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圖/賈睿

椅子上的小魔女 ， 布面油畫 ， 330cmx200cm ，2013

如果你并不在毛焰熟知并認可的體系里，請謹慎表達對毛焰作品的喜愛，這會讓他感覺不適?！拔疑踔劣袝r候很討厭我自己的有些作品被很多人喜歡，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問題。你不能依附別人的眼光來判斷自己的作品，但是那些買賣、收藏、販賣，市場那一塊的反應(yīng)，我特別討厭這種信息，會有強烈的失落感，這種困擾與日俱增。”

今年3月，毛焰在紐約佩斯的個展放大了這種情緒。展覽很成功，副作用當然是銷售一空，這里面，包括了他近兩年來最滿意的作品，那些他念茲在茲要自己留存的作品，比如《蘇格蘭的安迪》和《小戴》，前者被很多人認為畫出了神性的光芒，而后者則是他在長久的西洋肖像之后開始畫回東方人物。

他刻意忽略藏家的信息，根本不想知道這些畫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夠沖淡作品流散之痛，這似乎是好畫家們共同的悲傷。據(jù)說向京曾向張曉剛們訴苦：畫家不受場地限制，帶著紙筆就可以到處去，她做雕塑就只能困在工作室里。畫家回嘴：可是你一個雕塑做好，一倒模就可以復(fù)制十個八個，我們畫的畫，賣出去可就沒了。

《我的詩人》是毛焰的成名作之一，畫的是他的朋友、作家韓東。當時韓東剛結(jié)束一場慘烈的戀情，整個人瘦到脫形，失魂落魄?！耙粋€朋友說我遠看就像是一個骷髏。毛焰卻說：你現(xiàn)在的樣子很美，絕對美，我要畫你！”

韓東后來把這段戀情寫成了小說《我和你》，而毛焰則畫出了《我的詩人》?！段业脑娙恕肥鄢鲋竺嬉恢焙蠡诓坏?，直到有一天，他用20倍的價格買回了自己的這幅畫。

他并不是一個高產(chǎn)的畫家，他在畫面上的極致、悠長是出了名的，從開稿到終稿，時間跨度極長，這無疑更加劇了離別的失落。在這一點上他有點像德加：反反復(fù)復(fù)地摹畫、惜售，甚至跑到藏家那里繼續(xù)修改。有時候，他會告訴藏家，“這幅畫雖然賣給你了，但我要保留隨時修改的權(quán)利?！?/p>

“我基本上只能靠新的作品才能夠維持這種平衡，等新的作品出來后，注意力轉(zhuǎn)移了。才會有一種充實的感覺，一種踏實的感覺?！泵孀谝粋€微雨的下午里，落地玻璃斂進氤氳的光，在他舊如麻袋的沙發(fā)上，各種畫冊和書籍在四周堆成小塔，最上面是保羅·策蘭的詩集，地上是密密麻麻的空酒瓶，一種叫作酗酒狗小馬鬼俱樂部的啤酒，酒喝光了，瓶子就淪為煙灰缸。

毛焰從小就知道，自己必定要成為畫家，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路徑，父親一直是這樣訓(xùn)練他的。父親很嚴厲，只在一件事情上追求平等，他在毛焰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在畫畫上我們是同行，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討論。

央美時期，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同樣自由多元。當時已是85新潮之后，蘇式美學(xué)漸漸退潮，雖然他的東西跟當時的主流完全不同，但也并不影響老師認為他是個天才，“只是跟他們期待的方向不同罷了?！碑厴I(yè)后他一直生活在南京，再未試圖進入北京這個當代藝術(shù)的場域中心，事實上，他對時髦心懷警惕。疏離在外，成了他的某種文化態(tài)度。

“中間其實有一段時間也對當代藝術(shù)趨之如鶩，有所嘗試，但是很快就收手了，十幾年下來，古典情結(jié)變本加厲。”

他比較早就形成了自己“觀念性肖像”的風格雛形，至今還能清晰地記得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有過一次質(zhì)的飛躍，到了四年級，就“畫開了”。“是一幅習作，一個女的肖像，緊接著那張，突然之間我的敏感性就出來了，畫里面充滿某一種情緒的張力，但它又不是那種張牙舞爪的，它很輕，很微妙?！?/p>

畫出《小山的肖像》時，毛焰只有二十三四歲，剛到南京不久，有一種負氣要證明自己的情緒在其中，這幅畫也果然讓他一舉成名。當時他畫的幾乎都是身邊的朋友，無一例外地清瘦、抑郁，滿臉懷疑。批評家李小山當時常常慫恿他：“毛焰，畫大的，畫大的。你這樣的能力應(yīng)該畫大畫，好幾個人物組合的那種。”

我的詩人，布面油畫 ， 61cmx50cm，1997

毛焰沒有聽他的，直到2013年，他才又開始了比較大幅的創(chuàng)作，而且重新開始畫起了女人。這個女人體系列，也將成為“托馬斯”之后相對重要的系列，按他的規(guī)劃，這一系列作品起碼要積累到15幅以上。

何多苓至今記得他早年看到毛焰作品時的興奮，一幅拿傘的女裸體，另一幅是《尖角的黑玫瑰》，后來他又看到《李璋的肖像》，第一時間就把毛焰引為同類?！熬瓦@一幅畫，足以讓以女性為題材的畫家（包括我）私下慶幸：幸虧毛焰不再畫女性了?！?/p>

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毛焰用各種角度畫他的“托馬斯”，這個高個子的盧森堡青年當時在南京學(xué)漢語，也是毛焰一起踢足球的球友，他身材又高又壯，雙下巴，臉龐坦誠圓潤，只有微翹的鼻頭有一點滑稽和魔性。這是個安靜的乖孩子，有著老派歐洲的自律和涵養(yǎng)。毛焰幾乎從不寫生，他要求托馬斯拍下各種姿勢的照片，托馬斯也十分耐受折騰。在毛焰畫布上的托馬斯常常是不確定的，恍惚而迷離，仿佛靈魂出竅，毛焰略掉背景、褪去色彩，去除一切有指向性的元素，人物因為被抽離出來而消解了意義，從而獲得某種純粹性。他用反復(fù)琢磨錘煉的復(fù)雜技巧，在油畫中暈染出水墨的感覺，厚的地方滿紙煙云，精微之處纖毫畢現(xiàn)。

“我希望畫面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表情?！泵嫣貏e抵觸別人評論他的畫“稀薄”，在他看來，“稀薄”仿佛“貧瘠”的近義詞，而他的畫面雖然營造出了透明感，但層次極其豐富。

毛焰開出自己精神師承的榜單：德拉克洛瓦、戈雅、提香、丟勒、委拉斯開茲、維米爾，“連倫勃朗和格列柯大概都只能排到第七、第八位?！痹诋嬍要氉院戎缶疲嫯嫷絟igh的時候，他會跟他們隔空對話。在西班牙的普拉多博物館和法國盧浮宮，在他們的畫作前反復(fù)體會震撼的感覺。蜂擁的人潮涌向《蒙娜麗莎》，而毛焰站在《西奧島的屠殺》前獨自滿足。德拉克洛瓦的自畫像就更不用說了，毛焰自己就蓄著德氏的小胡子。

從每一個古典主義大師那里偷師學(xué)藝，老年提香的飽滿和沉郁，丟勒的嚴謹和絕對理性，荒誕詭異的戈雅，謙卑沉靜的維米爾，但最高峰還是德拉克洛瓦，法國人把他的頭像請上了一百面值的法郎?！肮诺渲髁x繪畫到了德拉克洛瓦就達到最高點，從他開始，藝術(shù)發(fā)生改變，因為他的高度放在那里，突破不了，后面的畫家無路可走，只得另辟蹊徑，就變成馬奈那些，導(dǎo)致印象派的產(chǎn)生。德拉克洛瓦是超級天才。藝術(shù)史上這樣的天才沒幾個，二十幾歲就已經(jīng)達到最高的高度，已經(jīng)畫得不可思議。”

毛焰的下一個展覽，就是明年9月在德拉克洛瓦美術(shù)館的個展，這個美術(shù)館是德拉克洛瓦生前的工作室，藏品甚豐，而且?guī)缀鯊膩聿徽巩敶淖髌?。“德拉克洛瓦美術(shù)館屬于國家美術(shù)館，也屬于盧浮宮。他們知道我熱愛德拉克洛瓦，而且他們館長也特別喜歡我的作品，所以就邀請我去在那做展覽。這是我的一個心愿，而實現(xiàn)方式是令人激動的，我可以在德拉克洛瓦以前的畫室里工作一段時間甚至半個月，而且我的作品可以和他的作品在一起展出。我還沒完全開始，但我想我會完成一些水彩，因為德拉克洛瓦也畫很多水彩?！边@對從不因展覽而專事創(chuàng)作的毛焰來說，可算破例。

有趣的是，雖然形式迥異，但西方批評界一眼看出端倪，他們寫評論說，毛焰非常前衛(wèi)，但他們依然強烈感覺到毛焰跟整個歐洲古典主義的關(guān)系。

在庸俗的市場眼光里，毛焰不勤于拋頭露面，自設(shè)界池，也因此展得不夠多，賣得不夠貴。但對他自己，這無非是求仁得仁罷了。他對技藝的迷戀，對精妙的苛求，常常讓他想把以前不滿意的作品付之一炬——他早年不成熟的素描習作都會被人翻出來拍個好價錢，有時候朋友還會拿來給他鑒定，這讓他無比煩躁，有苦難言。

架子上是一幅新開的稿子，目前看不出端倪，調(diào)色板上油彩顏料堆成了一個個小山包，旁邊一面小圓鏡子，應(yīng)該是尼德蘭畫派發(fā)明的用來校色的小道具。天色將要暗下來，毛焰略有點焦躁地瞥了一眼畫面，我知道，他在等我離開，好讓他回到畫架面前，坐下來。他拿起畫筆的樣子是篤定的，仿佛一個僧侶，或者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