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一
葉珊看完了從京郊寄來的報(bào)告文學(xué)《海棠峪的變遷》,心里沉甸甸的。她把那一張張散裝的稿紙戳打齊整,緩緩地抹進(jìn)抽屜里,仰天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掠了一下編輯室的四壁,似乎在尋找什么,然而又什么也沒有尋找。她又拉開抽屜,將那疊厚厚的《海棠峪的變遷》攤在桌子上。
“海棠峪?海棠峪果真起了這等變化嗎?”葉珊站起身,毫無目的地移動著腳步,她停在小窗下,望著西沉的殘陽。燕山頂上的一片片紫色的云霞,像一攤攤干枯的血塊,涂抹在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
葉珊又將目光投在那疊厚厚的稿紙上,眼里閃著點(diǎn)點(diǎn)淚光。
葉珊心潮翻涌,十年,整整十年啰,哪一日不想回去看看喲!可,她不忍再回去!不,無論如何,明天,哦,明天,回海棠峪去!
葉珊這一夜沒有睡好。
二
葉珊下了長途汽車,順著她十年前回城的山路走著。
“嘎兒啾,嘎兒,啾啾啾……”黃鸝在翠綠的柳枝上嬉鬧。
葉珊一面走著,一面向四周環(huán)視著,那是牛盆峪,那是梨樹溝,再拐九曲十八彎,就到海棠峪了。
海棠峪,她愛,也恨,愛和恨在她的心頭交織在一起,難解難分。說真的,從她回城的那一天起,她無時無刻不想再回來,但她又不愿再回到那個鬼地方!
葉珊接到那件寫海棠峪的報(bào)告文學(xué)時,心里豁地亮了,反復(fù)地叨念著:“海棠峪,哦,海棠峪!”她恨不能一下子飛回海棠峪?,F(xiàn)在,她乘長途汽車,從北京顛簸了二百里地,又邁開雙腳,背著沉重的采訪用具,繞了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海棠峪就在眼前了,葉珊反而怯步了。她的腳怎么也不肯聽話,不再往前移動。她發(fā)憷么?不,她編了七八年的稿子,什么人沒見過?小小海棠峪,大山褶皺里的一個小山村,能憷得住她!可是,不管怎么想,葉珊再不愿往前多邁一步,確是真的。
葉珊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她把書包拎下來,剛想放在柳溪岸邊的大青石上,一時間,像觸到了火球,立刻在大青石邊站定。她的臉上紅紅的,心里跳跳的。
葉珊望著靜靜的柳溪,那早春清洌的寒水,彎彎曲曲地流向遠(yuǎn)方。她長舒了一口氣:“哦,時光啊!”
葉珊回首望去,柳溪就像一條白色的帶子掛在半山腰,清亮亮的。她知道,那上面,便是龍王潭了。龍王潭的四周的山窟里,被煙火熏得黑黑的。老人們說,那是祖先們求雨時上香的遺跡,長年累月,有不黑的么?葉珊插隊(duì)那些年,常常抒發(fā)古人之幽情,總要借故鉆到那里站一會兒,展開想象的翅膀,騰飛到那悠遠(yuǎn)的古代。
葉珊坐在那青石上,怔怔的。她撫摸著從石縫中探出尖尖的小草,一汪淚水落在那微寒的青石上。
三
葉珊要回城了,這一次當(dāng)真喲!
葉珊回城,本來尤主任派車送她,可是,只隔了一夜,尤主任竟哭喪著臉:“車,不派了,要走,走罷!”
“尤主任,這咋說的?”海爺翹著山羊胡子,小心地問。
“不派,不派就是不派!”尤主任一甩手,走了。
海爺把毛驢牽在手里,遞給葉珊:“給,騎上,爺爺送你!”海爺把臉轉(zhuǎn)向尤主任遠(yuǎn)去的方向,“他?呸!什么東西!”
葉珊臉色蠟黃,強(qiáng)支著身子,背著沉重的包袱,扭了一下腰肢,一串串淚珠落在高聳的胸脯上。
葉珊一個人順著那山路走了。她回城了。她再也不回來了。這個鬼地方!她頭也不回,徑直走去。
葉珊背著沉甸甸的包裹,默默地拐了一彎又一彎。前邊那蜿蜒的山路,像一條銀白的大蟒,張著血盆大口在吞噬著她的心。那一座座山包包,光禿禿的,像一尊尊靜坐的和尚,垂著眼簾在羞辱她。她只恨自己的兩條腿太短,她該立刻飛回城去,飛到母親的身邊,嗚嗚地哭一場,不,絕不能哭的,一哭,不都露餡么?她一面癡癡地想,一面往前奔。她想初進(jìn)山時,那種情懷,那樣奔放,她簡直是在呼喊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鹿奔進(jìn)山里來。
怎料到,竟落到這步田地!她心灰意冷,她恨不能一頭扎進(jìn)河里。
葉珊哭了,默默地,淚水淌了一路。
山谷也發(fā)出了嗚咽聲,是的,那嗚咽聲分明響在耳邊,越來越真切了。她,害怕了,怕得發(fā)抖,她想起了海爺曾說過山谷神鬼的故事,今日,怕是真的見鬼嘍!
葉珊環(huán)顧四周,什么異常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只有嗚嗚咽咽的哭聲。
驀地,葉珊望見一個人,坐在柳溪岸邊的大青石上,那人背朝著她,但她一眼便認(rèn)出了他,山娃!
葉珊輕輕地朝他走去。
山娃停了洞簫,層層疊疊山巒間的嗚咽聲也止住了。
葉珊走上前去,欲言又止。
山娃的頭低低的,望著葉珊腳上穿著的一雙山鞋。
葉珊千言萬語涌上心頭,竟化作一汪汪淚水,哽咽在喉頭。
山娃立起身,插了洞簫,把葉珊的背包拽過,掄在自己的肩上,下巴揚(yáng)了揚(yáng),便上了路。
葉珊躥上去,攔住山娃,拽著背包繩索。
山娃一別楞身子,繼續(xù)往前走。
葉珊身體虛弱極了,險(xiǎn)些跌倒。
山娃忙用一只手臂扶了她一下,葉珊就勢側(cè)歪在山娃的懷里,腳像踩著一朵浮云……
四
葉珊拎著采訪用的書包,怔怔地想著心事。
“哞——”一聲牤牛的叫聲將她從十年前拉了回來。葉珊嚇了一跳,先用兩個手指抹了抹眼窩,然后下意識地朝牛叫的方向望了一眼。
遠(yuǎn)近山坡上,一群群雪似的綿羊在啃草尖尖,調(diào)皮的牤牛們在角逐。
葉珊回味著那篇《海棠峪的變遷》中描寫的意境,作品中的語言雖然顯得粗糙干枯,可透過它,山區(qū)的變化可見一斑。
葉珊這次一來,純粹是為了報(bào)社交給她的工作,報(bào)紙上要刊登一篇像樣的報(bào)告文學(xué)。僅坐在屋子里想當(dāng)然的加工潤色可不行,要實(shí)地考察一下那文中敘寫的事實(shí)。否則,葉珊雖然日夜思念也絕不肯來的。
葉珊為了使作品中對山區(qū)景色的描寫更形象逼真,她必須用自己的眼睛進(jìn)行仔細(xì)地觀察。她不能完全被原作品框住。她深深地知道,那些隨心所欲的報(bào)告文學(xué),給報(bào)社添了多少麻煩!
葉珊從一上路就用自己的眼睛在觀察了,在用自己的眼睛審視修改和加工潤色那篇《海棠峪的變遷》了。
“叭——”一串鞭花,炸在空中,在山谷間回蕩著。
葉珊不由回首向山坡上望去。
遠(yuǎn)遠(yuǎn)一個身穿皮套子的壯漢,手里提著地枝短鞭,彎腰摸起一塊山石,準(zhǔn)確地向角逐的牤牛方向拋去,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在那皮套子的身后,緊追著一個小女孩,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一高一矮,在天際上形成鮮明的對照。
“深山出俊鳥”。葉珊在海棠峪那些年,常常聽到這樣的說笑。
葉珊望著那“俊鳥”,舍不得移開自己的目光。
太陽升上中天了,早春的微寒早已趕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海棠峪,我回來了?!比~珊像熱情的詩人一樣,投入曾一時被她稱作“第二故鄉(xiāng)”或者“母親”的懷抱。
山谷里響起了洞簫聲,葉珊心里怦怦跳了起來,十年啦,她想聽的就是他的那管洞簫,她想見的就是他,“哦,山娃!”她在心里呼喚著他??梢粫r又辨不清聲音從何處飛來。
葉珊愣住了,在柳溪的白石橋上站定了。
“哎,那是誰?讓一讓,沒見我的驢車?吁——”從橋頭的那一側(cè)傳來了叫喊聲。
葉珊吃了一驚,慌忙閃開,立在路旁。當(dāng)她望了那趕車人滿是胡子的臉,立刻喚了一聲:“海,海爺!”
海爺慌忙吁住牲口,站定了。
葉珊三步兩步奔上去,大聲地嚷著:“怎么,不認(rèn)識了?海爺,我是小珊呀!”
“怎么,你是小珊?是那個當(dāng)年北京來的小珊?”海爺抹了抹眼角,“唔,提起那些年頭兒,可苦了你嘍!”
葉珊搖了搖頭,“嘻”地一笑:“怎能那么說呢!”葉珊望著海爺“現(xiàn)在,現(xiàn)在農(nóng)村不是好了么!”
海爺樂呵呵地笑著,說:“那,那還用說么!”鞭子在空中劃了個圓“叭——”
葉珊笑笑說:“海爺,我這次來,是來看望鄉(xiāng)親們,十年啰!嘻嘻……”
海爺嘿嘿笑著盯住葉珊的臉兒說:“卸了車,咱們爺倆好好嘮嘮!”
遠(yuǎn)處又響起了洞簫的嗚咽聲……
五
葉珊剛從城里來時,海爺?shù)摹罢摺边€沒有落實(shí),他還沒有資格同大伙一起早請示、晚匯報(bào),別人列隊(duì)山呼“萬歲”時,他和“黑五類”們堆在一處,弓背彎腰口稱“罪該萬死”。
在葉珊的記憶中,海爺住的屋子原先還是闊老爺堆畜草的棚子,宣傳“拉革命車不松套”那些年,這間草棚子曾被青年們戲稱“長工屋”。記得有個叫來福的小伙子還草擬了參觀“長工屋”的規(guī)定。當(dāng)時逗得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那次,葉珊也在場,但她沒有笑。她想哭,她心里擰個兒。她望了一眼海爺,淚水險(xiǎn)些淌出來。是的,聽老鄉(xiāng)親們說,鬧八路軍那些年,海爺曾給八路軍當(dāng)過向?qū)?,后來,在村上跑交通,被敵人捉去,在長工屋里吊了三天三夜;鬧合作化時,為不樂意把一頭小毛驢拴到集體的槽頭上,被工作隊(duì)在長工屋里關(guān)了三天三夜;鬧騰“文化大革命”時,以“背叛革命”和“抗拒合作化”為罪名,又在長工屋里觸及了三天三夜的皮肉及靈魂!
葉珊沒有落淚,她的淚水早被憤怒的烈火燒干了,她在心中仰天長嘆:哦,多災(zāi)多難的中國農(nóng)民喲,你用手推車推著革命前進(jìn),你用肩頭抵住“文化大革命”的滅頂之災(zāi),然而,什么時候輪到關(guān)心一下你們呀!
不是么?海爺?shù)摹罢摺庇貌恢l去落實(shí),人們白天斗爭他,夜晚悄悄跑來跪在海爺跟前,請求寬恕。葉珊糊涂了:自古惡人多是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農(nóng)民卻反過來,明里一把刀,暗里一把火,怪!
久了,葉珊心里豁亮了,原來,誰個好,誰個劣,農(nóng)民沒有錯,在他們心上都有極明白的計(jì)算!可是,葉珊又糊涂了:農(nóng)民為啥這樣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泡政治運(yùn)動的軟蘑菇!
海爺不愧為海爺,人們說海爺是海量,這話不假,他不忌恨一切人,他同斗過他的年輕人照樣嘻嘻哈哈:“哈哈,這怨你們毛頭小子么?不怨,我沒有把誰家的孩子扔到井里去,人們恨我,想要咬我,是因?yàn)閼岩晌沂且粋€壞人,要那樣,不是找咬么!咬死也活該么!”
年輕人笑了,涌出了淚水。
葉珊沒有笑,卻也落了淚,滴滴答答,想止也止不住。
六
海爺卸了毛驢車,帶著葉珊走進(jìn)了自家小院。
“果然變嘍!”葉珊眼睛不住地四下張望。她記憶中的“長工屋”早進(jìn)了博物館,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山村特有的農(nóng)家小院。鵝卵石壘成的院墻,石墩造房子,青石板鋪就的屋頂。院子西側(cè),一溜兒山柴籬笆,豬羊雞犬們正在演唱著一支無字的歡歌。葉珊回味了一下那《海棠峪的變遷》,確乎有過如此這般地描繪。
在青石板的屋頂上,矗立著杉木桿。杉木桿上釘了幾個“十字架”,葉珊驚奇地睜大了眼睛:“莫非……莫非連山神谷鬼都不信的海爺,當(dāng)今卻信起基督教了么?”她嗤地一笑,挎著的采訪書包險(xiǎn)些落在地上。
海爺望了葉珊一眼,心里早明白了七、八分,像是跟誰生氣似的,將煙袋探進(jìn)煙荷包,鉚勁兒擰了幾下子。
“嘻,海爺,那,干什么用?”葉珊指著屋頂上的“十字架”,眉毛挑得高高的。
“提它干嘛?不提一肚子氣,一提兩肚子氣!彩電有了,可天線不賣,死活不行,就這么掉蛋!求人做了個這,對付著瞧!”海爺又將煙袋從荷包里抽出來,“梆梆”在青石板上磕了幾下子,往腰間的搭布上一插,不再開口。
葉珊立也不是,走也不是,兩只手不住地搓弄著。
海爺嘆了口氣,說道:“小珊,咱山里人是比往常年好過了,可缺文化人兒呀,你是編報(bào)紙的,咋就不寫篇文章,登在報(bào)上,讓中央同志也知道知道!”海爺把“中央同志”四個字咬得極重,聽得出,他內(nèi)心充滿了熱望與希冀!
“咯,咯咯……”葉珊笑起來。
海爺望著葉珊:“嗯,你知道,山里路彎,山里人心直呵!仨月前,縣里來個寫材料的,啥啥‘變遷的,也得把山里人的心事都照實(shí)寫上!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可不知那毛頭小子寫上沒?”
葉珊望著海爺,深情地點(diǎn)著頭。
海爺吧嗒著煙,眼睛望著遠(yuǎn)山。
葉珊剛要說什么,遠(yuǎn)處又隱隱約約響起了洞簫的嗚咽聲。
葉珊站起身來,朝著那洞簫聲走去。
海爺在后面嚷道:“小珊,先喂飽肚子再說呀!”
葉珊頭也沒回,徑直朝那聲音走去。
“哞——”牤牛的叫聲在山谷中回蕩。
“叭——”一聲脆亮的鞭花。
那洞簫的嗚咽聲也停止了。
葉珊急收了腳步,側(cè)耳聽著,然而,那洞簫的嗚咽聲始終沒有再響。她失望了,她信步走進(jìn)村口的一片松柏林,坐在一塊青石板上,立刻,她的心兒跳起來,她伏下身子,細(xì)細(xì)地看看那青石板,哦,事情仿佛發(fā)生在昨天。
七
這就是《海棠峪的變遷》中描繪的松柏林,而今,松柏的幼樹漫山遍野,可在前些年,這里卻是光禿禿的一片,那塊青石板,光潔明亮,石板上的紋理清晰,好像是古人專門為來往行人設(shè)置的,又像是由多少代人常在這里歇息,用屁股磨出來的。
那次,葉珊和伙伴被派進(jìn)深山打草,回莊時,葉珊實(shí)在疲乏了,背著草捆坐在青石板上喘氣。
山娃挑著擔(dān)子從后面趕上來。
“山哥,放下?lián)有獣毫T!”葉珊背靠著草捆,牛皮繩索深深勒進(jìn)她的肩。
山娃“嘻”地一笑,剛要彎腰放下,又一挺身,挑起草捆,往山下走去。
葉珊吐掉嘴中咀嚼的草葉:“呸!”她真想挺起來,騰騰攆上去,大聲地向他嚷:“神氣什么?你成,咱也不慫!”可是,她實(shí)在太累了。城里來的嫩芽子哪里吃得這等苦。說實(shí)在的,來海棠峪這么久了,沒有這么多伙伴照顧她,尤其是山娃,她一千遭也垮了。
葉珊拽了一下繩索,兩條腿跪在地上,吃力地向前爬,企圖將草捆拽起來,她試了幾次,脖子勒得生疼,終于也沒能立起身來。她又坐下了,倚在草捆上,解開衣襟上面的兩粒紐扣,伸進(jìn)手去抹了抹汗水,一股涼風(fēng)鉆進(jìn)熱騰騰的襟懷。她瞇上眼睛。她委屈了,后悔不該到山里來,好多賴在城里的,閑飯不是還照樣吃么!想著想著,眼角上涌出兩顆晶瑩的淚珠,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哈……”
葉珊嚇了一跳,她睜眼一看,山娃立在她的面前。
“珊妹,放下吧。讓我來替你背!哈……”山娃說著就拽開葉珊的草捆。
葉珊倔強(qiáng)地一努嘴:“誰稀罕,你還是往前趕罷!”
山娃急了,頭上冒出了汗,口吃地說:“你,你,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了。我把擔(dān)子放遠(yuǎn)些,好,好再來幫你呀!”
葉珊望著山娃那副急扯白臉的樣子,真覺得好笑,心也軟了下來,于是說:“好了,過來罷!”
山娃如釋重負(fù),趕忙躥上前,突然,他停住了,愣怔了一下,又向后閃了好幾步。
葉珊吃了一驚:“嘻,我是老虎?嘻嘻……”
山娃扭過臉去,不再說話。
原來,葉珊解開衣襟上的兩粒紐扣,草捆繩子一勒,那對奶子就像兩個圓圓的鮮蘋果,一多半裸露在外面。
山娃臊得臉兒通紅。
葉珊仍不知啥餡兒,只是一個勁兒地咯咯笑。
山娃扭著臉兒說:“你,你把那……那紐扣,扣……”
葉珊低頭一看,羞了,腮邊立馬綻開了兩瓣石榴花,慌忙拉上衣襟,扣好紐扣。才訕訕地說:“你,你走開罷!”
山娃扭過臉兒來,彎腰拽下葉珊的草捆,扛上肩頭,大步流星向山下走去。
葉珊一溜兒小跑似地跟在后面,兩個翹翹的奶子,顫顫地有節(jié)奏地躍動著……
八
那環(huán)山的嗚咽接近了,果然是洞簫和奏鳴,葉珊向著那演奏洞簫的人兒奔去。
那人穿著皮套子,坐在山石上,吹著洞簫。
葉珊吃了一驚,這時他才記起,初進(jìn)深山時遇到的那個皮套子,原來竟是他。
“不,不,這不是山哥,這不是他!”葉珊在心里呼喊著,卻并沒有叫出來。
那皮套子閉著眼睛盡管吹,眼前好像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
葉珊仔細(xì)打量了一下那皮套子,哦,這哪里有一絲一毫山哥的影子,原先那彎彎的濃眉,那粗粗的短發(fā),那紫色的臉膛,那結(jié)實(shí)得像樹杈子一樣有力的臂膀,全不見了,惟有耳畔上那顆黑痣還保持著原來的色澤。
“哦,他,他是山哥呀!”葉珊眼睛濕潤了,她試探著,輕聲呼喚著:“山,山哥!”
那皮套子停止吹奏,把洞簫放在胸前,向來者的方向睜著兩只大眼:“誰?你是誰?”
“你,你不是山哥嗎?”葉珊的心抖得厲害,她仍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盯住那人問。
“唔,我是山娃。你,你是誰?咋聲音這樣熟?”那人圓睜一雙眼睛,連連發(fā)問。
“我是你的珊妹呀!”葉珊撲在那人跟前。
山娃忙伸過兩只顫抖的手:“唔,唔,你就是珊妹,是北京的那個珊妹么?”他的兩只眼睛閃著亮光,手卻在空中亂摸。
葉珊用手在山娃眼前晃動了一下,山娃并無反應(yīng),葉珊驚叫起來:“山哥,你,你的眼睛……”
山娃瞇起眼睛,兩串淚珠順著臉頰滾落在胸前。
葉珊眼前頓時一派霧氣茫茫,她真想撲入山娃的懷里,撕心裂肺地呼喚:“山哥——”
不料,山娃竟又摸到了他的洞簫,用力吹奏起來。
葉珊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一串串滾落在她那豐滿的胸脯上。
“爸,我聽到了,我來了!”隨著一聲脆生生的叫喊。那個俊鳥一般的小女孩奔到了山娃的膝下。
山娃把小女孩緊緊地?fù)г趹牙?,嗚嗚地哭開了……
葉珊到底也沒有問出山娃究竟為何落到這步田地。
葉珊幫助山娃把牛兒、羊兒攆下了山,走到村口,俯下身子問那女孩:“你媽媽呢?”
女孩搖搖頭。
“你爸的眼睛咋看不見了?”
女孩又搖搖頭。
葉珊嘆了口氣,叮囑那女孩:“你爸眼壞了,不要亂跑,免得……”
葉珊的淚水往上一涌,撲簌簌落在毛茸茸的草尖尖上。
小女孩圓睜一雙秀眼,不住地點(diǎn)頭:“唔,我懂,我七歲了,我早就會幫爸放羊啰!咩,咩咩——”
葉珊清清嗓子,想說些什么,哽咽半響,竟一個字也沒有擠上來,她望著眼前的一老一少,心情沉重地在田頭立了很久,很久……
九
葉珊清清楚楚地記得,這里叫南山洼,是海棠峪面積最大的寶地。那次,葉珊剛從城里插隊(duì)的第二個年頭,正趕上南山洼改水田,插秧時節(jié),海棠峪熱鬧得像趕集上廟一般。一來覺得新鮮,二來海棠峪人要嘗口大米的滋味兒,全倚仗著南山洼這三畝六分地。
那天,海棠峪能下水田的人都來了,有叫的,有嚷的,有哼歌曲的,有用爛泥巴濺水花花的。尤主任站在田埂上高聲作著這樣那樣的指示,可不中用,整個南山洼像蛤蟆吵坑一般。
葉珊在城里每日都離不開大米,可水稻是個啥樣子,她只有在教科書的照片上才見過,插稻秧是個啥滋味兒,連嘗都沒嘗過。
葉珊同山里姑娘們一樣下了水,褲腿挽得挺高,兩條嫩藕似的白腿,不知迷住了多少小伙子的眼睛。
“山娃,愣什么?看到眼里就拔不出來了!哈哈……”來福笑得挺響。
山娃臉漲得通紅,辯解道:“胡唚什么!”
轟地,大家都笑起來。
秀姑笑彎了腰,腳下一滑,“撲通”倒在田里,濺出一片水花。
笑聲更響了。
葉珊不知何故,愣雁一樣地立著。
人們望著葉珊,笑著,嚷著。
葉珊心里一亮:原來人們在笑她,她在身上審視了一番,并未發(fā)覺有什么可笑之處,她很快掃了一眼,人家卻又去望著山娃笑。
葉珊,一個從城里來的嬌嫩的姑娘,沒見過山里人這陣勢,氣得她一頭倒在土炕上哭腫了眼睛。
十
葉珊轉(zhuǎn)到半晌午,肚子餓得咕咕叫了,可她一時一刻沒有忘掉她要進(jìn)行實(shí)地考察,驗(yàn)證一下那篇《海棠峪的變遷》的真實(shí)程度,葉珊每到一處,都要通過自己的眼睛去觀察,不帶任何框框再思索。她一面走著,一面想著。
突然,隱隱約約傳來抽泣聲,葉珊側(cè)耳聽了聽,那抽泣聲是從一家嶄新的紅磚小院中傳出來的,她剛要推門進(jìn)去,又在門外站定了。
“是誰呢?進(jìn)去了,可咋說呢?”她正猶豫不決,只是由于那聲音過于悲傷,喚起了她的惻隱之心,于是,她進(jìn)了院子。
葉珊搭了幾句腔,沒有人答應(yīng),聽到的仍是悲傷的抽泣聲。葉珊挑簾一望,床鋪上半臥著一個人,看不清面龐,披肩散發(fā)耷拉在床單上,渾身都在抽搐著。
葉珊鼓了鼓勇氣邁近床邊。
“咋?”葉珊順了順那女人的散發(fā),小心地問。
那人抬起頭來,滿臉淚痕,望著眼前這個陌生人,不住地?fù)u頭。披肩散發(fā)在她的肩頭掃來掃去。
“我是在海棠峪插過隊(duì)的葉珊,你是誰,我咋記不起來了?!?/p>
那人忽然睜大了眼睛,淚水撲簌簌落了下來,半晌,才哽咽出一句話:“我是秀姑,秀姑,還記得嗎?插秧那年,在水田里,摔一身爛泥巴……”秀姑說到這里,不好意思地微微搖了搖頭。
葉珊連連說:“記得,怎么不記得!哭,哭什么,是不是那口子……”
聽到葉珊提到那口子,秀姑的眼淚又撲簌簌滾落下來,嘴唇也哆嗦著,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葉珊訕笑著說:“看你,那時候啥樣,小泥房,人都直不起腰來,而今,闊氣多了!”葉珊說著,一面環(huán)顧了一下這所明亮的臥室,光潔的席夢思,整齊的擺設(shè),家具上放置著各種家用電器,更令人吃驚的是,地面鋪上了水磨石,光閃閃的照得見人影子!
葉珊輕輕舒了口氣,心里想:呀,山村,難道這就是十年前離開的海棠峪?如果不親眼看一看,誰能相信這果真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shí)!一股自愧弗如的陰影悄悄爬上心頭。
葉珊正在浮想聯(lián)翩,不料秀姑卻高腔大嗓地叫嚷起來:“闊個屁,當(dāng)初,卻怎知道窮人有錢活受罪,這真是呀闊有闊的難處,還不如那時的小日子遂意!”
憑著葉珊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定是她的男人在外面發(fā)生了不盡人意的事了,可她的男人是誰?葉珊又不便問,于是深情地望著秀姑:“秀姑,別胡扯!真是的,人呀,就是這樣,窮時,盼著有錢,如今發(fā)了,反倒這不順心,那不遂意,嘻……”
秀姑抹了一下眼淚,說:“鉆到山外當(dāng)了個屁經(jīng)理,芝麻粒個官兒,一個月二十天不回家,可倒好。這一趟去了整整仨月了,誰知道讓哪家子浪娘們兒勾引住了,”秀姑說到氣憤處,不由淚水又涌滿了眼窩。
“咋能哪!像你這等身段,百里挑一,打著燈籠也難尋覓,他舍得把你扔了!嘻……”葉珊挑逗著秀姑。
秀姑氣昂昂地說:“怪不得我媽早叫嚷過:有閨女扔大河去,也不能給他。可有啥法子,有這話不早說!生米早做成熟飯了!”秀姑又涌出了淚水。
葉珊聽著,早還跟著秀姑一同難過,一聽到這兒,不由撲哧一笑,她慌忙掩住嘴,臉色像一張紅布,一直紅到耳根。
秀姑不再哭了,偶爾有一兩聲抽泣,夾雜在她的述說間:“早聽老人們說過:他尤家祖祖輩輩沒有吃人飯的,他兒子更沒拉過人屎。三十黑間拉了泡,還拉在芝麻秸上啦!”葉珊聽著秀姑絮絮叨叨地說,想笑,又不便笑,當(dāng)聽到秀姑說到這里時,不由一愣,心中騰地升起一團(tuán)無名之火,渾身哆嗦起來。
葉珊沒有往下聽,她甩下秀姑,騰騰走出院子,朝村口奔去……
十一
村口,有一面斜土坡,在那土坡的腳下,有一棵高高的白楊樹,孤零零的,像一個被遺忘的孤苦伶仃的人,立在那兒,粗壯的樹身上那一塊塊干苔,光禿禿的枝杈上那一片片黃葉,像乞丐身上襤褸的衣裳,遮不住裸露的身子。雖然早已是春天了,然而,他好像還在風(fēng)中抖索著,孤孤單單的,凄凄切切的,令人心寒。
葉珊伏在斜坡那綠茸茸的草地上,閉上眼睛,努力克制自己,不讓那涌滿眼窩的淚水落下來。
太陽早已升上中天了,從那像棉絮一樣的云縫中投射出一束束光線,落在葉珊臉上,暖烘烘的,一忽兒,她臉上的淚痕就被烤干了。
像拉開了無邊無際的天幕,將整個宇宙都遮蓋了。很快,那無限廣闊的世界,被裝飾得很美麗,而且不斷地變幻著奇異的景色,逐漸形成了一個偌大的、奇妙的、由蔥蘢的綠樹和絢麗的花朵編織成的彩色的花環(huán)。
在早春的日子里,燕山積雪融化時蒸騰的水汽,已經(jīng)聞得出溫暖的土地的氣息,在陽坡上,鳥兒們在天真爛漫地歌唱著,往日干涸了的柳溪,而今也日復(fù)一日地盡情歡歌了。
葉珊和大伙一同翻地,人家都完工了,都回莊了,她還沒有翻完一半,可她累得不行,太乏了,實(shí)在堅(jiān)持不住了,她就勢順著斜坡出溜到那棵白楊樹下,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了雀鳥兒的叫聲,她一下子驚醒了。
山娃立在她面前,手里攥著一只鳥兒,沖著她學(xué)著鳥兒叫,叫得好響!
“山哥。什么鳥?紅得這么好看!”
山娃把鳥兒遞給葉珊,說:“這叫吱吱紅,毛茸茸的,叫得可好聽呢!”那鳥撲楞著,掙扎著。
葉珊忙捂住吱吱紅的翅膀,“啄人手指頭嗎?”
山娃合起葉珊的手,說:“攥住,唔,別叫它飛了,珊妹,好玩嗎?”
葉珊不住地點(diǎn)頭。
山娃笑著,笑得很響。突然,葉珊把吱吱紅推給山娃,急得站起身來:“不,不,給你,我的地還沒有翻完呢!”
山娃不接那鳥,卻仍咧著嘴笑。
葉珊回首望了望那塊田,早已翻過了。她看著立在面前的山娃,低下頭,垂著一雙挺好看的眸子。
山娃停止了笑聲,小心地向四處環(huán)視了一下,然后說:“聽我表哥說,現(xiàn)今有不少插隊(duì)的回城了,你也托個人情,走罷!這山溝活兒累,你咋受得住呢!”
葉珊扭捏著腰肢:“啥話,哪個墳頭是累死的?你攆我走,我偏不,我要在這山溝溝里過一輩子呢!”
山娃急了,執(zhí)意地說:“我表哥在城里,真的,說不準(zhǔn)能幫你的忙呢!”
葉珊真的動氣了,白了山娃一眼:“快別說啦!丑死了,丑死了!做人,能陰一面陽一面?都不愿到山里來,誰來?山里人咋啦?有山、有水、能探礦,能造林種莊稼。吃的、穿的、用的,要啥有啥,山區(qū)咋個就不好!”
葉珊的小嘴巴像機(jī)關(guān)槍似的亂放一通兒,山娃只得耐著性子聽,末了,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仰天說道:“唉,咋說呢?山,是窮山,水是惡水,地下有寶貝,不興開采,地上長草不能長苗……”
葉珊聽著山娃的一席昏話,心里震顫了,手里的吱吱紅一撲楞,特兒楞飛了。
吱吱紅在柳溪岸邊的樹杈上,一面理著羽毛,一面圓睜著一雙小眼睛:“吱,吱吱——”
山娃笑了:“珊妹,依我看,你,你甭強(qiáng)嘴,也像鳥兒一樣,早晚得特兒楞楞——”
葉珊乜斜了山娃一眼,然后,把眼光放向遠(yuǎn)方。
一只孤雁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顫抖著,哀鳴著,越過燕山,漸漸地化作一個小黑點(diǎn),消失在廣袤的京郊的原野上空……
十二
“轟——”
禿鷹嶺上空突兀揚(yáng)起一陣石雨,劈里啪啦落在地上,嚇得葉珊目瞪口呆。
石雨過后,風(fēng)兒卷過來一股股塵埃,夾雜著濃重的火藥味兒。
葉珊想起了,這定是那《海棠峪的變遷》報(bào)告文學(xué)中描寫的采石場了。她小心地朝那兒走去。
遠(yuǎn)遠(yuǎn)傳來雜亂的叮當(dāng)聲,想必是采石場上的山民們在緊張地工作著。繞過坨頭寺,那片聲響接近了,果然是采石聲。葉珊從挎包中,掏出照相機(jī),遠(yuǎn)遠(yuǎn)地拍了一張全景,才走到采石場上來。
“妞兒,看見嗎?夠洋氣的!”鴨舌帽底下那雙蛤蟆眼一面向葉珊這邊溜,一面唚著不吃人飯的話?!耙簿褪谴┑谋仍坂l(xiāng)下人洋,你細(xì)瞅瞅,還妞兒呢,早妞兒的媽嘍!哈……”這人滿腦袋的長頭發(fā),耳朵都被掩住了,詭譎地吐了一下舌頭說。
葉珊只當(dāng)沒有聽見,依舊向他們走來。
那戴鴨舌帽的小伙子用肩膀使勁扛了一下身邊的長頭發(fā),悄聲說:“你瞅,找你的,嘻……”說著,把鴨舌帽用力向下拉了拉,遮住半個臉。
長頭發(fā)打了個口哨,低下頭鉚勁兒敲打著石塊。
葉珊也不便搭腔,上前掃視了一下采石場。
這里至少有幾十個人,有用木杠撬石塊的,有用手錘加工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熱鬧非常。
長頭發(fā)滿腦袋石頭細(xì)末兒,像下了一層霜,毛發(fā)又粗又硬,一縷一縷戧著,一雙發(fā)饞的眼睛不時溜著葉珊。
葉珊想找個文明一點(diǎn)兒的了解一下情況,以便加工修改那篇《海棠峪的變遷》。
她扭身邁步走了。
“姐兒們,來了,又走了,嘖嘖!姐兒們!姐兒們,給咱解解悶兒呀!”長頭發(fā)乜斜著鴨舌帽,伸了一下舌頭。
“阿米爾,沖!”鴨舌帽壓低嗓子叫著,一揮手,作了個發(fā)布命令的姿勢。
“哈……”長頭發(fā)十分得意地笑了。
“哈……”鴨舌帽也十分得意地笑了。
葉珊一路走,一路想:《海棠峪的變遷》中在采石場一節(jié)后面,應(yīng)該加上這樣一段議論:由窮變富并不難,普及教育、普及文化,改造人的靈魂,這才是最難最難的!
十三
漫山的灌木在寒風(fēng)中抖索,一團(tuán)團(tuán)枯草順著山坡追逐著,柳溪岸邊的沙灘上,一叢叢鵝黃的小草,小心翼翼地伸出耳尖尖,偷偷探聽著春姑娘的腳步。
山腳下的南山洼,像是吸足了水分的發(fā)酵的面團(tuán),到處可以聞到一種潮濕的、清馨的泥土氣息。
那時,這里還沒有一株紅果樹,還是亂蓬蓬的一片荒地呢。
葉珊最喜歡聽山娃吹洞簫了,她順著土坡奔了過來。
山娃坐在一堆碎石上吹著,那聲音婉轉(zhuǎn)而低緩,像柳溪清洌的春水。
葉珊聽得入了迷,便撕扯一團(tuán)枯草墊在屁股底下坐著聽。她真想跟山娃搭句話,又怕將那好聽的簫聲打斷,于是,她便靜靜地坐著。
山娃知道珊妹喜歡聽這洞簫。他自然也越發(fā)賣勁地吹。
天空,那么藍(lán),那么干凈,只有在天涯上,有三、五縷淡淡的白云,像透明的綢子掛在那兒,慢悠悠地飄動著。
山娃很愜意,吹得入迷。
葉珊心中當(dāng)然喜歡,可是,時間久了,山娃臉兒一仰,只顧吹那管洞簫,連瞥都不瞥她一眼,便有些不平了。
天上有什么好瞧的呢?
一行鴻雁從天邊飛過來,聽到叫聲了,在頭頂上忽閃忽閃飛過去,漸漸地消失在牛盆峪的山后。
葉珊多么盼望山娃和她說說話兒呀!瞥她一眼也好呀!
山娃哪里知道葉珊此時的心思,仍隨心所欲地吹呀吹。
忽然,葉珊倒在那團(tuán)枯草上了。
山娃雖然沒有直視,但他怎么能不知道!他慌忙放下洞簫,連滾帶爬湊到葉珊跟前,急沖沖地問:“咋?咋?”
葉珊仰臥著,眼睛閉得緊緊的。
山娃急得豆大的汗珠子滾了滿臉,呼喚著:“珊,珊妹,咋?”葉珊沒有應(yīng),眼睛仍閉著。
山娃急得直搓手,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山娃長這么大,也沒有遇到這等事!他想到在學(xué)校時老師講人工呼吸,他真想解開她的衣扣試一試,猛地,他忽然注意到她高高聳起的奶子,像兩座堅(jiān)挺的金字塔。他的心突突地跳,怎么辦?背她下山吧!他顧不了許多,于是,他俯下身子,開始向自己的身上拽她。
葉珊睜開眼,順勢撲進(jìn)山娃的懷里……
十四
傍晚時分,葉珊思來想去,她決定再到海爺家串個門。
“嘿嘿,大半天了,你到哪兒去轉(zhuǎn)悠了?還嫌我這個糟老頭子?哈……”海爺一面開著玩笑,一面給葉珊挪過椅子。
“變了,海棠峪確實(shí)變了模樣了!真叫人高興,早知道會這樣,我真不該離開這里呢!”葉珊每逢見到海爺,就像來到父親身邊,總有說不盡的話兒。
海爺擰上一鍋煙,吧嗒吧嗒地吸著,一團(tuán)團(tuán)濃烈的煙霧將他籠罩,海爺咳著,一聲緊接一聲,直到咳出了眼淚。他將煙鍋在鞋底子上磕得梆梆響,然后鉚勁吹了吹煙管兒,似乎突然跟誰生過氣,把滿腔的憤怒射出來一樣。
海爺慢吞吞地說:“山里人說話直,你可別在意,我本該不告訴你!可憋在心里堵得慌……”
葉珊轉(zhuǎn)過臉兒,悉心地聽著海爺?shù)脑挕?/p>
海爺扭過臉,停了半晌,才開口說:“孩子,你一甩手走了,可留下羅列了?!?/p>
葉珊聽到這,臉“嚓”地白了,人都怕揭瘡疤,可巧,海爺又翻開了十年前的小腸兒。她后悔了,她本下決心不再踏海棠峪一沙一石,都賴那篇該斃的《海棠峪的變遷》,什么稀罕物兒!她真想拔起腿,一走了之。葉珊雖然心上火燒火燎,可她屁股沒挪窩兒,聽?wèi){海爺一直講下去。
“你前腳兒走,尤主任的兒子二狗這個混帳,惡人先告狀,一口咬定賴在山娃頭上,此后咋的?他尤二狗又霸占了秀姑,秀姑整日小喜鵲似的,他尤二狗哪里配!這么多年,他可干盡了缺德帶冒煙兒的勾當(dāng)!”
葉珊哪里還有興致再聽海爺絮叨,她的心口堵疼,她得到外面去轉(zhuǎn)轉(zhuǎn),她三步兩步跨出了門檻,挎包耷拉著,不停地撞擊著她的腿。
海爺追在后面吩咐她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清,早奔出了院子,消失在茫茫的霧霾里了……
十五
葉珊來海棠峪已經(jīng)六個寒暑了,和她同來的幾個知青都陸續(xù)回城了,可她還不能回,據(jù)說她出身不好,她爸爸活著時是黑線上的小角色,她媽媽年輕時唱過戲,以往登臺唱戲能有幾個好玩藝兒!甭看山里人對戲一知半解??伤麄円幌蚯撇黄鸪獞虻倪@一行當(dāng)。尤主任不允許葉珊回城,還有他一層陰暗的心理。
海棠峪四周都是高山,像一個小小的盆地,人說吐魯番盆地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這里也頗有些相似,因此,遠(yuǎn)近都稱海棠峪為小吐魯番。
五月十三單刀會,許是關(guān)老爺酒喝過量醉了,把燕山褶皺里的小小海棠峪給忘了,直到進(jìn)了六月門,天上還沒下過一滴雨。太陽剛剛出山,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地浮在空中,一絲風(fēng)也沒有,柳溪岸邊的柳樹枝條,懶洋洋的。山腳下那一片片莊稼,蔫頭耷腦的,叫人看著揪心。海棠峪可不像詩人唱過的那樣“北方——麥浪”這里的麥,像掛在山上,東一條子西一桄子。割完麥,放在驢背上,顛顛運(yùn)回場里去晾曬。
葉珊把毛驢拴在柳溪岸邊的柳樹上,趁日頭還不毒,趕緊割完了麥。她坐在柳樹底下納涼,喘氣。可是,天熱得不行,使人感到堵疼。她解開紐扣,隨手掐幾片野麻葉,疊成扇子,咕嗒咕嗒地扇,一股股的枯風(fēng)鉆進(jìn)她的汗衫,吹拂著她半裸露的身子,但仍不能驅(qū)走暑熱。
葉珊向四周溜了溜,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動靜,她又直起身,登在一截老墩子上望了望,也未發(fā)現(xiàn)有人向這里走來,她迅速地脫掉衣裳,搭在紫穗槐叢上,晾干上面的汗?jié)n,跳到河里,淺淺的柳溪濺起一叢叢水花。
日頭正當(dāng)晌午,毒花花的,柳溪河面一老柳樹歪著,依依的柳絲一直垂入水中,梢頭上的柳葉掛著一片片亮光,眩惑著人們的眼睛。彎彎曲曲的柳溪,懶洋洋地流淌。一會兒像同人捉迷藏似地鉆進(jìn)鵝卵石中潛流。一會兒又突然鉆出來一條條湍急的小溪,像一群久別重逢的少女匯合在一起,唱著,笑著,那叮咚作響的水聲使人愉快地打起瞌睡來。
葉珊趟著柳溪,揀一處最深的地方坐下,才只有齊腰深。細(xì)沙,軟軟地,輕輕地磨擦著她,癢酥酥的,水溫合適,不涼也不熱。葉珊透過那清澈見底的水,望著她那水中的倒影。平生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竟是這樣的姣美。她閉上眼睛,睡意悄悄爬上來,眼皮變得沉重。果然,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皮合攏得更緊了,她下意識地向淺灘挪一挪身子,兩手兜住頭,仰臥在那淺淺的柳溪中。忽然,她坐了起來。她不敢如此這般地躺下,她究竟是白玉無瑕的少女,赤身裸體,萬一睡著,成何體統(tǒng),她趁著睡意還不甚濃,慌手馬腳穿上衣服,還沒有來得及收拾停當(dāng),她已側(cè)歪在柳溪岸邊面糖一樣的沙灘上了。山野靜悄悄的,只有岸柳的蟬兒單調(diào)地哼著催眠曲,她躺著,柳蔭將一片片亮閃閃的光斑不大均勻地灑在她的身上。
太陽平西了,柳溪岸邊的柳樹梢頭,掛著點(diǎn)點(diǎn)金光。沒有什么驚動了葉珊,可她突然醒了,像是從世外桃源歸來。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先望望那拴在老柳樹上的毛驢,不見了;她趕緊一側(cè)歪,看看那放倒了的麥子,已不知啥時馱到了那頭毛驢的脊背上。哦,是他,山娃,山哥!
“定是山哥來接我啦!”葉珊這樣想著,一躍,像一只騰飛的小鳥飛到了山娃的身邊……
十六
葉珊輾轉(zhuǎn)反側(cè),糊涂涂睡了一夜。第二天,她挎著那采訪用的挎包,開始在村子里轉(zhuǎn)悠。
當(dāng)然,她時時會遇上那個年代相處得極好的姐妹,總要說些久別重逢的話兒,這是免不掉的,而且,有些事還相當(dāng)有趣。
她彎進(jìn)一條窄小的曲巷。小巷兩側(cè),都是一色新的紅磚灰瓦房,院墻也極講究,大都修筑了各色各樣小巧玲瓏的門樓。葉珊走著走著,站在一幢小樓前。無疑,這便是《海棠峪的變遷》報(bào)告文學(xué)中描寫的萬元戶了,只是文章中沒有寫明這萬元戶的主人,這不能不說是這篇報(bào)告文學(xué)的缺憾。可是,文章作者處理如此重要的材料,咋會粗心至此!
這是一所開著四扇窗的二層小樓,第二層比第一層凸向街面,使這狹隘的山村小巷顯得更窄了。樓頂不像城里的豆腐塊,方方正正,平平整整。鄉(xiāng)間的小樓屋脊高高聳起,卻又不像古老建筑的“燕翅式”,整所房屋雕刻著花紋,都是些雍容華貴的景致,牡丹芍藥、游龍戲鳳看上去五彩繽紛,眼花繚亂,但細(xì)看那過于稚拙的紋路,是瞞不過行家的眼睛的。
葉珊正站在小巷里遐想,忽聽見那小樓中扔出一串女人粗野話:“你倒是尤家留下的根,隨你們尤家缺八輩子德的玩藝兒!我問你,上個月就賺那幾個錢兒?說實(shí)話,便宜哪個野雞了?”
“你老娘兒們家懂個屁!這叫貨幣流通,手里攥著錢不會下小的,要讓它轉(zhuǎn)……轉(zhuǎn)啊,周轉(zhuǎn)起來,才……”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出來。
“周轉(zhuǎn),周轉(zhuǎn)你娘的寒磣!吃豆子屁都攢不住!”仍然是那女人的腔調(diào)。
“姑奶奶,往后,我都依你,行不行?別反了,你想把天捅下來不成!”
“我可告訴你,咱那二狗出去仨月沒回來了。外面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少,趕明兒進(jìn)城,你可得好好盤問盤問他。你尤家本來就沒干過多少人做的事,如今,手里有了倆糟錢兒了,別把人倒賠進(jìn)去!”
“噓,小聲點(diǎn)兒,你當(dāng)是鬧著玩嗎?”
葉珊一直聽到這里,才悟出,原來這里就是尤主任的家。
十年前,葉珊初進(jìn)海棠峪時,真把尤主任當(dāng)作親人了,然而,事實(shí)卻是嚴(yán)酷的,人家把她的真誠看成了巴結(jié)。哦,純潔天真的少女葉珊,遭到了多少無情的踐踏,自此,她幾乎失去了自拔的能力。
葉珊不愿再回想那些揪心的往事,憤憤地離開了那幢尤家小樓,向山野走去……
十七
海棠峪有一座天然溶洞。洞頂不高,稍高些的人要碰頭的。洞頂?shù)溺娙槭姘俟?,有的像一排排狼牙,陰森恐?有的像一串串葡萄,晶瑩光潔;有的像一枚枚椰子,碩果累累。向內(nèi)走去,尤有一絕便是那一對鐘乳石,活脫脫兩個少女豐滿圓潤的奶子,小伙子走近時,總要偷眼環(huán)顧一下四周,悄悄撫摸一番。
海棠峪收了秋,山民們便沒完沒了地營造大寨田了,整日整宿苦行僧的生活,把山民們熬苦了。這一日,山娃收了工,腋下挾著那管洞簫,鉆進(jìn)了這穴洞窟,他可沒有別的小伙子那種興致,他揀一塊干松一點(diǎn)兒的石頭,坐下,先舒了一口氣,呆坐了一陣子,便吹起他那管洞簫來。
那簫音是低沉的,在低低的洞窟中久久回蕩。他平時也常常一個人躲到山旮旯里吹,可這一次不同以往,他的情緒很壞,眼里含著淚水,哦,簫音啊,你便是一支無字的歌,傾吐著多少山娃的情思??!
古語說:簫音引鳳,莫不是此刻果真應(yīng)驗(yàn)么?不知不覺,葉珊已坐在他的身旁了。他先是吃了一驚,然而,那管洞簫卻一直響著,那低沉的調(diào)子繚繞在長長的幽暗的山窟中。
“怎么?”不知過了多久,葉珊終于輕輕扳了一下山娃的肩膀,“咋不說話呀!”
山娃瞥了她一眼,那汪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滾落下來。
簫音更加沉重了。
“唔?”葉珊不耐煩了,顯出一副焦躁的樣子。
山娃終于無力地松開洞簫,嘴唇哆嗦著,語調(diào)顫顫地:“珊妹,要回城么?”
“是么?”
“你還瞞我!”
“不,真不……”
“我看到了,尤主任手里的登記表?!?/p>
“唔,興許……”
“興許什么!在海棠峪插隊(duì)的除了你,不都走光了么?不是你,還能有誰!”
葉珊本不想離開海棠峪的,可同來的幾個人都先后走了,她漸漸地感到孤單,心上總覺著委屈,恨不能立即飛走,而今,真的要離開,她又舍不得了。
“那,那我不走,行么?”葉珊安慰著山娃,也使自己得到了安慰。
“不,走罷,趕緊走罷!”山娃急扯白臉地說。
“我知道,你早想攆我走,那好,我立馬就走!”葉珊動了氣。山娃聽了,急得呼啦站了起來,叫嚷:“什么話,你把人家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了!”
葉珊長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說:“收下你的好心罷,我明兒拿起腳就走,行不?”
幽暗中,看不清山娃的臉色,只聽得他氣喘吁吁地嚷道:“珊妹,實(shí)話告訴你,早有人打你的主意了,你還蒙在鼓里!”
葉珊氣得跳起來:“誰?”
山娃剛要告訴葉珊。突然洞窟闖進(jìn)兩個人來。
十八
葉珊遠(yuǎn)遠(yuǎn)望見在那洞窟上方,有一行血紅的隸書:天下奇洞。葉珊莞爾一笑。被稱為地下博物館的奇洞在云南。相差十萬八千里哩。她一面向前走,一面癡癡地想。在那“天下奇洞”的右側(cè)綠蔭深處,突兀現(xiàn)出一幢小樓,上面也有四個隸書紅字:避暑山村。葉珊又是嗤地一笑:避暑山莊在承德,這里又冒出個避暑山村來!
京通鐵路像兩條銀線爬進(jìn)深山老峪,打破了沿線一帶的沉寂,也增添了不少生氣與色彩。不過,葉珊咋會知道,大山褶皺里的小小海棠峪果然起了這等變化!
葉珊向避暑山村院內(nèi)走去,腳下是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細(xì)看那路面上都是些花的圖案。院內(nèi)有兩個水泥澆筑的花壇。一壇是夾竹桃,另一壇也是夾竹桃。再往前走,一泓池水,池中有噴泉,只是那噴管已成了銹疙瘩,那池水也不甚清亮,漂浮著一層樹葉敗草。葉珊正為之嘆息,又見樓側(cè)有棵洋槐樹,彎彎的接近地面,不免大煞風(fēng)景。葉珊望著那株樹,十年前的往事涌上心頭,臉色也變了……
“珊珊,珊妹,快,窮鄉(xiāng)僻壤,難得貴人來喲!”秀姑推開二層樓上的玻璃窗,高腔大嗓地叫喊,卻并沒有迎出來。
葉珊那樁心事被打斷了,聽到叫喊聲,便一面答應(yīng)著,一面向內(nèi)走去。
葉珊走進(jìn)月亮門,石子路兩側(cè)也種著花草,細(xì)看那花草也極平常,大約都是從山上采下來的野花野草,綠蔭蔭的,煞是好看。
葉珊推門進(jìn)了那幢小樓,一踏進(jìn)走廊,一股潮膩膩的怪味兒撲入她的鼻孔,霉?fàn)€的、酸腐的氣味,叫人發(fā)冷。葉珊習(xí)慣地向里一瞥,原來那邊是一座小飯廳。葉珊拐上二樓,彎上另一道走廊,一股股馨香的氣味撲面而來,這里大約是會客廳。葉珊正癡癡地想,突然秀姑從樓的另一側(cè)跑過來。
“珊妹,來嘛,到我辦公室來坐吧!”秀姑拉著葉珊的手,親熱地說。
“不,我隨便看看!”葉珊不好意思地說。
“來嘛,剛聽說你在報(bào)社工作,怎么,還順利嗎?走你個后門兒,在你們的報(bào)紙上給登個廣告吧!天下奇洞如何奇,海棠峪如何風(fēng)光,嘻,報(bào)上的廣告,都是這一套!”
葉珊摸不著頭腦,任由秀姑往下講。
秀姑說:“報(bào)上的廣告都蒙人,真正的好東西不用上廣告,從后門就顛兒了。廣告上越叫得兇,叫得響,越?jīng)]市場!嘻……可話又說回來,不吹吹,誰知道!也求你弄篇稿子,在你們報(bào)上給咱海棠峪吹吹。你沒見,自從京通鐵路通車以后,咱這藏在大山背后的海棠峪可見著天兒啰!以往,從縣城里來個人,大伙都覺得新鮮,追著屁股瞅,可而今,常有旅游的藍(lán)眼黃頭發(fā)的外國人經(jīng)過海棠峪。天下奇洞,嗤,啥稀罕物兒!除了洞里那兩個大奶子似的石坨子,有啥新鮮玩藝兒!”秀姑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葉珊又不便插嘴,只得耐著性子聽。
秀姑詭秘地一笑,然后說:“說真格的,我沒有拿你當(dāng)外人,如今山里人可不比以前,和生人說句話都臉紅,現(xiàn)在的姑娘們臉大著呢?敢跟外國人摟著跳,你當(dāng)白跳嗎?從胳肢窩就捅進(jìn)去了。人家外國人錢海了,還在乎那仨瓜倆棗的,咱一個月掙那倆錢兒,放進(jìn)人家眼里都不磨疼!”
葉珊望著秀姑,又好氣又好笑。
秀姑乜斜了葉珊一眼,壓低聲音說:“不瞞你說,俺那口子在外面掙那倆糟錢也不得好花,說不定都便宜給野浪貨了!錢是禍,錢多了,禍也就跟著來了,弄得我天天心驚肉跳的,夜里抽冷子驚醒好幾次,大概這挨刀的東西真要弄出什么事兒來!”秀姑說到這兒,眼里又不由涌滿了淚水,忽然,用手一抹,咬牙切齒地說:“嗯,咱也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天下歪脖樹海了,圖他尤二狗什么?就他那玩藝兒順溜?”
葉珊頂煩山里娘們兒上葷的,她趕緊站起身,急匆匆往外便走。
秀姑仍在身后叫喚:“廣告,吹得響些,我們給錢,多給,嘻,貝青好兒罷?!?/p>
葉珊早已奔上了石子路,踏踏出了院子。
十九
葉珊和山娃一同被人從洞窟里拉出來,明亮的陽光晃得他們睜不開眼。他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糊涂涂被人推著搡著,一直踉踉蹌蹌到了那棵彎彎的洋槐樹下,才止住了腳步。
山娃掙開手,抹了一下眼睛,尤二狗氣勢洶洶地立在他跟前。
葉珊的胳膊也倒扭著,扭著她的是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愣小子。葉珊好生納悶,氣急敗壞地叫嚷開了。
尤二狗從腰間解下繩索,打算把山娃捆起來,可山娃脾氣強(qiáng),拼命掙扎。
尤二狗氣急敗壞地吼:“虎崽,快,整治他,整治他!”
虎崽放下葉珊,奔過來,照準(zhǔn)山娃的胸膛就是兩拳,緊接著,騰起腿,山娃的小肚子上重重挨了一腳,便應(yīng)聲倒下。尤二狗就勢把他捆綁結(jié)實(shí),抽出繩子的一頭,向彎彎的洋槐樹上一扔,虎崽接住,“嗤嗤”幾下子,就把山娃吊了起來。
葉珊嚇呆了,她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想哭,哭不出,想叫,叫不得,她急忙奔上去,拽住山娃,搖曳著:“山娃,山哥,咋啦?這是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呀?”
尤二狗嬉笑著:“為什么?你說呢?裝什么洋蒜!進(jìn)山洞里老半天不出來,干什么好事去啦?說!”
虎崽發(fā)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葉珊那凸出的胸脯半嬉笑說:“山洞里潮濕巴拉的,不怕受了風(fēng)?”
尤二狗厲聲說:“山娃,今日,你撞在俺哥們兒手里,算你走了好運(yùn),愿打愿罰都由你!”
山娃雙手反剪著被吊在樹上,繩子剎進(jìn)臂膀里,疼痛得咬緊牙關(guān)。
葉珊嗓子眼里冒著火,干咳了幾聲,說:“我們犯了哪家王法,值得受這種懲罰!”說著,又急又氣又委屈,嗚嗚地哭開了。
尤二狗挑釁地望著葉珊說:“愿打,就把山娃交到小分隊(duì)去,叫他們懲罰他,告訴你,到了那兒,比閻王殿還兇呢!愿罰嘛。那好說,只消你一句話,你不傻不愣,量你心里明鏡似的!”
虎崽瞇縫著黃眼珠子,不懷好意地嬉笑。
葉珊氣得眼睛都瞪圓了,厲聲說:“尤,尤二狗,你把話說在明處!”
尤二狗冷笑一聲,說:“嗤——明處也好,暗處也罷,反正都是一回事!我不說你也明白,甭跟我兜圈子玩糊涂的。你依了便罷,不依,咱往小分隊(duì)一送,你省事,俺也費(fèi)不著啥!”
虎崽在山娃背后猛一推,可憐山娃吊在那樹上悠來蕩去。
尤二狗揮手指著山娃叫葉珊看,那意思十分清楚。
葉珊氣得昏死過去。
待到葉珊醒來時,太陽早已落山了,周圍一片寂靜,那洞窟,像厲鬼張著大口。她很害怕,從草地上爬起來,撲向那彎彎的洋槐樹,可山娃不見了。
葉珊在荒野上慌亂地奔跑,漸漸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二十
葉珊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癡呆呆在想心事,突然,從山石的那一面,傳來了熟悉的洞簫聲,清幽哀怨,如訴如泣。葉珊抬頭張望,那聲音遠(yuǎn)去了。
山娃趕著羊群,三五頭牤牛雜在其間,揚(yáng)起一片塵埃,向著回莊的石子路上走著。
那俊鳥一般的小女孩落在后面,在墳塋四周來回繞,尋找著剛剛開放的三月蘭,其實(shí),她的手里早已攥著一把了,可她不肯走,像是非要把荒野上的三月蘭都找盡不可。
葉珊向山娃奔過去。
山娃聽到動靜,扭過臉來眼睛緊眨巴幾下,在陽光下閃著亮光。
葉珊放慢了腳步,站在山娃的面前。
山娃把洞簫放到唇邊,輕輕打了幾個音,那羊群、牤牛們便都四散開去。
山娃放下洞簫,甩了甩,用袖口搌了搌眼角兒,痛苦地眨了又眨,口吃地說:“珊,珊同志,我,我已經(jīng)聽出了你的腳步了。同,同志。我有一腔子話要對你說喲!可我,我知道你為公家辦事,不是來探親訪友……”
葉珊撲上去,抓住山娃的一只手,話哽咽在喉嚨口,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山哥,我的好山哥,你還是叫我珊妹罷!”一汪淚水涌出,落在她那不減豐韻的胸脯上。
山娃眼皮上下不住地跳動著,嘴唇也哆嗦得不行,說:“珊,珊妹……嗚嗚——”山娃把洞簫挾在腋下,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開了。
葉珊勸說了一陣,扶山娃坐在大青石上,蹲在他的身邊,為山娃擦去淚水,說:“山哥,你的眼……”
山娃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別,別提它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現(xiàn)在不是挺好了嗎?村上也都變啰!不像你插隊(duì)那些年,你這次來咱海棠峪,興許好多地方你都不認(rèn)識嘍!要是你而今還在咱莊上,那該……不,不,還是你們城里好!城里……”山娃本來興致很高,可說著說著,又難過了,干涸的眼窩里又涌出了淚水。
葉珊連連點(diǎn)頭,說:“是啊,是喲,村上的變化可真夠可以的呢!坐在城里,想都想不出!”葉珊又想起了那篇《海棠峪的變遷》,但她此時沒有心思考慮加工它。
山娃抹了一下眼淚,忽地站起來,摸到洞簫,吹奏起一支短曲,仰起臉,連續(xù)反復(fù)幾次。
奇怪得很,那遍布在山坡的羊群和牤牛都向他聚攏來,“哞哞”、“咩咩”,一片嘈雜。
山娃翻了幾下眼睛,向著他那群羊牛們笑著,然后,轉(zhuǎn)向葉珊笑了笑,說:“珊妹,聽說你在北京報(bào)館工作,前些天,縣上來人還寫了咱海棠峪,聽說寫了十大張紙,說讓你們報(bào)給宣傳宣傳,你莫不是為這個事來的么?”山娃仰著臉,默默地等待。
葉珊沒料到山娃會問起這個來,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說:“唔唔……”
山娃的臉色沉下來了。不再言語了。
葉珊本想問個究竟,然而,也竟未開口。
山娃站在那兒,一只手攥著洞簫不斷地、輕輕地拍打著另一只手。奇怪的是,他輕輕搖了搖頭。從他那痛苦的表情中,不難看出他的內(nèi)心定有難言的苦衷。
葉珊總想試探著問個明白,一直沒有鼓起勇氣。
山娃琢磨了許久,終于把洞簫用力地吹了幾聲,那聲音久久回蕩在層巒疊嶂間。
那采三月蘭的小姑娘從山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跑過來,邊跑邊清點(diǎn)綿羊和牤牛的數(shù)目,她剛剛跑到山娃跟前,便急沖沖地說:“羊呀、牛呀都在呢!爸爸,干啥?三月蘭,好多呀,我還要去采!”
山娃向著小姑娘跑來的方向吃力地眨著眼睛,半晌,才說:“小艾,過來?!?/p>
小艾撅著嘴,說:“不,我不,我還要去采三月蘭!”
山娃伸出手來,不住地招呼:“咋?不聽話!過,過來!”
小艾鼓囊著腮幫子,小臉蛋像一顆鮮紅的蘋果,不住地說:“三月蘭能治好您的眼睛,海爺說報(bào)上登了的,我還要去采,采多多的,給您治呀!”
山娃終于摸著了小艾的腦瓜兒,俯下身子,把他的嘴巴緊緊地貼在小艾的耳朵上。
小艾向著葉珊圓睜著一雙大眼睛,腦袋一個勁兒地?fù)u:“不,我不!”
山娃無奈,哪知剛一松手,小艾像小泥鰍一般,“吱溜”鉆了,她向那開滿三月蘭的墳塋飛也似地跑去。
山娃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干枯的眼窩里涌滿了淚水。
葉珊呆呆地立在那里,干張著嘴,沒有開口。
二十一
葉珊終于從昏迷中醒來了,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天花板上掛滿了蜂蛛網(wǎng),懸在房梁上微微地飄動著,搖搖欲墜,看上去隨時可能掉下來,落在人的臉上,她不知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干嘛躺在這里,她稍稍側(cè)歪了一下身子,土炕前圍著一堆人,一個探身望著她,透過人的縫隙,瞅見海爺正拽著濕汗衫在灶門上烘烤。
“醒,醒了,海爺,快,快來!”有人小聲招呼著。
海爺急忙將那汗衫放在一邊,撥開人,擠近葉珊。他粗壯的手掌,撫摸著葉珊那滾燙的前額,說:“孩……孩子,你咋……咋也不該,嗚嗚——”海爺說著,淚水立刻灌滿了他那縱橫交錯的皺紋。
姑娘們一個個陪著落淚。
屋子里寂靜無聲。
葉珊腦子里嗡的一聲,這時她才想起剛剛發(fā)生過的一幕。
她和山娃被尤二狗他們捉出洞窟,山娃被吊在洋槐樹上,她連嚇帶怕竟昏暈過去。待她蘇醒時,見自己的衣褲被撕得狼藉時,她明白了在昏厥時發(fā)生的一切。此時,又不見了山娃,她眼前一黑,便跌跌撞撞向黑龍?zhí)侗既ァ?/p>
葉珊倚在山石上,那黑洞洞的窟穴,像魔鬼一樣呲牙咧嘴,剛要翻身探下去,一股神來的涼風(fēng)掠過,使她清醒了。
她猶豫片刻,“撲沓”坐在被世世代代香火熏黑的石板上,嗚嗚咽咽地哭開了。腦子里像翻江倒海一般。
爸爸文藝黑干將的帽子雖然沒有摘,媽媽小業(yè)主出身的問題雖然沒有弄清,可街道好久未找他們交待罪行材料了。那時正鬧轟“我們也有一雙手,不在城里吃閑飯”,葉珊的爸爸和媽媽由于屬老弱病殘一類,沒有下去。而她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就在街道第一個報(bào)名上山下鄉(xiāng),被分配到京郊海棠峪。初來時,她多么興奮呀!山清水秀!更可喜的是,山區(qū)的人多樸實(shí),多可親呀!滿腔的熱情化作一個心愿:把青春獻(xiàn)給海棠峪!真的,她興奮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她像一只小鹿時常在海棠峪的山間奔跑。窮困,難不倒她,“窮則思變”,總會好起來;勞累,她不懼怕,“要干,要革命”,總會達(dá)到勝利的彼岸!卻怎知,時間久了。山也不清水也不秀了,山是窮山,水是惡水啰。更可悲的,山溝溝里的人,有的良心也變壞了。像那種傷天害理的事也做得出!她漸漸地心灰意冷了。一同從城里來的伙伴也一個個地回城了,她一次次感到失望,感到孤獨(dú),可她又像有鬼魂勾著一樣,不想離開海棠峪。她一想到這里,就心里怦怦跳,然后自嘲地笑笑,搖搖頭,做事去了。
萬萬沒想到會禍從天降,她抑制不住自己,竟想到了毀滅……
葉珊閉著眼,胡亂地想了一陣,越想越委屈。她想家了,想念她的爸爸媽媽了。一想起家來。淚水立刻從她緊閉的雙眼中涌出來,順著蒼白的面頰往下淌……
“柳嫂,你看,怪可憐的?!毙愎玫穆曇魝鱽?。
“哼,看著可憐,大白天的,一男一女往黑洞里鉆,還干得出什么好事!人心隔肚皮,隔眼瞧不見瓤兒!”柳嫂輕輕地咕囔著,嘴巴作了個山胡桃。
海爺撥開人,往灶膛里添些柴,用一根蘆柴棒挑著,對著灶口,腮幫子鼓得老高,瞇起眼睛吹火,突然,騰出一股青煙,火苗沖出灶門,海爺提著葉珊那件半干的汗衫,抖了抖,又烘烤起來。
柳嫂瞥了一眼海爺,冷冷地說:“嗯,這,這老二百五,到黑龍?zhí)陡缮度チ耍康瓜駛€保鏢,嘻,沒六兒,精濕巴拉的,把小珊扛到自家來,天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事喲!老東西,今兒可開眼啰……”柳嫂說話時,五官挪位,不時詭秘地朝海爺溜一眼,絮叨夠了,才大聲地朝海爺嚷道,“這孩子,多險(xiǎn)呀,多虧了海爺,大恩大德呀!”一面說,一面春風(fēng)擺柳一般,出了院子。
姑娘媳婦們見葉珊醒來了,陸陸續(xù)續(xù)也都離去了。出了海爺?shù)亩T子,三三兩兩地咬耳朵,看那陣勢,大概也不會咬出什么正經(jīng)玩藝兒……
二十二
葉珊溜溜達(dá)達(dá)不知不覺走進(jìn)一座由青石板砌成的寬綽的院落。她抬首仰望,上面的匾額上一行不太規(guī)范的魏碑:青年俱樂部。
“哦,毫無疑問,這便是《海棠峪的變遷》中的青年俱樂部啰!”葉珊心上說,向四處望了望。
這里是一片很大的空場,兩邊是高高的柴垛,后面是翠云嶺,南邊是彎彎的柳溪,院落里栽著的白楊樹,東倒西歪,幾叢灌木,亂蓬蓬的,山楊木做的籃球架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像兩個呆頭呆腦的士兵,院子里的雜草,一叢叢從地里探出頭來,大概也想探聽一下這里發(fā)生的秘密。
葉珊當(dāng)然還記得,那報(bào)告文學(xué)中描繪的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段文字雖然蹩腳,但那景致,卻透出文學(xué)描繪的色彩。可是,出現(xiàn)在葉珊面前的青年俱樂部,未免也太煞風(fēng)景。
葉珊清清楚楚地記得,原來這里是柳溪拐彎處的一塊偌大的河灘,連野草也懶得長,她想到這里,不免又派生出另一種滋味,她原諒它了。原諒什么呢?不知道,葉珊微微搖著頭,向青年俱樂部的門里走去。
“有人么?”葉珊向里發(fā)問。
沒有應(yīng)。
“沒人呀?”葉珊把聲音放大一倍。
里邊仍沒有動靜。
葉珊遲疑了片刻,還是邁步登上臺階,推開半閉的門扇,剛要走進(jìn)去,忽然奔出一人,慌里慌張與葉珊撞個滿懷。
葉珊吃了一驚,正要發(fā)問,那人卻咄咄逼人,粗野地吼起來。
葉珊退后幾步,注視著他。
這個人個頭不低,灰色的西服,一個紐扣也未扣,像馬車夫的披風(fēng),領(lǐng)帶系得挺別扭,耷拉在胸前。
葉珊“嗤”地一笑,隨后說:“我,姓葉,可以參觀一下么?”
那穿西裝的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葉珊,突然一拍前額,高腔大嗓地嚷道:“噢,前晌有人嚷報(bào)社來人,莫不是你?”葉珊很禮貌地微微一笑。
“那,請,請進(jìn)!”那人彎腰揮臂,如同電視里外國朋友常做的動作,“我,李來福,其實(shí),這群王八羔子從來不叫我的大名,小福子小福子地叫了三十多年!哈……”
葉珊仔細(xì)看了看這個叫李來福的人,的確是當(dāng)年的那個小福子,她笑了笑說:“來福,還認(rèn)識我嗎?我是在海棠峪插過隊(duì)的小珊呀!”
李來福瞪著一雙眼:“噢,是么?”
葉珊一面閑談著,一面走動著,半高跟在水泥地板上發(fā)出了好聽的音響。
這座房子,墻壁是白的,白的紙上又印著銀灰色葵花圖案,東西兩排四個書架也是白色的,每個書架上堆放著一些書。靠北墻是兩排報(bào)紙架子,報(bào)紙很零亂,哩哩啦啦的,靠南邊玻璃窗處,有一個大破舊紙箱,里邊塞滿了報(bào)紙。水泥柱子上胡亂地貼著從畫報(bào)上扯下來的女電影明星的生活照。葉珊當(dāng)然認(rèn)識那些明星,只是明星的鼻梁上統(tǒng)統(tǒng)平添了一架“自行車”?;蛘咴诎咨陌胪该鞯倪B衣裙上畫上一些蹩腳的小花一類。葉珊看了,頓時在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
李來福從小就是個油頭滑腦的家伙,他見葉珊半晌沒有開口,便從后面走到葉珊的對面,搭訕著說:“葉,葉記者,您在報(bào)社干事,走走后門行不?現(xiàn)在都興這套!你寫篇稿子,幫咱吹吹,海棠峪出了名,咱也興辦個旅游點(diǎn),興許也能把外國的金頭發(fā)、藍(lán)眼睛的小妞兒招來呢!叫咱海棠峪的小伙子也開開眼,解解眼饞呀!哈……”
葉珊感到惡心。她想:人們手里有了倆糟錢兒,咋會下賤到這步田地!
她隨意往屋子中間的臺子上瞅了瞅,臺子很雜亂,很骯臟,幾乎沒有一本完好的雜志。她實(shí)在沒有興致再看下去,于是,便將腳步向門口移動。
李來福從耳夾上取下一支香煙,叼在嘴里,“噗”地燃著打火機(jī),點(diǎn)上香煙,從口中吐出幾環(huán)煙圈兒,然后,齜出一縷煙霧,將飄在空中的煙圈穿成一串,飄飄逸逸,自鳴得意地望著葉珊。他感覺葉珊并未注意他的絕技,便有些掃興,但他并不惱怒,他仍希圖通過葉珊這個“門子”,為海棠峪吹一吹呢!
葉珊心里很膩歪,她本想多了解青年俱樂部的情況,這是很時髦的素材呀!訂多少報(bào)紙刊物呀,多少人自學(xué)科學(xué)知識呀,青年人美好的追求呀……盡管《海棠峪的變遷》那報(bào)告文學(xué)中有些許生動的描繪。而且,這般鐵鑄的事實(shí)的的確確擺在她的面前。然而,葉珊卻又總感到這不像是事實(shí)。
葉珊一路往回走,一路在腦海子里“打架”。
掛在高空上的一彎新月,從玻璃窗簾的縫隙間窺視著葉珊,她翻了幾回身,然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月兒緩緩地順著柳溪岸邊的柳桁,悄悄地向西退去……
二十三
秋深了。
太陽黯淡了。
自然界也萎謝了。
海棠峪像一個精瘦的窮漢,赤裸裸地站在燕山褶皺里發(fā)抖。
柳溪,像窮漢身上的一條血脈,緩緩地流淌,快要凝固了。岸邊那三五株干巴巴的柳樹,日漸蕭條。
禿鷹嶺的那一面,隱約傳來了羊群的叫聲,嗚嗚咽咽的,好像從它們的心靈深處發(fā)出來的。
葉珊臉也不洗,頭也不梳,立在老爺嶺的斜坡上。蒼白的臉上,時時露出心神不安的樣子。
太陽朦朦朧朧的,一絲絲微風(fēng)不時地扯著葉珊單薄的衣裳。
葉珊從此一蹶不振。她常常毫無目的地從這山奔往那山,跌跌撞撞的,人們說她大概瘋了,大人們常常用驚疑的目光望著她。孩子們卻往往被嚇得扎進(jìn)媽媽的懷里。
忽一日,葉珊奔往尤主任家。
尤主任家的趕緊閉上門,到底還是叫葉珊撞開了。
“把山娃放了!”葉珊眼睛里噴射著火。
尤主任張皇失措,花白頭發(fā)搔掉一小把,吞吞吐吐地說:“唔,唔唔……我有啥法子好想,山娃,他……他自己往上撞。唔,不……不過,可以試試,好嗎?”
葉珊蓬亂的散發(fā)遮去半個臉,釘子似地立在院子當(dāng)中。
尤主任心里痙攣著,口吃地說:“我……我想辦法就是,一……一定。你……你走……走罷!”
葉珊死死地盯著尤主任,半晌,才跌跌撞撞晃出大門。
二十四
晨曦,給這大山褶皺里的寧靜的山村帶來了快樂。在夜間,那山,那水,那坡坎,那洞穴,表現(xiàn)得那么丑惡和可疑,只有在陽光下,才還了它們本來的面目,是的,閃爍的陽光透過它所能透過的一切地方,大膽的,無所顧忌地透過簾幕或帳幔直射到睡眠人的眼睛上,甚至射到老人們、青年夫婦們或者孩子們的夢里,把夜的恐怖或者陰影驅(qū)散。
葉珊被哲學(xué)概念、文學(xué)理論及社會觀念等亂麻般緊緊纏繞了一夜,此時,早春的陽光直射到她的臉上,燙燙的,閉著的雙眸中,像一塊無窮大的天幕,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將整個世界遮住。
“吱吱——”窗外,不斷地傳來雀鳥的啼叫聲。
葉珊睜開雙眼,于是,像在一瞬間打開了那紫紅色的穹廬。
葉珊早已想好,她決定要到牛盆峪去轉(zhuǎn)轉(zhuǎn)。
她像往日一樣,背了挎包,上了路。
春天來得這么早,前些年,海棠峪連海棠花的香氣都聞不到,而今,漫山遍野的海棠花不是都快開齊了嗎?連高聳入云的禿鷹嶺、老爺嶺都是綠意盎然了。不過,那翠綠的顏色怕是把柳溪兩岸大片大片農(nóng)田染綠之后,累了,乏了,懶洋洋地爬上山半腰,便越來越淡了,該是等待著春風(fēng)往上推它一程罷!農(nóng)諺說:“清明掛紙錢”。說的是苗快要寸把高了,風(fēng)兒吹起紙錢,很難滾過麥壟的屏障。
柳溪東岸是一片杏林,杏枝子上生出的紐子般的青杏勇敢地掀去花瓣,赤裸裸地沐浴著暖融融的陽光。山后藍(lán)天也是暖洋洋的,雪白雪白的云彩,像一朵朵棉花,點(diǎn)綴在藍(lán)汪汪的天空上。
“哦,海棠峪!”葉珊雙手梳理著披肩散發(fā),仰望著海棠峪的藍(lán)天,詩人般的發(fā)出內(nèi)心的呼喚。
二十五
山娃被無辜關(guān)押了兩個多月,謝天謝地,終于“皇恩大赦”了。其間吃了多少苦頭,天知,地知,山娃不說,外人從哪里得知,不過,身上的無數(shù)的疤痕多少能透露出一些秘密。本來就少言寡語的山娃,此后就更少說話了。幸虧,身邊有管洞簫,在他被派到與海棠峪一梁之隔的牛盆峪養(yǎng)牛期間,不論白天還是夜晚,他常常一個人坐在山坡上吹那管洞簫,嗚咽之聲,回蕩在山谷中。聽人說,在夜深人靜時,當(dāng)聽到那嗚咽聲沒有不垂淚的。
尤主任有他自己的小九九,他眼睜睜看著海棠峪的姑娘向外涌,可嫁到海棠峪的姑娘卻無影無蹤。他的兒子二狗,一表人材,堂堂五尺漢,連個媳婦都不曾有人提過!他尤主任眾人面前人模狗樣兒,可老大不小的兒子到今仍光棍一條,他的臉面是越來越?jīng)]處擱了。思來想去,竟把算盤珠子撥到了葉珊的頭上。他思謀著:他祖上八代清貧,響當(dāng)當(dāng)?shù)母锩揽繉ο?,在海棠峪腳一跺。漫山顫!你個小小葉珊。入籠的小鳥,能讓你飛了!因此,一撥又一撥插隊(duì)落戶的都放走了,惟把愛說愛笑愛逗哏兒的葉珊扣住了。當(dāng)然,明里是“鄉(xiāng)親們喜歡你”呀、“工作需要”呀、“接好班”呀一類冠冕堂皇的話兒,可究竟尤主任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葉珊咋會知道呢!
無奈葉珊一次又一次拒絕了尤二狗的糾纏,尤主任氣得咬牙跺腳,痛罵二狗“廢物點(diǎn)心”!
忽一日,柳嬸閃入尤家來。
柳嬸帶上門,上了閂,然后悄聲問二狗:“咋,不肯?”她神秘地望望外邊,接著說,“我倒有個法兒,興許能行?!?/p>
二狗娘把脖子向前伸了伸,說:“啥法兒?”
柳嬸把嘴對著二狗娘:“這丫頭不依,還不是她有心上人山娃,依我看先把山娃整治了,這丫頭不就……”柳嬸咧開黑洞洞的嘴,樂了。
二狗娘似乎不得要領(lǐng),眼睛眨巴眨巴的,一連串地“咋?咋?”
柳嬸得意地說:“這里還有個說詞哩!叫作棒打鴛鴦!嘻……”
至于后來,尤二狗勾著虎崽,演出的那一場“棒打鴛鴦”,善良的山娃和純潔的葉珊怎么會知道呢?
二十六
葉珊沿著柳溪向南行,一路上,嫩生生的野草慷慨地散發(fā)著芳馨的氣息,大口大口涌進(jìn)葉珊的胸膛。她一面急匆匆走著,一面不時地做個深呼吸。
“吱——吱”從嫩黃的柳絲間傳出了婉轉(zhuǎn)的鳥鳴,它那圓潤、甜蜜、動人心弦的鳴囀,令人心曠神怡。而且,似乎聽到了“哞哞”與“咩咩”的叫聲了,那聲音接近了,果然是牧圈。
葉珊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她不知這是為什么,肩上的挎包溜到了肘上,踢踏踢踏地撞著她的雙腿,她也毫無感覺,一直向著那漸近的牧圈走去。
“哞——”一頭公牛站在矮矮的泥墻附近,把頭低低地靠著地面,巨大的舌頭交替地穿舔著鼻孔,不時發(fā)出隆隆的雷鳴,霧狀的水沫從它的鼻孔中直噴出來。餓得精瘦的母牛把頭仰得高高的,亂毛蓬蓬。
葉珊走進(jìn)去,羊們見到生人,“咩咩”地叫起來好像要把世界吵翻不可。
“進(jìn),進(jìn)來罷!我已經(jīng)聽出你的腳步啦!”從屋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當(dāng)然是山娃。
葉珊也不搭腔,徑直走進(jìn)那間低矮的茅舍。
山娃正在為花脊梁母牛接生哩!
山娃挓挲著兩只手,上面粘滿污物,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
那母牛舔著剛剛生下的小花牛,已經(jīng)干凈了,然而,母牛仍在舔,這便是生靈的天然的母愛么?那只毛色同母親一模一樣的小生靈可憐地顫抖著,用它那濕冷的唇皮在尋找母親的乳頭。
葉珊望著面前的山娃,心里真不是個滋味。
山娃雙手摸索半晌,什么也沒有摸到。
葉珊心上一酸,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她忙從竹竿上抻下那條黑得沒有模樣的毛巾,遞給山娃:“在這兒,給!”
山娃擦著手,翻動著眼皮,那一對眼珠在眼窩中滾來滾去。無可奈何,長嘆一聲:“唉——”
沉默。
“爸爸——”一個聲音像銀鈴從老遠(yuǎn)的地方搖來。
小艾從屋外奔進(jìn)屋子,手里攥著一把三月蘭,說:“爸,我到朝陽溝去了,那里有好多好多三月蘭,晾干了,給您熬藥,治眼睛呀!”忽然看見葉珊立在那里,小艾不好意思地住了嘴,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翻著葉珊。
半晌,葉珊走近山娃說:“山哥,你的眼……”
山娃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八年啦,還提干啥!”
葉珊催促他:“山哥,說出來心里痛快!”
默默。
好一會兒,山娃站起身,大聲地說:“現(xiàn)在好啰!你看,這牧圈,由我承包,別看我眼睛看不見,心里亮堂著哩!古人曰:得人心者得天下!不是么?”
山娃的一席話,打破了這死一般的沉寂。
葉珊探尋地說:“唔,山哥,你一年的收入……”
山娃咧嘴笑著說:“比以往那些年強(qiáng)海了!對了,前些天,有個人采訪我,說寫一篇《海棠峪的變遷》,珊妹,說實(shí)心話,咱海棠峪的的確確變啰!我雖看不見,可我的心能感覺到!”山娃說到興奮處,像孩子一樣天真地笑著。
葉珊望著山娃,望著,望著,淚珠爬滿了她的面頰……
二十七
“棒打鴛鴦”也罷,“生米做熟飯”也罷,絲毫撼動不了葉珊的心靈。
尤主任一籌莫展。
二狗見父親想不出新招術(shù),急了,向父親吼道:“我不信,就治不轉(zhuǎn)她!”他瘋狂地跳起來。
“住嘴你懂什么!李家橋有個村干部為這類事下了獄!”
“呀,我娘!”二狗說。
尤主任磕打了幾下子煙袋,用力吹了吹煙管,說:“就算她是只鳥,把她逮住關(guān)在籠子里,可關(guān)不住她的心呀!”
二狗急了:“那就讓她顛兒啰?”
尤主任嘆了一口氣:“有什么法子,明兒,派個馬車……”
二狗氣急敗壞地一蹦高兒,哭喪著臉走了。
尤主任指著二狗的背影:“哪兒去?”二狗頭也不回地沖出了自家大門。一片枯葉從樹上落下來,正巧碰在尤主任的眼睛上。他停下腳步,用力揉著,讓淚水從眼窩里淌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去尋覓葉珊……
至于第二天清晨,尤主任什么原因又不派車了,簡直是把葉珊攆出了海棠峪,壓根兒是個謎。
二十八
推開門,一團(tuán)濃霧滾過來,濕漉漉的,似乎有股子說不清的氣味,使人怪難受的。
太陽剛剛出山,像一個圓圓的火球,寂寞地掛在天上。
霧氣真狂,幾乎要吞掉天空和大地,然而,太陽是遮不住的,她燃起光芒四射的火焰,將那濃密的霧氣蒸騰殆盡,把火一樣的紅光照射在整個世界上。
葉珊在灑滿陽光的山路上走著。
這幾日,一紙《海棠峪的變遷》將她折磨壞了:她欣喜,她為海棠峪歡呼跳躍;她痛苦,她透過海棠峪看到一個大千世界。
葉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慢慢地走著,苦苦求索……
忽然,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洞簫的聲音,歡快而明亮,像悠悠的柳溪,從山谷上瀉下來。
葉珊循聲望了望,從山的那一坡,滾過一陣塵埃,接著,便是“哞哞”、“咩咩”的嘈雜聲。半晌,才見山娃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那牛羊混雜群體后邊,踏上山來,再后面,那俊鳥一樣的小艾,追趕一程,便彎下腰去,大約又在揪那墳塋陽坡上的三月蘭罷!
幾天前,三月蘭還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此時,那三月蘭,像藍(lán)色的寶石撒遍山野……
簫聲又響起了,優(yōu)美而歡快。那曲調(diào)再熟悉不過了。
哦,你在為葉珊送行么?
葉珊望一望明朗的天空,彎腰揪了幾株三月蘭,結(jié)為一束,雙手捧著,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責(zé)任編輯:袁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