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澤宇

晌午剛過，八兩又趟進了水田，爺爺給他的任務是太陽落山前把背后的兩筐秧苗全給栽好。要擱平常，八兩肯定是打滾撒潑賴掉一部分，但今天不一樣，八兩偷偷瞄了眼身旁那個正貓著腰干活的男人，滿肚子的好奇都快堵住嗓子眼了，但礙于一個十二歲小男人的尊嚴，八兩還是悶頭插著秧。

雖是春季，但太陽灼在背上還是讓八兩胸口一陣煩悶，直起腰舒了口氣，身旁的男人見他停下，也挺起腰看他笑了笑。

男人五天前才進的村，一身土得不行的白衫灰長褲，八兩和一些小字輩都認不得這人，倒是一些老人神色古怪，八兩他爹說這男人按輩分是他叔，聽說二十年前出村去了大城市，如今回來養(yǎng)老了。

八兩對這叔好奇的緊，只是村里的婦女整天叨叨說這男人闖了二十年沒闖出什么名堂，當年走了十幾里山路一窮二白的去，如今又跟當年一樣一窮二白的回，就說出村沒好事，待村里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腆著臉回來誰理你？嘰嘰喳喳地讓八兩對這叔多了些顧忌。

那男人對村里的非議也不辯解，樂呵呵整天往田里鉆，幫幫這，幫幫那，這才讓一些閑著沒事干的茶客止了嘴。

“八兩，先歇歇吧，叔幫你再插些?！蹦腥四樕弦琅f樂呵呵的。

叔先起了個頭，八兩也就忍不住開了口，“叔，你真是從城里來的？”

“是啊，”男人笑道，“走來走去也是累了，回來看看，也不錯?！?/p>

“那……城里啥個樣？有鎮(zhèn)子里那么大嗎？”八兩有些遲疑，不知是想起了村里婦女的叨叨還是什么。

“大多了，幾個鎮(zhèn)子都比不上城里大，”男人在褲腿上捧了一把泥，“城里有好多幾十層樓的屋子，大得像通到天上去了?！?/p>

“有棉花糖嗎？”

“有，到處都有賣的，想吃幾個就幾個?！?/p>

八兩似乎有些心動，但轉(zhuǎn)念又泄了氣，“算了……還是不出去的好?！?/p>

男人往田埂上一坐，笑道：“為啥呀？城里可好玩著哩。”

“城里……好玩啊，去趟鎮(zhèn)子都要翻幾座山頭，估計還沒到城里八兩就要累死了。”

“八兩不是過幾天就要去城里嗎？這樣想可不行啊?！?/p>

“那是安才叔要開車給送去的，聽說不用翻山，坐著車過山洞，不一下就到了，八兩自己走去可沒人送，村里人都說出村不好，要不叔你給我?guī)兔ν屏税桑藘刹蝗コ抢锪?。?/p>

男人道：“八兩啊，叔給你講講城里的事，你再決定好不？”

“行，叔你快講吧。”

男人忽地又嘿嘿笑了笑道：“八兩，你爹那里是不是留了幾壇好酒呀，哎呀叔這干了一天活都渴了，而且八兩你說這講故事咋能沒酒喝不是?！?/p>

“叔，你等著，我馬上來?！?/p>

男人笑著從褲兜里摸了根煙，叼在嘴里吞云吐霧，有些話他沒說，其實那時他也覺著這山路彎彎曲曲遠得可以。

男人笑意又濃了幾分，他想起那年在城里跟那姑娘坐在面館，自己抬頭半開玩笑地說咱們?nèi)ヮI個證吧，沒想到那傻妞就認真地拉著他在城里左拐右拐走了一個多小時跑到了民政局，直到局里的大爺戳章的時候男人都沒反應過來，不過男人還是照著村里的習俗把那姑娘從城里背回了家，見了父母，再出去走那條山路，便是兩個影子晃晃蕩蕩地遠了，從那以后，他再也沒覺得那路有多長了。

兩個大傻子，男人開懷地想，猛地吸了一口煙，山頭田埂便有青煙飄搖。八兩踮著步子過河，看到山上的煙霧，咧嘴一笑，步子加快了許多，倒是村里的閑人對那青煙似是深惡痛覺，罵罵咧咧地聊開了。

八兩揣著個小竹筒上了山，果然見到自家的叔正噴著煙，把竹筒往男人身上一塞，八兩道：“叔，快說吧?！?/p>

“城里啊，城里好哇，滿街的小轎車跑來跑去，那路踏著都覺得硬實，到處都是賣好吃的，什么驢打滾啊，黃金包啊，棉花糖啊……而且八兩啊，你可以到處去走去跑，哪兒都新奇，哪兒都好看，等你看累了，就找個喜歡的地方住下，掙足了錢娶媳婦，給家里人蓋大房子，你說好不好？”

八兩眼里亮了許多，胸口呼呼地向外壓氣，道：“遠不，離這兒遠不？”

“走起來哪覺得遠，多繞幾個彎都是高興的，到處都有新鮮事啊，八兩去了城里，好好讀書，掙了錢，叔還等著你養(yǎng)老呢，要是叔死了，給叔買幅好棺木，那叔也瞑目了?！?/p>

八兩慌著起身給男人捂了捂嘴，急著說哎呀哎呀叔哪里老了，等八兩掙了錢給叔蓋大房子，買小轎車。

男人大聲笑了起來，摸了摸八兩的頭，把竹筒里的黃酒一飲而盡，手對著天上一揮說，我等著八兩出息。

這個有些突兀的動作，卻讓八兩沒由來地想到了爺爺象棋臺上刻的揮斥方遒，又有點像村里年歲最高的“老佛爺”篆在那面檀木棋臺上的手談而樂，真有氣魄，八兩笑了。

八兩在兩天后坐著安才叔的面包車出了村，村里的閑人又是一陣嘆息，說這山路多么多么難走，又一根苗子折路上了。

八兩前腳剛走，村里又出了一件大事，聽人說是省長帶著一撥領導來親民，指名道姓先來這村里。省長是多大官大家不知道，只知道比村長大，比鎮(zhèn)長還大。

村里的老人又惶恐起來，這省里的領導不知哪根筋抽了來親他們這群窮山惡水里的刁民，驚得全村忙上忙下，只有那游手好閑的男人還是整天窩田里。

領導還是來了，鞭炮聲響了幾里路，村民們都擠著笑看著一輛讓人眼紅的小轎車開進了村。

“老佛爺”親自來迎，可那群領導理都沒理，只是跟村民們打聽一人，村里人聽了一愣，往后面的山上一指。

一群套著西服的領導就這么趟水翻山地向上趕，見那男人正坐田埂上抽煙，領導們也顧不了衣褲，“嘩啦啦”地下了田，男人一聲招呼，田埂上便多了一排沾了泥的西服。

青煙渺渺，彎彎曲曲地繞出了山，村里的閑人改了口，說這是哪家祖墳正冒青煙呢，老人們應聲道，是是是，還是出山好啊。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