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藍衫
總是認為,寂寞的東西,骨子里往往透著孤寒之意。
比如瓦花。顧名思義,就是生長在頹敗老房之頂,黛色青瓦縫隙中的苔草類植物。每年端午前后在雨露的滋潤下,那些如松果般翠綠的嫩芽竟會在幾日之間綻放得如蓮花一般,笑傲烈日,迎風佇立。
與瓦花的相識,是在繽紛張揚的少年時代。那年隨母親回鄉(xiāng)村老家,遠遠看到老房屋頂青瓦之間生長著一簇簇碧綠的小草,青綠相映,煞是搶眼。都市里樓盤巍然高聳,盡管風格迥異,花枝嫣然,可屋頂哪有這樣可愛的植物。固執(zhí)的我便讓鄉(xiāng)下親戚搭梯子采下不少來,歡歡喜喜回到家,栽在特意買來的搪瓷花盆內(nèi),細土薄肥,朝陽暮雨,本想它會在陽臺那一大片姹紫嫣紅的花草中盛裝怒放。不想幾日后它竟然敗落了,母親搖著頭說,瓦花天生就是隱士,只適合在山林村落之中,它有它的世界。
而當時的我卻認為瓦花辜負了我,竟然以“死亡”這種決絕的方式拒絕了我的美意,有種格格不入的孤高和清寒,難道它喜歡寂寞?或許,它本身就是寂寞。
年少時,我們害怕寂寞。青春里桀驁張揚,紅飛翠舞,認為生命當以豪情萬丈,縱馬馳騁,從江南至塞北,從商場至官場,肆意游蕩,越是熱鬧的地方越是貪戀往返。然而,越是浮躁紊亂的身心越容易頑疾纏身,那年我突然腹中肝腸疼痛不止,四處尋醫(yī)均不見好轉(zhuǎn)。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方子,母親尋來瓦花,與柳枝、麥芽一起文火熏煎,一勺勺喂我服下,頓覺有股清涼之氣游走全身,沒多久,我竟然奇跡般痊愈。
想想自己臥榻病床,奄奄一息之時,唯有父母守在一旁,曾經(jīng)“患難與共、生死之交”的兄弟朋友突然一個個不知去向,唯恐避之不及,怎是一個凄涼寂寞了得!剎那間終于明白什么叫寂寞,那些熱鬧繁華、物欲喧囂的塵埃背后,往往藏匿著難以隱忍的淡薄蒼涼,那才是真正的寂寞。
那時起,我便留意起瓦花,盡管它還有更響亮的名字“瓦松”“向天草”,但是我還是喜歡稱它為“花”。因為“松”太過蒼老古板,“草”太過隨意卑賤,唯有“花”才配得上它,于烈日風雨紅塵蹉跎中堅守干凈美麗的本性,將自己雕琢得如碧玉般玲瓏清麗,出塵脫俗。
讀《紅樓夢》,大觀園里才情玉女不勝枚舉,寶釵、黛玉可謂屈指可數(shù),能和她們二人一拼的,僅史湘云一人而已。盡管她寄人籬下,但卻從不與那些庸脂俗粉一般,自己就是自己,興起時大塊吃肉,忘形時揮拳拇戰(zhàn),偶爾男兒裝扮,與人相交一片本色、毫無功利之心,這與圓滑世故的寶釵、孤芳自傲的黛玉截然不同。芍藥圃里,史湘云醉臥山石僻處,芍藥花散落一身,扇子落地也被花半掩,頭下是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丫頭笑著攙扶了回去,而她猶作睡語般嘟嘟囔囔吟著:“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币黄瑹狒[繁華的背后,到底還是寂寞的,如花般可愛又出塵的寂寞,但寂寞的骨子里,卻滿溢著清朗飄逸的詩意。突然發(fā)覺:這與性情豪爽、淡泊名利的曹雪芹竟是如此的相似。真本《紅樓夢》中,黛玉、寶釵相繼而去,史湘云最終和寶玉結(jié)為患難夫妻,我不知道這是否也是作者的特意安排和眷顧?
在生命的某些時候,寂寞本是淡宕清逸的代名詞。“梅妻鶴子”的林逋“少孤力學,不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卑肷D辛的生活歷程造就了他豐富的人生閱歷,更鍛造了他高尚的人格和愜意的生命境界,以儒家平淡之心面對世間萬事,于寂寞處執(zhí)著于心中的自我,平生專注文學創(chuàng)作,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成為“意境雋淡,韻致深美”的千古名句。很多人勸其出仕,均被婉言謝絕,自謂:“然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真宗皇帝聞其名,賜他粟帛,詔命地方長官須“歲時勞問”,他死后,真宗皇帝還賜號“和靖先生”,成為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由皇帝賜封的詩人。
美麗的事物往往是寂寞的,就像瓦花,不隨俗沉浮,于紅塵荒漠中堅守真正的自我,高尚清逸,綻放若蓮,千山萬水,了然于胸。真的,你還會寂寞嗎?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