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連旗
1969年12月,十六歲的我有幸脫離了上山下鄉(xiāng)大潮的裹挾,成為當(dāng)時的特大型重工企業(yè)——大連鋼廠的一名工人。而就在我參加工作的前一年,我的父親因病去世,四十二歲的母親獨自承擔(dān)起家庭的重?fù)?dān),既要照顧年近百歲的祖母和無依無靠的伯母,又要拉扯我們兄妹六人。當(dāng)我將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原封不動地交到母親手里時,她緊緊地攥著,眼里噙著淚花,平生第一次對我說了很多話:“窮人家的孩子參加工作靠什么?靠的就是扎扎實實干活和學(xué)習(xí),因為我們只有這一點比別人強(qiáng)。你這輩子要是不多裝點‘墨水’,不好好地去拼,就只能在最底層出力氣!” 那天晚上,她翻來覆去地重復(fù)著那幾句話。我知道,母親為支撐起這個家過得很辛苦,現(xiàn)在兒子終于能賺錢了,母親的這種心情是別人所無法理解的。這是我對母親的嘮叨最初的感受。
1972年12月,我離開廠工會美術(shù)宣傳崗位,入伍成為一名軍人。此后,我與母親分隔兩地。每每我回家鄉(xiāng)探望母親,她都像平時刻意攢著似的,話如潮涌,嘮叨個沒完沒了。短短的幾天假期,母親總要對我進(jìn)行幾次“專題教育”。母親雖然文化不高,但生活的艱辛使她在那個動蕩的年代仍然能看得非常透徹?!皟鏊烙L(fēng)站,餓死不彎腰”,這是母親常用來教育我的家訓(xùn)。從我們的家族史,到三親六眷的血脈關(guān)系;從待人接物,到為人處世之道等等,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講給我聽。
三十歲之前,我心里非常打怵聽母親的嘮叨——翻來覆去盡是些“車轱轆話”:上半夜從老大到老六,這個不爭氣啦,那個不聽話啦;下半夜又從老六到老大,這個不容易啦,那個不簡單啦,而我卻很快在她的嘮叨聲中睡著。那時的我就如現(xiàn)在這些春節(jié)怕回家聽父母絮叨的年輕人一樣,無法理解母親何以如此嘮叨。
四十歲的時候,我對母親的嘮叨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母親生于舊社會,十一歲就到工廠當(dāng)童工,之后又歷經(jīng)新中國發(fā)展變化和多次政治運動。父親故去后,母親一個人將我們兄妹六人帶大,受盡了磨難。記得當(dāng)年日本電視劇《阿信》熱播時,母親曾對我說:“我這一生經(jīng)歷的事情,不用加工都比電視劇豐富!”對于這一點,我始終堅信。于是,對于母親的嘮叨,我雖不樂意聽,但母親生活得不易,傾聽母親的絮叨是兒子應(yīng)盡的孝順,若是連我這個兒子都不耐煩,誰還能成為母親的聽眾?
1999年,我的長兄不幸病故,兄妹幾人怕母親經(jīng)受不住打擊,一直對她隱瞞著消息??墒牵看挝一氐酱筮B家中,尤其逢年過節(jié)時,母親總是在嘮叨完家庭瑣事之后,有意無意地提起大哥:要么說他脾氣太暴躁,應(yīng)該改改;要么就嘮嘮叨叨地說起哥哥最愛吃的那些海貨——但她就是不問她的大兒子為什么不回來看她。起先我覺得母親只是牽掛大哥,所以嘮叨??呻S著時間的流逝,我和其他兄妹也都心照不宣——母親不是不知道她的大兒子去了哪里,只是她不敢也不愿意面對這個事實而已。
待我到了“耳順”之年,我對母親的嘮叨不僅能洗耳恭聽,而且稱得上“樂聽”了。對于我來說,母親的嘮叨是天底下最難得、最動聽的聲音。為了記錄下母親所講的家史,我特意買了一部索尼錄音機(jī)和二十盤空白錄音帶??墒?,每次回到老家,與戰(zhàn)友和朋友的聚會、應(yīng)酬纏身,記錄母親口述家史的計劃便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八十二歲的母親因突如其來的疾病陷入昏迷。守在母親身邊的日子里,我多想再像過去那樣,聽母親講那些已聽了無數(shù)遍的故事。然而,母親卻安靜地躺在那里,再也沒有醒來。
1953年,下夜班的母親向正在植樹的市政工作人員要來一棵小樹苗,栽在祖屋門前。六十多年過去了,我和弟弟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找到那棵梧桐樹。祖屋已被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取代,小梧桐樹也已長成15米高的大樹,樹冠闊而圓,樹杈堅如鐵。風(fēng)過處,樹葉婆娑搖曳,我站在樹下,仿佛又聽到母親的絮語。
責(zé)編/張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