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關于北京,首先讓我想到的是氣味兒,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就這一點而言,人像狗。要不為什么那些老華僑多年后回國,四顧茫然,張著嘴,東聞聞西嗅嗅——尋找的就是那記憶中的北京味兒。
冬儲大白菜味兒。立冬前后,各副食店門前搭起臨時菜站,大白菜堆積如山,從早到晚排起長隊。每家至少得買上幾百斤,用平板三輪、自行車、兒童車等各種工具倒騰回家。大白菜先攤開晾曬,然后碼放在窗下、門邊、過道里、陽臺上,用草簾子或舊棉被蓋住。冬天風雪肆虐,大白菜像木乃伊干枯變質,頑強地散發(fā)出霉爛味兒,提示著它們的存在。
煤煙味兒。為取暖做飯,大小煤球爐蜂窩煤爐像煙鬼把煙囪伸出門窗,噴云吐霧。而煤焦油從煙囪口落到地上,結成一坨坨黑冰。趕上刮風天,得趕緊轉動煙囪口的拐脖——濃煙倒灌,嗆得人鼻涕眼淚,狂嗽不止。更別提那陰險的煤氣:趁人不備,溫柔地殺你。
灰塵味兒。相當于顏色中的鐵灰加點兒赭石——北京冬天的底色。它是所有氣味兒中的統帥,讓人口干舌燥,嗓子冒煙,心情惡劣。一旦借西北風更是了得,千軍萬馬,鋪天蓋地,順窗縫門縫登堂入室,沒處躲沒處藏。當年戴口罩防的主要就是它,否則出門滿嘴牙磣。
正當北京人活得不耐煩,驟然間大雪紛飛,覆蓋全城。大雪有一股云中薄荷味兒,特別是出門吸第一口,清涼滋潤。孩子們高喊著沖出門去,他們摘掉口罩扔下手套,一邊噴吐哈氣,一邊打雪仗堆雪人。直到道路泥濘,結成臟冰,他們沿著臟冰打出溜兒,快到盡頭往下一蹲,借慣性再蹭幾米,號稱“老頭鉆被窩兒”。
春節(jié)前后水仙花兒暗香涌動
冬天過于漫長,讓人厭煩,孩子們眼巴巴盼著春天。數到“五九”,后海沿岸的柳枝驀然轉綠,變得柔軟,散發(fā)著略帶苦澀的清香。解凍了,冰面發(fā)出清脆的破裂聲,雪水沿房檐滴落,煤焦油的冰坨像墨跡洇開。
我母親幾乎年年都買水仙,趕上春節(jié)前后悄然開放,暗香涌動,照亮沉悶的室內。在戶外,頂數杏花開得最早,隨后梨花丁香桃花,風卷花香,熏得人頭暈,昏昏欲睡。
夏天到來,槐花兒香味悠遠
等到槐花一開,夏天到了。國槐乃北方性格,有一種恣意妄為的獰厲之美。相比之下,那淡黃色槐花開得平凡瑣碎,一陣風過,如雨飄落?;被ǖ南阄秲汉艿七h如簫聲。
而伴隨著這香味的是可怕的“吊死鬼”。那些蠕蟲吐絲吊在空中,此起彼伏,封鎖著人行道。穿過“吊死鬼”方陣如過鬼門關,一旦掛在脖子上臉上,揮之不去,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難免驚叫……
秋雨中樹葉飄零,有股釅茶的苦味兒
不知為什么,秋天總與憂傷相關,或許是開學的緣故:自由被沒收了。是的,秋天代表了學校的刻板節(jié)奏,代表了秩序。粉筆末兒飄散,中文與數字在黑板上出現又消失。在男孩子臭腳丫味兒和臟話之上,是女孩兒的體香,絲絲縷縷,讓人困惑。
秋雨陣陣,樹葉輾轉飄零,濕漉漉的,起初帶有泡得過久的釅茶的苦味兒,轉而與冬儲大白菜味兒相呼應。(節(jié)選)
【素材運用】記憶中的北京味兒,隨季節(jié)的變遷而變化。春有水仙兒香味,夏有槐花兒香味,秋葉飄零有股釅茶的苦味兒,冬有儲存大白菜的味兒……它們一一烙印在“我”的青澀年華里,清晰而又深刻?;蛟S故鄉(xiāng)的魔力就在于以其獨特的氣味、景色吸引人,終生難忘。
【適用話題】記憶與回憶;故鄉(xiāng)情;氣味兒;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