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南戲之祖——高明的《琵琶記》、荷馬史詩中的《奧德修紀》是廣為人知的兩部古代戲劇,所有的矛盾和沖突都在劇情發(fā)展中得到合理的解決,都是大團圓結尾。在這兩部劇中,男主人公都被塑造成了好人形象:《琵琶記》中的蔡伯喈斯文、正直,忠孝難兩全;《奧德修紀》中的奧德修斯英勇、機智、性格堅韌,是光芒萬丈的大英雄;蔡伯喈的不得已是環(huán)境造成的,奧德修斯歸家后試探妻子的忠誠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他們自身無可責難。而兩劇中的女主角都貞靜、忍耐,對丈夫有著絕對的體諒和寬容,在獨自經歷很多艱辛、磨難后,終昐得與丈夫團聚的光明結果。站在當代仔細分析這兩部劇作,柔弱的女性背負了種種生活的苦難、心靈傷害、愛情上的委屈,也能在其丈夫最后的認可中不計前嫌,獲得對于所受苦難、誤解的補償和精神上的滿足,這樣的劇情中暗攜著強大的男權邏輯,而這種男權邏輯的出現與劇本創(chuàng)作的社會背景、作者的個體經驗,讀者和觀眾的審美接受心理都有著深刻的淵源。
【關鍵詞】男權思維;隱含讀者;期待視野;當代思索
中圖分類號:J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5)08-0008-03
一、引言
元代《琵琶記》中寫書生蔡伯喈與俊雅端莊、知書善畫的姑娘趙五娘新婚不久,遵從父命上京趕考求功名,豈知一舉中了狀元,皇帝不但封其官職還將牛丞相之女許配給他,蔡伯喈向皇帝說明自己已經在家娶妻,家中還有年邁雙親需要侍奉,希望皇帝收回成命,無果后提出辭婚、辭官回鄉(xiāng),被皇帝駁回,蔡伯喈黯然神傷重婚牛府,無奈滯留京城。而他的家鄉(xiāng)陳留遭受災荒、生活艱難,其妻趙五娘任勞任怨、不離不棄孝敬公婆,對愛情堅貞不渝,公婆離世,五娘剪發(fā)賣葬,麻裙包土,自筑墳墓,后身背琵琶賣唱進京尋夫,尋至牛府,牛氏賢淑,讓五娘與伯喈相認,夫妻遂得以團聚。蔡伯喈遂上表辭官,攜趙氏、牛氏同歸故里,廬墓守孝?!杜糜洝返谋瘎∫馓N具有深刻性,不由引發(fā)人們對封建倫理合理性的質疑。
《奧德修紀》歌頌了奧德修斯的英雄事跡。主人公奧德修斯是伊大卡島的王,史詩用倒敘的手法把他的10年海上歷險放在他歸家前的40多天時間里來描述。他足智多謀、歷經險阻(戰(zhàn)勝獨目巨人、途經塞壬島、通過卡呂布狄等)、不畏困難、拒絕誘惑,十年漂泊后終于踏上伊大卡島的土地。與此同時,他的妻子珀涅羅珀用20年時光等候丈夫歸來,最后三年還抵制了成百個貴族追求者的脅迫。期間,這百余名貴族子弟盤踞在奧德修斯的宮殿里,向他美麗的妻子珀涅羅珀求婚,圖謀他的家產,但珀涅羅珀始終忠于自己的丈夫,為拒絕求婚者她借口要為公爹準備殮衣,等她把布織好后才可以改嫁,她白天織、晚上拆,以拖延時間,奧德修斯的兒子也在神的指引下離家去尋找父親,父子倆相聚后制訂了回家復仇的計劃,分頭回宮(奧德修斯在雅典娜的幫助下偽裝成乞丐的樣子,對善良、忠貞的妻子多加試探,確認妻子對自己的忠誠),次日,奧德修斯在大廳中利用比武的機會殺死了所有的求婚者,一家人終于團聚。
在這兩出劇中,都暗攜著男權邏輯視角,男尊女卑,男主女從,女性被塑造成了或賢、孝、德的正面形象——貞靜、忍耐,對丈夫有著絕對的體諒和寬容,在歷經艱辛、磨難后,終昐得與丈夫團聚的光明結果。柔弱的女性在其丈夫的認可中不計前嫌,敉平了委屈,獲得對于所受苦難、誤解的補償和精神上的滿足,男主角重情負責,值得贊美和尊重,女性選擇這樣的丈夫是“淘夫事業(yè)”的勝利。事實上,用今天的眼光隔離那個時代的規(guī)則,可以感受到:蔡伯喈因忠而不能反抗君權、門第的不得已是多么的蒼白,最后一夫二女的結局也非?;粖W德修斯在多年后返回家鄉(xiāng)(回家之前已和兒子相遇,對家中的情況已有了解),他不信任妻子并對其多加試探,很有機心。女性為家庭和愛情所付出的一切艱難困苦是男權時代的悲劇,卻被男權邏輯的藝術作品當作光輝的正面教材大肆宣揚,這種被奉為主流話語的倫理本意是在維護以男性為主的父系家庭的等級制,而女性在大團圓的表象中被悄然剝奪了人文關懷上的公平。
二、男權邏輯之因由
在人類漫長的文明歷程中,經歷過從母系到父權家長制的過渡,歷史上也不乏女人改變江山的故事,但在居多的時間和社會觀念里,男性才是真正的英雄,女性只是一個作為依附的存在。在很多小說、戲劇中,均刻畫出女性隱忍、恭順的形象,或明或暗地宣揚了男性的主體性尊榮地位,體現了當時的社會情態(tài),是父權社會的認知主流,毫無疑問這種觀點具有其歷史局限性,釋放了男權的征服欲,潛藏了不合理的社會規(guī)則,卻忽略了女性的存在價值和意義,壓抑了女性的幸福和尊嚴。
(一)社會歷史背景
在《琵琶記》中,書生科舉高中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別發(fā)妻另娶的情況是宋元時期社會的真實寫照。這是在儒家倫常教化下的男權話語時代,男尊女卑,封建的禮教、法律和道德都對夫權多有維護,要求女性放棄自己的個人意志,純粹、無私地為丈夫活著,對男性非常寬容,男性可以富貴易妻,或者一夫多妻將風流與道學合一,女性在家庭和婚姻中的自主權利微乎其微,這種男權文化綿延千年,極不合理。
《奧德修紀》歌頌了西方早期奴隸主的英雄事跡,反映了人類早期對以“征服、占有”為特征的男性精神的崇拜,也反映了荷馬時代男性對社會和家庭的主導觀念。環(huán)境可以塑造認知,當時的封建社會是依男權規(guī)則運作的,而規(guī)則的基礎是文化歷史背景,這些規(guī)則適應了統(tǒng)治者的價值觀,于是廣為傳播,攜裹著所有人遵循。而藝術即幻也真,都是基于對現實社會和生活的一種投射,是詩化的現實,只不過運用了藝術的外在形態(tài)來表現而已,不可能脫離當時的時代。
(二)創(chuàng)作心理
《琵琶記》里蔡伯喈與趙五娘之間的愛情是以五娘的犧牲和妥協來成全的;《奧德修紀》中的王后珀涅羅珀一心等待奧德修斯20年卻依然要遭受丈夫的疑心和試探,她的美麗和忠貞只是用來襯托英勇偉岸的奧德修斯。這些故事情節(jié)的構思又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密切相關。
1.“綴文者情動而發(fā)”
按照西方符號學理論,藝術品本質上就是表達情感的一種形式,它表達的正是人類情感的本質。中國也有相近的觀點,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夫綴文者情動而發(fā)”①,作者情動于衷發(fā)而為文,其對人生、世界的感受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潛能和內在動因。
在《琵琶記》和《奧德修紀》中,作者的價值觀和情感結構受他所處的歷史性所規(guī)定的理解視角影響,所宣揚的對女性“賢妻良母”的家庭角色定位,所肯定的犧牲女性以保全男性的策略和社會風氣,這其中暗含的男權傾向難以超脫于時代,形成了闡釋者自身的“成見”②和作品中的“歷史視界”③。作者用他的全部精神和靈魂來構思情節(jié)、塑造人物,投射出當時世人的價值取向和性別觀念,展現作者對現實的印象,展現其更深層的個性心理,表達了深層的內心情感——男性比女性地位更高的性別判斷。
2.“隱含的讀者”
接受美學中的“隱含的讀者”④是作者預設的讀者。為誰寫作是創(chuàng)作的前提,藝術是創(chuàng)作者和觀賞者共同建構的產物。《琵琶記》和《奧德修紀》兩劇的“隱含的讀者”主要是士人階層和貴族階級,而這些人才是男權文化的受益者和維護者。
男性的話語權力滲透到文藝創(chuàng)作之中,通過小說、戲劇等藝術形式難以察覺地將這種文化觀念精神具體化,將鞏固男性支配地位的社會思想通俗化,去維護男性的絕對主體性地位,教化、愚化整個女性階層。在《琵琶記》和《奧德修紀》中,女性的人格失去了起碼的尊嚴和自由,整個劇情發(fā)展和結局都對男性寬容、同情,男女社會關系主從化,男性才是家庭、社會的主人,劇中所展現的嚴酷的女性生存環(huán)境和不合理的社會倫理被裝扮得冠冕又得體,而這些邏輯無疑是作者以隱含讀者的預設認同為基礎來創(chuàng)作構思的。
(三)審美接受
藝術存在于作者與讀者的“對話”中,欣賞者在品味作品的過程中貫穿了自身的審美趣味、人生哲學,通過還原、想象、聯想,感發(fā)興味,才能照形、照理,領會作品的微妙,獲得超越性的個體體驗,與作品共鳴,成其知音之賞。
《琵琶記》和《奧德修紀》均以男權為主,女性處于被動從屬的弱勢地位,兩劇中的女主角都背負了種種苦難和委屈,在其丈夫最后的認可中不計前嫌,以及劇情的由悲而歡、從離到合的“大團圓”編碼程式,都與世人的心態(tài)相符,反映了一種心理結構和文化精神。
1.“觀文者披文以入情”
黑格爾在《美學》中提到“當觀眾用審美的方式去觀看戲劇時,其實是努力在藝術作品中發(fā)現‘自我的倒影,勾起在現實生活中不經意間被忽略的情感和體悟”,這段話其實和劉勰《文心雕龍·知音篇》中“觀文者披文以入情”⑤的觀點相近?!杜糜洝泛汀秺W德修紀》所敘述的故事是男權文化的積淀,印證了欣賞者的情感寄托和價值判斷,從而在觀賞過程中喚起了欣賞者內心的情感,使人動情回味、如癡如醉?!杜糜洝返膭∏榘磧蓷l線索安排:一是男主人公蔡伯喈離家參加科考,中狀元后入贅相府;一是原配在家歷經艱辛為公婆養(yǎng)老送終,女主人公趙五娘在安葬公婆后進京尋夫,結局是一夫二妻回鄉(xiāng)守孝。在男權社會中,這出戲暗合了“忠孝”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滿足了男性功名事業(yè)達成的成就感和齊人之福的幻想,也讓男性話語下的女性在大團圓的迷惑性結尾中被曲折的情節(jié)和劇中主人公的境遇打動,情感與之相會相通,從而不知警醒,認同男權。
2.“期待視野”
“期待視野”⑥指接受者由先在的人生經驗和審美經驗轉化而來的關于藝術作品形式和內容的定向性心理結構圖式。如人們在觀看《奧德修紀》時將自己投入一個向往的情境中去,奧德修斯是一個足智多謀、屢建奇功的英雄,戰(zhàn)勝了獨目巨人,經過了塞壬島等等,他漂泊多年終于踏上自己的國土,而英雄是完美無缺的,用來陪襯他的妻子也就須是美貌與美德相得益彰的,盡管他已在回宮前大致了解家中的情況,卻依然化裝成乞丐對妻子進行試探,在通過了他的考驗后他才重新接納妻子。這難道不是對女性的貶抑嗎?可是這些劇情在英雄的光芒和觀眾對英雄和美好結尾的期待中變成了合情合理的。
三、當代性思索
有一種觀點認為,藝術家不該讓人看戲時痛苦地流淚,回去以后還繼續(xù)痛苦。的確是這樣的,曲微心幽處直入心靈,藝術是現實生活的影子,藝術也是精神的伊甸園,藝術表現自我、安慰大眾、反觀世界。《琵琶記》和《奧德修紀》僅僅是個別的例子,每個作品包含的意蘊各異,需要我們用眼用心去體悟,“照辭如鏡”⑦,通過細致觀照,照出深藏的用意?!杜糜洝泛汀秺W德修紀》的男主人公深受觀眾愛戴,女主人公的柔順、隱忍也備受推崇,男女主人公大團圓的結局也為大眾所喜愛,由此在無形中忽略了其中暗含的男權邏輯,給具有相關思想的作品提供了生存發(fā)展的空間。
注釋:
①引自《文心雕龍校注通譯》第549頁,戚良德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
②③引自《西方文論史》第602頁,馬新國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1月第3版。
④引自《歷史.交流.反應》第150頁,王麗麗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
⑤引自《文心雕龍校注通譯》第549頁,戚良德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
⑥引自《西方文論史》第608頁,馬新國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1月第3版。
⑦引自《文心雕龍校注通譯》第548頁,戚良德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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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多麗絲·來辛.時光噬痕[M].龍飛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4]王朝聞主編.戲劇美學思維[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7.
作者簡介:
段奕辰(1981-),女,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藝術學研究生,研究方向:藝術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