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曉麗
天上下刀子,火車輪子也不能停
1958年3月,為了支援鞍鋼,上頭一紙命令,吉林四平機務(wù)段近300名鐵路工人遷徙到了遼寧的靈山。一下火車,大家都傻眼了:這哪是人待的地方啊?到處是亂墳崗子,大片高粱地的盡頭是零零落落的農(nóng)戶。
工人們就地搭帳篷鋪稻草,50人一個大通鋪。天黑了,隱約可以聽到狼嚎、狗吠、蛤蟆叫,沒有一點燈光。有人第二天就哭了:想家,想回四平!鐵路是半軍事化管理,人們必須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四平從此是記憶中的老家,這個連馬路都沒有的小地方就是他們的第二故鄉(xiāng)。
四平的鐵路家屬們陸續(xù)遷來靈山。沒住的地方,職工們就做挑擔,休班時到鐵道里撿鞍鋼廢棄的耐火磚。那磚質(zhì)量特好,也特沉,當年的老段長孔昭寬說他一次最多能挑16塊,每次往返三里路,挑子用壞了6副。像燕子銜泥一樣,鐵路工人挑了兩年的磚,才勉強蓋起了房子。
父親跑車,沒時間挑磚,花260元買了個小房子。為了生活,母親學會了種地、挖野菜,還會把不好燒的面煤摻黃土,做成煤球和煤坯子燒火,用野菜替代蔬菜蘸醬,粗糧細作烙煎餅,苦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父親14歲就到四平機務(wù)段上班了,按現(xiàn)在的說法屬于童工,可那時沒辦法,爺爺早逝,扔下奶奶和5個兒子。父親念到了初中,屬于“知識分子”,加上勤快好學,到鐵路兩年多就當上了副司機,段里決定吸納他入團。
填寫成分時,一直在城市長大的父親不知道寫啥,負責人解釋:“成分就是地主、富農(nóng)、中農(nóng)、貧農(nóng)……”父親犯下了背負一生的錯誤,“那就捋頭填一個吧?!蹦莻€負責人一點都不負責,真就捋頭給添上了“地主”。
美麗的媽媽一夜間就變成了丑惡的“地主婆”挨斗,長長的大辮子在“文革”中被剃成難看的“五號頭”,家里漂亮的窗簾被當做四舊扯成了條條。母親經(jīng)常陪著爸爸挨斗、寫剝削交代。3歲的我一來到靈山就成了地主崽子。上學后,天天挨“貧下中農(nóng)”子弟欺負。
盡管如此,父母仍保持著剛直不阿的品性。造反派威逼利誘父親揭發(fā)老段長和書記時,被拒絕了。
父親把參加鐵路工作的那天——4月1日,當生日過。那時,父親經(jīng)常跑大官屯一帶,苦、臟、累。父親技術(shù)過硬,多次完成了3200噸位的重載,他返回機務(wù)段的時候,運轉(zhuǎn)車間組織幾個工人在門口敲鑼打鼓地歡迎祝賀,享受了那個年代火車司機的最高獎勵。激動的父親回家讓母親燙半斤酒,炒了4個雞蛋。雖然父親一輩子和榮譽、官銜無緣,但段里的老少爺們都特別敬重他,說他就是一本活機規(guī)(火車司機的操作規(guī)程)。問他火車操作上的事,他張口就來,準確無誤。父親常說:“天上下刀子,火車輪子也不能停!”記憶里,父親沒有歇過病假,老上班。
父親開了一輩子火車,他病退后,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天怎么熱,他左半邊臉和胳膊都不出汗,他說這是職業(yè)病,火車司機常年探身車外[嘹] 望,風吹日曬留下的后遺癥。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找出一套他沒舍得穿的新鐵路制服,親手給他穿上。
頂多算半拉火車頭
當年和父親一起從四平來靈山的于叔,外號叫于大氣門子。爸爸說于叔脾氣急,開火車的時候,不管是上坡還是下坡,都喜歡拉大氣門使勁跑,嗷嗷叫。那樣雖然省勁,但浪費煤炭。大伙就給他起了這樣的外號。
老鄰居王叔叔外號叫王兔子,聽爸爸講:剛上班的男青年要先從叫班開始,半夜三更也要出來。從段里到家屬區(qū)大概3里多路,要經(jīng)過兩大片墳地。王叔叔一手拿手電,一手拿棍子,跑出去,不一會就回來了。值班員納悶,“你去叫班了嗎?怎么這么快?”他氣喘吁吁地說:“我跑去跑回的?!薄澳闩艿帽韧米佣伎欤 蓖跬米泳痛顺闪送跏迨宓膶?。
幽默樂觀的趙叔叔是副司機。那時,段里天天組織休班的職工開會學習。一次,領(lǐng)導講話,要求大家發(fā)揚火車頭精神,多拉快跑大干社會主義。會后,各包車組討論發(fā)言,輪到趙叔叔,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是一名副司機,頂多算半拉火車頭。”從此,他有了外號——半拉火車頭。
父親也有外號,因為他姓修,名正義,大伙就叫他“修正主義”。
那時候,住在鐵路兩旁的鐵路子弟們大都會“飛車”,盡管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可依舊熱情高漲。我們家女孩多,我是老大,對飛車沒有興趣,喜歡坐火車。我常領(lǐng)著弟弟、妹妹到靈山火車站上火車,到鞍山站不出站臺,就登上返回的車。有一次被列車長抓到,問我們?yōu)槭裁床毁I票。我說:“我們是火車司機的兒女!”列車長笑了,到鞍山,他親自安排我們坐返回的火車。
除了免費乘車,我們也會掃雪清障。母親說鐵路家屬都會掃雪,這樣,火車就安全正點了。安全正點是機務(wù)段大人、孩子都熟悉的一句話。父親在屋里睡覺時,孩子們都在外面玩,不許進屋打擾。
父親那些老四平人雖然在靈山安家落戶了,可四平依舊是他們的根。那時候遼寧每戶才3兩豆油,兩斤大米,根本不夠吃。鐵路工人趁著開火車的便利,回四平時買些高粱米、黃豆。四平糧食多,還便宜。老家像慈祥的母親,照顧著遠離她的兒子們。
張叔叔的妻子突然過世,老人和孩子都在四平,段里調(diào)他回四平。大家去送他,他一會哭一會笑。母親回來后,趴在炕上哭了,“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老家?。 ?/p>
我們胸有朝陽
若干年后,機務(wù)段陸續(xù)分來了一些大學畢業(yè)生,他們和老工人一樣吃苦耐勞,沒有托兒所,就把孩子帶到單位,工作一點不耽誤。段里陸續(xù)有了軟水化驗、財務(wù)等部門,靈山機務(wù)段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春天,逐漸發(fā)展到1000多人。
那時候,鐵路工人待遇很低,家家都吃窩窩頭、咸菜,但用父親的話說:我們胸有朝陽!
2010年,靈山機務(wù)段完成了歷史使命,和蘇家屯機務(wù)段合并,成為折返段(上水、加油)。60多年間,它為鞍鋼生產(chǎn)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父親和叔叔們是鞍鋼的運輸大隊。
昔日車輪滾滾、汽笛聲聲的靈山火車站,如今長滿了野草。只有那4棵粗壯的老楊樹巋然不動,那是當年老四平人栽下的,它們把根深深扎在了這塊土地上。那些從四平來的老鐵路平均年齡已有86歲,所剩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