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如果說天壇、故宮、鐘鼓樓這條南北中軸線象征著往日,那么長安街這條東西中軸線則是今日中國,兩條線在天安門交匯。長安街的變遷沒有停息過:長與寬、進與退、中與西,每次的變動都是一次政治與商業(yè)的博弈。
3月3日開始,來自全國的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云集北京,與往常一樣,他們在位于長安街中心點的人民大會堂里商議國是,面對著世界上最大的廣場—天安門廣場。開完會后坐上大巴,從長安街一路向西,馳過最新安裝的金色防撞欄,到達長安街西段京西賓館。
今天的長安街,已成為世界上最長最寬的街道。而在96年前,5月4日那天,一群穿著長衫的學生從北大紅樓出發(fā),順著故宮的東墻向南步行,來到天安門。然后他們前往東交民巷使館區(qū),再從天安門走上東長安街,走到東單左拐,火燒了趙家樓。
那時的長安街只有3.7公里,大學生們在長安街走了不到兩公里。那是學生的“一小步”,卻是長安街的“一大步”,從此長安街走上現(xiàn)代中國的政治舞臺。
對于中國人來說,長安街只有“十里”。39年前的一天,天色漸暗,周恩來的靈車自北京醫(yī)院開出,從王府井大街南口左轉進入長安街,向西到八寶山革命公墓,沿途民眾向靈車鞠躬。這個場景被寫入語文課本,十里長街被正式“封圣”,和被“封神”的天安門一起,成為北京乃至中國的象征。
今天的長安街,在最東段和京杭大運河交接,它就是一條政治運河,運載著川流不息的“漕糧”,它是中國政治中心的中心,每一次脈動都與當代中國的政治經濟生活保持同一節(jié)奏。
如果說天壇、故宮、鐘鼓樓這條南北中軸線象征著往日,那么長安街這條東西中軸線則是今日中國,兩條線在天安門交匯,而長安街的變遷也再沒有停息過。
在時間的長河里,長安街越來越寬,也越來越長,寬至120米,長到46公里。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長安街成了大劇場。蘇式建筑、民族建筑、港式建筑、西方建筑,國家機關、銀行、寫字樓依次登場。而街邊的百姓紛紛遷離,這些以前常去中國戲院、吉祥戲院、長安戲院的老住戶,已找不到劇院入口。
在時間的長河里,也有人欣賞這種改變,一個長安街邊長大的歷史系大學生說,這就是歷史的進程,長安街就是一條街道,這個使命履行得明顯比以前好。以前東西的消失是歷史過程的一部分,雖然很值得惋惜,但我覺得你得去接受,并不是人為的刻意的結果,我覺得就是這個過程的一部分。”
在變化的潮流中,城市規(guī)劃專家董光器說,長安街塵埃落定需要一百年,他說的是建筑。
長與寬的進擊
時間:20世紀五六十年代
“長安街不是街,它是一條大馬路?!鼻迦A大學建筑學院講師王南說。
今天的長安街不僅世界最寬,也可能是世界最長城市道路。它西至首鋼集團大門,東到通州的大運河邊,成為百里長安街,并仍在繼續(xù)延長。
自明永樂18年建成,長安街在五百年時間里沒什么動靜。辛亥革命的炮聲,敲開了皇城的大門,也讓長安街從沉睡中醒來。天安門前的T字形廣場對民眾開放,長安左門和長安右門打開,東西長安街貫通,民眾可以從東單走到西單,長度3.7公里。
85歲的戈福龍在長安街邊住了多年,他回憶1949年以前的天安門前,只有紅墻沒有廣場,紅墻里面是賣雜物和耍手藝的集市,類似現(xiàn)在的大院子。五四運動那天,三千學生聚集在天安門前,想必非常擁擠。
侵華日軍占領北京后,在東西長安街延長線上將東西城墻打了兩個洞,東叫長安門,西叫啟明門;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改名為建國門和復興門。
但那些都是小動靜,真正讓長安街闊起來的是蘇聯(lián)人。
建國初期,有關領導要求天安門廣場寬500米,拆掉了五府六部衙門。周恩來在城樓上拉著梁思成往東南看,說要建一座博物館,再向西南看,要建一座大會堂。他還指著大會堂后面一塊地,要建一座大劇院,他的心愿幾十年后由一位法國建筑師實現(xiàn)了。
蘇聯(lián)專家則在1949年和1950年提出,把國家行政中心放在舊城區(qū),并提出在長安街上建房。同一時間,梁思成和陳占祥拿出“梁陳方案”,建議行政中心另找地方,以保護北京古城。這次著名的爭論,以梁陳完敗,決定了北京古城的命運,也奠定了長安街作為中國的政治動脈這一基調。
拆除長安左門和長安右門,拆除北京城墻,拆除東西單牌樓,從此長安街東西走向一覽無余。僅1958年,開始為建國10周年工程拆遷,一個月內拆除10129間房屋,完成了擴建天安門廣場和打通長安街的拆遷任務。
傳說林徽因曾放言,如果拆掉長安左右門,她就把自己吊在上面。上吊之說為軼聞,但拆門的時候,梁思成掉了眼淚有人親見,陳占祥曾講過。
1953年,長安街規(guī)劃的寬度為100米,1956年定為100-110米,最后又加寬到100-120米。在《古都北京五十年演變錄》中,董光器說,之所以搞這么寬,除為群眾游行和閱兵考慮,還有戰(zhàn)備考慮。征求對總體規(guī)劃意見時,來自軍方的意見是:“假如道路很寬,這樣在戰(zhàn)爭時期任何一條路都可以作為飛機跑道。假如在天安門上空爆炸了一個原子彈,如果馬路寬,就可以作為隔離帶,防止火災從這一區(qū)燒到另一區(qū)去?!?/p>
針對長安街的寬度,梁思成曾說:“百米健將都要跑10秒多才能跑過去,我們老太太、老頭怎么過街,當時還有很多裹著小腳的,怎么過街啊?”
有建筑師告訴記者,長安街的紅線120米,這是因為當時決定建世界上最寬的街道,然原先指定100米,后來出去考察別的國家的街道,回來以后又加了20米,最后定到120米。
按照規(guī)劃,很多行政機關在長安街邊蓋起樓房,國慶十年10大建筑也大多坐落在長安街邊。在長安街邊蓋樓,在后來幾十年成為身份尊貴的象征,也成為文保專家和資本家的戰(zhàn)場。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二環(huán)、三環(huán)以及立交橋的建起,長安街不斷延伸。周恩來的靈車從東長安街向西去八寶山,已經是一路暢通。八寶山再向西是首鋼,在首都城市擁有世界五百強的鋼廠,也來自于蘇聯(lián)專家巴蘭尼克夫的建議:“北京同時也應該是一個大工業(yè)的城市?!?/p>
2005年,為迎接奧運會,首鋼搬遷到河北唐山,長安街西端清空。2014年,京杭大運河成為世界文化遺產,長安街東端開始興起。
近年,北京市政府搬遷至通州說法頗熱,通州甚至在長安街最東端預留了土地,通州房價也曾短期暴漲。媒體信誓旦旦,政府欲言又止,時至今日,仍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如果北京市行政中心真搬到通州,倒是部分實現(xiàn)了梁思成當年的設想?!蓖跄险f。
長安街的寬度是逐步實現(xiàn)的。由于天安門和新華門坐落在路北,長安街北側不動,闊路拆的主要是路南的民房。
路過西長安街,你會看到一座民房孤立在西長安街和佟麟閣路交叉口,夾在兩旁高樓大廈,離長安街的人行道近在咫尺。創(chuàng)辦于1988年的三味書屋是長安街上唯一的民營書店,丁玲、蕭軍、聶紺弩、吳祖光都與這家書店有交往,店里還舉辦過黃宗英馮亦代的婚禮,美國駐華大使夫人簽售過新書。豆瓣上還有一個叫“長安街上的文化地標—三味書屋”的小組。如今,年近八旬的店主夫婦守著日漸冷清的生意,他們在拆遷的威脅中度過了多年。2002年,拆遷公告貼到了書店外墻上,官方說要建綠地,商家說要建大樓。在博弈中,書店最終得以保存,并在2020年規(guī)劃圖里被列入黃色保護區(qū)域。
最終,長安街的南側紅線,堪堪在三味書屋北山墻邊達到了目標,書店驚險躲過一劫,但再沒了往日的人氣。長安街太寬了,路北的人到書店去,需要繞很遠的路。三味書屋門前冷落,灰色的二層小樓,在長安街邊反倒有些“扎眼”。
三味書屋的主人,守著一堆書和一幅字下過活:“德不孤必有鄰?!?/p>
進與退之間
時間:20世紀八九十年代
如果從公主墳出發(fā),開車沿長安街向東走,不久會在右側遠看到西客站,龐大的建筑物上蓋著中國式樓閣。左側是軍事博物館,長安街上最蘇式的建筑,隔壁是神秘的中央軍委大樓。走過復興門,銀行大樓開始多了起來,風格也爭奇斗艷,玻璃幕墻叢林中,民族文化宮、電報大樓等上世紀五十年代建筑反倒低調起來。車停在西單路口,正好是貝聿銘設計的中國銀行總部。
在往東走,是中國政治權力中心地帶:新華門、國家大劇院、人民大會堂、天安門、國家博物館,過了公安部、商務部大樓,商業(yè)開始在長安街布局,東方廣場、恒基中心、光華長安大廈等香港商業(yè)寫字樓開始扎堆。再向東,是頭上加了中國式屋頂?shù)慕煌ú看髽?,以及同樣有屋頂?shù)闹袊jP。
繼續(xù)向東是中央商務區(qū),以高聳的國貿三期為中心,安邦保險、建外SOHO、央視新大樓、招商局等建筑環(huán)繞。車開過萬達廣場和潘石屹的第一個樓盤SOHO現(xiàn)代城,中國民營地產商的根據(jù)地,長安街的高大建筑暫時告一段落。
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安街邊的業(yè)主也在變幻身份,而老百姓從長安街邊遷走是不變的趨勢??傮w上看,建國以后、改革開放以前,政治、文化建筑占絕對優(yōu)勢,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地產商和建筑師在長安街長袖善舞,新千年以后,則是外國建筑師引領風潮。
在長安街上,有人進駐就有人退場。董光器詳細記錄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長安街上的建筑的進退,能明顯看出“經濟這個無形的手”,主導了彼時長安街上“經進政退”的過程。學者朱大可認為,是1992年的鄧小平南巡講話,使城市改造浪潮再度涌起。
按照董光器的描述,長安街上寫字樓租金狂漲,刺激了開發(fā)商對長安街的覬覦,各大銀行也蠢蠢欲動,國家機關辦公樓和大型文化設施卻因難以承擔拆遷費用而“躲出長安街”。
1985年后,長安街上劃撥的國家機關辦公樓是11個,外交部曾考慮在新華門南,或長安街北側安家,但最終去了東二環(huán)。全國婦聯(lián)辦公樓只有一小部分為辦公樓,大部分賣給企業(yè)成了酒店寫字樓。全國政協(xié)原規(guī)劃在長安街南側,并定名為民主大樓,最后躲出長安街,搬到鐵帽子王府。教育部的位置讓給了商務寫字樓,自己落戶于西單的辟才胡同。國家經委讓給了工商銀行。原規(guī)劃在西長安街的教師之家、青少年宮、國家電影宮、民族博物館都讓位給寫字樓。復興門東北角的工藝美術展覽館建成之后,主體成了百盛購物中心,展館被壓縮成一個小廳。
原規(guī)劃在東長安街上的兒童劇院,因沒能力搬遷住戶,讓給香港開發(fā)商建了光華長安大廈;原在西單的長安戲院,則因建時代廣場被拆遷,被塞進了光華長安大廈一層。
幾年工夫,長安街上有20個樓位被建成了金融商務寫字樓,資本成為長安街的新主角。國家大劇院是唯一新建的文化建筑。
引起眾怒的是東方廣場,業(yè)主是李嘉誠的長江實業(yè)。
在王府井南口至東單,本來保留了兒童劇院、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還有東單頭條遺址,結果被長江實業(yè)看中,通過上層關系建東方廣場。按其設計方案,東方廣場寬488米、高75至80米。而在那個地段,北京的規(guī)定限高是30米。以其嚴重違反規(guī)定的體量,與故宮近在咫尺的距離,一旦建成,將嚴重撼動故宮的重心以及城市中軸線。
83歲的建筑大師張開濟、清華大學教授吳良鏞等六位專家上書高層,要求修改方案,此方案也一度被國務院喊停。但香港資本顯示出了超人的公關能力,東方廣場最終在稍降高度、分拆建筑后建成。1993年國務院批復了《北京城市總體規(guī)劃(1991—2010)》,話音剛落,就被東方廣場全線突破,并起了惡劣的示范效應。
后來,上書高層的六老之一鄭天翔,在一篇懷念1958年方案的執(zhí)筆者之一、時任北京城市規(guī)劃管理局總圖室主任陳干的文章里寫道:“近年來,在北京街頭出現(xiàn)了一些怪物,東方廣場就是一種怪物.....”
東方廣場西側的北京飯店東樓,是“文革”期間建起的高層建筑,設計高度超過了100米,結果發(fā)現(xiàn)可直接窺見中南海,高度被緊急削減到80多米,仍遠遠突破周恩來曾指示的“內城不超過45米,舊城以外不要超過60米”。
建筑大師貝聿銘曾在1978年向時任領導人提出控制北京的建筑高度,保護北京的天際線。長安街邊西單路口的中國銀行總部大廈,即貝聿銘指導兒子所建。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建筑高度正好45米,符合北京對建筑高度的控制。而王南認為,“即便這么優(yōu)秀的建筑師,依然會蓋不好,因為你必須蓋一個大體量的房子,那一定是破壞古城的,他自己心里也清楚?!?/p>
中與西的碰撞
時間:2000年以后
長安街上有很多造型奇怪的建筑,董光器將他們拍成圖片,編入《古都北京五十年演變錄》,比如國際飯店的造型是凹,中國人民銀行是凹,遠洋大廈是凸,婦女活動中心則兼具凹凸,國家大劇院的球形也是凸。
“一條長安街,就是一部中國建筑史,包括古代建筑史?!币晃徊辉敢馔嘎缎彰慕ㄖ熣f,“建國以前中式,五十年代蘇式,八九十年代港臺,新千年西方,所以這條街上有最中國的建筑,也有最西洋的建筑。”
同濟大學建筑城規(guī)學院教授阮儀三對長安街的建筑規(guī)劃不滿意,他認為國慶10周年的時候的新建筑不少受到好評,如民族文化宮和人民大會堂,但后來的很多建筑既突破了規(guī)定,也缺少美感,“甚至古怪丑陋”,而且放在一起效果很差。
哪一座是長安街上最美的建筑?面對記者這個問題,幾位建筑學者幾乎都選擇了民族文化宮。這座由梁思成的大弟子、建筑大師張鎛設計的建國10周年建筑,經過半個多世紀,仍在長安街上出類拔萃。他曾為北京城中軸線建筑搞測繪的經歷,使他對現(xiàn)代建筑的中國元素運用造詣深厚。其他如人民大會堂、北京站也受到肯定,他們在西式建筑的基礎上,對中國傳統(tǒng)元素的使用令建筑增色。對于近二十年的新建筑,中國工商銀行中西融合的努力受到肯定。
而談到長安街上的丑建筑,意見就有些分散。有些建筑生硬地加上中式大屋頂,成為專家批評的對象,如交通部大樓,還有離長安街稍遠的北京西客站。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北京市的主要領導一度推崇大屋頂,并且不給建筑戴上“帽子”的一律不通過審批,建筑師不得已給各類建筑戴上了“帽子”。
阮儀三曾到景山上看北京的中軸線,他被金光閃閃的“巨蛋”刺痛了眼睛,“多么漂亮的城市中軸線,被塞進去一個大饅頭,應該是大燈泡,把故宮完全比下去了?!彼貞浧饑掖髣≡悍桨傅耐ㄟ^過程,第一次專家討論時都是反對的,但后來上級部門認為比較有新意,有些專家180度大轉彎,不反對了。雖然不滿安德魯?shù)淖髌?,但阮儀三認為不能怪他,應該怪中國人自己,因為“你可以把它否掉啊”。
有人看過大劇院的任務書,里面寫得還挺浪漫,說冬天水面結冰了,人們可以在上面滑冰,滑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F(xiàn)在也沒人在上面滑過冰。
對于長安街上的建筑,朱大可在他的《烏托邦》中寫道:“建筑是權力和財富的紀念碑。國家建筑的整體折射出國家看待自身的方式,更確切地說,它們以空間形式反映了一個國家希望自己如何被看待。”
阮儀三教授多年致力于古城保護,他從自己的經驗得出結論,那些丑陋的建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會退出歷史舞臺,但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
王南的態(tài)度是,“等吧,它們反正呆不過故宮吧?!?/p>
報道部分資料來自《古都北京五十年演變錄》(董光器編著)、《城記》(王軍著)、《古都北京》(王南著)、《重建中國》(華攬洪著)、《尋找老北京城》、《烏托邦》(朱大可著)等,特別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