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圖/ 本刊記者 大食
關(guān)于邱志杰是不是天才,邱志杰式的話語體系是這樣的:
A,我就是這么天才。
B,我用勤奮來掩飾我是一個天才。
C,不,我當然不是天才。
至于啟用哪個版本,取決于他對你智商的評估。在他擇人的標準里,真性情的排序很靠前,大智慧的排序也很靠前。當然他有一種樸素的nice,即使在狂妄時也會自嘲,有時候,他不得不放聲大笑,來蓋過周圍那些虛弱的諂媚和智商不匹配的對手之滔滔不絕。
在他的精神版圖里,友誼(或曰情義)被放在了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這臺始終在轉(zhuǎn)動的學習機,一旦發(fā)現(xiàn)朋友身上的優(yōu)點和才智,會馬上將之吸取。和能量相當?shù)呐笥眩龆瘫嘟拥妮^勁,這幾乎是藝術(shù)家所能獲得的最愉悅的滋養(yǎng)之一,是他在地圖里所繪制的“見賢思齊之峰”。這也是為什么他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能獲得許多師尊的營養(yǎng)和提攜。
所有的藝術(shù)都關(guān)乎時間、空間和人,這一點,在邱志杰的作品里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是異峰突起的存在,而且還將在更長的時間和更大的格局里保持這種態(tài)勢。
黃永砅、蔡國強、邱志杰都來自福建,在藝術(shù)上也有著某種共通之處,“你們是信孔子的,我們是信媽祖的”,在他的解讀里,福建是中華主流農(nóng)耕文明之外的海洋文明,歷來就是沖突和交融的前沿。在價值取向上他會成為孔子和老子的in-between,黃賓虹和達芬奇的in-between,傳統(tǒng)書法和當代裝置的 in-between,藝術(shù)家、批評家、教書匠和策展人的in-between……統(tǒng)統(tǒng)來自于這種熔爐般的交融性,和他個人那旺盛的好奇心、無休無止的探索欲。這種縱欲過度,是他幸福的源頭。
生于1969年的邱志杰是看到過“傳統(tǒng)文化精華的尾巴”的人,師從鄭玉水學書法的時候,老師到廟里跟和尚談禪會帶上他——他古文底子好,也能如童子在一旁磨墨。磨墨講究重按輕推,不得發(fā)出聲音,其實非常養(yǎng)力,磨了一天的墨,常常被很快用光。他說自己是弘一法師的再傳,弘一法師晚年在杭州,就住在他的老師家里。而在廟里,和尚們臨練弘一法師的字,有的和尚整日在空中畫梅,這些迷人的風雅和古意,至今在他的體內(nèi),幾乎變成他生理性的一部分,就像他雙手指甲縫隙里永遠沒辦法徹底洗去的殘墨,就像他想在鞋底刻字,然后在雪地行走,在雪泥上留下版畫一般的鴻爪。
佛教也曾是他的底色之一,一度曾經(jīng)非常嚴肅地考慮出家,但是一趟去印度的朝圣把他洗回了紅塵。他隨身帶《大藏經(jīng)》和《大唐西域記》,花了6個星期沿著佛陀和玄奘的路走遍了北印度。在那里,他目之所及的苦難并未比佛陀之日更少,開始覺得“宗教是人民的鴉片”,“有教必邪”。佛陀實現(xiàn)了個體的開悟,但宗教在本質(zhì)上應(yīng)該是一種教育而不是儀軌?!吧駥W所能提供的慰藉,一個理智清明的人,通過有邏輯的、坦白的思考就能夠獲得,這正是儒者的道路?!?/p>
邱志杰曾經(jīng)想報考北大考古系,17歲那年他看到黃永砅的“廈門達達”,深受觸動,從此以藝術(shù)為志向??既胝憬涝海船F(xiàn)在的中國美術(shù)學院)的時候,他是專業(yè)課、文化課雙狀元,這個紀錄至今無人能破。
少年得意的“邱波依斯”在浙江美院時期已經(jīng)嶄露頭角,憑借其畢業(yè)作品《大玻璃……關(guān)于新生活》和課外創(chuàng)作《重復(fù)書寫蘭亭集序1000遍》。尤其是“重復(fù)蘭亭集序1000遍”的成熟程度以及在美術(shù)史上被討論的程度,幾乎獲得了與黃永砅“攪拌中外藝術(shù)史兩分鐘”相呼應(yīng)的對仗性。
當時他22歲,栗憲庭寫信給他:“發(fā)現(xiàn)你,是這幾年最讓我興奮的事?!边€特別問他,經(jīng)濟上有沒有困難,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只需開口。邱志杰感佩這種知遇之恩,但對自己被老栗歸為“文化波普”卻不領(lǐng)情,“我當時就跟老栗說,我不是政治波普,我是激浪派。”更進一步臧否說,“政治波普就是政治行畫,跟陳逸飛的行畫沒有什么區(qū)別?!?/p>
王廣義、方力鈞等一批后來被賣出天價的藝術(shù)家,正是在這波浪潮中迅速完成資本的原始積累,但邱志杰卻提前下車了。
離開潮流的邱志杰從94年開始做了一批錄像和攝影,據(jù)說這些作品讓老栗“嘆了一口氣”。
直到今天,這個精力過人的藝術(shù)家依然以旺盛和近乎全能的創(chuàng)造力著稱,書法、版畫、攝影、裝置、行為、影像……此外,他還是策展人、批評家和藝術(shù)教授,他常把博伊斯的話掛在嘴邊,“我用消耗來滋養(yǎng)自己?!?/p>
他龐雜的興趣沒有邊際,甚至想過要去寫小說,武俠小說,主角是唐僧。唐三藏因為參研佛法走火入魔,毒攻經(jīng)脈,必須去求得真經(jīng)方可得救,于是一路西去,一路奇遇,與鳩摩羅什斗法,拜孫悟空為師練習武功……小說貌似荒誕無厘頭,但會大量使用佛教、基督教典籍,埋下許多線索,隱含許多對宗教和歷史的暗喻與哲思?!拔疫€沒有想好具體的寫法,可能不能用馮唐(《不二》寫六祖惠能)那種路數(shù)來寫吧?!彼荒槈男?。
邱志杰有許多“大計劃”,有些計劃,在韜略和雄心背后,是一個少年無休止的好奇。比如他的“長江大橋計劃”、“世界地圖計劃”、“上元燈彩計劃”、“光書法計劃”……
他是哲學家兼手藝人,癡迷于技藝,很多裝置,他不假手于工人,而是親自動手,因此學會了竹編、紙雕,甚至造紙。在家鄉(xiāng)福建省美術(shù)館做的“大計劃”展覽,策展人是漆藝大師唐明修,又激發(fā)了他要一探大漆工藝的念心。
有些計劃在他的生命里不斷生長,比如“光書法”,用手電筒在黑暗中揮舞,同時用長時間曝光的方法拍攝下來,這個畢加索曾經(jīng)玩過的繪畫方法在他這里找到了新的文體。他用光來寫書法,“我坐在那里,想起我所能想到所有人的名字,然后用手電在黑暗中寫他們的名字,用照相機長時間曝光拍下來。我把寫下來的名字放進一個星象圖,密密麻麻的。第一次寫(2002年),想起了四百多個人的名字,第二次(2005年)有七百多人,2006年也做了一次。這里面會有重復(fù),然后有些人消失了,新認識的人加入,我把老師的名字放在了星象圖上的北斗星位置,我決定此后每10年重復(fù)做這么一次,一直持續(xù)到我死亡。因為這件作品的核心是我能記住多少。有些人被想起,有些人被忘記,有些人是新認識的,有些人死了。變化是很重要的,有了10年的距離,星空中出現(xiàn)的人的名字的變化就會很大,那種人事代謝的感受會更強烈?!?/p>
《金陵劇場-邱注上元燈彩計劃》基于明朝古畫《上元燈彩圖》,這是一幅古代市肆風俗畫,里面有136個角色,28種人類亙古不變的情感,如鄉(xiāng)愁、相思、天理、良知……邱志杰重畫了這幅畫,并且按自己的理解加入了許多時代感的注疏,同時圍繞這幅畫,他還制作了大量的裝置,設(shè)計了劇場表演,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與之對應(yīng)的繡像雕版和書法注文。
北伐
在邱志杰所擅長的各種藝術(shù)形式里,最讓他興奮的是寫作,排名第二的是書法,因此繡像旁的書法注文,幾乎是上元燈彩中最high的部分。比如一幀名為“衙內(nèi)”的角色繡像,畫面是坦克上的襁褓搖籃,寓意軍權(quán)后代,注文書法古意純正,但文風卻是西方翻譯體,這造成了一個令人錯愕莞爾的效果:“衙內(nèi)今稱太子黨,他們并不像人們想的那樣總是嬌生慣養(yǎng),他們中也有人曾經(jīng)浪跡天涯,結(jié)交豪客,這或許是因為父親的一時倒霉,或者是父親進一步的野心對他們進行的刻意培養(yǎng),他們在物質(zhì)上享受著最好的供養(yǎng),精神上也受過良好的調(diào)教,并且以天下為己任,如果沒有墮落為酒色之徒,他們很有可能是最激進的改革者、舊制度的挑戰(zhàn)者,就算是成為酒色之徒,正如他們這整個族群在水滸傳之類由底層人撰寫的故事中被籌劃的那樣不堪,他們也不過是在反抗父權(quán)。”
世界地圖計劃也是邱志杰諸多“大計劃”的重頭戲,他對地理有一種瘋狂的興趣。他說:“我從來不迷路,因為我腦子里永遠有一張地圖?!痹诋斈甑拿佬g(shù)考生里,他是惟一一個地理考到九十多分的人。
從中學時代起,這種個人情結(jié)就在作祟,他的故鄉(xiāng)漳州,一個傳統(tǒng)保持得相對完好的歷史文化小城,在建國后成了為攻打臺灣做準備的一個城市,“廈門機場的飛機一起飛就會被金門的炮給打下來。所以,如果要打臺灣的飛機,必須得從漳州起飛。漳州整個城市下面是空的,都是防空洞。那是一個雙層城市。”
這些在“深挖洞,廣積糧”口號下修出來的防空洞,后來成了中學生們打架的戰(zhàn)場。他們操著磚頭,用學校的拖把當火炬,有些中學生上了物理課,還懂得用電池加燈泡做成手電筒。邱志杰因為有繪畫才華,畫出了漳州史上第一張地面地下對照圖?!澳鞘俏易钤绲牟哒菇?jīng)驗和考古夢:地下是一個城市,地面是一個城市,你從哪個出口出去會上到中山公園,你可以在地面抄近路狂跑到哪一條路,從哪一個口又下去,可以攔截那幫人。地下圖是用鉛筆畫的,地面圖是用鋼筆畫的?!庇捎谟辛诉@張軍事作戰(zhàn)地圖,他所在的漳州一中在械斗中勝績頗豐。這種狂熱,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nèi)都以為《地道戰(zhàn)》不是一部電影,而是他自己的少年記憶。
他從小學的時候就領(lǐng)略到藝術(shù)及傳播的力量,當時他正在背誦《水滸傳》,把里面的人物,用鉛筆畫成刻紙,“就成了一個傳播語言,別的小朋友都得從我這里來用鉛筆摹,然后再去刻,然后在整個漳州市的少年兒童中,這個摹、刻,流傳一圈之后,最后又回到我手里,它已經(jīng)變成一種高度程式化的東西了,我原來拿鉛筆或毛筆勾的線描,流傳回來后已經(jīng)完全圖案化了,甚至是抽象的。以訛傳訛,有點忠實,又有點不忠實,最后變得比我刻的東西更美。那是我非常小的時候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可能對今天的我都有影響?!彼R摹漢隸,制印譜,這種龐雜的興趣愛好貫穿了他的少年時代,父母每次都要在期末考試前把他的毛筆和篆刻刀收起來,要考出好成績,才可以換回工具。
直到今天,邱志杰在藝術(shù)家中依然保持著優(yōu)等生的智力優(yōu)越感,他在藝術(shù)上的成就大半來自學養(yǎng):古文典籍張口就來,能作詩,能成聯(lián),英文也好,既可以跟西方人談老莊和蘇軾,轉(zhuǎn)身又能跟東方人談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斯坦。
在浙江美院讀書時,“洪再新上課的第一天就跟我說以后不用來上課,于是每個周六我去他家聊天——浙美有一種崇尚天才的傳統(tǒng),有些學生會被另眼相看?!笨煲厴I(yè)的時候,洪再新塞給他一本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告訴他說這是皇冠上的明珠?!拔野阉鼜?fù)印下來, 看的時候劃了很多道道。那時候海德格爾我能讀懂了,但維特根斯坦完全讀不懂?!庇谑撬ケ本?,師從陳嘉映,旁聽了一年哲學系的研究生課程,只為了弄懂維特根斯坦。
在他的精神版圖里,有幾個名字熠熠生輝,成為他遙遠的師承,在他的姓名星空圖里如恒星一般存在著,這幾個名字是:莊子、蘇軾、弘一法師、維特根斯坦、達芬奇……而最讓他耿耿于懷的,只有達芬奇。
人物周刊:迄今為止你已經(jīng)舉辦了四十多場個展,數(shù)百場群展,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創(chuàng)作產(chǎn)量。
邱志杰:我比較相信人必須靠大量的勞動才能創(chuàng)造,你勞動到筋疲力盡、揮汗如雨的時候創(chuàng)造性就會自己跑出來?!八囆g(shù)是閑出來的”是一句鬼話,騙人的,它一定是逼出來的,沒有一個大藝術(shù)家不是異常勤奮工作的,你想想畢加索,想想張大千……而且我教書,我從來不講自己徹底明白的事,我只講自己不太明白的事。我通過跟學生講把它講明白。我會陪著學生做作品,學生做 24個方案,我也做24個方案,我常跟我的學生說,自度度人,自覺覺他。
我對我的學生非常好,但教他們也是在滋養(yǎng)我自己,比如最近我在教一個得意弟子寫隸書,突然我自己寫地圖上的英語字母就開竅了,應(yīng)該把魏碑和隸書筆法,直接用毛筆寫英文,自創(chuàng)一種寫法,超過所有字庫。之前我企圖寫標準的那種哥特體,要加粗的部分就要去描,就很累。關(guān)鍵是我教的小朋友跟我說,她特別想去同齡人中間傳播(書法和傳統(tǒng)文化),這讓我還覺得蠻值的。我發(fā)信給她說,“中國文化當然不會在你們這一代滅絕。即使有時單線獨傳、秘傳,幾千年薪火不斷,而且一再破碎,重新發(fā)明,更加包容開放?!弊x到黃賓虹先生那句話幾乎讓我落淚:“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中華有人,決不讓步?!蔽矣袝r候覺得,我好像是在跟搖滾樂、跟電腦游戲在爭奪這些青年人。
人物周刊:可惜你現(xiàn)在很少做版畫了。
邱志杰:版畫是有它非常妖的那一面。版畫有距離感,有一種瘋狂的神秘感,因為版畫印出來的東西,跟你當初畫的那個東西并不一樣,最好的狀態(tài)你根本不用去設(shè)計,那種最美好的東西,是你會覺得自己成為上帝的工具,就是造化假我以文章,或者說是妙手文章本天成,那種感覺。
人物周刊:只是它找到你了,就像窯變。
邱志杰:對,非常像。因為它通過一種媒介,它不是直接繪畫,并且沒有辦法去控制每個細節(jié),所以那種美非常容易喚起大家的那種崇高感。
我從版畫系畢業(yè)的,卻不可能有條件做版畫,你可以做木刻,可以做銅版,你甚至也可以做絲網(wǎng)版畫,但你不可能做石版。后來我去了新加坡一個世界最頂級的版畫制作機構(gòu),當時是2007年底,那些石版是世界上最大的石版。他們很瘋狂,把馬蒂斯畫過的石版直接磨了給我畫。我說你們印一張(馬蒂斯)給我,他們說不行,這是行規(guī),應(yīng)該毀版。我畫過的那些版,他們也已經(jīng)毀版了,只印出這12張。中國沒有這么好的技術(shù),也沒有這么大的石頭。那個石頭是只產(chǎn)在德國巴伐利亞的一種特殊石材,已經(jīng)開采完了,今后再不會有。
人物周刊:像你這種,從小被當作天才來對待,或者當作神童來對待的人,一直到現(xiàn)在,請問你用什么時間來自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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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志杰:太多了,因為我沒有把自己當作天才,你去讀讀《王陽明全集》,你就知道你不是天才。他也不是。大家都是人。我曾經(jīng)幾乎淪為佛教徒,當時我跟那個觀音姐姐——就是我前女友的愛情已近尾聲,已經(jīng)淪為折磨,我開始想出家,因為出家是惟一分手而不傷害她的方式。我跟廟里的和尚——一個很有才華、很有知識的和尚打聽,他哈哈大笑,他說“你呀,你出家,憑你這個古文修養(yǎng),憑你這個外語,你在一年之內(nèi)會成為方丈助理,然后5年之內(nèi)你可能就是方丈了。你過的生活跟你今天過的生活一模一樣。你一樣開著路虎,開著奔馳,你一樣出國參加研討會,只不過參加的是國際佛教研討會而已?!蔽乙宦牱秸芍磉@個職位,你大爺,根本不出家了!我們福州有個廟一副石雕對聯(lián)寫得非常好,“近地何須掃,空門不用關(guān)?!?/p>
人物周刊:于是你后來去了印度,為了想通這個問題。
邱志杰:走下來的結(jié)論是我基本上回到原始佛教的立場,就是小乘佛教。那里面的釋迦牟尼是一個老師,不是一個神。他弟弟給他吃毒蘑菇,他也會拉肚子。他表弟拿大石頭砸他,還把他給砸傷了。
人物周刊:完全沒有金剛不壞之身。
邱志杰:對呀,這個時候的佛陀特別可愛,特別親近,他就是古代的一個老師。老師也會生病,老師也會不行的。佛陀到臨死的時候,說,我現(xiàn)在八十幾歲了,老了,我已經(jīng)是一輛破馬車了,我再往前拉多少步,這駕馬車就要散架了。這時候他的徒弟開始哭,釋迦牟尼還批評他的學生,“我那么多年教導(dǎo)你,說生死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不值得悲傷,你哭什么”。你這時候看到一個好老師的形象,一個智者的形象。然后他就躺下來,然后就死了。
當我回到原始佛教的同時,我就回到了儒教。我突然間意識到,“如是我聞”,就是“子曰”。都是學生在背誦和傳達老師說過的話。
人物周刊:基督教的耶穌,佛教的佛陀,還有中國的孔子,都在前后差不多一個時代,相差不會超過一兩百年,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地方。今天的世界還沒有跳出他們所形成的思想格局,我們還在受他們的影響。
邱志杰:我二十多年跟佛教的因緣是通過那次印度旅行割斷的,我發(fā)現(xiàn)釋迦牟尼是一個古代的智者,一個好老師,就像孔子是一個好老師一樣。釋迦牟尼的牛逼在于,他在活著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那些話都會被教條化。所以他自己留下了解構(gòu)的辦法,這個解構(gòu)的辦法就是禪宗。而王陽明是用儒學把這個事情解決掉了,中國文化從東漢開始,花了一千年的時間來消化佛教。從現(xiàn)在開始,要花一千年時間來消化基督教。最后的勝利一定是我們。我從來沒有喪失過這種自信。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當年李鴻章對梁啟超說,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這話是說得非常有水平,而梁啟超也聽懂了。
人物周刊:為什么你說,你耿耿于懷的只有達芬奇?
邱志杰:應(yīng)該溯本,達芬奇就是在研究這個本。達芬奇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繪畫的事情?對他來說,畫畫從來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我曾經(jīng)把一個海螺剖開,它的構(gòu)造,宛如教堂那么完美。我想琢磨清楚這個東西怎么長的:是從小海螺就已經(jīng)整個結(jié)構(gòu)成型,然后放大?還是先長了某個部分,然后再一點點生長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我體驗到一種美,這種美是世界的美,宇宙的美,我看到物理的、蘋果電腦的那種美,數(shù)學的美。
人物周刊:佛教里說的一花一世界也是如此。
邱志杰:對。所以在我的作品里會有旋渦,海螺是漩渦,鉛筆的刨花是漩渦,浪花是旋渦,竹編的那個肌理也是漩渦……我查到的資料,你撈起4000個海螺,都是右旋螺,都是順時針旋轉(zhuǎn),只有一個逆時針旋轉(zhuǎn)的左旋螺,就是法螺。
達芬奇對世界奧秘的那種興趣,那才是真正的科學,那種科學是猜想?,F(xiàn)在科學淪為技術(shù)了。
人物周刊:哲學負責給藝術(shù)提供世界觀和方法論,比如你學了維特根斯坦以后,你得到的對你最重要的收獲是什么?
邱志杰:是不形而上,不胡說八道。講大家能聽懂的話。
人物周刊:用大家能聽懂的話說說你的長江大橋計劃吧,長江大橋計劃被包裝成一個自殺干預(yù)計劃,但我覺得你沒說出來的東西比自殺干預(yù)要多得多。
邱志杰:其實我最早想說的是“巨人癥”,因為我在談的是整個現(xiàn)代化問題,整個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道路,走向一種“巨人癥”,到處泰坦尼克,到處鳥巢,到處大褲衩,超身體尺度,最后都是讓個人不寒而栗。
人物周刊:為什么選擇南京長江大橋作為巨人型的一個符號?
邱志杰:它可以用來做一個磨刀石。中國藝術(shù)家喜歡用天安門作意象。長江大橋其實和天安門有同等級別的重要性,但比它更復(fù)雜。天安門是明清建筑,長江大橋是淋漓盡致的社會主義藝術(shù)形態(tài),它革命,它民族主義。建長江大橋的過程中,蘇聯(lián)專家撤掉了,是中國人自己建的。毛主席題那個“獨立自主”、“自力更生”,題的就是長江大橋,它變成民族主義的象征。那么一個鐵路橋,一個鋼鐵巨人以英雄的姿態(tài)橫跨長江,它包含著一種現(xiàn)代化的意象。現(xiàn)代化的意象在天安門是絕對找不到的。
今天有這么多人在長江大橋上自殺。我在長江大橋邊上看到一個豪宅的廣告牌,僅剩36輯,全國發(fā)售,“世界會為有遠見的人讓路。”好,你去哪?你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獄,因為世界已經(jīng)為你讓路了。
現(xiàn)在整個社會的關(guān)鍵詞不是“革命”了,變成“成功”了。成功者面對大橋這樣的龐然大物也覺得高處不勝寒,失敗者面對大橋就完全自我崩潰了。追求成功的人都是孤獨的人,革命者都不孤獨,革命者屬于群體。孤獨的個人面對大橋會感受到不可承受之輕,那種飛翔墜落的潛意識會被誘發(fā)出來。我想要記錄的就是高寒癥、恐高癥這些意象。今天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崇拜成功者,失敗者只有死路一條。中國古代的哲學,為失敗者準備了極美好的地方。劉邦是成功者,項羽是失敗者。在美學上,項羽是勝利者,劉邦是失敗者。我們歷來都崇拜失敗者,給失敗者極高的榮譽。
人物周刊:但其實我覺得中國傳統(tǒng)里面,也一直有成王敗寇這種極度實用主義的東西的。它對失敗者的尊崇僅僅是美學上的,甚至只是一種同情。
邱志杰:我們有兩種價值,我們有廟堂和江湖。我們?yōu)槭≌邷蕚淞私?。杭州有錢塘江和西湖。失敗者去江湖,成功者來廟堂。失敗者可以獨善其身,隱居孤山。失敗者會獲得不朽。失敗者在古代中國,是有去處的,有山林,有佳人。
長江大橋這個計劃的第一階段是吊古,第二階段是反思,第三層次是潛意識,第四個層次才是工業(yè)化。南京是一個瘋狂吊古的城市,中國文學里面,所有吊古的金句都是來自南京的。因為南京就不屬于現(xiàn)在,在任何時代它都屬于故都,它的王氣不超過50年,“金陵王氣黯然收”,所有憑吊的詩句都是在南京寫就,“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笔^城,四方城,其實都是失敗之城。
長江大橋是國防設(shè)施,有武警站崗放哨,但種菜的人無孔不入。他們就在那個鋼梁底下,上面火車轟轟而過,像地震一樣,他們在下面種點小白菜。我在南京看江南造船廠遺址,李鴻章搞江南制造總局,那里頭的錨,還有一些水還沒干透,淤泥長滿了上百種雜草、野花。植物是最后的勝利者,最后的勝利者是小草。工業(yè)社會牛逼烘烘地碾壓過來,但是農(nóng)業(yè)總會卷土重來。
人物周刊:這就是你說的,到最后還是天空跟大海。
邱志杰:就是歷史感和世界感,作品里必須有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