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焰
一
“瓦屑壩”這三個字,對于眾多安慶人,乃至很多“江北人”來說,就像是自己身世的一個重要密碼。
對,是密碼。一個遷徙史上的重要密碼。這三個字所蘊藏的信息,以及由此生發(fā)的疑問和追溯,云騰霧繞一樣籠罩在江淮之間的很多地方。忙亂和奔波的間歇,一旦提及這個詞,人們便會情不自禁地靜默下來,時間的河流便會隱約呈現在眼前。那三個字,便如河流的航標一樣,閃著迷蒙的光亮,微弱,清晰,固執(zhí)。時間之水湯湯,這模糊的光亮,會讓人驀然驚醒——那是一種“燈火闌珊”處的迷蒙和失落。
二
“瓦屑壩”,應該跟數百年前那一次史無前例的大遷徙有關。
由于元末戰(zhàn)亂,黃河、長江、淮河兩岸的很多地方,大批百姓非亡即逃,尤其是江淮一帶,原本肥沃的土地變得荒蕪,稠密的人口變得稀少。明朝建立之后,君臨天下的明太祖朱元璋大刀闊斧地組織了長達數十年的移民大行動,在位期間共移民一千三百四十萬人,占帝國人口的五分之一。這一番聲勢浩大的行動,可謂世界之最。
就江淮一帶的移民而言,根據《明史》、《明太祖實錄》以及大量譜牒,歷史學家葛劍雄曾考證出,明初從人口稠密的江西向湖北、安徽、江蘇移民達210萬人,具體如下:
洪武七年,遷江西饒州移民14萬人到鳳陽;
洪武九年,遷江西饒州、九江移民0.5萬人到鳳陽西南;
洪武廿一年,遷江西饒州移民30萬人到湖北黃州;遷饒州、廣信、九江移民12.2萬人到武漢;遷9.1萬人到安陸;遷10.7萬人到漢陽、沔陽;遷16萬人到荊州;遷1萬人到襄陽;
洪武廿二年,遷饒州、九江移民27萬人到安慶,其中20萬人來自瓦屑壩;遷饒州、九江移民6.5萬人到池州;遷饒州移民6.4萬人到廬州;
洪武廿五年,遷饒州、徽州移民23萬人到揚州各府縣,淮安府各縣;
洪武卅年,遷江西移民65.6萬人分別至長沙府常德各縣、岳州府、安慶府及郴州、零陵、衡陽、靖縣、辰州。
洪武年間,江西總計移民214萬余人,其中饒州府近百萬人。
這幾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潮,以洪武二十二年的遷移規(guī)模最大,共從江西饒州、九江等府遷入安慶府27萬人,從徽州府遷入安慶府2萬人,從全國其他地區(qū)遷入安慶府2萬人。此外,遷往池州府的江西饒州、九江等府籍移民約6.5萬人,徽州府籍移民約0.3萬人。遷往廬州府的江西饒州等府籍移民約6.4萬人,徽州府籍的移民大致相同,寧國府(治今安徽宣城市)和應天府籍的移民各約4萬人,另有5萬人左右的移民從北方遷入。
與這一次大規(guī)模移民相對應的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在安慶乃至江北各移民的譜牒記載中,并沒有標注自己原籍來自饒州或徽州的某鄉(xiāng)某村,很多族譜記錄的,都是來自鄱陽湖畔的“瓦屑壩”;或者,是一個類似“瓦屑壩”讀音的三個字,比如“瓦家壩”、“瓦硝壩”、“瓦集壩”等等。曾有人統(tǒng)計,在安慶市圖書館所藏36種族譜中,注明家族自瓦屑壩和鄱陽縣遷入的姓氏達18個;注明自饒州和江西遷入的,達26個,占72%以上;很多姓氏族譜清晰地標明自己家族與瓦屑壩的密切關系,比如說肥西縣金牛鄉(xiāng)金牛村《陳氏宗譜》:“元末,裕公自江西瓦硝壩遷至合肥西鄉(xiāng)大煙墩南印盒圩?!狈饰骺h高劉鎮(zhèn)花大塘《袁氏宗譜》:“元末,自江西饒州浮梁縣瓦屑壩遷至舒合,祠堂在新倉?!狈饰骺h南分路鄉(xiāng)四房郢《童氏宗譜》:“元末明初,由江西南昌府瓦屑壩遷居肥西大潛山北?!狈饰骺h金牛鄉(xiāng)上圩村《郭氏宗譜》:“明初由江西瓦集壩遷至肥西郭家山洼?!绷钊似婀值氖牵@些譜牒并沒有注明“瓦屑壩”明確的方位,也沒有具體描述“瓦屑壩”的有關事宜。在這些譜牒中,瓦屑壩更像是一個單純的名詞,一個有意忽略的地方。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有關家族故事的口口相傳中,“瓦屑壩”更是慢慢破損,越來越像是一個單純的符號,一具模糊的影像,一聲無可奈何的喟嘆;變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樣,遙不可及,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瓦屑壩”究竟在哪里?現在的安慶乃至江北居民,幾乎是無人知曉了。人們只知道瓦屑壩在江西,在波光瀲滟的鄱陽湖畔,在搖曳飛揚的蘆葦蕩旁,但具體位置在哪,人們已無法指認。上海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在考察明代移民史時,對于瓦屑壩的地點也曾有過涉及,初步認定現在江西鄱陽縣之瓦燮嶺,即為當年瓦屑壩故地。葛教授論證說,當年,瓦屑壩很可能是鄱陽湖邊上的一個水陸碼頭,后來,由于鄱陽湖泥沙淤積,湖面在縮小,瓦屑壩離鄱陽湖越來越遠,既然無水,就不成“壩”,變成“瓦燮嶺”了。
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碼頭,為什么讓很多安慶人乃至江北人如此難以忘懷?為什么這個中轉站性質的地方,卻在很多家族的記憶中留下深刻的烙?。繛槭裁待嫶蟮囊泼袢?,忘記了自己確切的家鄉(xiāng),卻記住了這個小小的中轉站?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把瓦屑壩當作自己的家鄉(xiāng)?……只要稍稍接觸這一段歷史,就會情不自禁浮出這樣的疑問。并且,這樣的現象并不孤立存在,它一直出現在中國移民史上——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家鄉(xiāng)在哪里,卻記住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地名和符號,比如山西一帶南遷的,只知道大槐樹;從江西遷往安慶的,只知道瓦屑壩;從江南遷往鳳陽的,只知道閭門;由中原南遷徽州的,只知道篁墩……至于具體的家鄉(xiāng)位置,卻飄蕩于煙雨空蒙中。這些細小的現象當中,會潛藏著某種東西嗎?有關家族,有關地域,有關民生;或者,以細小的現象,來說明一個時代的本質?
三
細細地思考這樣的不合情理,還真能發(fā)現有一些東西隱藏在里面,如同歷史眾多的謎團和霉變。
詮釋這樣的疑問,還得從明初的歷史,以及朱元璋的性格說起——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一個國家或者朝代的性格,來自于國民的群體性格,也來自于朝代執(zhí)政集團以及處于最頂端專制君主的個人性格。明王朝和朱元璋的關系,也是如此。對于朱元璋來說,終其一生,我們可以看出的是,他的思維方式,他對政治的理解,他對社會的愿望,他的手段和策略,甚至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典型中國農民式的。如果說漢高祖劉邦在很大程度上帶有鄉(xiāng)野村夫的潑皮和流氓習慣的話,那么,朱元璋更像是一個精明、強悍、多疑、辛勤、狡猾的江淮老農,對于外部世界,他一直警惕、排斥、恐懼和不信任;只有相對封閉和熟悉的生活狀態(tài),才讓他感覺安全和輕松。
取得政權之后,朱元璋不可避免地以他個人的喜好慢慢鑄就國家性格,他一改大元帝國的粗獷和隨意,既無意傳承大唐的開放和豁達,也無意傳承趙宋的精致和頹廢,把那種來自鄉(xiāng)村農民的保守和強悍表現得淋漓盡致。在朱元璋看來,治國與治家是一樣的,國,就是一個大大的家,就是聽命于自己的大家庭;皇帝,就是全社會的家長,因上天授權享有至高無上的宗主權,享有普天之下的一切,他必須嚴厲、勤勉、公正、說一不二,如大家長一樣;他對人民所做的,都是恩賜;所有的社會成員,都是血親關系的延伸,必須具有兩條基本準則:對皇帝的“忠”,對家長的“孝”。家有家規(guī),國有國法,對于草民,必須有嚴厲的處罰措施,只有嚴厲,才具有威懾力;在這個大家庭生活的人,要嚴格遵守有關規(guī)定,思想和行為不能異端,社會等級要分明,要相對均貧富;社會財產的分配權屬于大家長;各成員要清正廉潔,善良守法,嚴厲打擊不肖子孫和地痞流氓……出于這樣的指導思想,明王朝初期給人的感覺就是,朱元璋不像是以一個國君的身份,而更像是一個嚴厲的大家長在管理著自己龐大的家族。
朱元璋像一個大家長的一個表現是,在與周圍人的關系處理上,他最信任的,是自己的血親,只有血脈關系,才是自家人,才不會背叛自己。他將自己的親屬一個個加官封王,對于外姓,即使是一起打江山出生入死的弟兄,也持懷疑態(tài)度,一旦找到機會,便對他們肆意殺戮。在朱元璋看來,只有將那些手握重兵桀驁不馴的大臣們殺盡了,朱姓子孫才會安全地存在。跟任何一個農民一樣,朱元璋對于土地有著一往情深的情誼,對于商業(yè)流通,朱元璋根本不感興趣,在他眼中,商人都是不勞而獲者,農民們辛辛苦苦用汗水換來的糧食,商人們只是把貨物交換一下,就賺取了更大利潤,未免太投機取巧。對于不知深淺的海外貿易,朱元璋更是關起了大門,他禁止?jié)O民下海捕魚,甚至把海島上的居民悉數內遷,讓他們遠離通向未知的水面。
朱元璋像一個大家長的另一個表現是,他一直把天下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財產,在給打工的各級臣子發(fā)放薪水上,朱元璋也像一個老農一樣,慳吝克扣,唯恐從自己腰包里多拿一點,以至于明朝官員的薪酬水準是歷史上最低的。對于社會中間階層的官僚和豪門富戶,朱元璋極度痛恨,總想削弱這一部分人的利益,甚至想把這一部分人趕盡殺絕。在朱元璋當政的三十一年中,至少發(fā)起過六次大規(guī)模整肅帝國官吏與豪門富戶運動,在這些有計劃的“大清洗”中,全國總共有十萬到十五萬官吏和豪門富戶被殺死……總而言之,朱元璋就像一個鄉(xiāng)村大家庭的長老一樣,殫精竭慮,費盡心思,管理著自己偌大的家業(yè)。朱家興則國家興,朱家亡則國家亡。對于明朝的權力架構,黃仁宇曾經評價說:“很顯然的,朱元璋的明朝帶有不少烏托邦的色彩。它看起來好像一座大村莊,而不像一個國家。中央集權能夠到達如此程度乃因全部組織與結構都已經簡化,一個地跨百萬英畝土地的國家已被整肅成為一個嚴密而又均勻的體制?!?/p>
明初的全國大移民,正是在朱元璋這種農民思維方式下所進行的。遷徙的目的,除了維系全國人口平衡之外,還有一個潛在的陰謀,那就是借移民之勢,對各地富豪和大戶進行打壓,剝奪他們的財產,讓他們離開熟悉的土地。在朱元璋看來,一個人或者一個家族的強大,就像樹一樣,與深深地插入的土地有關。如果離開故土,失去財產和勢力,就失去了潛在的威脅力。朱元璋在位期間,共組織移民一千三百四十萬人,占帝國總人口的五分之一,移民的重點是將江南乃至全國各地的富庶大戶,分批遷移流放到各窮鄉(xiāng)僻壤。心思縝密的朱元璋對于移民組織得很精細,居高臨下,根據各地的人口密度,確定遷出地、遷入地;由各地的官員層層上報,確定遷出和遷入人員,遷徙過程中,各地官員直接組織護送,發(fā)給遷移人口一定量的種子、糧食和農具,分配好土地,劃規(guī)好村莊,讓移民在新地方迅速扎根下來。
由饒州遷往安慶的大規(guī)模移民,也正是在這股全國性的移民潮中的一支。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的統(tǒng)計表明,安慶府約42萬人中,大約有28萬多人由江西遷入,其中約20萬人來自饒州??梢韵胂蟮氖牵瑥酿堉葸w徙到安慶的移民工作,充滿艱辛,工作量也無比巨大。對于當時相對富庶安寧的饒州農戶來說,離開自己的故土,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無疑要下很大決心的。在朱元璋的高壓政策下,當時的官府和村鎮(zhèn)長老們,全都參與到這一項巨大的工程中來了,一村一鎮(zhèn)地組織,一家一戶地動員,口干舌燥地做工作,伴隨著高壓、利誘、威脅,甚至刀槍棍棒的逼迫。壓力之下,無奈的饒州人只好舉家北遷,他們忐忑不安地跟隨地方官員,沿樂安河(婺水)、昌河、饒河來到了鄱陽湖畔,在一個叫做瓦屑壩的地方聚集。這樣的情景,如果加以比喻的話,就像“文革”中成千上萬知識青年響應偉大領袖號召向廣闊天地進發(fā)一樣。只是,朱元璋手上的這一次大遷徙,因為面向農戶,難度還要大得多。
可以想象瓦屑壩給這些移民留下的深刻印象:孤立無援的移民們等候在鄱陽湖畔,從湖面刮來的風讓他們感到清冷無比;潮水般的人群涌來涌去,每個人都像一片葉子一樣在水面上漂浮;眼前的鄱陽湖泛著白光,透著蒼茫,是未知,將要去的地方同樣也泛著白光透著蒼茫是未知。在瓦屑壩,移民們先是聚集,然后,在官府的臨時機構里登記注冊,接受派發(fā)的川資;再往后,該是出發(fā)了,若干人若干家庭為一組,分乘上編排好的船只,駛出鄱陽湖到達湖口。接著,就是浩浩蕩蕩的移民船只進入長江——順江而下,到達安徽各府縣;逆長江而上,則去湖北各府縣。在那些移民看來,“瓦屑壩”就是命運的關隘,自此之后,就算是真正地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離開了自己的故土了。
瓦屑壩就這樣成為了移民們的一個重要記憶。當人們歷經艱辛定居他鄉(xiāng)驚魂未定之時,浮上他們心頭的,就是有著一片茫茫水面的“瓦屑壩”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人頭攢動,月亮凄涼。這天蒼蒼、水茫茫的景象,不知不覺地化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成為了他們刻骨銘心的記憶——那種由船進入茫茫水面的孤涼印象,沖淡了人們對于自己真正家鄉(xiāng)的懷念,使得人們關于最初家鄉(xiāng)的記憶變得淡薄,就像影子在水面之中,波光粼粼地化開了。
四
對于瓦屑壩,我一直有著深深的疑問。
十九世紀末,美國學者埃內斯特·喬治·萊文斯坦在探究有關移民現象時指出:“舉凡峻法酷律、苛捐雜稅、惡劣的氣候、糟糕的社會以及強制行為的存在(如奴隸的買賣和販運)等,都曾造成而且仍在引發(fā)人們背井離鄉(xiāng)。不過,這些移民在規(guī)模上遠比不上富裕的本能所釀成的移民大潮?!?938年,學者赫伯爾指出,遷移是一系列力量引起的,這些力量包括促使一個人離開一個地方的“推力”和吸引他到另一個地方的“拉力”。于是學者們逐漸在萊文斯坦研究的基礎上形成了著名的“推拉理論”,他們認為,“推”和“拉”的雙重因素,決定了國際移民的存在和發(fā)展。
喬治·萊文斯坦定義的移民潮是指一種自然狀態(tài)下的。而對于朱元璋導演的十四世紀的大遷徙,由于摻雜著很多其他因素,所謂的“拉力”和“推力”已完全變形,需要從另一個角度加以辨別。
先說移民潮的“拉力”。所謂“拉力”,就是遷入地的吸引力,對于十四世紀背井離鄉(xiāng)的移民來說,最吸引他們遷徙的,就是官府許諾的遷入地的大片土地和良田,此外還有官府承諾的一定時間里提供的免費種子和其他便利。從這一點上來說,安慶乃至江北地區(qū)的那一片沃土,對于饒州和皖南地區(qū)的貧民,是有吸引力的,也是有“拉力”的。
再說“推力”。明初大移民的推力,莫過于官府的強力推動。明初大移民是強制性的,誰搬誰不搬,搬多遠,搬到哪,都由官府一手劃定強制執(zhí)行,根本不容許被遷徙者的申辯和異議。從總體上來說,朱元璋都是將富庶地方的居民尤其是大戶遷往貧瘠的地方,而不是將貧瘠地方的居民移往富裕地區(qū)。因此,在明初遷徙潮中,推力是左右移民的絕對力量。以山西為例,朱元璋時期大批山西人被強定南下,遷往山東和安徽地區(qū)。就當時而言,山西一直比較富裕,而且,從山西到山東或者安徽,多則四五千里,少則千余里,所到之地人煙稀少、荊棘叢生,“既無室廬可居,又無親戚可依”,其艱難困苦之狀可想而知,所以,山西的百姓根本不愿意搬遷。明官府對此的手段就是強力推進,甚至采取一些欺騙手段。河南偃師縣《滑氏溯源》一文就曝出了當時遷徙過程中的一些真相:“人們傳說山西遷民,唯不遷洪洞,所以人們都紛紛逃聚洪洞。不料上面驟然行文,獨遷洪洞……”
專制的高壓政策下,通常是遷民令一下,官員帶著兵勇紛紛下鄉(xiāng),強錄名單,將百姓整編成一百一十家為一里的隊伍,責令移民在規(guī)定時間內變賣財產打點行裝,統(tǒng)一到某處集合,點名發(fā)給身份證明,然后由官兵親自押解,奔向天南海北。洪洞大槐樹、蘇州閭門、南昌筷子巷、朱市巷以及鄱陽湖畔的瓦屑壩,都是大批移民出發(fā)前的集合地。每到聚集之時,這些地方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群,隨處可見的是惶恐的目光。人們惴惴不安地聆聽官府的點名,想象著將要面對的陌生地域。然后,號令聲中,移民們開始出發(fā)了,無論是寒風刺骨,還是盛夏酷暑,長長的隊列在押解人員的叱罵聲中,艱難地前行著。在他們的前后左右,是盈滿淚光的眼神,以及因生病或饑寒交迫倒下的尸體。
雖然有關明末大遷徙的歷史細節(jié)并不多見,但現在仍可從一些古書的字里行間,從一些民間流傳的古文和族譜中,隱約看到有關這一場事件的一些細節(jié),由那些零星文字和俗語透出的微弱光亮,讓我們意識到移民們的悲苦和辛酸:民間傳說從山西移民聚集時,為防止人們半路逃跑,每登記一人,便在那個人的腳小趾上劃一小口,以便識別,所以凡是小趾有重甲的,肯定是山西移民。還有傳說移民都是長繩捆綁,背著手走路,所以后來移民們也養(yǎng)成這背手走路的習慣;因為中途小便,得要求押解人員解開繩索,所以很多地方的人把小便叫做了“解手”……對于傳說遮掩的事實,我們已很難辨別了,不過可以看出的是,雖然這一次舉世無雙的大遷徙推進了明朝經濟的發(fā)展,但伴隨這一措施,無數家庭遭遇了悲劇,無數人身心遭受到了摧殘,也由此產生了對于這個殘暴統(tǒng)治的憤怒和怨恨。憤怒和怨恨積淤于胸,形成了一股潛流,一直在嚴酷的社會流淌。
鳳陽花鼓的流行,就是社會積怨的產物——當二十萬富庶的江南人被強行剝奪財產,遷徙至貧苦的鳳陽府后,他們心中一直憤憤不平。一開始,由于不準隨便回老家探親,那些移民們只得在貧瘠的土地上忍饑挨餓,度日如年。慢慢地,嚴酷的政策松動了,移民們利用冬天農閑季節(jié),扶老攜幼溜回江南老家。他們一路乞討,一路唱著鳳陽花鼓,把悲慘遭遇告知四方:
說鳳陽,唱鳳陽,
鳳陽原是好地方。
自從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戶人家賣田地,
小戶人家賣兒郎,
唯有我家沒有得賣,
肩背鑼鼓走四方。
……
由于懷有怨氣,移民們就用這樣的方式一泄仇恨。一開始,人們是流著眼淚唱的,是小聲地唱,悲怨地唱。后來,時間蕩滌了一切,憤懣變得平和,悲傷變得幽默,人們忘卻了歌中的仇恨和痛楚,擊鼓唱跳,盡顯歡顏。于是,十四世紀以后,在中國的城市鄉(xiāng)村里,每到夏天洪水來臨,或者秋天收割之后,隨處都可見到來自鳳陽的男男女女,他們汗巾纏頭,腰背花鼓,占得場子后,又唱又跳,將手中的細棒玩得如雜耍一樣……那一首原先富有攻擊性的《鳳陽歌》,慢慢地變成一支歡歌,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廣為流傳。
很少有人注意到這首歌與明末移民潮的關系。歌中反映的,是一種社會心態(tài)吧。其實,對于遷徙到安慶的饒州和徽州的移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五
另一種潛在因素,也應是“瓦屑壩”替代故鄉(xiāng)成為符號留存的重要原因。
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習慣和常理來推論,對于那些遷徙的移民們來說,是不應該忘卻自己家鄉(xiāng)的。不僅不會忘,還會世代相傳,或作文,或留存家譜,或口口相傳。如果那些遷徙至異鄉(xiāng)的移民們,無論著作、家譜或者傳說都沒有提及自己真正家鄉(xiāng)的話,那么,這當中一定摻雜了其他因素的左右,多半是受到了蠻橫力量的干擾。
專制和高壓政策是主要的——明朝建立之后,朱元璋恩威并施、嚴酷殺戮的同時,道德教化和道德建設更史無前例地滲透到田間地頭:孔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崇,讀書人必須死記硬背“四書五經”,鄉(xiāng)村定時有老人宣講圣道。在朱元璋看來,政權鞏固的根本,是強行實行全民教化,用大量的血淋淋的案例來警示官員和百姓。朱元璋親自制作《大誥》和《皇明祖訓》,印行數千萬冊,“一切官民諸色人等,戶戶有此一本”,將道德教化和血淋淋的案例結合起來,向全民宣講。比如在《大誥武臣》中,朱元璋講了自己如何以奇特的方式處置一名違法的武官:有一個受了冤屈的人,進京控告指揮李源。平陽的梅鎮(zhèn)撫,受李源的委托,在半路上攔住這個人,不讓他去告。事發(fā),我判把這個梅鎮(zhèn)撫閹割了,發(fā)與李源家為奴。
《大誥》里還夾雜大量的說教,比如《續(xù)編·申明五常第一》:
今再《誥》一出,臣民之家,務要父子有親;率土之民,要知君臣之義,務要夫婦有別,鄰里親戚,必然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倘有不如朕言者,父子不親,罔知君臣之義,夫婦無別,卑凌尊,朋友失信,鄉(xiāng)里高年并年壯豪杰者,會議而戒訓之。凡此三而至五,加至七次,不循教者,高年英豪壯者拿赴有司,如律治之。有司不受狀者,具有律條。慎之哉,而已從之。
色厲內荏進行教化的同時,朱元璋還不忘樹立正面典型,表彰先進,先后樹立了王升、王興宗、陶后仲、隋斌、王平等數十名廉政典型,對他們加官進爵,大加封賞,并且編印了《彰善榜》、《圣政記》等宣傳材料,廣為宣傳他們的事跡,對社會風氣加以引導。朱元璋強行推行教化的力度,可以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也是明朝樹立牌坊比任何一個朝代都多得多的原因。
嚴酷和嚴密的控制體系,也是移民們噤若寒蟬的重要原因。道德教育的同時,朱元璋在全國推行一套極有創(chuàng)意的引憑制度,這套制度將身份證、通行證、許可證、各種執(zhí)照之類熔于一爐又分別打造,對于各種職業(yè)、各種身份的活動方式和范圍作了嚴格甚至是嚴厲的規(guī)定。比如,商人行商必須有“商引”,也就是許可證,無“引”以奸盜論處;販鹽須有“鹽引”,賣茶須有“茶引”,無“引”以走私論,處死刑;百姓外出須有“路引”,凡百里之外,無官府發(fā)放“路引”者都可擒拿送官,告發(fā)、擒拿者有獎,縱容者有罪;凡行醫(yī)賣卜之人,只能在本鄉(xiāng)活動,不得遠游,否則治罪;人民出入作息,必須鄉(xiāng)鄰互知。有行蹤詭秘、不務正業(yè)、游手好閑者,皆“遷之化外”,也即流放到邊遠地區(qū);藏匿者同罪;對于此類人士,允許四鄰、里甲、親戚諸人拘拿到京重處;若坐視不問,一旦作奸犯科,上述人等全部連坐;百姓鄰里必須互相“知丁就業(yè)”,也就是說,凡成年男子,各人從事何種職業(yè),每人現在何處高就、怎樣謀生,必須彼此知曉,否則人們可以以奸人也就是壞分子論處報官;農民則被要求“不出一里之間,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相知曉”,也就是說,農民只允許在一里地范圍內活動,早出晚歸,何時睡覺,何時起床,必須相互知道……至于帝國的那些刑法,更是恐怖得讓人提起變色,除了笞(鞭打)、杖(棍打)、徒(監(jiān)禁)、流(流放)、死(處死)之外,更為恐怖的是:刷洗,將不斷沸騰的開水澆在人體上,然后用鐵刷子刷,直到剩下一具骨骼;秤桿,用鐵鉤將人心窩鉤住后吊起示眾,直到風干;抽腸,于肛門處將人的腸子抽出,直到掏空內臟;錫蛇游,將熔化的錫水灌進人口,直到灌滿胸腔……
完全可以想象明王朝乖戾嚴酷政策給社會帶來的恐怖了:國家演變成一個大型集中營;社會演變成沒有彈性、高度剛硬的板狀結構;告密者如螞蟻一樣遍布,他們是錦衣衛(wèi)、東廠以及無所不在的“小腳偵緝隊”。生活在其中的人們,被分割成無數個獨立單元,相互間只剩下提防和警惕,淪為單純的生產和生殖機器。朱元璋時期,這個國家已經和牧歌、田園詩之類不沾邊了,以至于現在,我們幾乎看不到這個時期稍有情趣的詩文,它們全被扼殺在子宮里。一片荒蕪的大漠之中,是很難呈現出綠色的。
寫到這里,應該說,“瓦屑壩”的真相意義,已變得很清楚了。對于那些移民來說,除了暴虐的政策制度,那種無所不在的嚴酷的宗法制度,以及令人窒息的社會環(huán)境,也是讓他們感到膽戰(zhàn)心驚的重要原因。雖然明王朝有關移民的一些具體規(guī)定,現在已不盡知曉,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就明王朝這個極端暴政和嚴酷的朝代而言,對于那些新遷入的移民,肯定會有強大暴虐的規(guī)定相伴隨。從一些文稿和家譜中,我們可以隱約看到某種真相的流露,比如曹縣《魏劉氏合譜》就這樣記載:“大明洪武二年,遷民詔下,條款具備,法律森嚴,凡同姓者不準居處一村。(魏氏、劉氏)始祖兄弟二人,不忍暫離手足之情,無奈改為兩姓——魏姓和劉姓,銅佛為記?!币源斯芨Q的是,當時的《移民條律》中,對于一些東西的規(guī)定,是很細致也很嚴酷的,如果連姓氏相同的移民,都不能居于一村的話,那么,不能提及自己的家鄉(xiāng)和來源,就更不顯奇怪了。也因此,你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移民們面對的殘暴。
如此天空之下,那些異地他鄉(xiāng)的移民們,哪里敢提及自己的故鄉(xiāng)呢?對于自己的來歷,他們會噤若寒蟬,唯恐提及一字。只是當月明星稀之時,才敢根據星辰的位置,辨明一下自己的故鄉(xiāng);或者大膽地回憶那一片云彩下的人和事。他們從不敢公開提及自己是哪里人,來自哪個地方;或者,只是含含糊糊地提一下自己的大致來歷,比如說從山西南遷的居民,只敢提及的,只是中轉站那棵碩大的槐樹——“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p>
故鄉(xiāng)就這樣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它離移民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模糊了,它就像天邊的月亮一樣,縹緲著,懸掛在半空中。
瓦屑壩也是如此。它是安慶和江北人心口上的朱砂痣,也是床前碎碎念的明月光。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