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玉

在我書櫥的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放著一小尊觀音佛像，佛像的底座是空的，一個如鉆石般見光就放異彩的蝴蝶結(jié)靜靜地在里面沉睡。佛像因其放得隱秘，更像是一件書香氣之外的裝飾品，連我那幫醉心于文墨、經(jīng)常于此神侃的老友，甚至連我的妻居然也不能窺出其玄機(jī)。于是，她可以坦然地分享我在書房里的神馳意迷，或與我默默對話——當(dāng)然確切地說是我在為一個人祈禱，她只是在聽，菩薩固然能聽得見，聽得懂，固然會把恩澤降于天國的那個人——惠小姐。

春天的早晨，院子里樟木的新葉和院外菜園里菜花散發(fā)的香味一撥撥涌入書房，我拿著筆，想寫點(diǎn)什么，卻寫不出來。我就沖著佛像愣神。生活依然在枯燥壓抑中重復(fù)，而我在虛偽的巷道里潛行，試圖覓得久違的真純，用它拭去心上的塵埃，點(diǎn)燃將熄的激情。這是春季嗎，讓我浮躁、瘦損？為什么我記憶深處的春是另一番景象……

從杭州到紹興，再到寧波，浙江的一座座城在春色的裝扮下，越發(fā)似娉婷清麗的少女，且對你含情脈脈，讓你不忍遽離。

“下一個景區(qū)，也就是我們行程的最后一站，是我國四大佛教圣地之一的普陀山！”導(dǎo)游小姐惠，手持高音喇叭，從容地在疾馳的大巴車廂里來回走動，極富渲染力地介紹起普陀山的看點(diǎn)，我和其他游客一樣，早被她的話撩得心癢癢了。而我比別人又多了分愜意，那就是覺得聽她的聲音是一種享受。

那是十年前的游歷，雖然部分細(xì)節(jié)已經(jīng)漫漶，可我依舊記得，寧波市區(qū)離碼頭很遠(yuǎn)，大巴穿過寬闊而一塵不染的大街，就一路下行，在十分漫長的路坡之底，我們看到了靜泊的游艇。淺水灘上，爬著數(shù)不清的小螃蟹，這些小家伙是從普陀山那邊盡興而歸，還是要像我們一樣，將渡海作一番暢游呢？

我是第一次看到大海，碧藍(lán)的天，浩淼的水，暖潤的海風(fēng)，碎玉般的浪花，都鼓動著我的情思。漸漸地，有更多的人離開船艙里的座位，出來或靠或扶在船舷上親密地談笑，或忘我地凝眸眺望。

不知過了多久，我自言自語道：“還有多久才能到！”未曾想導(dǎo)游小姐惠就在我身邊，接過話頭：“快了！你看，那不是南海觀音的佛像嗎？”被蒸騰的霧氣薄薄包籠著，又隱隱生輝的觀音菩薩似從天而降，在我們的左前方越來越顯得高大，我驚呼起來?；菪〗阋娢胰绱舜篌@小怪，在一旁咯咯笑了。

游艇靠岸，游客們似踏入仙境一樣，精神倍增，雙腳發(fā)力，把美麗的惠小姐都丟在了后面。我?guī)状蜗敕怕_步，卻總被同學(xué)推著往前趲。

從地圖上看，整個普陀山遠(yuǎn)離甚囂塵上的大陸，尊享東海的浩瀚與清遠(yuǎn)，而所有的寺廟都掩映在青山綠樹間，又高低錯落、形制各異，在這里有如臨仙境之感是不足為奇的。

惠小姐先帶我們拜游了普濟(jì)寺。寺內(nèi)清幽肅雅，建筑氣勢恢弘，細(xì)看又精致獨(dú)到?；菪〗阏f，大凡佛寺內(nèi)的布局陳設(shè)，都按一定的規(guī)制，我們所知道的佛祖、菩薩、羅漢，他們修行的成果不同，在寺宇內(nèi)塑像的位置、大小也是不同的。以前，我只知佛學(xué)博大精深，并未在意那些細(xì)節(jié)，而惠小姐不經(jīng)意的講解，使這些原本與我自由、散漫性情相悖的規(guī)制一時看來倒有幾分情趣了。每次講解，我都像個最聽話的學(xué)童，擠在她近前，不時問她一些古怪的問題，這時她不僅不介意，還微笑著將清瑩的眸子轉(zhuǎn)向我，朗聲作答，讓我感到心里甜絲絲的。

普濟(jì)寺大殿內(nèi)的觀音菩薩像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觀音菩薩端坐在蓮花寶座上，身形高大，神態(tài)慈祥。普陀山是觀音菩薩的道場，普濟(jì)寺又是普陀山最大的寺廟，因而包括我的幾位師大同學(xué)在內(nèi)的許多游客，都在觀音佛像前跪拜祈禱，在從眾的心理和油然而生的虔誠驅(qū)使下，我也在觀音菩薩像前偷偷許了個神秘的愿。

而游法雨寺時，恰好下了陣雨?！翱次覀兌嘈疫\(yùn)！剛說‘法雨’寓意佛法如甘霖普降、惠及眾生，我們就幸承法雨了！”惠小姐高興地回過頭說，她的披肩長發(fā)揚(yáng)出了優(yōu)美的弧線，別在發(fā)間帶水鉆的蝴蝶結(jié)像靈光亮晶晶地劃過。我在這瞬間驚呆了，而我那一刻的神情也映在了她的眸子里。

寺內(nèi)石徑幽謐，古木參天，綠葉滴翠，周遭散發(fā)著濃厚的禪意，我正落在隊伍后面獨(dú)自回味那醉人的瞬間時，惠小姐卻在前面搖著小旗招呼我：“阿華，快跟上來啊！”

幾乎所有的名寺都依山而建，像我曾游覽過的少林寺、靈隱寺、三祖寺，遠(yuǎn)離俗眾，僧人在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修持，心境澄明，遙應(yīng)佛旨，易于修得正果。而普陀山，獨(dú)矗于海上，自得水天靈氣;山上寺剎林立，高僧群集，更是興隆佛事的圣地。對于敬佛的游眾，能到這里瞻仰圣景，也該別無他求了。

在普陀山游賞，走路本該是一種享受，因?yàn)槊谰霸诓粩嘧儞Q，又有知心的同窗與我一同激賞，而我漸漸已無心感受這一切，任思緒和感受在另一個世界里悠游。

在潮音洞景點(diǎn)，游客可以對海放目，聊抒豪情;可以俯身摩玩光溜溜的巨大裸石，在洞口聽海的傾訴;可以下到海邊的亂石堆里，欣賞海浪沖擊堅石的完整過程……正是這塊承載了許多企愿和幻象的方寸之地，曾引得許多古人舍身躍崖。我想，為一種信念或愛粉身碎骨，那也是一種幸福。

其實(shí)在普陀山神跡無處不在。步入紫竹林，在惠小姐的引導(dǎo)下遙望遠(yuǎn)處，發(fā)現(xiàn)海中沐著粼粼波光的洛迦山竟是天然平躺著的觀音佛像！頭部，身體，腿部，越看越如摹畫，真是鬼斧神工。最初在海上看到的南海觀音佛像，我們卻是后來去觀拜的。細(xì)觀這尊觀音佛像，金光閃閃，巍然聳立，左手托法輪，右手施無謂印，面露慈悲，雙目垂視，其形態(tài)、神采與我平素看到的座像大不相同。再看偌大的廣場上，宮殿般的過廊里，古雅的石欄邊，游人和香客如織?；菪〗阏f，整座佛像有30多米高，落成開光那一天還出現(xiàn)了奇異景象：開光前海風(fēng)驟起，陰云四合，正當(dāng)參加儀式的嘉賓、僧人和群眾暗暗因吉時臨近而嘆惋時，云層中忽開一圓形洞口，燦爛的陽光直射在佛像金身上，光芒萬道，在場者無不嘆服跪拜……惠小姐說到這時，臉上肅然起敬，仿佛對那種神秘的力量充滿了向往。

那年月在內(nèi)地，席面上有海鮮算是大餐了，但是在普陀山的兩天，中午和晚上我們都能盡情享用魷魚、黃魚、墨魚等海鮮。午飯后小憩的時間，我們幾個畢業(yè)不久的師大同學(xué)溜出旅館，從小商販?zhǔn)掷镔I了不少廉價的魚片、蝦米和無沙紫菜，樂顛顛的像討了大便宜。說真的，我打內(nèi)心感謝當(dāng)初提議出來旅行的昔日上鋪老熊，從大學(xué)校到小學(xué)校，從被老師管到管一幫孩子，我好久沒有這樣自由散漫過了，尤其是遇到惠小姐，讓我所有的感官都復(fù)蘇了，要知道成績、才藝和相貌皆平平的我從沒有被美女注意過、如此親切地對待過。

好像離旅館不遠(yuǎn)就是千步沙，惠小姐是第一天傍晚帶我們到那里的。看到沙灘、海浪，就有想親近的強(qiáng)烈意念，這使我想起人類的遠(yuǎn)祖也來自大海。

大家紛紛挽起褲管，不顧微冷的海水和已星星點(diǎn)點(diǎn)濺濕了的衣服，一步一步向深處趟行。海浪退了，我們目送著，欣喜著;海浪呼嘯而來，我們大叫著，扎緊腳板，挺著顫巍巍的身體迎接?；菪〗愠嘀_，立在沙灘上，顯然被我們的陶醉之態(tài)感染了，有些慌亂地用我的相機(jī)拍下了我們在海浪間的一個個鏡頭。

“你也下來‘沖浪’吧！”看著她孤單的倩影，我下意識地喊道。

她輕輕地?fù)u了搖頭，又?jǐn)[擺手。

“下來吧，你可以走到那里的?！蔽艺嬲\地用手指著淺處。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為難地?fù)u了搖頭。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撲騰撲騰，不管海水濕透了我大半截褲管，跑回沙灘，硬拉著她的手往海水里走。她顯然沒有做好抗拒的準(zhǔn)備，頃刻間已隨我涉入海水一程，來不及卷起的褲管也濕了。我的同窗和其他游客一陣錯愕，而她的臉憋得通紅……

吃完晚飯，其他游客大都不堪疲憊，早早歇息了，我的幾位同窗也不忘坐在床上較量一番“八十分”技藝，而一貫不愛熱鬧的我，踱出旅館，借著月光，循著濤聲，來到千步沙。來這里散步的游客還不少，情侶居多。

遠(yuǎn)處零落的燈火，朦朧的月色，海岸邊款款移動的身影，時亢時歇的海濤聲，普陀山的夜晚氤氳著柔美和安詳。我想，不論白天還是夜晚，普陀山的美不僅教我馳騁遐思，也足以令至高無上的佛鐘情了。

人影逐漸稀疏，風(fēng)也似乎更涼了，我折身要往回走，卻撞見了惠小姐。

“這里太美了，我出來轉(zhuǎn)轉(zhuǎn)?！?/p>

“我也覺得今晚特別美?！?/p>

我鬼使神差地又跟著她往前走。她的頭發(fā)散發(fā)著米蘭的香味，蝴蝶結(jié)上的水鉆在月光和水光的映照下格外璀璨，甚至她的睫毛都鍍上了銀白。也許這里的夜色確實(shí)太美了，她才會來，而她不正是這美的使者，帶我們來到普陀山，來到美與愛的深處？我內(nèi)心深處有摟著她腰的強(qiáng)烈愿望，哪怕只一分鐘，但是深層的理智罵了我一句：萍水相逢，再不能得寸進(jìn)尺，做出魯莽的事，引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尷尬了。

“你信佛嗎？”我問了一個折中的問題。

“信呀！有佛在心中，就不會有榮辱喜悲，——不過我做不到。倒是普陀山的佛教文化，教我每天帶著愿望去生活，這樣就會感到每天都是新鮮美好的。哦，你今天在普濟(jì)寺許愿了嗎？都說挺靈的?！?/p>

“我許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愿！”我一臉認(rèn)真。

“能說一說你那很大很大的愿望嗎？”她以為我在開玩笑，就捂著嘴笑了。

“就是將來娶一個像你一樣美麗的新娘……”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沒再理我，低著頭徑自走了，而我愣愣地良久佇立在那里……

從普陀山旅行歸來，我久久不能釋懷，好像心丟在了普陀山，生活一下子黯淡了許多。

一個禮拜天的晚上，我找出惠小姐曾在杭州給我的一張名片，試著撥通她的手機(jī)。我是想向她表明歉意的，又怕她一開始就聽出是我會掛了電話，便變了聲讓她猜?？伤龣C(jī)靈地一招就猜中是我，且興奮地怪我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給她打電話，她的聲音如春林中的鳥鳴，蘸滿了我對普陀山美好的記憶，我像吸毒者過足了毒癮，也暗暗舒了口氣。

以后幾乎每個禮拜天晚上，我都會躲在單身宿舍里給她打幾分鐘電話，問她天氣、行程、游客，或說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學(xué)生什么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充滿魔力，像從天外世界傳來，吸攝著我的靈魂，又給我片刻安慰。

按說，看著哥們一個個蝶戀花似的一有空就圍著女友轉(zhuǎn)，我該焦急了。可親友給我介紹某個女孩時，我看都沒去看一眼，就婉拒了。我戀著那個天外世界傳來的聲音?；莸拿?，主宰了我的夢，使我在周圍的世界很難找到別的狂熱的東西。我有好幾次想對惠說出心里默念了無數(shù)遍的三個字，可機(jī)敏的她，總是在關(guān)鍵時以“歡迎你有一天帶上女朋友來這里玩”給攔下了。

我漸漸地堅信惠本來就名花有主，而且是和她般配的白馬王子型的。我在一面珍存我們十分青春的話語，一面在努力放棄無謂的幻想，后來給她打電話就少了，但是她卻準(zhǔn)時打過來。

和惠認(rèn)識一年多的時候，我的心里接受了另一位女孩（即我現(xiàn)在的妻）。我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惠，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手機(jī)打了幾次也沒人接，再后來是停機(jī)，她也沒有打我的手機(jī)。我長嘆一聲，索性認(rèn)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

兩個月后，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從杭州寄來的小包裹。打開來一看，是一封信和讓我眼睛一亮的蝴蝶結(jié)——那是惠曾戴在頭上的！

“阿華，當(dāng)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曾熱愛的世界……

還記得在普陀山的那一天，你拉了我的手去感受海浪，又對我說想娶一位像我一樣的新娘嗎？當(dāng)時我心里是多么幸福！雖然我有許多獲得真愛的機(jī)會，但我始終覺得，你是我最最特別的游客和朋友……可我注定此生不能成為任何人的新娘：我有先天性的心臟病，有時靠起搏器保障生命;前段時間又得了一種肌肉萎縮的怪病，直到前幾天才知道我已活不過一個月……雖然我們相距遙遠(yuǎn)，可我多想做你的新娘……我會讓家人把這封信和常戴的蝴蝶結(jié)寄給你……

記住我，不，忘記我吧……

我哽咽了，那本已留滿淚痕的信箋上又添了我的新淚……

后來，我真的信了佛，是為惠而信。

友人有兩次約我趁長假去杭州、普陀山那一線游玩，我都一口回絕了。關(guān)于普陀山和惠的美、惠的夢，都在我心中定格了，任何新的添飾都是多余的，而三十出頭的我，怎忍心去觸碰那段綺麗而傷心的記憶？

責(zé)任編輯 ?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