熱情而客套的村主任,給我和貢布阿爸讓了一支煙。顯然,他把我當成了考察旅游項目的投資商。
“我想問問您,六十多年前,你們村是不是有一個叫扎西南杰的人,因為一些事情離開了,再沒回來過?!蔽冶M量讓自己的問詢,更像一個路人。
“啊呀!啊呀!這六十多年前的事情,我還真說不上著。”
“貢布阿爸,你年齡大,聽說過啦?”村主任轉(zhuǎn)頭問貢布老人。
“我想想,我想想……”
“哦!對了。好像我阿爸說過這么一回事情呢。”
“很早的時候,我們家一個房頭的阿爸,好像就叫扎西南杰。他自小父母雙亡,長大以后是我們莊子頂呱呱的獵手,也是嘉波軍隊里的勇士。說當年因為一個啥過不去的事情,帶著婆娘娃娃離開了。那時候,我還沒生下呢?!?/p>
“他們家的老房子,好像就在現(xiàn)在的旅游點那個地方。我們尕的時候,還老去那個空莊廓里玩呢?!?/p>
“后來,房子倒了,莊廓塌了。沒人管。后來,就成公家的地方了?!必暡及帜:挠洃浝铮宜坪跽业搅艘唤z親切的感動。
“莊子里的老人們沒幾個了,我都算年齡大的。知道這個事情的人怕不太多了,年輕人。”
“沒關(guān)系的,貢布阿爸。我就是他的孫子。”轉(zhuǎn)頭看著貢布阿爸的時候,我的眼睛里有一些濕潤。
“阿爺去世了,我遵照遺囑,把他的骨灰送回來。他說要撒在阿尼貢布神山上?!?/p>
“他活著的時候,不讓我們回老家。也不讓我們打聽老家的事情?!?/p>
“你們能帶我去看看我們家老房子的地方嗎?”時過境遷,人物兩生,我不想和他們過多討論阿爺?shù)氖隆?/p>
木頭樁子圍著的這塊向陽空地,背靠雄偉的阿尼貢布,面朝潺潺的大峪河,約有三五畝地大小。四周散落搭建的十數(shù)個藏式帳篷模樣的建筑,有住宿房間,也有接待餐廳。從精致的裝修和精美的器皿上,可以看出這里的接待十分火爆。河谷平坦地帶,引過來的一條小溪上,一座秀氣的臥橋,將整個旅游點裝飾得有模有樣。
靠近山根的高處,空著的那塊平臺,大概就是我們家老宅的地方了。已經(jīng)被收拾得十分平整,好像準備要修建一些房屋在上面。
“丹增主任,這里要修建些啥呢?”
“哦。這個旅游點是鎮(zhèn)政府的重點開發(fā)項目,承包商是一個河州的回民老板。”
“索南東珠先生,你們家這個老宅子這里,回民老板說要修一個做禮拜的房子。我們正給鎮(zhèn)上和縣上打報告著呢?!本鞯拇逯魅蔚幕卮鹄?,明顯多了幾分戒備。
“哦。丹增主任,我一無房契,二無證明,不能說這是我們家的老宅地。它現(xiàn)在是村上的公用地。”
“我這次把阿爺送回老家,還有一個愿望,就是想在我阿爺?shù)那f子跟前,投資修建一個藏族風情園?!?/p>
“這里,我阿爺生下我阿爸的地方,我要修一座白塔!給村里人一個轉(zhuǎn)國拉的地方?!?/p>
“辦完阿爺?shù)氖虑橐院?,我會去找?zhèn)上和縣上的領導談。資金我已經(jīng)帶來了。我希望能得到村子上的大力支持。”
“這是三代人的愿望?!覀円丶?!”
從旅游點出來,我婉拒了丹增主任和貢布阿爸的盛情邀請,徑直上了阿尼貢布神山。
阿爺啊,我只能這樣安葬你了!我只能在失去母語的山頭,安葬你的鷹笛,安葬你的傳說,安葬你整整一個甲子的守望!
阿爺啊,此刻,我匍匐在阿尼貢布大神的腳下,親吻著血脈相連的這塊大地,親吻著我再也無法用心貼近的故鄉(xiāng)。
阿爺啊,你耕作狩獵、策馬奔馳過的這片土地上,已經(jīng)沒有了你的影子了。你生兒育女的老木屋,也已經(jīng)化為了泥土。
你就在阿尼貢布大神的眼淚里安息吧!
撒完阿爺?shù)淖詈笠话压腔液妥詈笠化B風馬,轉(zhuǎn)身下山的時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
幾只神鷹,在天地間高翔。
6
規(guī)劃整齊的召相縣大街上,問了好幾個人,我才在大樓林立的街道背后,找到了召相嘉波(藏語“王”的音譯,即平常說的“土司”)的府邸。
在阿爺?shù)闹v述里,這位曾經(jīng)名動四方的嘉波,他顯赫的家族,來自唐朝末年的拉薩。自明正德年間接受天朝分封以來,數(shù)百年來一直統(tǒng)治著召相大地上16掌尕48旗520族的十數(shù)萬黑頭藏人。
現(xiàn)在,佇立在我眼前的是一幢裝修一新的三層小洋樓。門口銅牌上刻著醒目的藏漢雙文大字“召相縣革命歷史紀念館”。
紀念館的門緊鎖著。宛如鎖著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
我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沿著一條小路上了山。
我知道,這座山的蓮花寶座上,安坐著高僧大德輩出的古剎召相大寺,歷史上轄有108座屬寺的召相大寺。
召相大寺是敞開的。
抱著三塊樺木經(jīng)板,在熟悉的桑煙里,躬身走進面朝大道的高大寺門。
莊嚴的大金瓦殿,佇立在寺門正對的高臺上,殿前是矮墻圍起來的辯經(jīng)場。陽光下的金瓦,閃爍著流動的光芒,鎏金的雙鹿,跪在法輪兩旁,守護著亙古的信仰。
大殿前陳舊的木質(zhì)地板上,幾行長長的深槽,裸露著樺木的清香。那是朝拜的信徒,磕頭時留下的印痕。
我把包著經(jīng)板的包袱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等身長頭。
起身的時候,一個絳紅色的年長僧人走了過來。
“你好!尊敬的修行者?!蔽译p手合十用母語躬身問候。
“你好!遠方回來的孩子。大殿是開著的,去叩拜未來佛吧?!彼媚刚Z輕聲告訴我,轉(zhuǎn)身閃進僧舍深處。
從側(cè)門躬身而入,肅穆的大殿內(nèi)空無一人。
我在高大的未來佛木雕像前,點燃一盞酥油燈,虔誠地叩首、誦經(jīng),然后打開包袱,將三塊經(jīng)板恭恭敬敬地獻在了供桌上,輕聲離開。
掩上殿門時,聽到宏厚的誦經(jīng)聲,逐漸清晰。
沿著順時針方向,我一步一叩經(jīng)過一個個肅穆的經(jīng)堂。聞思學院,天文歷算學院,法舞學院,密宗續(xù)部學院……最后到達的是僧綱(寺院主持)府邸。召相縣的歷史上,一直沿襲著“兄為嘉波、弟為僧綱”的傳統(tǒng)體制??湛章渎涞纳V府邸,在午后的安詳幽靜里,悉心收藏著歷史的幽暗和秘密。
朝拜完僧綱府邸,從東邊下樓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著藏裝的高挑女子,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正從西邊的樓梯走上去。
“次力阿爸,現(xiàn)在誰還住在這里?”她用嫻熟的藏語問身邊的一位長者。
“公主,瘸子桑吉在樓下住了20年了。他一直在這里刻經(jīng)板?!?/p>
“就是大峪村的那個桑吉阿爸嗎?”
……
入耳的聲音有點熟悉,像途中遇到的流浪魚。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