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微微 于榮健
一部分
你是我最溫柔的一部分,
是離開了我,遠去的一部分
在暮色里,你是就要消失的一部分
你是我永不能遺忘的一部分
是離開了我,又能相逢的一部分
在暮色里,你是我孤單的一部分
你是我最隱秘的一部分,
是離開了我,并要帶走我的一部分
在暮色里,你是我曾經(jīng)熱愛的一部分。
我從未擁有過全部啊
我也只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聚集
麻雀開始蓬松羽毛的時候
秋冬就要到了
秋冬的時候
我愛看一樹一樹的麻雀
只有秋冬的時候
麻雀是一樹一樹的
那么多的麻雀
聚集在光禿禿的樹枝上
很多時候
聚集是一群人的孤單
存在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它們短暫的聚集和停留
似乎都未存在過
那棵香樟樹,多么平靜
幾乎在瞬間,就恢復了平靜的本身
我,有時候像這棵樹,更多的時候像那些鳥。
重復
他任肥沃的土地長滿牛蒡,并交出它
他在每塊木頭上鑿臉,在椴木里鑿出裸體的女人,
鑿出她的母親。
——一個看著每個男人的臉,辨別丈夫的女人
凍死在黑刺李的灌木里。
他的兒子,毛皮匠會走路了
他去殺死蜥蜴和蟾蜍
喂養(yǎng)教堂塔樓上年幼的貓頭鷹
然后,殺死它們,做成標本。
標本還有:鸛、烏鶇和所有生病的綿羊和兔子
他活剝獻祭公羊的地方,
一直還沒長出草來
他們祖孫三代都做著不斷重復的事情。
早逝
他甚至以為自己應該生出十二個孩子,
一半用植物命名,
一半用動物命名。
他渴望自己應該有三位妻子,
母親,情人與女兒。
他想著死了很久,還有誰肯抱緊墳頭的樹干
痛哭。并不完全是因為悲傷。
他想著一個隆起的土丘,
應該像黃昏巨大的落日,
卡在白晝和黑夜之間。
清晨的露滴新鮮卻短暫
他的生命也是。
他甚至遺憾他沒有四處樹敵。
蝸牛
雨,讓一切看起來煥然一新,
提供某種能帶來驚喜的甜美氣息。
我,透過皮膚
感受這個潮濕的世界。
清晨,何其溫柔,
如同母親催眠曲的最后一句。
一只蝸牛,在啃噬最嫩的樹葉。
樹葉飽食了昨夜甘醇的雨滴。
就在我低頭,
將命運松弛的鞋帶重新系上時,
你是否看見我,和它一樣
仍然擁有敏感的觸角,完整的殼。
我們等什么
去年清明日,在祖墳山上
苦等一場雨停。我們看天,看雨,陪著死去的人
走在隊伍中的雨滴,盲從又整齊。
不同的聲響,做最后的陳述。有一部分悄無聲息
墳塋高高的露出地面
雨滴默默的歸入泥土
我們很有耐心。而云散雨住,來得有些突然
臉
今天,是第七日。讓我們一起休息
讓石頭也休息一會兒
另一塊石頭下面:是螞蟻和灰蟲兒,草莖。
怎么也看不清它們的臉
一小塊潮濕的版圖。它們的國,它們的家真小
據(jù)說——
人死后,將放下石頭。人死后,將蒙上黃紙。
——金面蓋臉,去往天堂
愛的仿佛
我,愛上了一朵云
天空又空又大,她小得有些孤獨
當她浮向山巔的時候,那山竟變得高遠
她身后的藍,一種簡單的藍,顯得更加安靜
我愛上她的時候,
仿佛一伸手就能揭開她的柔軟
仿佛她是一朵與眾不同的云
仿佛她是一朵幸福的云
仿佛黑夜,永不會降臨
想象中的事情
一些人出現(xiàn)了,在恰當?shù)奈恢?。一棵?/p>
不斷地長出葉子,多余的也已經(jīng)落了下來
女人打撈出她的長發(fā)。那些水份,會逐漸消失。
她剛把一場洪災收拾得滴水不漏
一只黑色的貓。悄沒聲息。
風吹著風……今夜。月亮不在天上。
想象中的,也沒有發(fā)生……
下雨
我的小城一連下了四十八天的雨
人們慢慢的就會長出尾鰭
石頭都會被泡軟
有些山就會慢慢矮了下去
姆媽說:最長的一場雨是四十八天
四十八天不開門
我看著屋檐下的雨簾子。
屋檐下,姆媽用大澡盆子接水
盆子里的水花真好看
我沒問姆媽,那場雨什么時候下的,
后來,怎么雨就停了。
天晴了以后,人們干什么呢?
垂釣一日
山有山門,層戀疊嶂。
筆墨近清遠淡。淺灘淤泥褶皺,碎石裸露。
松針松軟,秋日不返。
野鴨一對,如鴛鴦戲水。
水波蕩漾,劃至我的心坎。
一個時辰釣竿不動,兩個時辰釣竿不動。
此處,很多年未動,
時光匆匆。
山水以自然的安穩(wěn),
壓住了太多的躁動。
垂釣者以虛名的等待耗費掉又一日的光陰。
漁人開始撒網(wǎng)。
草魚、鳊魚、鯽魚、胖頭魚,
從水里冒出白花花的肉身,不拖泥也不帶水。
我們的肉身也必須從這里抽出。
水又迅速的在暮色里連成了一片。
重新愛
人生已經(jīng)過半
我要重新,愛上男人、錦衣和玉食
愛上親人和祖國
這世上,美好的事物不增不減
我的滄海,卻已是桑田
行道樹在后退
樹葉里記憶的水分
濕潤我的嘴唇
我有夜半醒來的口渴
你有無人可訴的衷腸
我伸手指出月亮,月亮就跟著我,要我遺棄滿天的星光
也許,只要我重新愛上……
我的桑田,還是桑田
我的滄海,還是滄海
你好,兒子
很多年以后,我們會忘記三月的這一天
會忘記這一年早春的寒意。
我們各自挪動胸口的石頭。
透過金屬的柵欄,
窗戶外的石楠,新葉紅艷
長滿雜草的園子里,又新栽了牡丹、櫻花、海棠花。
還有桂樹和香樟
現(xiàn)在,我又想起你,
一手拎著綠色的小書包,一手拿著書本
奔跑在撲向我懷中的路上
更多的時候
我想走過去,聽見樹葉簌簌的響
想??恳粫?/p>
“你好,兒子?!蹦阋呀?jīng)長大。
那個時候,你低下頭,
我愿意是你樹下的任何一株野草
1979年記
這一年的野草,被允許日夜都在生長
這一年,我八歲
頭上的虱子好像生有許多的翅膀
金黃的麻雀總是落在金黃的稻谷上
黑壓壓的人群之前,我在朗誦。朗誦著名的抒情詩
我的目光需要在分行之間
投向前方。前方偏左。前方偏右
然后落在手中端著的詩稿上
野草被允許日夜生長,蛇范被母親反復警告
我愛的覆盆子像血一樣
從母親的言辭里,我得到她想看到的恐懼
黑壓壓的人群,得到一個孩子的眼淚
它們不來自抒情,不來自委屈,不來自慌張
來自瞬間的生長
最后的一行中,我長成了大姑娘。
山外的世界已從不知所措中走來
火車??康恼九_,荒草低下頭顱,汽笛聲也變了腔
新?lián)Q的火車頭,艱難地爬上改良的鐵軌
山里人還沒見過火車,打著赤腳的田野將要被拉扯得越來越遠
水稻和小麥。玉米和高粱。南腔和北調。將要擠滿一節(jié)節(jié)車廂
城市將要換上高跟鞋,父親的田野將要改名叫希望
最深的山里人,到懸崖觀天,氣象萬千
這一年,1979年。
若干年后
我只記得朗誦了那首著名的詩篇
后來
我們仍然樂于獻出彼此的肉體
我們還未生出厭倦
我們還在沿襲這古老單調的方式
沖淡人生虛無,
填滿我們的焦灼和無可奈何……
當潮汐慢慢褪去
當神經(jīng)開始松弛
當我翻轉過身體
當新的虛空再次從腳底漫上來
我問他——
“你喜歡詩嗎?”
之間
你又開始默念“美”這個詞
一遍又一遍
無法挽回:你飛起來不再是只鳥,
跑起來也不再是一陣風
我遇見你的中年:像田野中的一棵樹
也像另一蓬衰草
你高于野花、田疇和河流
你的沉思接近于巖石,或者山丘
我不知道:你正一邊贊美,一邊消失
我不知道:贊美和美之間的距離
慢
石頭紛紛跳進水中。這不是我要的消隱。
我要的不是這喧嘩的激蕩。不是這激蕩和隨之而來的死寂之間,竟沒有靜止。
我要的是:緩慢
事物緩慢的失去自身,失去自身的細節(jié)
緩慢的模糊涇渭分明的界限
我要的是:事物開始顯現(xiàn)粗獷的輪廓,仿佛回到混沌初開的前夜
我要的是:一張張臉開始不明
地上的陰影開始站起來。
我也漸漸的失去了人形
我要的是:一個終極的相遇
黑向四面緩慢擴散,并逐漸統(tǒng)一了它的深度
何其莊重又肅穆。
三天三夜
燈光是溫暖的,我們也不談論憂傷的話題,
母親在談她的墓地。歡快輕松的口氣。
“死也死得?!?/p>
母親就這樣總結了自己的一生。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咕隆咚,
很像她經(jīng)受過的苦難,已很少提起。
“最好死在老家,在祠堂里做上三天三夜的道場?!?/p>
母親眼里有熾熱的火苗
比燈光還亮。
仿佛她卯足了勁的一生,
就為了這最后的三天三夜。
無限風光。
和一只頭羊短暫的對峙
它沒有繞開,直接飛奔過來
微微昂著頭。后蹄撐住陡峭的斜坡,一動不動
敵意和挑釁的眼神,逼視著我
時間是個旁觀者,
出現(xiàn)了瞬間的靜止。
這么多年了
仿佛只有它,一眼就看穿我骨子里的懦弱和膽怯
羽微微的詩
一滴墨
馬停在畫室外
雪已經(jīng)下得夠厚
沒有梅花,不能強求
但我曾推開門,把梅花畫在紙上
樹葉在雪的下面
可能你看不到
而我已不純,塵垢老厚,手上不持短刃
我散步,聽自己的呼吸
我曾擅長與愛我的人
反目成仇,讓恨我的人
顯得他們愚蠢
現(xiàn)在無所謂我或他們
一滴墨
能開好幾朵梅花
梅花旁的茶
是鐵觀音
坐在你對面
早一些的時候
陽光在屋外
后來它經(jīng)過了窗臺
緩慢地接近我的膝蓋和手腕
我想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我也還是沒有張開口
也忘記看陽光,往哪里消逝
我想我并不擅長抒情
我有著不合時宜的靦腆和沉默
你會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他們
他們是安靜而沉默的
但你會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他們
他們在火車上,在大街上
可能你會經(jīng)過,看他們一眼
便走了??赡苣銜咏?/p>
問他們借個火,點燃手里
虛無的空氣,便走了
但有時你的心里空落落的
你會停下腳步,和他們
隨便說一些什么。比如,嗨!你好
他們望向你,可能也會說一些什么
但你知道,真正孤獨的人
你不會比談話前更懂得他們
他們說的那些事情啊
都和他們的孤獨無半點相關
離開
開始不是這樣的
開始是人間小,時間慢
開始是美好的東西簡單地美好,不深刻
開始是青草,玩笑和黃昏
唉朋友,我為貪戀你們的氣息和溫暖
好幾次忍住了憂傷的眼淚
開始不是這樣的
開始是,我哭得理直氣壯
哭得受盡委屈
故鄉(xiāng)
人生當然漫長
沿途結過的果,又開了花
樹枝上掛滿斜陽
有人從此走過,別了故鄉(xiāng)
有人從此走過,回了故鄉(xiāng)
又在故鄉(xiāng)洗干凈了舊衣裳
清明
草那么深,不能再往前行
但滿是蟲聲,到哪里去聽,這孤獨的狂歡?
仿佛是在呼喚逝去者歸來
仿佛是我亦在這人間,伏著鳴叫
仿佛亦有蟲鳴,呼喚我
而我沉默。而人間慢慢暗了下來
在我的身上殘留了些許光陰
迷途
隔著山溝大聲喊,兄弟啊,等等!
我笑靨如花,盈盈前去行禮
這漢子,背影健碩,頭發(fā)烏黑。他不回頭
他說,天快要黑了
他要把這群星星,盡快趕往天上
那不遠的草坡,鞭聲清脆,點點螢光
飛翔
肉體終于可以放下
原來并無痛苦,亦無悲傷
靈魂像只小鳥
試了試,張開翅膀
歸來
推開門,貓不在
墻上的黑暗相框反射著燈光
陽臺上的家人有著靜默的氣質
茉莉呀茉莉,薄荷呀薄荷
我來給你一勺清涼解渴的時光
有了教堂就更適合祈禱了
快畫尖屋頂和屋頂上的星星
畫我烏黑的卷發(fā)
畫我虔誠地低頭禱告
畫窗外的月光
照在我光潔的額頭上
畫從遠方來到的騎士
有著勇敢堅毅的臉龐
快畫他在窗外,勒緊了馬韁
油菜花
它們的金黃是借來的,馬上
就要還了。所以它們
這樣不管不顧地,在田野里
在山坡上,手挨著手,臉龐挨著臉龐
天黑
我在夜色快要到來的時候
經(jīng)過群山和樹林,風吹著樹林
我在樹林中。我在樹林外
我這樣沉默而歡喜
我愛看你用嘆息
吹滅天上最后那一顆星星
讓天真正地,黑了下來
投降
你不能指望一個滴水不漏的人
能破碎,能柔軟
他因盛滿欲望而堅固
而單純的人總是千瘡百孔
一下子盛不下熱愛
一下子盛不下憂傷
他的手
我愛他的手
像一座小小的溫柔的山巒
伏在桌上,藍色的血管,是細小的河流
流淌著很細,也許幾乎沒有的聲音
此刻它如此安靜
但我能想像它激動的樣子
是一頭矯健的野獸
是豹子,但它也會平息下來
它會比我的溫柔
更溫柔
迷局
有時她要把自己藏起來
為了能找到自己
她細心地作了標記
藏在綠皮書下。藏在衣柜抽屜第三格
藏在前天和昨天之間
藏在鋼琴旁邊。有時也會忘記藏在哪里
但她只要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
也就安心。現(xiàn)在
她希望能把一只杯子清洗得透亮
來結束這個迷局
把一只玻璃杯子洗得非常干凈
是她結束虛無的方法之一
孤獨
朋友們,我依靠對你們的想念
度過許多孤獨的日子
我無從靠近你們
但我給予了自己
你們如我般同樣想念的場景
一個人就這樣,幾乎可以過一輩子
一封信
你正往我的方向前進。如果我
不哭泣。不停下來。不幻想。
當火車路過,當火車離開那座城市
你會收到我的來信,當然
我已經(jīng)提筆。準備就緒。
火車上冷嗎?我害怕在冬天呼吸
我在冬天,徒步行走,不戴圍巾
你翻看舊信件,喝微溫的茶,靜靜推門
小心!外面全是鐵軌。
黑墨水,會滴在你的臉上。
“車一直在前進。微微
你為什么,還停留在原地?”
我涂去一個字。又涂去一個。
它們都自由了。它們
探出車窗,打很長很長的呵欠
外面的空氣,是涼的。
噢。我忘了,我還沒有說:你好。
我打算在信末說:你好。
然后祝你開心??鞓贰?/p>
其實這封信沒有內容。我希望
你喜歡我的字體,向右上方微斜
我希望你可以,更喜歡一點。
你坐在火車上?;疖囈恢痹谇斑M。
“微微,你為什么,還停留在原地?”
我看到你,輕輕地讀出了聲音
皺著眉頭。燈熄了。
最后,我想你肯定睡著了
那封信,掉在地上。
于榮健的詩
鹽湖上的車轍
四面八方,從何說起?
我驅車來到鹽湖,兩眼茫茫,
唯有這道車轍,可以辨認:
輪胎的紋路、深淺和大致方向,
從腳下,直到天邊。
鹽漬的車轍,經(jīng)過風干,
完全釘在了湖面上。
太多的路上我向往重蹈覆轍,
太多的時刻我知道幾無可能。
集市上掛著羊頭
集市上掛著的羊頭,
代表了屠戶的心意:
看看我的手藝吧,
它是一顆完美的頭顱,
切口細致,刀法精準。
你可以剔肉,還可以燉湯,
滋陰補陽,有益健康。
它的五官,像某位遠親。
微張的嘴巴掛著冰碴,
眼白似乎替代了眼球。
它是它命運的祭品,
它向往青草。
我稍稍猶豫著,
向往寒冬臘月的這道美味。
三十年前的一次晚間散步——致W
我的一小部分,
小于三十年,小于晚間,
也小于散步的一盞街燈。
它像黑暗收集的塵埃里微亮的顆粒。
也曾春風拂面,隨之而去的,
還有,我們青春的形骸。
它剩下了一點點悲痛的骨刺,
如今,用來錐心。
漣漪
漣漪!年輕時我曾拒絕這個詞,
現(xiàn)在,不了。
我要使用一絲波紋,
發(fā)音時,看它停了多久。
水蛇、蜻蜓或石子,
沉浸于池塘。
而我們,投身于自我之中,
何時浮出水面?
天窗
我不擅長表達。
我的羞恥只配擁有一處小房子,
沉默把它逼到了墻角。
退無可退的夜的墻角,
所幸還有一扇天窗,
它在描繪空中樓閣。
在無所不在的囚禁里,
我不擅長表達,
才有了呼吸。
向哈弗爾河學習
它只提供一次機會,
煙囪放倒,游船慢慢通過鐵橋,
以躬身致禮的態(tài)度,
向哈弗爾河學習。
它只提供一次機會,
我在岸上,作為旁觀者,
不比淤泥或石子堅持更久。
堅硬,讓位于柔軟。
它只提供一次機會,
錯過,錯過。
重復的,僅僅是漣漪,
直至游船離開,水面復合。
它只提供一次機會,
萬物短暫,皆為天賦。
我是尾隨而至的破碎的影子,
抓不住雙手。
雨在雨中
雨在雨中,
病句無法修改。
天空暗疾,
大地飛矢。
雨在雨中,
無法分開。
兩片植物的嘴唇,
也出生入死。
浣花溪公園
花兒已夠美,還要溪水來洗。
我不敢推門而入,只是路過:
一個什么都美,什么都要的世界,
我在隔壁虛構。
夢中的樓梯延伸了腳步,
小心翼翼的試探,然后踐踏,淪陷。
僅僅一步之遙,
你瀲滟的身體就會蒙住我的眼睛。
是的,一個好聽的地名,
大于一張地圖。
對你,哪怕一次熱烈而愚蠢的怯陣,
仍有蛛絲馬跡。
小扇子——致Y
我所能做的,極其有限,
相逢一笑,嘴角余紋。
小巷鋪陳的各色幌子,各類瑣碎,
亦是上帝斜斜的笑意的余紋。
我象披掛襤褸的乞丐,攢了碎銀,
在他那里零存整取了一把小扇子,送你。
它有淡玫瑰綢面,輔以竹骨,
當然,還不夠,還要失而復得,
來回折返,于你的手中,
可以掩面,擋住淚眼。
它單憑一縷微風拂你,
也許,那是我有意拖延的告別:
這塵世的愛,太過卑微。
那片刻的溫存
它一路小跑而來,
我們之間并不熟悉,
但蹄聲清晰,發(fā)綹揚起。
它一路小跑而來,
我聞到了越來越重的鼻息,
隔著柵欄,它把腦袋伸向我的懷里。
我惶恐,無力擁抱一匹馬,
而摸了摸它的臉龐,
縱有千言,生活無邊。
我徘徊于牧場的一角,
近在咫尺,無法向前,
還好,我的指尖仍有余溫。
它舔了我的手指,
退后幾步,打量這個膽怯的人,
以它的眼睛,看我的眼睛。
那片刻的溫存??!
猶他州,88號公路,加完油,
我開車,一路狂奔。
你去過的地方請?zhí)嫖叶嗫匆谎?/p>
現(xiàn)在好了,
但凡所見,皆為塵埃,
我是你平白無辜的負擔。
你去過的地方請?zhí)嫖叶嗫匆谎郏?/p>
平庸的生活,抽身而去,
我不如一粒塵埃勇敢。
多看的一眼,或曰遠方,
無限的遠方無限的絕望,
骨頭站在肉身的風暴之前。
往潘葵奇方向
怎么還沒到呢?
怎么還沒到呢?
越走越黑,看不到路標,
車燈為公路刺身,宛如蛇行,
天邊的一兩顆星,偶爾吐露蛇信。
——潘葵奇,一座又涼又滑的村莊,
它已脫離了耍蛇人的手掌。
而接下來,我還手握方向盤,
狀如編織篾筐,
把自己放進不曾去過的地方。
湯加姑娘
教堂里一位湯加姑娘,
為我講解油畫的來歷和收藏。
我們還談論了詩歌,
好像談論詩歌之外的東西。
其實,語言的囚徒,
只要一個手勢就打開了鐐銬。
當我比劃過于肥胖的國王,
她花枝亂顫,牙齒閃亮。
疑似龍卷風
公路筆直,
沒有暫停和岔路,
我必須踩著油門,
加速。
天吶,龍卷風!
連車帶人,席卷而去。
巨大的漩渦不過是大地隨手一寫的疑問,
我身在其中,飛沙走石。
發(fā)梢直立,
腦袋逐漸搬空,以便升騰。
我奇怪我的無影無蹤,
只留下了反光鏡。
它多像一場革命或者愛情,
很難繞道而行。
由于慣性,四只輪子還在奔跑,
車身硬著頭皮。
野牛一直不動
野牛一直不動,
誰動誰是傻子。
我又不是演員,
平地驚雷,一生虛榮。
野牛一直不動,
臟毛臭皮不在此身上。
此乃風霜雨雪,
天地無用。
野牛一直不動,
固執(zhí)了一天還是一生?
一毛不拔的哲學,
這可急壞了圍觀的群眾。
回迪卡爾布
回迪卡爾布,
輪子抓不住地面,摩擦力越來越小。
閃光的雷暴,抽擊著高速公路,
它蜷縮為一片樹葉,屈從于凋零。
我在七星瓢蟲的隊列中,
被白天而降的一顆雨滴挑選。
雨刮器分不清偶然與瞬間,
命運之手隨時可以蒙住這雙眼睛。
且把異鄉(xiāng)當故鄉(xiāng),
如此這般,發(fā)動機攥緊了心臟。
鬼天氣
“天相約等于人心”,
我對朋友說,象霧霾這種鬼天氣,
裝得下所有。
看得見行尸,或看不見走肉,
一律逃無可逃,誰誰也不例外。
世界張開了一個大口袋。
心存僥幸地活著,被幸福,被消失。
一出家門,仇人比仇人眼紅,
一回到家,親人比親人還親。
就算天使來到人間,
無論它的前世今生,
一旦墮落起來,不要太過輕松。
拉開抽屜,點上一無所知的蠟燭,
看它如何揮霍它的無辜。
如此黑夜,明亮、干凈。
開往弗森的慢車
車窗半開,一路搖晃,
閉上眼睛就到終點?
彎道處,抓牢扶手,
骨頭不甘肉身的沉淪。
鐵道兩邊的油菜花,
把車輪舉過了頭頂。
十字路口,有人下車,
車廂逐漸搬空。
窗簾、小桌和木條長椅,
也走走停停。
沒有地址的夢游者,
我在其中,被風抱緊。
一列慢車,
象宿醉中的蜈蚣,
肚皮貼上山地的弧線。
圍繞雪峰,
我是你殘留的陰影,
單憑慣性,一節(jié)節(jié)移動。
十字路口
灰在飄,空酒瓶,
臨近年關,他們燒紙。
這邊的人,想著那邊,
衣衫襤褸,余火暖身。
進一步,退半步,
十字路口的舊愛或新鬼。
我是其中的某位親人,
需要應付兩邊的生活。
親人談到親人
“還好,有山有水”;
“山是山,水嘛,人造水塘”;
“高速路旁,方便往返”;
“提前一天辦完手續(xù)”;
“那個日子,要排隊”;
“早上四五點鐘,天亮不好”;
“鄉(xiāng)下規(guī)矩,城里不講究”;
“走夜路,安身”;
“給值班的,塞點兒錢”;
“我查了,周六,陰歷龍?zhí)ь^”;
“備上花,還有酒”;
“都去,他沒白親你們一場”;
“刻好碑,名字,生辰,小傳”;
“兩個位,優(yōu)惠,八萬”;
“給我留著”;
“你爸你媽的,也移過去”;
“大伙在一起”;
“落腳的地方”;
“民政辦的,不是民營說拆就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