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な┤R格爾(1772-1829),德國學者、文學家,早期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
萊茵河最美的地段始自友善的波恩城。從這里溯流而上,經(jīng)過一天的旅程便可抵達科布倫茨旁莫塞爾河與萊茵河匯合的入口。兩岸是五彩繽紛的寬廣的田野,宛如一條巨大的峽谷夾在丘陵與山巒之間。從科布倫茨到圣·果阿和賓根,一路上河谷變得越來越窄,岸邊的巖石越來越陡峭,四周也越來越荒涼。流經(jīng)此地的萊茵河卻也最美。岸邊忙碌的生活帶給河流無限生機;河道彎彎曲曲,使河流時時給人以新鮮感。河邊山上挺立著一座座形狀各異的古堡廢墟,把這一帶裝點得古色古香。兩岸的諸般景色,使得這個地區(qū)與其說是命運偶然的造物,不如說是一幅內(nèi)部完整的畫卷,是創(chuàng)造精神精心設(shè)計制作的一件藝術(shù)品。
從這片平川再溯流而上,只見兩岸廢墟無數(shù),把萊茵河裝扮得更加輝煌。其中打頭站的是哥德斯堡。這座城堡可謂最美的城堡之一,但并不是因其高度和粗獷,而是因為從這里可以把四圍美景以及它所處的優(yōu)雅的位置盡收眼底。再往前一些,與哥德斯堡相向而立的是龍巖,它使人們不由得急切盼望得見那些建在懸崖峭壁上的古堡。
從這里逆流而上,沿途皆是這類荒涼奇異的城堡。觀賞這些古堡廢墟,其方法有二:或者只是懷著膚淺的審美感,把它們當作對于各種現(xiàn)代情感不可或缺的浪漫背景來看待,或者是把它們僅僅看成強盜窩,自中世紀禁止復仇條例頒布后便被摧毀,而且也必須被摧毀的建筑。
誠然,人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廢墟,有相當一部分、也許絕大多數(shù)過去都是這類山寨;不過人們切勿把一個事物的蛻化同這個事物本身相混捕,以致磨鈍了自己的感覺,看不到歷史留下來的最輝煌的紀念碑。我們?nèi)绻\摯地詢問歷史,我相信歷史就會告訴我們說,鄉(xiāng)村貴族與富裕的商業(yè)城市之間爆發(fā)無休止的內(nèi)戰(zhàn)之前數(shù)百年,人們還不知武力自衛(wèi)權(quán)、禁止復仇條例及諸如此類的東西為何物之前數(shù)百年,就已經(jīng)有一些這類城堡存在。
德國人喜住山上的愛好,喜歡在山上定居的興趣由來已久,簡直就可以說這種愛好乃是這個民族的秉性!只要登上高山極目遠眺,站在自由的山巔吸一口氣,便可使我們猶如置身于另外一個輕松的世界一般。這一眺、一呼吸對于我們,仿佛是一杯提神醒腦的清涼飲料。看到我們面前壯麗的河山,我們忘卻了平原的單調(diào),把新的生活勇氣吸入體內(nèi)。我們現(xiàn)在也會偶爾擇日登高,吃力地爬上山頂,去領(lǐng)略一下在山巔上生活、在自由中呼吸的人的心境如何。偶爾為之便心曠神怡,那么如果常年住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心境又必是大不一樣。因為在那里,一日當中可以時時、一年當中可以日日眺望面前千姿百態(tài)的大地,觀看云彩的漂移,春花的盛開,皎潔的月夜,當然也少不了暴雨的激烈和冬日里銀裝素裹的田野。
在我看來,只有人們稱之為蠻荒的地方才是美的,因為只有這些地方才顯露出壯美,而只有壯美的地方才會是美的,才能激起聯(lián)想,令人想到自然。如果人們長期蟄居在城市中,那么走出去看一看豐饒富庶的原野,定會在人們心中享受生活的欲望。我們越是享受不到大自然的千種風情,大自然的神韻就越是強烈地激蕩著我們的心。富饒的田野上,那一切都只會使我們體會到安逸舒服的現(xiàn)在,卻不會令我們回想起偉大的過去。而那些陡巖峭壁卻有如活的紀念碑,講述著莽莽自然的國度中年代久遠的戰(zhàn)爭,敘說著不屈的大地在勾勒自己形態(tài)時進行的可怕的斗爭。這些陡峭的巖石永遠都是美的,永遠給人以同樣的、從不屈服的印象。
森林的濤聲,山泉的吟唱,無時不使我們黯然神傷;野鳥孤寂的鳴叫道出了它們夾雜著苦痛的歡樂的不安,以及它們對自由的珍視。我們看見陡峭的巖壁之時,心頭感覺到的正是自然本身。因為只有在久遠的自然時代里,每當粗線條的記憶和歷史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之時,我們才得以窺見自然——這個包含著崇高內(nèi)蘊的概念有多深,而當我們安逸地享受自然表層的東西時,這個概念是不可能亮相的。
人類在自然的廢墟中,即建在懸崖上的城堡——這些緊隨大自然的英雄時代而出現(xiàn)的人類英雄時代的紀念碑——上留下了豪邁果敢的印記。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東西還能使人類的崇高感變得如此美好和強烈,令人向往,懾人心魄。激情之泉似乎就在我們眼前奔流,我們感到,萊茵河——這古老的父親河——猶如一條在揭示著自然隱秘的詩意的長江大河。
沿著萊茵河向上行,沿途可見許多羅馬人遺下的要塞、尖塔和城墻的遺址,令人浮想聯(lián)翩。這里一度是羅馬帝國嚴密守衛(wèi)著的疆界。然而羅馬的疆界未能保留下來,地球上最高貴的民族突破了這些邊境線,結(jié)束了羅馬人對他們的奴役,用一部建立在忠誠、自由、古老的道德風尚、榮譽和公正之上的憲法取代了羅馬人與日耳曼人之間的主奴關(guān)系,而且這部憲法的優(yōu)越性超過以往或當今任何一部備受贊譽的憲章。
最久遠的時代是何其相似:倘若歷史不是這樣書寫的話,那么人類如今會是什么樣子,一切事物將會怎樣遁入無底的深淵!當然,這樣一條隨意劃定的邊界不可能是一道銅墻鐵壁。不過我們也不能按照我們現(xiàn)在的觀點和我們擁有的條件來評判羅馬人的行為方式。在我們看來,河流本來主要是相互之間最活躍的交往和增進統(tǒng)一的媒介,把河流當作自然邊界乃是不可為的。因為人類除了語言這一個界限之外,沒有其他的自然邊界。除語言之外的自然邊界,就是崇山峻嶺,可以取而代之的,只有大片的森林。在那個年代,鑒于德意志的南方部落尚不諳舟楫之事,也缺乏攻堅戰(zhàn)的兵器,所以萊茵河還勉強充任一道防線。
離賓根不遠的呂德斯海姆周圍,河道最為狹窄,河流兩旁的巖石幾乎緊貼在一起,最是令人生畏。屹立在河流當中的那座德國尖塔,外貌極其獨特。這里緊靠著河岸,可以見到最著名的一處羅馬廢墟。從這里出發(fā),大河上下都鑲嵌著一系列德國古堡。除了貼近自然的感覺之外,這些古堡還給予我們做另一番遐想的機會。
如前所述,在巖石上建造堅固的城堡,本是德國人的習慣和愛好,而我們也可從中見出后來發(fā)展得極富藝術(shù)性的哥特式建筑藝術(shù)的一個元素。城堡在德國古已有之,德國人自古以來就修建起許多城堡,在日耳曼人的森林中就是如此。城堡的出現(xiàn),遠遠早于封閉式的城市。在我們稱之為村莊的鄉(xiāng)村別墅和農(nóng)人住屋流行之前,城市其實還是按照城堡的示范作用用城墻圈起來的。這些城堡過去是諸侯和騎士的駐地,處在散落的領(lǐng)地當中,以抵抗敵人各種各樣的侵擾,在不穩(wěn)定的和平時期成為堅固的堡壘。古代的日耳曼人沒有真正的教堂,因為他們大多是在山上點火祭神,在荒涼的湖邊或林中空地上、神圣的橡樹下供奉犧牲。英雄的遺骸被埋葬在堆壘起來的石家中,或者沉入人工湖的深底。日耳曼人的建筑藝術(shù)就是這樣,主要是始自可以滿足一般性防衛(wèi)的需求的城堡,源于城堡上可以極目四望的優(yōu)點,而不像其他民族那樣,是發(fā)端于廟宇和墳墓;其他一些好戰(zhàn)的民族常常也是這樣,把要塞建造在制高點上。不同之處只是在于,其他民族不像德意志和哥特諸部落那樣普遍地、頻繁地修建城堡于高山之巔而已。
從城堡的建造中,可以見出德國人的一個特殊愛好,這就是專門挑選最險峻的地點進行建造,把瞭望塔和圍墻建在最陡峭的巖石上,宛如老鷹筑巢似的,城堡似乎是懸掛或曰鑲嵌在懸崖之上。德國人喜歡遠眺塵世間的這些壯麗的自然景觀,這種愛好甚至已經(jīng)變成了內(nèi)心需要;德國人的這種自然感也對城堡建筑起了作用。我們懷著激動的心情去領(lǐng)略位于特拉西那地方的偉大的臺奧多利希的宮殿的風采。宮殿建在高山頂上,面前的大海一覽無遺。千百個城堡建了起來,然后又毀于一旦,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直到有一個城堡終于達到了極高的藝術(shù)水平,顯示出燦爛的華美,這就是建在高山上的巴巴羅薩的皇帝堡。無論城堡的建筑風格起初如何笨重,盡管多數(shù)城堡中留存下來的都是這種粗糙的建筑樣式,但是存在于這些德國古堡及其建造方式中、并在這種建筑藝術(shù)中臻于成熟的獨特意識,卻顯然對哥特式建筑風格的形成施加了巨大的影響。不過這個意識不是存在于哥特式建筑的局部相似性上。有些地方的教堂以及城堡上還可以見到這種建筑風格,而且大多是在建筑物頂部或其他結(jié)構(gòu)上顯現(xiàn)出來。這些建筑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建筑風格比較粗糙的教堂,所以才會出現(xiàn)這種獨特的情況。但是在這些高山宮殿的總體趨勢和內(nèi)在理念中,卻存在著一個起因,是它激發(fā)和滋養(yǎng)著那種粗獷的建筑藝術(shù)的想象力。正是這種想象力使各個時期的哥特式建筑藝術(shù)與眾不同,從臺奧多利希開始,第一批哥特式建筑一問世,這種想象力就被理解為、被視為哥特式建筑最突出的特點和顯著的標志。城堡有多重用途,既可用于戰(zhàn)爭,亦可用于和平時期,這些目的在騎士城堡中必須統(tǒng)一起來。各個城堡的地理位置和周圍環(huán)境又各不相同,尤其是各個城堡特殊的具體情況也必須分別對待。
城堡經(jīng)常建在懸崖峭壁上,而懸崖的形狀千奇百怪,更增加了城堡的建造難度。凡此種種,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城堡建筑中極大的無規(guī)律性,而這些不規(guī)則的特點又激起了對于粗獷豪放和標新立異的喜愛,使得人們有目的地去選擇這種風格,也解釋了建筑風格中這種奇妙的想象力,構(gòu)成了哥特式建筑的一個元素。另一個元素存在于古代基督教的教堂風格及其陽剛之氣中。如果把這兩個因素合起來看,就可以全部解開哥特式建筑這個奇特的藝術(shù)現(xiàn)象之謎。
德國人對自然的感情,作為孕育著一切事物的根和活的源泉,我們必須時刻銘記在胸。豐盈的大地,或曰自然,是以兩重方式體現(xiàn)在藝術(shù)中、尤其是在德國古代的畫家作品中的:即花園或荒野?;▓@,意味著春天里萬紫千紅的大地,或在深層意義上,表現(xiàn)為歡樂的新娘身上鮮花織就的嫁衣。所謂荒野,沿用這種率真的比喻來說,就是永恒的喪服上被扯碎了一半的面紗,以及寡婦悲涼的哀嘆。在這個富于藝術(shù)性的象征意義上,花園成了升華了的、變得美麗的幸福狀態(tài);而在荒野上則是真實的自然。這個感覺使我們心頭充滿了深切的痛苦,但痛苦中同時又夾雜著某種令人神往的奇妙東西。人——這天國的兒子孑然一身站立在自然的荒野上,他四處徘徊,心頭充滿一種感情,要找到他的父親的心靈。他已走上了迷途,找不到他的父親,其分離的痛苦永遠也得不到緩解,永遠也不會消除。這種感情就是繪畫藝術(shù)中自然和美景的雙重意蘊。屹立在山巔峭壁之上、矗立于自然的蠻荒之中的德國古城堡,就像戰(zhàn)爭期間用戰(zhàn)車壘成的營壘和堅固的武裝堡壘一樣;這些城堡使人們感覺到,似乎荒涼的自然與這種奇妙的建筑風格融為一體,相映成趣。而在發(fā)展到高級的建筑藝術(shù)中,野性的城堡不再被困頓于束縛之中,人們也不只是摹仿或表現(xiàn)城堡的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