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溪
三子是我的一條狗。它沒有名貴的血統(tǒng),只是普通農家院落里自在玩耍的草狗。農村人對狗具有樸素的情感,它們大多散居。農家院落房前屋后多是林地或菜地,院墻一般不高,或者有綠籬環(huán)繞,在一派田園風光中,農家的安全主要靠狗了。
三子被抱來的時候,全身毛色烏黑,像在墨池里染過一樣,只在后右蹄底下,偶有幾根白毛。父親說,這條狗很珍貴,因為老人們都說,黑狗可以辟邪。我和哥哥都爭著為它取名字,哥哥那時候已經讀到五年級,已經是我們家的學問人,而我還沒到上學的年紀。他說既然黑狗可以辟邪,那我們就叫他“哮天”吧。而我堅持叫它三子,因為我在家里排行老二,是哥哥的“小兵”,叫它三子,顯然包含了它是我的“小兵”,今后要看我臉色聽我指派的意思。
童年的我體弱多病,到了上學的年紀,依然孤單地呆在家里。幸好,我有了三子。童年的時光里,我和它歡快地穿過楊樹林,去追回那些活蹦亂跳四處瘋跑的豬崽;我和它坐在山坡上,我的五只羊在山坡上安靜地吃草。當有不聽話的羊羔越界吃別人的莊稼時,三子會猛竄過去,教訓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羊崽子們。山坡上,秋風掠過,陽光拂過,白云流過。三子和我一樣,不知道白云蒼狗的變幻,不知道時光流去的煩惱。我們安靜地躺著,像個詩人。
或許是三子真的替我辟了邪,在三子的陪伴下,我的病竟神奇地好了。我該去讀書了。從我家到學校有三公里的模樣。每天,我和伙伴們穿過茂密的桑林,沿著綠油油的麥田,跨過原野的溝溝坎坎,在牛羊的注視中呼嘯而去,呼嘯而回。三子喜歡我。每天早上去上學,三子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我們,和我們在晨光中四蹄撒歡,遠遠地跑在我們前面,四處嗅聞,像電影里掃雷的戰(zhàn)士。有時候跑遠了,三子會坐下來等我們。我想,那時候三子一定很得意,因為每次我們都被它遠遠地甩在后面。
我總不能帶著三子去上學。每次到了村口,我都會讓它回去,三子仿佛能聽懂我的話,乖乖地坐在一棵老桑樹下,目送著我們遠去。每天下午,三子會準時等在老桑樹下,等我回來。它癡心不改的樣子,現在仍然留在我的記憶里。三子若是人的話,定是詩經中那個信守承諾抱柱而死的尾生。有一次,我隨老師去城里參加運動會,從城里回了家。到家了發(fā)現三子不在。我知道,這個傻子一定在老桑樹下等我。我跑回去,此時,太陽落山,暮色四合,老桑樹在原野中畫出孤獨的剪影。我遠遠地看見三子還在老桑樹下,頭朝著我放學歸來的方向,癡癡地等我。
那年秋天,三子好像病了。秋高氣爽的天氣里,三子應該是活潑而快樂的。然而,那天,三子精神萎靡不振,趴在院子的一角,嘴角流著白色的黏涎,渾身抽搐,大口地喘氣。同學的父親是個獸醫(yī),據說是專門給豬看病的。父親請他來看了三子,獸醫(yī)遠遠地看了一眼,告訴父親,八成是成了“瘋狗”了。老家的方言中,“瘋狗”就是得了狂犬病,不懂醫(yī)學的人們將瘋狗看得很恐怖,伴隨著很多嚇人的傳說。三子成了“瘋狗”,我們不敢相信但卻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三子會發(fā)瘋嗎,三子還會認識我嗎?它會不會突然跳起來咬我一口?它會死嗎?我不敢去想沒有三子的生活。在我心里,那個陪伴了我的童年,在我上學后,晨光中把我送到村口,暮色中接我回家的三子,不再是一條狗,而是和我相依為命的弟弟了。弟弟病了,我應該做些什么?我在心里暗下決心。
三子一天沒吃飯了,有氣無力地趴在墻角,秋日的陽光灑在三子的身上。黑色的毛發(fā)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透著一絲悲涼。父親不讓我接近三子,擔心它六親不認咬我一口。父親說,被瘋狗咬了的人,也會變成瘋狗的。我不敢想象被三子咬了后也變成瘋狗的樣子。但我不怕,我和三子有秘密的交流方式,三子喜歡我撫摸它的前爪。父母不在家,我坐到了三子身邊,抬起了它的前爪,溫柔地撫摸。三子吃力地抬了下頭,努力搖了搖尾巴,似乎在安慰我,又似乎在求救。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我把三子的頭放在腿上,撫摸著它,流著淚對三子說,三子,你沒有瘋,你只是病了,你會好起來的,因為你很勇敢。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在村外玩,有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車上的筐里捆著一條可憐的狗。你一下子發(fā)怒了,沖過去就要咬人家。幸虧我及時把你拉了回來。否則的話,那個狗販子定會屁股開花。三子,你有靈性,又勇敢,你不會瘋,更不會死。我要讓你好起來。我握緊拳頭,眼神像個大人那樣堅定。而三子不說話,靜靜躺在我懷里。秋風起了,一絲涼意襲來。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說,聽獸醫(yī)說,瘋狗病是有潛伏期的,一旦過了潛伏期,那就真的成了瘋狗了。我們要趕緊找機會把它打死,不能讓它跑出去咬人。父親猛吸一口煙,他決定處死隨時會發(fā)瘋害人的三子。那時,父親身強體壯,他抄起一根棍子,冷不丁地向三子砸去。三子一聲慘叫,箭一般竄出家門,向后山逃去。父親拎著棍子追了出去,他哪里能追得上三子。三子消失了。在三子消失的時間里,老實的父親惴惴不安。他擔心,三子真的會竄出來咬人,那將是我們家不可饒恕的罪過。
我怨恨父親不該這么狠心對三子痛下殺手。我為沒能攔住父親而后悔。我情愿那棍子是打在我身上,而不是三子。因為我和三子說過,我要救它,而現在,三子逃走了,或許它已經死了。我發(fā)瘋似的到處尋找三子,在我和它躺著的山坡上,在它等我回家的老桑樹下,在我們奔跑跳躍的楊樹林里,我的呼喊聲在小村里回蕩。但三子消失了。我想,三子應該是帶著怨恨和不解,它愛我們,但它愛的人為什么突然變得如此無情?
兩天后的一個傍晚,我們正在院子里吃飯,我驚奇地發(fā)現,三子一瘸一拐地回來了!此時,三子渾身都是爛泥,眼角和嘴角都是白色的黏涎,它已經沒有力氣走到我們身邊,只是默默地趴在院子的一角。三子回來了。它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選擇回家,回到我們身邊。我不知道三子能否原諒我們的殘忍,但是我知道,此刻,三子在告訴我們,這里是它的家,它愿意死在這里,死在親人的手里。
父親流著淚,默默拿起一根繩子,準備再次動手,處死這個他認為即將成為瘋狗的三子。那一刻,我先成了條瘋狗了。我頭發(fā)直立、面色赤紅、渾身顫抖,死死抓住父親手里的繩子,威脅父親,要勒死三子,就先把我勒死吧。父親嘆了口氣說,算了吧,我看不勒死它,它也活不成了。
在生命的懸崖邊上,我把三子拉了回來。但是,三子什么也不知道,它似乎在靜待死亡的到來。我一路跑到鄰村同學家,找到他的獸醫(yī)父親,質問他憑什么就認定三子得了“瘋狗病”。我還像個大人一樣說,那天你就是遠遠地看了一眼,而且你還是個看豬的。同學的父親說,那既然這樣,你把狗帶到城里的獸醫(yī)站去吧。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到我的班主任毛老師家,把三子的事情告訴了他,向他借了20塊錢,并央求老師陪我一起,把三子送到獸醫(yī)站。毛老師騎自行車帶著我和三子,去了城里的獸醫(yī)站,他騎得很快,三子在我的懷里一動不動。風從四周吹來,一排排楊樹迅速地向后跑去。到了獸醫(yī)站,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叔叔,抱起三子,放到了臺子上。我和老師焦急地等在外面。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在焦急等待著命運對三子的判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白大褂叔叔出來了,一臉嚴肅地告訴我,狗得的不是狂犬病,應該是被人下了毒,腿也骨折了,情況很危險,如果它命大的話,或許吧,醫(yī)生欲言又止。那一刻,我的心先是被狠狠提起,又被輕輕放下。三子不是瘋狗,三子會活過來,我對毛老師說。毛老師摸著我的頭,眼神里滿是堅定。
又過了好久,門開了,白大褂叔叔走出來告訴我,或許是毒藥的毒性不夠強,或許是這條狗的命硬吧,反正它活過來了。不過,今后它將是個三條腿的殘疾狗,因為那條斷腿無法接上只能鋸掉了。我哭了,但我哭得很開心,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心像今天這樣如此地敞亮。在抱著三子回去的路上,我對毛老師說,我不在乎三子有幾條腿,即使三子一條腿也沒有了,只要它還活著,我會一直陪著它,直到它慢慢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