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他想明白了，接地氣的本質，就是調整出一種心態(tài)?！案悴缓媚莻€心態(tài)，就一定不來內地發(fā)展”

徐步高槍擊案是曾經(jīng)震驚全港的警員殺警案，從2001年到2006年，連續(xù)3起案件共造成4人遇害。香港警察王牌部門O記（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查科）在5年時間里，共調查3667人，除了195名可疑人士之外，其余調查對象全部是警務人員。林超賢根據(jù)這一要案改編創(chuàng)作了劇本《魔警》。

在此之前，由他執(zhí)導的警匪片《證人》大獲成功，主演張家輝憑借該片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和臺灣電影金馬獎雙料影帝;緊隨其后，林超賢再度推出新作《線人》，獲得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提名;相隔不到兩年，《逆戰(zhàn)》問世，林超賢身兼導演和動作指導，謝霆鋒憑借該片獲得金馬獎影帝。

警匪題材的港片長盛不衰。在投資人和影迷心中，林超賢已經(jīng)成為新一代警匪動作片導演的代表人物。《魔警》尚未問世，就已經(jīng)吊起了不少人的胃口。“那個時候，你已經(jīng)可以看到很多警匪片。一下子出現(xiàn)太多，再要找空間就會很困難。我就覺得，我不應該再拍這種了?！彼_始尋找新的方向。接下來的新片，講述了一位中年落魄的過氣拳王，帶著一個因父親商戰(zhàn)慘敗變得一無所有的富二代徒弟，一起為尊嚴而戰(zhàn)的故事。這就是《激戰(zhàn)》。

在第33屆金像獎，《激戰(zhàn)》獲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11項提名;隨后入圍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世界焦點單元;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它奪得影帝、影后兩項大獎。在內地斬獲1.2億票房后，它以4500萬票房成為香港本土冠軍。這次主動轉型成功為林超賢贏得了資方更大的信任，拍攝體育運動題材才是他在連續(xù)執(zhí)導警匪片的那些年始終沒有放下的心愿，酷愛自行車運動的他已經(jīng)醞釀了一部影片很多年。《激戰(zhàn)》讓他意識到，時機到了。

“我雖然騎了十幾年自行車，很喜歡這個運動，但我不是專業(yè)騎手，它對我是休閑。”當林超賢坐在我對面時，我剛看完他即將公映的新片《破風》的最終版樣片。“我的工作時常處于高壓，平常我都會去做一些運動，讓自己離開一下，對心靈也是很好的平衡?！薄镀骑L》講述的是幾位年輕而熱血的天才騎手在一路征戰(zhàn)的自行車賽事中，面對親情、友情、愛情的一次次抉擇和成長。

“破風手就是戰(zhàn)場上的狙擊手，他必須密切留意賽道上的風吹草動，目測風向和風速。”林超賢介紹，車隊中爆發(fā)力最強的是主攻手，也就是領騎。更多隊員擔任的崗位是破風手，他們的主要工作是行進在車隊最前方，替沖線手擋住路程上的風阻，讓他為爆發(fā)沖刺保留更充足的體能，因此他們通常會聚在一起形成主車群。另外，破風手還有一大任務就是誘敵。在比賽中他們會突然加速，對手為了不被拉開距離，也會派破風手迎戰(zhàn)。如果誘敵成功，對手會被打亂正常節(jié)奏，提前消耗體能，影響沖線。

車迷們熟悉的場地賽、公路賽和奧運項目麥迪遜室內賽全部出現(xiàn)在了片中，實地取景囊括兩岸及國外等地，騰格里沙漠和意大利特倫托自治省都成為主要拍攝場地。在片尾出現(xiàn)的拍攝花絮里，我看到片中的演員們一次又一次在不同的賽地摔倒，受傷。

“導演之前說他每天都擔心會有人受傷，其實講的就是我?！毖輪T竇驍回憶拍攝經(jīng)過，“特別是在沖線的時候，我性格會比較烈，在車手里面我有點急，就想抽離這個車群然后沖出去，很多時候就容易磨到前面車的后胎?！备]驍有兩次嚴重受傷，其中一次是實拍時幫彭于晏破風?！芭碛陉虖奈疑磉厸_出去的一瞬間，我把我全身最后的力氣傳給他。因為當時距離有點遠，他不在我正前方，一推我就推斜了，整個人往一邊倒。我還要把車把轉過來，一個前滾翻，我連車帶人被丟出5米遠，頭盔都裂了。”另一位演員陳家樂也在拍攝時鎖骨骨折。

“我已經(jīng)拍了這么多年的動作片，但還沒有一部電影，像《破風》這樣有這么多人受傷?！绷殖t統(tǒng)計過，拍攝期間劇組有八十多人不同程度受傷，“骨折的起碼有五六個。差不多每一個演員都翻過車，現(xiàn)在演員身上留下的這些疤痕和烙印，是他們?yōu)檫@部戲留下的?！?/p>

在《破風》的電影說明書上，首頁便是林超賢寫下的話：前路艱辛，停下還是前進，完全取決于自己;賽道上如是，人生亦然。就算風雨有多大，我都無懼，這就是青春！就是破風！

“這一次，我在人物和故事的復雜性上，不像以前那么強，也不是在《線人》、《激戰(zhàn)》那種社會環(huán)境下講人性。但是青春，就是不一樣的成長。雖然有本錢，但它的殘酷和成年的人的殘酷不一樣。你可以把它當成一部運動片，但看下去，你會發(fā)現(xiàn)它不單單是一部運動片，我增加了很多以前沒有的元素。”林超賢說。

在《破風》挑戰(zhàn)自行車運動之前，林超賢用表現(xiàn)拳擊運動的《激戰(zhàn)》熱身。拍完《激戰(zhàn)》之后，他說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打開了?！拔乙恢痹谙胍粋€問題：之前我的電影比較沉重、黑暗，如果有一條線是林超賢比較陰暗的世界，那另外一個，應該就是比較陽光，比較有希望。我很怕一直創(chuàng)作同一個類型，那樣你的心態(tài)可能總在一條線上，所以我自己真的需要兩個世界去走?！都?zhàn)》口碑不錯，讓大家對這種電影有希望。那個片子是說中年危機，為中年打氣?；叵胍幌拢揖谷灰淮味紱]有拍過青春。所以，這次其實就是回到起點，為青春打一次氣?！?/p>

采訪林超賢是在北京使館區(qū)的一個酒店咖啡廳，就在我們聊得興起的時候，大廳傳來了《The?sound?of?silence（寂靜之聲）》的音樂聲。在《激戰(zhàn)》里，林超賢也采用了這首歌，選用的是波蘭歌手阿尼亞的翻唱版本。保羅·西蒙創(chuàng)作的這首傳唱至今的經(jīng)典，問世3年后，在1968年首次出現(xiàn)在電影《畢業(yè)生》中。那部影片是導演邁克·尼科爾斯對?60年代美國社會和中產(chǎn)秩序的辛辣嘲諷，也是他用自己的方式為年輕的一代打氣。

林超賢出生于《寂靜之聲》問世的那一年。20歲時，還是學生的他在暑期出來打工，給一個公司做信差。招聘的報欄并沒有提到公司名，面試時才發(fā)現(xiàn)竟然就是著名的新藝城。那是他第一次接觸電影，因為只是一個在大樓里跑腿的信差，他一天也沒到過片場。中學畢業(yè)之后，他進了一家廣告公司。做滿3年，經(jīng)原來在新藝城的朋友引薦，他進入嘉禾電影公司。

“老實說，我以前進入電影圈的時候，那個風氣我很不喜歡。我碰到的都是比較老的一派，那種等級觀念非常重，還經(jīng)常耍你，弄你，比較低級?！币粋€做副導演的朋友介紹他進入一個新劇組，擔任制片助理，幫導演選景，安排一些場景細節(jié)。那位導演就是陳嘉上，林超賢至今仍然尊稱他為“師父”?！拔?guī)煾杆麄兙筒灰粯?，比較偏學院派，一家人一樣，在一起討論，那種工作的氛圍比較大同，好像是一群剛出來但又充滿熱情的學生在一起工作。所以從那天開始我就留了下來，而且再也沒有出去過?！?/p>

陳嘉上溫文爾雅，在圈中有著公認的好人緣?！拔?guī)煾柑狳c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當時他跟我說，如果你想做自己的片子，你必須要做你最喜歡的東西?！笔裁词亲约鹤钕矚g的呢？陳嘉上告訴他，“就是你去租影帶的時候，一進店就去找的類型?！绷殖t發(fā)現(xiàn)自己最喜歡的就是好萊塢的警匪動作片。后來這成為他導演風格最顯眼的標簽。

“我?guī)煾缸詈玫囊稽c，就是他還給了我很多練習的空間。”林超賢一直有一個心愿，想拍香港的飛虎隊。這個特警群體在港片里司空見慣，但凡重案大案，必定有飛虎隊出場。拍攝需要時，都是找臨時演員的公司要幾個人，穿一件普通衣服，戴一副手套，再套一個頭套。開機之后，永遠是車一到，跳下來，要么進門一通開槍走人，要么就是被反派掃射倒地身亡，就是跑來送死，怎么可能這樣呢？他們用什么裝備，穿什么衣服，都沒有人研究?！?/p>

“我覺得只要你認真對待一件事或者一個簡單的人物，一定會有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绷殖t說。

90年代初期是港片黃金時代的尾聲，陳嘉上和很多導演一樣，一年拍幾部影片。如今的香港影壇，只有古天樂們可以一年拍幾部。當時，陳嘉上帶隊進入一個新劇組，林超賢一個人留在了公司。那時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整整一年時間，他在公司搜集飛虎隊各種資料，報紙、雜志、相關的書籍，還有影印的資料，貼滿了整整一面墻。

“有一天師父跟我說，找到錢了，可以拍了?！绷殖t提到的這部影片，就是《飛虎雄心》?！皫煾钢牢覍@個題材很喜歡，也準備了很久，所以當時所有關于飛虎隊的戲份，他都放手交給我去拍。那是我第一次可以在現(xiàn)場去調度和控制。”

“觀眾總是喜歡看沒有看過、超出他想象的東西，這個對他們永遠會有吸引力;再就是，如果你自己也很喜歡，你一定會拍得比別人好。因為你不僅會拍得跟之前的人不一樣，你還會帶出里面的精神。”《飛虎雄心》在1995年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提名。

3年之后，師徒二人聯(lián)手執(zhí)導了《野獸刑警》。評論界認為這部影片超越了陳嘉上之前的警匪片。如今回想，對問題警員的豐富塑造、對香港社會現(xiàn)實和極端環(huán)境下人性困境的深度關注，還有鏡頭語言上對視覺沖擊力量感的追求，已經(jīng)不難看出林超賢后來警匪片的影子。該片獲得當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

“那個時候，我們拍戲的氣氛真好?！绷殖t感慨從前，他在當年還客串了不少戲的演員角色?！捌鋵嵨也皇茄輪T，當時我是做副導演，我們的工作就是要解決很多突然出現(xiàn)的問題。比方說導演今天突然有了新想法，但昨天晚上發(fā)通告可能沒有想到。這場戲要加一個人，臨時怎么去找？只能是自己上，很多時候都這樣。有時候武行也是，我自己就經(jīng)常摔樓梯。那個時候，大家的心態(tài)就是一定要幫導演解決問題，一定要讓導演拍到他想要的。”

“從前我們拍戲都用膠片，今天可能拍多了，膠片就不夠。馬上就打電話，誰在附近，還有多的膠片。馬上就去拿過來，那種互幫互助的感覺很強烈。”林超賢看看窗外，“現(xiàn)在不一樣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現(xiàn)在的電影圈很獨立，沒有以前那種氛圍。以前競爭沒有這么強烈，大家都很簡單。好像那個時候拍什么，票房都不是問題。以前我入行的時候，看到大家都認為一個戲很不好，但是也賣錢，那個導演照樣一年可以拍五六部。你看以前香港一年可以拍四百多部電影?，F(xiàn)在，競爭的味道太強了……以前一個公司一年可以做20部，現(xiàn)在只有5部。香港的投資方就那么幾個，大家拿方案來，你拿到了，別人就少一個……”

伴隨著制作量的持續(xù)萎縮和地產(chǎn)租金暴漲，香港的院線愈加低迷。“香港的電影院也沒有死，但是越來越小。我們有兩家IMAX，應該就是三百多到四百個座位。銅鑼灣以前有很多戲院，現(xiàn)在就兩家，空間越來越小?！?/p>

與此同時，內地院線建設突飛猛進，以銀幕數(shù)激增和票房不斷井噴為標志的市場效應以及產(chǎn)業(yè)規(guī)模日漸擴大。在剛剛過去的7月，內地電影票房接近55億。越來越多的香港影人北上從業(yè)。

“大陸的市場這么火，工作人員的價錢抬高了很多。內地現(xiàn)在開機的戲也多，但是工作人員就只有這么多。于是就加錢，一下子，很多人就突然跳到了另外一檔的價錢里。你拿了這個價錢之后，就不會再拿原來的那個價。突然大家好像在搶一樣。這個生態(tài)很危險，因為大家都只顧著搶眼前，不看一看長遠。”林超賢說。

《線人》拍攝于2010年，他算了一下，如果今天再拍一次，成本差不多要翻3倍。我問他：水漲船高的這3年，你的名氣在內地也越來越大，片酬有沒有翻3倍？

“沒有啦，怎么會翻3倍？很簡單，工作人員可以選擇，你不給，他給，我就去他那邊，而且他一年?365天都可以工作。我們做導演的不行，我們要創(chuàng)作，要過很多的難關，找投資，說服投資，找演員，說服演員……你一年可能做的電影最多就一到兩個。這跟工作人員不一樣，今天你談不攏，我就去別人那里;兩個月拍完了，我再去另外一家。所以他們沒有考慮我們的現(xiàn)實問題?！?/p>

港產(chǎn)影人北上大軍中，林超賢算是到得晚的。他一直在關注和思考一個問題，也是他在內地聽到頻率極高的一個詞：地氣。那個地氣到底是什么？怎么才能接上內地要的地氣？后來他想明白了，接地氣的本質，就是調整出一種心態(tài)?！案悴缓媚莻€心態(tài)，就一定不來內地發(fā)展?！?/p>

接下來，他即將啟動新項目，也是他完全北上的新片計劃——拍攝湄公河大案?！澳莻€對于老百姓來說，肯定是一件大案。而且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憤怒，怎么可以讓13個人死得不明不白。還有一點，它是在國外辦案和實行抓捕，和在國內還是不一樣，老百姓就不會帶著本地的觀念去看它，所以我才敢拍?！绷殖t透露，已經(jīng)和公安部談了一年多，“他們給我的空間很大?！?/p>

“我相信每一個導演都會想求變，每一次拍攝也一定會想這個問題。但到底什么是變？在什么層面上求變？有一些導演面對某一種類型，最容易獲得投資人對他的信任。比如說，投資人覺得你拍動作電影很好，拍古裝很好，可能你拍過一次時裝，票房和口碑不太理想，然后大家就對你拍時裝沒有信心，你還是拍古裝好了。我相信就算是這樣，每一次拍古裝導演還是會求變。但那不是我想象的，真正的變是要把你整個之前的東西換過來，才有變的意義?！?/p>

“當然，你每一部電影如果有成績，有口碑，老板對你的信任會加大，外地片商買你片子的興趣也會大，你就可以想象下一個項目預算會拉高一點，你可能就能夠拍一些再大的電影了。為了拍你想做的，就得拿到那個本錢。我覺得我們這一行，最有意思的可能就在那里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