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
我近來出差甚多,見到的媒體同道甚眾,臉盲癥又復發(fā)了。上回在廣州,碰到一位同行,他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曉得是新近認識的面孔,于是打哈哈曰:老兄啊,廈門一別,甚是掛念啊。他一怔,說:我們是在泰州分別的。我做如夢初醒狀:哈哈,對對,千垛菜花,我們都是采花賊。默然半晌,我心想他是江南口音,必是上次泰州之行中的金陵媒體,于是又沒話找話說:你們南京最近很熱吧?他又是一怔,說:南京熱不熱我不清楚,我是從杭州過來的。我嗓子一甜,險些把一口鮮血噴在他臉上。
人老了,對形而上的世道人心,以及家國塵煙,會看得愈加清晰,但對身邊遭遇的真切面孔,甚至自己錢包的具體坐標,都會陷入模糊的記憶。據(jù)說有一哥們,以前老是丟手機,丟便丟了,再買,及至有一天汽車大修,才在座椅的縫隙中掏出一只、兩只……三只手機。我心想若是這般掏下去,再摸出個大哥大也未定,不過,從前的手機沒有攝像功能,所以,這哥們定然無法看著艷照懷舊。
我們這代人都聽過的一首骨灰級老歌,叫《相逢何必曾相識》。問題是,太陽底下無新事,我們見識到的天災人禍也好,環(huán)肥燕瘦也好,基本上都似曾相識,所以,我們聽聞的每一樁新聞,或是遇見的每一張面孔,其實都是重逢。影視圈有一個理論是:你幾乎無法寫出前人未曾寫過的創(chuàng)新劇本,因為所有的故事類型都被寫盡了,你只能做局部創(chuàng)新。我仔細揣摩了一下,確實如此,惟一的創(chuàng)新領域是在科幻題材,譬如我可以這么寫:
一對金童玉女移民太陽,熱啊,熱得丹田都發(fā)燙,然后他們只好脫衣服,眼看就要發(fā)生點什么事,忽然兩眼一黑,原來后羿把太陽射下來了,掉海里,冷得顫抖的金童奮力把玉女推到海上漂浮的破床墊上說: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玉女正準備緩緩放開手讓金童沉下去喂鯊魚,忽然掌心一熱,原來太陽把海水燒暖了,于是,金童和玉女躺在真正的水床上,一邊泡著溫泉,一邊吃水煮活魚,達到了生命的大和諧……
前些天,我在張家界的寶峰湖上,貪看山巔湖光,偶然發(fā)現(xiàn)導游竟是我6年前第一次游寶峰湖時的帶路黨。于我而言,她是張家界6萬多導游中的一個;于她而言,我是14億中國人中的一個,這樣的重逢概率低得近乎于零。但我們只是在飯桌上舉杯一笑,然后像一尾魚游回彼此的人間。
對于相逢,我們最好懷有平常心,否則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動情是多余的。某年我到某山城講課,但見校園里懸掛著歡迎橫幅,階梯教室里擠得滿滿當當,舉目望去,都是大學生們充滿渴望的眼神。我當場就虛榮心膨脹,顧盼自雄地想這都是我的讀者和粉絲啊,屁股下猶如裝了個螺旋槳,騰云駕霧地飛到了銀杏樹的樹冠。然后主持講座的老師說話了:今天這堂課呢,是我們選修課的一部分,沒簽到的同學會被嚴格扣分,下回再不來的同學基本上就拿不到學分了……我呆若木雞地想:原來他們那渴望的眼神,是希望我早點噴完下課。
我在好幾年里對微信和陌陌都很排斥,我覺得那都是勾搭約炮的器具,而且很容易遭遇仙人跳。雖然我也喜歡仙女,但不喜歡一跳一跳的仙女。后來我發(fā)現(xiàn),同樣是微信,有人可以找到他想找的陌生人,但于我而言,卻可以找到許多熟人。譬如我在微信公號上連載大學皮肉生涯,之后我筆下的不同主人公竟然逐一浮起,在網(wǎng)上跟我打招呼。這些失聯(lián)20多年的面孔,若非因為微信,或許一輩子都不會遇見了。
在找熟人這個功能上,微信類似于二戰(zhàn)時美國研發(fā)的VT引信—當時美國大批科學家經(jīng)過上萬次實驗,研發(fā)出這種可在逼近目標15米處引爆的引信,大大提高了打擊效率,這個秘密武器他們一直掖藏著,最后在太平洋海戰(zhàn)中重創(chuàng)日軍戰(zhàn)機。
不過,并非每個熟人都愿意你去找他。你有飛毛腿,他當土行孫。最近有個西安小伙子在天橋上用上百顆荔枝擺出心形向一位愛吃荔枝的姑娘求婚,姑娘嘗了一顆之后說“你太幼稚”便轉(zhuǎn)身離去。有人深刻地評論說:那姑娘跑得對,因為上一個在西安被幾顆荔枝哄騙的妹子,已經(jīng)被吊死在了馬嵬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