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舜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夜。

瑤舜自小生得俊秀，出生于唐山玉田縣。父親在東北做煤炭生意多年，“九一八”事變之后就破產(chǎn)了，走投無路，四處躲債?，幩词q那年冬天的一個雪夜，父親偷偷地潛回家，讓母親把預(yù)備過年的衣服給他穿上，而后拉著他的手，走進了一個朋友的宅院。父親的這個朋友，是唐山最有名的京戲班“華裕社”的老板，也是一位梅派名旦，父親當(dāng)年生意紅火時常常帶著自己為他捧場。父親讓他跪下，說：“兒子，爹本來是要供你上大學(xué)的，但現(xiàn)在不行了，我看你是一個學(xué)戲的好坯，你也喜歡梅派，今天就拜師吧。這是蘇老板，往后就是你的干爹了?！?/p>

瑤舜一驚。對京戲，他是心底里熱愛的，從小就跟著父親看戲。那一年，梅蘭芳在北平長安大劇院演出，全家還專門坐火車去觀賞呢。家里有一摞摞的唱片，他聽了上千遍。不僅聽，還對著鏡子學(xué)唱，梅派的代表劇目，從唱腔到念白，他早已爛熟于口?？勺屗R上拜師，卻是沒有心理準(zhǔn)備的。但看著父親那黑黑瘦瘦的臉，也就認(rèn)命了。本名窯順，也就改為了“瑤舜”。

蘇師傅是一位和藹又嚴(yán)厲的長者，除了親自口傳身教外，還安排一個名叫王功的男旦專門帶他。王功十八九歲，剛健俊朗，直爽俠氣，已經(jīng)專攻梅派六年，是團里主演的B角。大家私下里都說，這孩子聰明得很，將來一定會成為名角的。但蘇師傅暗地里對瑤舜說：“孩子，你好好學(xué)吧，你能超過他的?！?/p>

王功教瑤舜學(xué)戲，真的很賣力氣，從吊嗓子到臺步、舞劍、水袖都一絲不茍。兩人同吃同住同練功，不幾天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有一天睡覺的時候，王功告訴他，梅派的蘭花指是一絕，食指、中指和小指的伸縮有很多講究，與頭、眼、臂、腰、臀、腿的協(xié)調(diào)更有不少秘訣，要學(xué)好，沒有兩三年工夫是不行的。

瑤舜天生一掌柔指，細白如蔥。梅派的做功里，最讓他醉心的就是蘭花指了。

梅派表演中的手勢主要體現(xiàn)于指型，統(tǒng)稱“蘭花指”，分蝶恣、吐蕊、逗花、笑日、含苞、垂露、伸萼和翻蓮等五十多種。這種在具體情節(jié)中靈活運用的手勢，能夠極細膩地表達出劇中人物各種復(fù)雜的內(nèi)心情感，是一種玄妙無窮的形體語言。

日日夜夜，在師傅和師兄指點下，瑤舜面對壁鏡，細細模仿，苦苦揣摩。

三年后，瑤舜的唱功和做功均有大進，聲域?qū)挄常羯饾?。尤其穿上戲裝，彩扮起來，靈俏的蘭花指、迷幻的眼神和婀娜的腰身柔美地共同旋轉(zhuǎn)，顧盼生情，流光溢彩，真是風(fēng)舞楊柳枝，滿臺春風(fēng)起。別人贊嘆說，這孩子真是天才啊，沒準(zhǔn)會成為第二個梅蘭芳呢。

可蘇師傅卻搖搖頭說：“這些都只是梅派的皮毛啊?！闭f完，拍拍他的后背，深深地嘆一口氣，又意味深長地說：“孩子啊，要端穩(wěn)這碗飯，還要能受得了咱戲子的罪啊?！?/p>

他感激地點點頭。是啊，三年來，師傅對他真是比親爹還要費心啊?？伤埠芗{悶，難道自己還不夠吃苦嗎？自己可是比別人下了十倍的功夫啊。

他太年輕了，怎么能理解透師傅的意思呢？

那是冬至過后的一個雪夜，蘇師傅破例請他在唐山最好的酒店“玉香樓”喝酒，讓師兄王功作陪。那一天，師傅喝了不少，師兄喝了不少，他也喝了不少，暈暈乎乎，渾身燥熱?；胤克X后，他感到心旌搖蕩，肋生雙翅，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膨脹和興奮。他不知道，剛才蘇師傅已經(jīng)在他的酒里下了迷藥。這時已是后半夜了，昏暗中，師兄王功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輕輕地坐到他的床邊，先是握住了他的手指，而后又開始撫摸他的胸部和腿部。他心底霎時涌上一種本能的厭惡，想把王功一手推開，可全身無力，但忽地又感到了一陣陣從未有過的舒適和痛快。于是，他閉上了眼，一任師兄順流而下，直達他的根部。那真是一片快樂的沼澤地啊，他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淪陷為一坨酥軟的稀泥了……

第二天晨練時，蘇師傅嚴(yán)正地告訴他，要想成為真正的名旦，必須要試著做女人。

他點點頭，似乎明白了什么。

也許瑤舜天生就是名旦的坯子，就像當(dāng)初父親讓他學(xué)戲沒商量一樣，當(dāng)蘇師傅把他又領(lǐng)進另一扇門里的時候，他也半推半就地順從了。他想，要成為名旦，這也許是必需的代價呢。況且，做女人有什么不好呢，自己從小不就是恨不得變成女孩嗎？于是，從此后他與師兄更是形影不離，連薪水也合在了一起。白天的時候，他們是師兄和師弟，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的床就變成了一個歡樂的池塘，而他們則又變成了親密無間的魚與水。

漸漸地，他沉溺在這個溫?zé)岬某靥晾铮y以自拔了，而一些女孩子特有的細膩和柔情也在心底悄悄地分蘗了。與女人在一起時，他會格外體味到一股特殊的昵融與暖香，而看著男人，則是那樣的粗糙和陌生。

瑤舜更加細致入微地習(xí)練蘭花指，愈發(fā)感到奧妙無窮，芳香四溢。比如“滴露”，手形類似持扇，定型于《貴妃醉酒》中的楊玉環(huán)。而“垂露”呢，又極像手持酒斗，用于《御碑亭》中孟月華與王有道的餞行；同樣是《汾河灣》，柳迎春道白“奴柳迎春——”時，伸出自指式的“蝶恣”，而唱念“郎請——”時，便需用小拱手式的“逗花”。最難的是《霸王別姬》，虞姬聽到楚歌，內(nèi)心驚詫，手掌與眾指翻轉(zhuǎn)顫抖，是謂“翻蓮”。而兩人永訣時，虞姬悲痛欲絕地舞劍，雙指直挺，腰身似弓，此時的指型，名曰“怒發(fā)”——這是蘭花指中最高難的造型了。

他是一個青澀且柔弱的男孩子，從未有過金剛怒目，怎么也難以畢現(xiàn)“怒發(fā)”的神韻。師傅笑一笑說，你還太小，沒有生活，更沒有滄桑。等你成人，就好了。

十六歲的時候，瑤舜的唇邊開始長胡子了，黑茸茸的，好惡心喲。每天早晨，他就對著鏡子，伸出蘭花指，一根根地拔掉，這樣連胡子茬都可以薅除的。雖然很痛很痛，但摸摸下巴，光溜溜的，心底就涌上了一泓溫泉般的慰藉。但好景不長，僅僅在第二天早上，新生的煩惱又爬滿了唇邊和下巴。就這樣，胡子夜夜長，蘭指天天拔，有時，他真恨不得把下面的男根也一起拔掉呢。

第二年，瑤舜正式登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蘇老板高價辭退了原來的梅派A角，由他直接補上了。師兄王功卻依然故我，而且還是他的B角。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王功居然毫無怨意，反而樂于給他這個師弟兼徒弟充當(dāng)配角。

《霸王別姬》、《貴妃醉酒》、《天女散花》、《嫦娥奔月》……瑤舜的肚囊里裝著一部又一部美輪美奐、金壁輝煌的梅派名劇，他的唱功和做功都趨近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一批又一批的觀眾紛紛在他的蘭花指下染上了“梅毒”。

他越來越成為戲神的化身了，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了。

山本大佐從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步戰(zhàn)科畢業(yè)，在日本駐上海領(lǐng)事館當(dāng)過5年的課長，是一個中國通。他性情溫雅，熱愛京劇，尤愛梅派。上個月，他調(diào)到唐山升任駐軍參謀長了。在當(dāng)?shù)匾患疑虝L父親壽宴的堂會上，他意外地遇到了瑤舜，竟魂不守舍，一見鐘情。于是，從此后，無論瑤舜在城內(nèi)哪個劇場演出，他都去捧場。每次看戲的時候，他都換上便裝，自己排隊買票。給日本人的票是粉紅色的，板硬板硬，俗稱割耳朵票，官稱龍票。山本不缺龍票，他缺少的是一種難與人言的東西。

兩個月后，他派人送來請柬，要與瑤舜交朋友。

瑤舜不想去，但蘇師傅勸他，這里是日本人的地盤，咱們要生存，就不能得罪他們?，幩聪肓讼?，還是勉強去了。

山本大佐也是在“玉香樓”宴請。真是巧得很，那一天晚上也是大雪紛飛，把整個人間染得白白凈凈，而吃飯的地方又正是上次蘇師傅請客的同一個房間。酒桌上，這個熱情好客的日本軍人輕輕地握著瑤舜的手，談笑風(fēng)生，極盡謙恭，說了很多很多的中國典故。瑤舜卻是一臉茫然，誰讓他沒有讀完小學(xué)呢。不知不覺中，他對這個日本人油然生出不少的敬意和好感。酒后，山本大佐要留他同宿傾談，他婉言謝絕了。但那一天晚上大雪彌天，茫茫無路，山本不由分說，牽住瑤舜的手指就登上了汽車，向他的兵營開去。

山本的屋內(nèi)整潔寬敞，優(yōu)雅可人，全是名家字畫、京胡和唱片。山本打開留聲機，燈影幽明、皮簧錚錚中，盛裝粉黛的梅蘭芳翩翩地出場了，杏黃色的京韻楊花柳絮般飄滿了整個房間。夜已經(jīng)很深了，山本興致勃勃地說，今天咱們結(jié)成兄弟，同室而臥怎么樣？瑤舜心內(nèi)一顫。他畢竟是一個日本人啊，臨行之前，師傅和師兄都告誡自己，日本人惹不起，但也不能交朋友。交朋友就成了漢奸，城外的抗日政府鋤奸隊是不允許的。他想了想，說，今天喝多了，喝多了，改天再說，睡覺，睡覺。

兄弟沒結(jié)成，同室而臥可沒法再拒絕了。山本開始脫衣服。日本人的內(nèi)褲很特別，只有一條布帶，纏在腰間，再兜住襠部。關(guān)燈后，迷迷糊糊中，山本悄悄來到了瑤舜的床邊，坐下來，輕輕地為他壓壓被子，托住他伸出被窩的手指，細細地捏著?，幩醇傺b睡熟了，沒有動。停了一會兒，山本順著瑤舜的胳臂慢慢地滑了下去，在他的胸部和腹部之間來回反復(fù)地游移著。他害怕得不行，仍是沒有動。這時，山本溫?zé)岬氖终埔呀?jīng)覆蓋住了他的下身……

瑤舜渾身三萬六千根毫毛立時豎直起來。他猛地把山本的手推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不！山本太君?！?/p>

山本懇求道：“瑤舜君，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上了，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瑤舜坐起來，整理好內(nèi)衣，勸慰說：“我可以答應(yīng)和你做朋友，但我們要做君子式的朋友。我明天早上還要練功，請你把我送回去吧。”

山本大佐說：“可以，你有什么要求我都能答應(yīng)，但今天晚上，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說著，一把摟住瑤舜，熱烘烘的嘴唇貼在了他的臉上。

瑤舜急忙跳下床去，伸手要穿衣服。

山本大佐的臉憋得通紅，喘著粗氣，已是箭在弦上，弓滿如月了。他一下撕破瑤舜的內(nèi)衣，把他推倒在床上。

瑤舜心底驟然涌上一陣強烈的恐懼和厭惡，他似乎意識到了一種無可避免的絕望和災(zāi)難的降臨，渾身頓時生發(fā)出一股本能的拒絕和反抗。他伸出蘭花指，不顧一切地甩了出去。山本大佐的臉上，立時盛開了一朵肥厚的梅花。

山本滿眼金星，惱羞成怒，一腳踹翻瑤舜，順手抓過了桌上的軍刀。

瑤舜搶先一步，揮動蘭花指，本能地做出一個純正的“怒發(fā)”造型，劍一般戳向山本……

山本大佐慘叫一聲，雙手顧不得捂住眼睛，極敏捷地挺起刀鋒，“噗”地一下就插入了瑤舜的肚子，再順勢往上一挑，血液噴濺在潔白的墻壁上，黑暗中，像一幅碩大的潑墨山水畫。

瑤舜掙扎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這是日本軍人典型的殺人動作。日本是海洋民族，這是長期剖魚時習(xí)慣動作的演進。

山本大佐的左眼珠從眼眶里墜了出來，花花紅紅地掛在臉頰上，瑟瑟地顫動著。他似乎沒有在意劇烈的疼痛，照了照鏡子，又重重地坐在地上，用另一只眼呆呆地看著墻上的天皇御像……

黎明的時候，山本吃力地站了起來，把瑤舜的身體放平、擺正，又用清水把他臉上的血漬一點點擦拭得干干凈凈，然后自己也躺了下去，與瑤舜緊緊地靠在一起，挽過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門外站崗的日本勤務(wù)兵進來送早飯時，看到了兩具同樣切腹而亡的尸體，整整齊齊地仰躺在血泊里。山本大佐的臉上微笑著，一只胳膊為枕，攬著瑤舜的頸部，像一對熟睡中的新婚夫婦，合蓋著一床大紅大紅的綢緞被。

只是瑤舜的蘭花指像鋒利的匕首，伸得直直的。

麥香的晚上

小麥懷孕了。

腹部亮亮的，鼓鼓的，羞羞地站在靜謐的月光里。月光銀粉一樣彌漫在天空里和大田里，吸吸鼻子，有一種清香濃濃的味道。那是和平的氣息，那是豐收的氣息，那是生命的氣息，那是希望的氣息。但戰(zhàn)爭的腳步，仍是沿著麥壟間窄窄的小道，正在緊鑼密鼓地走向夏季的火熱。

北岳軍區(qū)補充團供給科科長王勝，帶著兩個傷員在麥壟里爬了兩天兩夜，晚上的時候，才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阜平縣西部的一個小山村，東尋西問地找到了村長的家里。前天，他們在山里運送軍糧，被一伙日本兵包圍了。一場惡戰(zhàn)，部隊被打得七零八碎。

村長黑著臉，低著頭，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也許，正趕上他心情最壞的時候吧。王科長請他幫助派飯，他固執(zhí)地?fù)u著頭：

“夜黑了，村子小，部隊多，派不過來啊?！?/p>

連年的戰(zhàn)爭和災(zāi)難，去年顆粒無收，家家都有餓死人，有不少人家逃到五臺山西邊去了。王科長用盡全身力氣，忍住正在喚喊的肚子，湊上去，低聲下氣地說：“村長，行行好，可憐可憐吧。我不餓，只是躺一下，他們倆受了傷，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

村長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仍是不言語。呆一會兒，終于領(lǐng)著兩個傷員走了。

雖是五月天氣，夜風(fēng)仍是有些寒涼，吹著渾身的傷口，像一群群馬蜂刺蜇。

王勝怔怔地站在屋門口，不知如何是好。

村長的妻子，一個蓬頭垢面看不出年紀(jì)的女人，正在暈黃的麻油燈下紡棉線。屋內(nèi)還有兩個男娃，一高一矮，四肢和身板細細薄薄，枯瘦如柴，頭顱和眼睛卻格外碩大，像戲臺上的小鬼兒。

灶臺上的鍋里，稠稠的，冒著濃烈的熱氣。那是這家人的晚餐。

王勝的肚子猛烈地吼叫起來。

對這個八路軍的突然到來，女人是極不歡迎的，這從她那緊繃的臉上，乜斜的眼中，可以看得出來。

王勝的頭“嗡嗡”地轟鳴。相比較饑餓來說，他更需要好好地睡一覺。極度的困乏，使他已經(jīng)顧不得一切細致的禮節(jié)，徑直在紡車旁邊空著的半個炕上就躺了下去。

兩個孩子好奇地湊上來，伸出小手摸摸他的手槍。女人大吃一驚，憤怒地猛拉一把，嚇得孩子張大了嘴，身子直哆嗦，趕緊退得遠遠的，像兩只受到驚嚇的小刺猬。

王勝使勁地笑一笑：“沒事的，槍里沒子彈?！?/p>

好奇是孩子們的天性，即使在貧困中。不一會兒，兩只畏縮的小刺猬又試探著湊了上來。

“你從哪兒來？”大男孩小心地問。

“龍泉關(guān)西邊打仗回來?！?/p>

“那你到哪兒去，你們部隊駐在哪兒？”他像查路條一樣盤問?？吹贸?，他或許是村里的兒童團。

“駐在阜平呢，我要回部隊。”

小的那個很驚奇似的，上來拉住了王勝的手。小手軟軟的，讓他想起了在老家的小弟弟。他是四川自貢人，父母生過五個孩子，中間三個生下不久就都病死了，最小的也是一個男孩。八年前，自己離家時也是這么大的，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王勝覺得這就是他的小弟弟了。他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兩個孩子。

“阜平不是鬧災(zāi)荒嗎？你們吃啥？”兩個孩子還在窮追不舍地詢問。

母親不耐煩地橫了孩子們一眼，嘟嚕起來：“這死孩，鬧災(zāi)荒，老百姓餓死，當(dāng)兵的還能餓死？”

孩子們望了望他們的母親，又看了看王勝，擠了兩下眼睛。

王勝拉著他們的小手，其實是對他們母親說的：

“唉，軍隊也苦呢，老百姓吃啥，軍隊也吃啥。老百姓吃樹葉野菜，軍隊也一樣的，八路軍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嘛?！?/p>

女人停了停紡車，想了想，沒說話，只是又添了一卷棉花。

“災(zāi)荒年，老鄉(xiāng)沒勞力，軍隊還要幫助老百姓搞生產(chǎn)……”一股力量催著他說下去：“我們還幫難民遷移到西邊來，招呼他們吃和住……”

她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孩打斷了王勝的話，對女人說：“娘，前幾天東邊來的災(zāi)民，不是說沒有八路軍幫著，早就餓死了嗎？”

“前天趙爺家來的親戚，就是帶小孩子的那個老頭，”小孩子也搶著說，表示他比哥哥知道的事并不少，“他從山東逃荒來，到細腰澗邊走不動了，躺下來快死啦，多虧八路軍給了幾斤黑豆，他才找到這里?！?/p>

女人擦了擦眼睛，嘆了一口氣。

“八路軍也不容易啊?！?/p>

大家都沒有說話。

“老百姓苦，軍隊也苦哩，吃不飽，還要打仗，斷胳膊斷腿的……”她又停了一下，擦了擦眼，“嗯，打走鬼子就能過安生日子了。”

她抬起臉，看著窗外漆黑的天。

王勝躺在床沿，一翻身就會滾落下來。女人連忙把紡車往里邊挪了挪，讓孩子們把他推進去一點兒。

“靠里邊一點兒，會跌下來的。”

孩子們伸出四只手，用力來推。王勝癱倒著不動，他實在沒有力氣了，任憑他們發(fā)力。

……

村長回來了。

女人跳下炕來，盛了滿滿一碗野菜，還有幾個山藥蛋，讓大孩子端給王勝，一邊對丈夫說：

“這兄弟，是好人哩，喝口湯吧?！?/p>

“我不餓?！蓖鮿僬f。

“看你蔫蔫的，哪能不餓？喝口湯吧，沒啥吃的?！?/p>

他們一齊來勸。大孩子還拉住王勝的手，要扶他起來。

“好，我自己來?！蓖鮿倜銖娭鹕碜樱匕岩煌胍安撕蛢擅渡剿幍俺酝炅?。

還沒等吃完，女人就把碗奪過去，又盛了第二碗。

王勝正要躺下去，兩個孩子頂住了他的背：“再喝一點吧?！?/p>

為了不負(fù)他們的好意，王勝只得又吃了一碗。這時，他已感覺到胃里脹脹的，身上熱熱的，肚子平靜了，腰上也有了一些力量。

吃完飯，村長說出去到鄰居家看看那兩個傷員，就走了。

屋后面是一塊黑黢黢的麥田，風(fēng)吹來，可以聞到一縷縷細微的麥香，似乎還可以聽到一陣陣低沉的拔節(jié)聲。

女人繼續(xù)紡紗?；璋档挠蜔粝?，渾厚的“嗡嗡”聲中，一根細細的銀線頑韌地從女人手中綿綿不斷地抽出來了。不一會兒，紡錠上的線槌就變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蘿卜……

瞌睡蟲終于爬滿了王勝的眼皮。

第二天清早，王勝睜開眼，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四仰八叉地橫躺在炕上。紡車呢，已經(jīng)被他擠在土炕的邊角里。

村長和他的女人，還有兩個孩子，睡在門口的一捆谷草上。地方很狹小，村長的一條腿搭在灶臺上，另一只腳則伸出了屋門外……

李春雷：1968年2月生，河北省成安縣人，畢業(yè)于邯鄲學(xué)院英語系和河北大學(xué)中文系作家班。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歲》，長篇報告文學(xué)《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寶山》、《赤岸》、《鐵壁銅墻》、《搖著輪椅上北大》等，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二屆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首屆全國五一文化獎、國家圖書獎提名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蛻聯(lián)三屆）、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蛻聯(lián)三屆）等。系全國作代會代表，河北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 現(xiàn)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

責(zé)任編輯 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