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峰
現(xiàn)在,我們通常用“大塊文章”來形容作家或?qū)W者寫出的長篇大作,但其實“大塊文章”本來是指地理。李白的《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中的句子“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這恐怕是“大塊文章”最具代表性的說法?!按髩K”即大地,“文章”指的是錯綜的色彩花紋,“大塊文章”意思就是“大地上的斑斕景觀”。
中國古代文人把大地稱為“大塊”是一個傳統(tǒng),早可見于《莊子·內(nèi)篇·齊物論》,里面寫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清末學者俞樾解釋這段話時說:“樾謹按大塊者地也,……蓋即中庸所謂一撮土之多者,積而至于廣大,則成地矣。故以地為大塊也?!薄肚f子·內(nèi)篇·大宗師》又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痹谶@里,“大塊”還是指大地。
莊子言“大塊”的事常常被后人提及,算是莊子的一個特別之處。比如《晉書·嵇含傳》所記皇帝的女婿王弘遠造了“華池豐屋”,喜歡延請“賢彥”聚會,他在屋中畫了“莊生垂綸之象”,并作一篇祭文說:“邁矣莊周,天縱特放。大塊授其生,自然資其量。”看來“大塊”成了莊子的一個代表性詞匯。
后來,人們似乎把稱大地作“大塊”視為一種文雅,在詩文中用得較多。如郭璞《江賦》中的“煥大塊之流形,混萬盡于一科”,李白《日出行》中的“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蘇東坡詩詞中用“大塊”的地方也不少,如《和陶王撫軍座送客再送張中》里的“相從大塊中,幾合幾分違”,以及《李憲仲哀詞》里的“有生寓大塊”。
古人認為大地由“塊”累積而成,所以有形?!读凶印酚浻幸欢螌υ挘阂粋€人擔心“奈地壞何(地壞了怎么辦)?”另一個明白人說:“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顏氏家訓》也講:“天為積氣,地為積塊。”大地是積起來的塊,這種“塊”感,很有“物理”味道。朱熹說太行山是“千里一塊石”,這樣地將綿延山脈小而形之,需要很寬廣的心胸。古人還愛用“風不鳴條,雨不破塊”,來形容風調(diào)雨順。
中國古代意識形態(tài)中有一個特點,任何偉大之物都是道德楷模,“大塊”也是一樣。《列子》曰:“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薄皦K然”,是一種風貌,博大不語,巍然自在?!盾髯印氛f“塊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這就是“大形”,大形就是道德之形。后來人們在形容有道德的人靜坐無為時,常說“塊然獨坐”。佛教傳入中國后,佛家也接過“塊”的說法,為自己的主張作比喻?!段鍩魰分杏涊d:僧問:“如何是佛?”師曰:“土塊?!痹唬骸叭绾问欠??”師曰:“地動也?!?/p>
我很佩服古人的想象力之高,用語言的能力又極強,對一件司空見慣的東西,能深深體驗出它的形狀特征,并轉(zhuǎn)而聯(lián)想到高大的人文楷模。我總覺得,道德聯(lián)想是古代人地關(guān)系中最高層面的東西。
到中古以后,景觀審美風氣大盛,“大塊文章”一詞正是其體現(xiàn)。法國漢學家戴密微曾說:“唯漢土之人最知山水?!钡拇_,將山川大地的景觀看作“文章”,是中國地理文化的一大傳統(tǒng)。在“大塊文章”的喻念里,推動“文章”的是自然生氣,而不是人間權(quán)威,自然之美被抬到頂峰。
因為對“大塊”上的景觀產(chǎn)生了審美體驗,文人的辭章便受到大地景觀的極大鼓舞,這就是李白說的“大塊假以我文章”。中國古代文人表達大地景觀美的詩文,是中國文學史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部分文學與特定的大地景觀緊密關(guān)聯(lián),以致二者缺一不可。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離不開三峽景觀,而欣賞三峽景觀也離不開那些詩句,越熱愛那些詩句,就越熱愛三峽景觀。
過去,常常區(qū)分兩類文人:儒生通大道,文吏曉簿書?!拔恼隆币形牟?,要通“大道”,所以“文吏”(文職小官)是寫不出文章的,而只能撰公文。大地景觀,出神入化,只有如李白、杜甫那樣具有“囊括大塊”的胸襟,才會盡賞“大塊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