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克武
(作者為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
●中國知識分子接受民主的過程實際上成為一種主觀詮釋過程,表現(xiàn)出烏托邦特色。在西方民主被認為是一個有缺點但缺點較少的制度;然而在中國民主似乎被絕對化為一種完美理想。
●民主制度的引進對許多人來說主要為了追求國家富強,它的終極目的是傾向民族主義、國家目標而非個人主義式的,這種想法使民主具有強烈的工具性。
●民主在中國的艱難歷程常使人想到民主的價值是否與中國文化有根本矛盾。制度性的設計并不構成阻力,而由于對掌握真理的強烈信念,在中國文化中較缺乏容忍異己的精神。
在中國近代歷史上從沒有一個詞匯像“民主”二字引起過那么多的爭論。它激起人們無比熱情,也帶來無盡悲傷與失望。我嘗試從歷史角度反省兩個問題:第一是民主的內涵及其與西方文化的關聯(lián);第二是這種源于西方文化的政治制度在中國實施所引發(fā)的困難。
民主概念十分混亂,民主發(fā)展的歷史更是錯綜復雜。最明顯的一個事
實是無論人們的觀點是偏左、偏右、或者采取中間路線,幾乎所有人都宣稱自己是民主主義者。而各種政治體制,例如西歐、拉丁美洲國家都認為本身是民主國家。在現(xiàn)代政治生活中,民主成為合法化的代稱,任何法律、決策、統(tǒng)治只要是民主的就是合理的與適當?shù)?,也是具有合法性的。這種對于民主的大力推崇顯示兩個特點:第一是雖許多國家都宣稱自己是民主政體,然在概念與實際施行上有很大分野;第二是這種幾乎舉世一致地對民主的認同是一種近代才有的現(xiàn)象,從古希臘哲人到當代政治思想家,對民主理論與實踐都有高度的批判。此外,伊斯蘭世界對于西方式民主一直不那么感興趣。
民主是西方歷史產物,對于民主內涵的掌握也必須放在西方歷史脈絡中才易于加以分疏。在人類歷史上有許多種政治型態(tài),民主只是其中一種,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一書中曾做過一種政體分類,他以統(tǒng)治者的多寡為準,分為三種,每一種又有好與壞之分,只有一個統(tǒng)治者時,君主治為好,暴君治為壞;少數(shù)人統(tǒng)治時貴族治為好,寡頭治為壞;多數(shù)人直接參政時公民政體為好,暴民政體為壞。亞氏分類透露出一個比較重要的訊息是,每一種政體都可能是一個以公利為主的好政體,也可能會變成以私利為主的壞政體。因此,歷代政治思想家所思索的主題均環(huán)繞“變好可能性”的選擇,亦即哪一種政體比較可能變好。經過2000多年的實驗,從古希臘時代提出多數(shù)決原則,羅馬時代法治觀念的強化,中古封建時代的契約觀念,以及近代以來英國光榮革命、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運動所揭橥的政治理想,至19世紀以后英、美為主的西方國家逐漸發(fā)展出一套較完善的民主政治體制。隨著這些國家勢力的擴展,其它國家也體認到民主制度的優(yōu)越性而實行這套體制。在毛澤東的理論中,這一套民主被稱為“資產階級民主”,而與“無產階級”領導的“新民主主義”“人民民主主義”有所不同。
以上是對民主在西方發(fā)展的簡單描述。具體而言,近代西方民主是一套政治程序并希望透過這種程序保障環(huán)繞著個人主義的自由、平等、人權等終極價值,例如言論自由、宗教自由、生命財產的保障或者像美國憲法所謂的“追求快樂的權利”。這套民主程序的基本構想首先是由人民統(tǒng)治(rule by the people),認為政權合法性來自民意,而以選舉制、代議制和多黨制的聯(lián)合運行表達民意。其次是權力制衡觀念,認為權力不應該完全放在一個人或一個小群體手中,必須處于一種動態(tài)平衡,因此有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分立,以及執(zhí)政黨與在野黨的競爭,并容許少數(shù)黨透過合法方式努力成為多數(shù)。第三,必須具備“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包括具有政府控制之外的“公共空間”,以及該國國民在精神上具有一些“公民特質”(civility)。
近代西方民主不僅是以上這套程序的運作,它同時也和西方文化中兩項基本預設有密切關系。一是人性論,二是知識論。在人性論方面,西方思想主流是性惡論,這可以追溯到基督教中原罪觀念,認為每個人都有一種惡的潛能,如果沒有一種制度性的防范必然傾向追求私利。阿克頓的名言“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地腐化”,實際上是出于一種對人性幽黯面的深刻觀察。在知識論方面,民主的基礎是懷疑主義,或說“悲觀主義的認識論”,認為真理很難掌握,每個人的意見都受自身環(huán)境的影響而有其局限性,必須透過討論的方式克服這種局限。懷疑主義的直接影響是一種容忍異己的精神,以及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的要求,希望經由毫無限制的意見市場,在競爭之中找尋到比較接近真理的意見。伏爾泰的話可以充分反映這種想法,他說:“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同意,但我堅決支持你說話的權利。”近代西方民主基本上是上述這種有形民主制度與無形民主心態(tài)之配合。
民主制度曾引起許多爭論。柏拉圖因為希臘民主制度處死了蘇格拉底,而對民主制度毫無信心。亞里士多德也指出,多數(shù)人統(tǒng)治有變?yōu)楸┟裾蔚奈kU,最理想的政治應由卓越的哲學家擔任統(tǒng)治者。的確,民主法治所重視的是程序上的理性,而程序理性不一定代表結果理性。不過,因為涉及上述對于理性定義的爭執(zhí),在未能達到共識之時,程序理性成為民主體制之中能避免專制的重要防線。金耀基表示:“法治有其形式的一面,法律之強調適當?shù)某绦蚰嗽谕伙@法治的形式理性或程序理性,不具此一理性,則不足以應付廣泛多變的情景與問題?!背绦騿栴}涉及事件的復雜性質以及決定者的質量,所以歷史上對選舉人的資格問題有很復雜的討論。以英國的例子來說,19世紀國會選舉一直有財產限制,經過1832、1867、1884年三次改革之后所有成年男子才有選舉權,而女子投票更是20世紀初期以后的事。無論如何,如果說民主的理想是由人民統(tǒng)治,立刻引發(fā)了許多問題,例如誰是人民?如何統(tǒng)治?以及如何“由”?其中誰是“人民”的問題對大家來說或許最為熟悉,從歷史看,所謂人民在大多數(shù)時間都不指全體國民;而“人民公敵”的罪名也常是政治斗爭最有效的工具??傊?,在西方概念中民主是一個有許多缺點的制度,但比較來說缺點較少。這也是為什么西方幾個重要國家從近代以來逐漸走向民主之路的原因。就英國而言,我們很清楚地看到這個社會之中小的問題不斷,鐵路工人、碼頭工人、郵局,甚至救護車的工作人員常常罷工,但這個政府卻不至于犯下大錯。
自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飽受列強侵略,知識分子思索救國之方首先提出效法西方船堅炮利,進而感覺到西方在軍事與經濟上的強盛只是表面現(xiàn)象,造成西方富強的基礎是一套政治制度,于是戊戌變法前后嚴復、康有為、梁啟超以及孫中山等改革家、革命家積極引進西方民主制度,至五四運動之后“民主”已成為知識界共同理想。民主思想在近代中國的發(fā)展是一段十分崎嶇的路程。
在清末民初西方民主觀念傳入中國過程中,有一個十分明顯的現(xiàn)象,亦即這一套源于西方歷史傳統(tǒng)的制度在移殖過程中產生許多變化,中國知識分子接受民主的過程實際上成為一種主觀詮釋過程,表現(xiàn)出具有“烏托邦”的特色。有三點值得提出來討論:
第一,民主在西方主要為保障一些環(huán)繞著個人主義的終極價值,雖然國家安全也是目標之一,但著重點并不在此。反觀中國,從一開始,民主制度的引進對許多人來說主要就是為了追求國家富強,它的終極目的是傾向民族主義、國家目標而非個人主義式的,這種想法使民主具有強烈工具性意味,也就是說當人們可以找到一種更有效的使國家富強的方法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民主。
第二,在西方民主被認為是一個有缺點但缺點較少的制度;然而在中國民主似乎被絕對化為一種完美理想,人們認為只要實現(xiàn)民主立刻可以達到完全成功。一個最明顯例證是民主在中國以女神的形像出現(xiàn),而在美國對于這一類塑像的稱呼是“自由小姐”或“自由雕像”,并不稱女神;同時值得注意的是,當美國人要樹立雕像時,所選擇的是具有終極價值意義的“自由”,而不是程序性的民主,這也是十分有意義的對比。從這兩點來看,未來討論民主問題時對于民主所具有的缺點以及民主對個人的意義或許是較值得強調的。
第三,民主與“公民社會”之建立的關系。近代中國歷史上是否具有“公民社會”是學界辯論已久的課題。雖然有些學者認為近代中國已經具有“公民社會”,然而有學者認為此一公民社會與西方的公民社會有所不同。例如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墨子刻認為,在西方傳統(tǒng)中,“市民社會”是指某種非烏托邦的政治秩序,在此一秩序下,道德上和知識上易錯的(morally and intellectually fallible)公民自我組織起來,為了要監(jiān)督 “不可改正”的國家(incorrigible state),努力把國家對其生活的干預減少到最低限度。然而在中國知識分子著述中,這種非烏托邦式的、自下而上的(bottom-up)“市民社會”的定義卻被人們所忽略,代之以深植于傳統(tǒng)的、烏托邦式的、自上而下的(top-down)理念。在中國知識分子的觀念中,道德-知識上的精英——無論是不受私利蒙蔽的“政黨”,還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將掌握可馴服的國家(acorrigible state),或者至少獲得國家的準許,來指導社會。這樣一來,中國式的市民社會比較難以進行權力制衡。再者,西方“公民特質”(civility)是一種低標準人格理想下,自下而上的“中人道德”。如果我們將此觀念與梁啟超的“公德”思想相比較,梁氏在《新民說》中所提倡的觀念,如自由、權利、國家思想、自治、毅力、進取、冒險等,所企望建立的卻是一種高標準的、自上而下的“君子的道德”??傊?,在組成市民社會之市民特質上,中國思想家所倡導的道德楷模是“君子”,而非“中人”(或鄉(xiāng)愿),因而形成道德理想的“升級”。這些思想特點反映出近代中國民主思想中的烏托邦特質。
民主在中國的長期挫敗常使人想到民主的價值是否與中國文化有根本矛盾。我認為制度性的設計并不構成阻力,而中國文化中對人性與知識的基本默認卻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在人性論方面?zhèn)鹘y(tǒng)中國的看法傾向性善論,認為人人皆可以成圣賢,而由圣賢統(tǒng)治可致太平。不過中國傳統(tǒng)思想對人性也不是完全樂觀,歷代制度中各種防弊的措施也顯示了對人性黑暗面的體認。在知識論方面,中國傳統(tǒng)傾向知識論的樂觀主義,認為真理是比較清楚的東西,從蘇格拉底與孔子的比較可以反映中西文明的差異,蘇格拉底畢生問的問題是真理是什么,而孔子所問的則是如何實現(xiàn)我們已經了解的真理(用他的話來說是如何實現(xiàn)三代的“王道”)。由于對掌握真理的強烈信念,在中國文化中較缺乏容忍異己的精神??傊?,中國傳統(tǒng)與民主在中國的實施有相當復雜的關系,可以說是交織著正負面的雙重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