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
臺灣漁村的寺廟多,迎神祭典最是歡嘩喧天,熱鬧非常。讀小學(xué)那晌,我也參加過游藝陣頭。迎神賽會時,陣頭繞境,家家戶戶都香煙裊裊。但凡備有香案,我們都得舞弄一番;有時遇著熟識的親戚鄰居,他們含笑望著,我難免赧然,頗不自在,但是,也仍舊循著陣式,照常耍弄。這陣頭套式,也不知舞動了幾番又幾回;在那無數(shù)次里,或輕松、或拘謹、或隨意,不一而足;但是,獨獨有一回,忽地就全心全意惟虔惟誠了起來。那回,是在廟埕,對著廟口正門,鞭炮異常響亮,大家也格外認真,因為,我們都意識到,這是在神前。
直至今日,臺灣民間仍處處可見此等清嚴。民間多祭祀,但凡重大的祭典,必伴以音樂。傳統(tǒng)臺灣的廟宇,也因此常有軒社,或南管,或北管,或唐宋風(fēng)韻,或中原音聲;祭典時,奏者居于神前,端正清和,如子亦如弟。我看他們在神前的唱奏,忽忽就想起了我年幼時在神前的蹈舞,都是一心一意,惟虔惟誠,都是無有機心,無有取媚。換言之,這都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下的“表演”,這都是“非表演”。
中國民間的音樂,向來都是“非表演”;至于中國文人的音樂,則是“反表演”。因為,凡中國所有樂器,原先皆是道器,都是居于神前。早在殷商時期,音樂就已是溝通天人之媒介;而后《尚書》戒“恒舞酣歌”,正因音樂本是清嚴不可輕慢,不可浮濫。商周之后,歷代盡管多有遞嬗,但中國音樂卻未曾脫離這個清嚴的原點。因此,民間的音樂,要不敬神,要不會友,要不就是自娛,皆非為了他人觀賞,更非嘩眾取寵的所謂表演之事。至于文人的古琴,更徹頭徹尾就是進德修身、溶于大化之道器。古琴可以自抒丘壑,也可以相互唱和;可以是個人之修養(yǎng),也可以是人我之感通。這樣的古琴,流露本然,無可做作,最忌虛矯;這樣的古琴,不僅無關(guān)表演,更是自覺地“反表演”。
可惜的是,百年以來,中國文明淪喪,文化主體盡失;其中,又以音樂為甚。從此,中國音樂從體質(zhì)到形式,從美學(xué)到表現(xiàn),幾乎都向西方一面倒,很難再見自家的本來面目。從此,但見繁復(fù)高難度的技巧,取代了真實生命的感懷;但見嘩眾取寵式的炫技表演,在中國音樂圈里大行其道;但見演奏家以夸大的肢體語言,相競在舞臺上討彩取媚。即使是“反表演”的古琴,也逐漸失去了那最根本的自覺。于是,我們才會看到上回奧巴馬訪問時,歡迎晚會那琴家令人錯愕的“演出”:彈的明明是“高山流水”,但從其表情、其化妝,再到那俗艷不堪的表演服裝,完完全全無法與“高山流水”的內(nèi)蘊有任何聯(lián)結(jié)?!案呱搅魉笔侵驹诟呱?,志在流水;本是“不舍晝夜”,一任自然;這曲子原最該內(nèi)蘊醇厚,又豈能像那演奏家如此張揚俗傖呢?
凡中國樂器,皆是道器,這是中國音樂之原點。即使真要當眾演奏,也必須時時保有這份虔敬,不張揚、不討好、不“灑狗血”。已故的胡琴大家劉明源,當年每在一曲奏畢,便將琴弓迅速拉回原位,行禮之后,自行離去,頗有劍客一擊必中之后飄然而去之風(fēng)。劉明源這般截然利落,固然緣于他對掌聲喝彩之淡然,也緣于他無心討觀眾的好,更源于他心中比許多當紅的“演奏家”都明白,什么才是中國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