昶月
真正讓人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我們對死亡的看法。
生死協(xié)議改變一生
19歲那年,紀慈恩孤身來到荷蘭,只為見默默最后一面。她與默默在山西太原地區(qū)某小城鎮(zhèn)的一個院子里長大,親如姐妹。2007年,在荷蘭當交換生的默默被查出肝癌晚期,她發(fā)來信息,希望紀慈恩陪她度過最后的時光。
紀慈恩申請休學,立刻趕赴阿姆斯特丹??傻侥呛螅虐l(fā)現(xiàn)被最好的朋友“騙”了。原來,默默只求不再被病痛日夜折磨,而在荷蘭安樂死是合法的,她想讓紀慈恩簽署安樂死同意書。
默默的父母很早離婚,她由奶奶撫養(yǎng)長大,十幾年都沒見過父母,上大一時奶奶又去世了。荷蘭認可事實關系,即使有血緣關系,常年不生活在一起,也不會受法律認可。紀慈恩4歲起就跟默默在一起,所以她是默默最親的人。
紀慈恩起初不同意簽字,不斷鼓勵默默堅強。但默默已經(jīng)絕望,她拒絕用麻醉藥,為了讓紀慈恩看到她有多疼。紀慈恩目睹了默默最疼時,用牙咬著胳膊,牙都咬掉了,滿嘴是血。
紀慈恩抱著她流淚。默默央求著:“為我做最后一件事——放我走吧?!比f般無奈,紀慈恩狠心點頭。
原本,默默青梅竹馬的男友要陪著一起來簽署同意書,但當天,他忍受不了壓力,跑了。
默默臨終前說:“慈恩,我就像天堂里迷路的孩子,我真的好想回家?!?/p>
默默去世后,紀慈恩幾乎每天哭。追悼會上,人們竊竊私語,說紀慈恩簽署了安樂死同意書?!澳闶莾词?,是你殺了她?!币粋€人,兩個人……所有人都譴責她。默默的男友在場,卻沒為她辯解。
紀慈恩不僅失去了一個好友,還被其他朋友拋棄。她瞬間崩潰。追悼會后,紀慈恩沒再說過一句話。她躲在坍塌的內(nèi)心世界里,連父母都不理睬。她被確診為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心理障礙),經(jīng)歷巨大災難之后,所患的一種自閉癥。
一個秘密的“約定”
紀慈恩自閉了一年,直到一天,從加大拿回國的沈揚找到她。沈揚是默默的同窗好友,也是精神科醫(yī)生。
沈揚琢磨了好久,跟紀母提出一個特殊方案:遇到巨大心理創(chuàng)傷后,把病人帶到特殊的地方,比如養(yǎng)老院、孤兒院,異常環(huán)境可能會讓封閉的心靈打開,但病情也可能加重。
紀母便帶著女兒來到北京一家孤兒院。
走進孤兒院,紀慈恩覺得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她那時非常自卑,但在這里,所有人都是“弱者”,沒人輕視她、責難她,她就像找到了避風港。一次,她看到一個孩子在翻垃圾箱,心急的她突然聽到自己嗓子里發(fā)出沙啞的聲音。
對心理治療,紀慈恩做了一次就拒絕了。過程太痛苦,需要不斷回憶,就像在傷口上開刀。復述往事時,她一次次陷入崩潰,語無倫次,醫(yī)生完全聽不清她的話。說到痛苦的極點,她會去撞暖氣管、桌子,撞得頭破血流。
沈揚說:“作為醫(yī)生我不能強迫你,但作為朋友,我認為這是最佳治療時間,除非你能保證一輩子都不碰到死亡和離別!”
紀慈恩聽不進去,她只求躲回黑暗的角落。
直到一件讓她悔恨的事發(fā)生。紀慈恩的姥姥擔心她,每天都爬六層樓來看她。一天,姥姥摔了跤,而紀慈恩目睹了這一幕。那時,她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頭發(fā)也白了。
紀慈恩邊哭邊自問:“我只能這樣嗎?真的要因為我,讓整個家就這樣下去嗎?”
除了自救,這世界上并沒有其他救贖。紀慈恩給沈揚發(fā)了一條短信:“好吧!我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一定要好起來。”
坐在一起就感覺安全
開展心理輔導的同時,紀慈恩繼續(xù)在孤兒院當志愿者。
紀慈恩愛上了一個小女孩。她叫開晨,三個月大時被父母遺棄。有位阿姨撿到她,一直養(yǎng)到她5歲,養(yǎng)不起了才送到這里。她很孤僻,不說話,但喜歡坐在紀慈恩旁邊,什么也不做。紀慈恩也不說什么,看見她就笑。兩人坐在一起,就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紀慈恩每天都來看開晨,封閉的心靈慢慢打開。開晨的一哭一笑,咳嗽、呼吸都牽動著她。她決心收養(yǎng)開晨,“只有在我身邊,她才會安全幸福。”
但后來,紀慈恩發(fā)現(xiàn)開晨太依賴她了,融不進周圍世界。她明白了,個人的愛是自私的,開晨更需要大家的愛,不能將她束縛在自己的世界里。紀慈恩開始引導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在紀慈恩的努力下,有對美國夫婦愿收養(yǎng)開晨。一個健全溫馨的家,是開晨最好的歸宿。走的那天,開晨躲在房里哭。紀慈恩以為她是因不可知的未來害怕,開晨卻說:“如果我走了,就沒機會回報你了?!奔o慈恩也哭了,“你的回報,就是用我愛你的方式,去愛天下所有人?!遍_晨使勁點頭。
紀慈恩第一次看到樂悅時,她骨瘦如柴,有人走近時,她會立刻蹲下,抱起頭,大喊大叫。樂悅是因為疾病,在7歲時被遺棄,之后靠撿垃圾為生。7歲,意味著她對被父母遺棄有完整記憶。她可能一輩子帶著仇恨生活。
她還有撿垃圾吃的習慣。紀慈恩掏出零食,交換她從垃圾桶里掏出的半個蘋果,她還戀戀不舍。
紀慈恩疼惜她,不停地告訴她,這兒非常安全有愛。經(jīng)過七個月的努力,樂悅漸漸與其他小朋友接觸。當活潑的安田主動示好,那瞬間,樂悅的表情像在說:慈恩姐姐,你沒騙我。
后來,樂悅有了收養(yǎng)家庭。走之前,樂悅送給紀慈恩一個自制風箏,上面畫著媽媽和孩子。樂悅說:“我知道,生我的爸媽愛我,他們沒錢治病,才放棄我。領養(yǎng)我的爸媽也愛我,所以給了我一個家。你和叔叔阿姨們愛我,所以幫我找了一個家。”紀慈恩緊緊抱著她,她多希望一生都在問“媽媽為什么不愛我”的默默,也能感受到這個擁抱。
這些年,紀慈恩撫摸過很多幼小的身體,用歌謠安撫了許多不安的靈魂。有人說她挽救了孩子們,她卻覺得是孩子救了她。兩年后,她再去做精神鑒定。醫(yī)生說:“你痊愈了,真是奇跡!”
而這時,沈揚才說出與默默的秘密約定。默默去世前,曾告訴她:“我很自私,對慈恩很殘忍,但也沒別的辦法。我想她日后可能會有心理上的問題,請你幫她渡過難關。”
讓人害怕的是對死亡的看法
紀慈恩開始關注臨終關懷,為此她去了臺灣慈濟醫(yī)院。
宗爺爺是紀慈恩遇到的第一個臨終老人。他曾是大學教授,還是慈濟醫(yī)院最老的員工。但宗爺爺總說他是壞人,說他的人生該得負數(shù)。
原來,一次教學事故讓他負上高額債務,又遇人不淑,他淪為吸毒者。他不想拖累家人離家出走,卻撞死了阻止他出走的女兒,進了監(jiān)獄。即使妻子早原諒了他,他始終戴著自己上的枷鎖,終生懺悔。
每當說起往事和女兒,宗爺爺就痛苦不堪。他用擔憂的口氣說:“姑娘,不要輕易恨一個人,也不要輕易愛一個人。很多事都不是表面那樣的,背后有許許多多的無可奈何。那時,我倒真希望妻子打斷我的腿,斷了我的念想,也不至于……”
“爺爺,誰都犯過錯,你不必把自己的錯擴大化。我們可以去恨一個罪大惡極、不知悔改的人,但無法去恨天天懺悔的人。我想,不管是您的女兒還是妻子,她們從沒有真正怨過你,她們那么愛你?!?/p>
宗爺爺被感動了,緊緊握著她的手,不停地喊“孩子……孩子……”,是在呼喊女兒,也是在呼喊紀慈恩。
宗爺爺去世后,護士交給紀慈恩一張卡片,上面扭扭曲曲寫著:“我的孩子,好人一生平安,珍重!”
紀慈恩見過有的老人一邊打麻將,一邊吸氧,第二天去世時,臉上依然笑容安詳。她明白了,真正讓人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對死亡的看法。
她陪伴著已104歲的老奶奶,說陪伴,其實是喜歡賴在老奶奶身邊。老奶奶總在第一眼就能看出她心情好不好,總是撫摸著她的頭說覺得孤獨了,就來奶奶這里。老奶奶眼中看見了生死之間,這個世界的豐盈和慈悲。
如今,紀慈恩已成為亞非兒童教育救助會中國部部長、So China農(nóng)村地區(qū)產(chǎn)檢幫助計劃項目發(fā)起人。公益開啟了她的第二段人生。
2014年,紀慈恩再次來到荷蘭,來到默默去世的病房,并安靜地躺在那張床上,感受著七年前的一幕幕。她已安然接受一切,“七年來,最大的收獲就是,我與曾經(jīng)的我握手言和?!?/p>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