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日本人喜歡記日記。昔年在日本,周圍幾乎人手一本漂亮的皮質(zhì)“手賬”,隨身攜帶,隨走隨記,圖書館、咖啡店時??梢钥吹缴酚薪槭峦旧蠒鴮懙哪信仙?,心里暗自佩服這種好習慣。如今網(wǎng)絡時代,則升格為開博寫日記,據(jù)日本電信部門統(tǒng)計,至今已有六百多萬人日記開博,閱覽則超八千萬人,這在人口不到中國十分之一的日本可謂全民性的嗜好。
日記是古老彌新的文體。七世紀開始日本全面輸入大唐文物,日記為舶來品之一,最早作為記錄宮廷起居規(guī)制隨海歸帶回。仿佛找對了風土,這一文體在扶桑一枝獨秀,千年來出落得嫣紅姹紫,連本家都驚艷。日記文學的發(fā)達成了日本文學的一大特色,也滋養(yǎng)了后世大行其道的“私小說”。
日記最大魅力在于日常性和真實性,能為解讀人性、社會和歷史提供一個獨特視角,因此被認為是正統(tǒng)的歷史和文學之外的一個寶藏。我亦多年樂讀不倦,在我購讀的日記文本中,最喜永井荷風的《斷腸亭日乘》,十幾年了,至今仍是坐臥行旅的常讀書物。
《斷腸亭日乘》從1917年9月16日起筆,荷風時年三十八,一直到八十歲辭世當日,“不輸給風不輸給雨”,一日不輟記了四十二年。巖波書店出版的三十卷本荷風全集中,青磚般厚重的日記就占了七大卷。后有摘錄版問世,從三千多頁日記中薈萃成八百頁的上、下兩卷文庫本,大利閱讀攜帶。我曾買過四回,或替換舊物或送同好,這在買書歷程中也是絕無僅有之事。
荷風生前對這部日記異常用心,外出時鉛筆打草稿,回家再用毛筆一筆不茍地謄寫在宣紙上,一年一本托書畫匠精裝,箱函珍藏。1945年3月,美軍大規(guī)模空襲東京,荷風棲身二十六年的偏奇館和萬卷藏書化為灰燼,倉皇逃命中竟舍不得幾函日記,冒死從火堆里救出,顛沛中不離左右。生前就文名鼎盛,但荷風不以為然,甘以“戲作末流”自居,唯獨對日記卻頗為自許,說能傳世的或許只有荷風日記。
《日乘》甫出即受文壇高度禮贊,被視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奇書,作家遠藤周作評道:“日本文學可以沒有《濹東綺譚》等名著而不缺憾,少了《斷腸亭日乘》則是一大損失”,盛贊它是“日本日記文學的最高峰”。
“斷腸亭”是荷風書齋名。因酷愛別名斷腸花的秋海棠而遍植庭中,又兼患有腸胃痼疾,陰雨天即引發(fā)腹痛,遂以斷腸亭主人自況。除了日記,冠名傳世的還有隨筆《斷腸亭雜稿》、詩集《斷腸亭吟草》等著作。
“日乘”即日記的別稱,語出南宋詩人陸游《老學庵筆記》:“黃魯直有日記謂家乘,至宜州猶不輟書?!睋?jù)說這是中國最早見諸記載的私人日記。荷風“文青時代”就開始寫日記,彼時沉迷漢詩漢文,對幕末學者成島柳北漢文筆體寫成的《航西日乘》傾慕不已,精心抄錄并刻意借鑒模仿。
永井荷風1879年生于東京,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名門之后,外祖父是幕末名儒鷲津毅堂,家學淵源深厚,其父久一郎是明治高官,以漢詩名重一時。但生在冠纓望族卻天生反骨,對仕途功名無動于衷,選擇的是與主流社會常識背道而馳的跌宕人生:年少即沉溺江戶曲藝文學和花柳世界,學業(yè)荒廢到學籍被除,大學也落榜。功名無望,家里私費送他出洋學實業(yè)。他去國離家,如魚得水,正好自我放養(yǎng),在狂讀法蘭西文學和體驗放蕩三昧中修煉文學才情,樂不思蜀,直到嚴父以斷其糧草挾迫才“不得已飲恨歸朝”。明治時代,渡洋留學是精英必由之路,卻都是肩負國家重托的公派生,如前輩夏目漱石、森鷗外。純粹為當文學家而自費留洋者唯荷風而已。收在文本中的《西游日記抄》是他浪跡歐美的實錄,如泣如訴,也是“我以青春賭文學”的作家養(yǎng)成特殊教科書。
隨著《美國物語》、《新歸朝者日記》等一系列開一代文學風氣之先的作品的發(fā)表,歸國未久的荷風一躍而成文壇寵兒。受到西方正統(tǒng)文化洗禮,他以“新歸朝者”的姿態(tài),看到當時的日本與其西洋社會理想相背離,從政府到民間,充滿偽善與浮躁;從城建到文化,處處是對西方文化淺薄的模仿,對舊有文物濫加破壞,憤激之余,大加冷嘲熱諷。
1910年,幸德秋水等十二名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被明治政府以陰謀行刺天皇的罪名被處極刑,給予荷風當頭棒喝,他寫道:“現(xiàn)在雖云時代變革,不過只是外觀罷了。若以合理的眼光看破其外皮,則武斷政治精神與百年前毫無所異?!睆拇诉x擇保全性命于亂世的韜光養(yǎng)晦哲學,耽于官能式享樂,木屐曳杖,游走在先哲墓地和青樓北里之間,追尋往昔流風余緒,以研究浮世繪等江戶藝術來尋求慰藉。
此日移居麻布。母親偕下女前來幫忙。麻布新筑之家外墻遍涂油漆,乍看有如辦公樓,遂命為“偏奇館”矣。
1919年,荷風賣掉永井家大宅邸,連同父親留下的家什與和漢典籍、古董字畫,另購新居。一年后的5月遷入位于東京麻布上流住宅區(qū)新居,獨門獨院的木造小洋樓,外墻涂淡藍色油漆,荷風以漢文諧音名之“偏奇館”,不無孤高奇崛的自矜。
偏奇館是荷風貫徹“獨立主義、孤立主義、藝術第一”人生價值觀的實踐基地和文學舞臺,已赫然進入日本文學史。在此間俯仰天地、呼吸晨昏超四分之一世紀,諸多名作如《雨瀟瀟》、《斷腸亭日乘》大多在這里寫成。原址在今東京港區(qū)麻布六本木一丁目,寸土寸金之地,我一度慕名前往觀瞻,惜乎影跡全無,四周見縫插針呆立著平板方正的寫字樓,唯空地上立一“偏奇館跡”石碑,算是對前來朝圣者的告慰。
卜宅麻溪七值秋,霜余老樹擁西樓,笑吾十日間中課,掃葉曝書還曬裘。
荷風自筆詩配畫《卜居偏奇館圖》,隱逸氣息十足:從時代的險惡激流中抽身隱遁棲身一隅,讀書掃葉、蒔花種草,靜觀瞬息萬變的時代喧囂,洞察世道人心之機微。舉凡天候、家事、來客、外出、交友、女性糾葛,街巷傳聞,世相風俗、讀書寫作、時局批判等一一記在日記里。
孤絕一人,無妻無子,與親類不相往來,少有朋友,刻意遠離主流社會,寧做晚風斜照里失群的“孤雁”。他推崇清人石龐將“讀書、好色、飲酒為生涯三大樂事,此外皆無足道”的人生旨趣,并貫徹獨居生涯中:
冬日暖暖照窗。終日憑幾,致啞啞子函。晚餐后偕清元秀梅(藝伎)漫步銀座。
貪眠遲至正午。往山形酒店午餐。歸宅爐邊重讀紀德《王爾德》。日暮忽見寒月皎皎。晚餐桌上,盡葡萄酒數(shù)盞。晚風寒徹,月明中醉步抵葵橋,搭乘電車訪松筵子府邸,則門生聚集,酒宴方酣。過十一時,順搭筵升荒次郎二人之轎車歸宅。
秋晴天氣好無邊。野菊、胡枝子、秋海棠及他類草花悉數(shù)競相開放。午前執(zhí)筆,午后讀書。入夜見半輪月光澄澈。搭乘東武線電車至堀切一帶散策,過玉井后歸宅。
作為私人記錄,所載諸多如家事糾紛、交誼恩怨、收支明細乃至風月履歷等個人隱秘,既是研究作家生涯的好材料,更是開啟荷風文學暗室的密碼。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比起傳記、年譜,日記還原了一個更真實更多側面的荷風。
女性是荷風生涯與文學的關鍵詞。作為現(xiàn)代日本文壇的“色道”始祖,荷風將花街柳巷和茶屋酒場視為人生與文學的修道場,出入淺草、銀座、深川為日課,所遇所感甚而沿途景致、路徑迷宮都繪圖插入日記,連廟宇、水路、酒家、游廊都標記一絲不茍,作為文學素材的來源,精確得儼然參謀本部繪制的巷戰(zhàn)圖,今日東京導游手冊還拿它當指南。
也許是隱秘寫作無所忌憚之故,近乎奢華的“女性遍歷”充斥文本的始終,某日一氣追記四十個浸染彌深的女性:藝伎、舞女、歌手、女優(yōu)、百貨員、豪門遺孀、人妻熟女等不一而足,來龍去脈乃至閨中密戲,一五一十完全是“私小說”的筆法。與谷崎潤一郎徹頭徹尾的“庶物崇拜”女性觀不同,荷風的“色道”更多帶有欣賞乃至游戲的享樂主義成分。他厭惡唯利是圖、見利忘義的男人世界,欣賞女性天真純粹,保存諸多未泯的美好天性,能喚起他對往昔時代的鄉(xiāng)愁,甚至希望死后在埋葬娼妓遺骸的閑凈寺入土是最好歸宿。但不愿為情所累,奉繆斯為終身廝守偶像。自知薄幸,與女性交游頗見紳士之風:一旦訂交即請律師做公證,一旦分手即照協(xié)定支付大筆分手費,保障對方生活無憂。
日記橫跨大正、昭和兩代四十多年間,是日本歷史上最為激蕩的“暗黑時代”,其間發(fā)生了諸多影響日本、東亞乃至世界的大事件。從關東大震災、滿洲事變、侵華戰(zhàn)爭到戰(zhàn)敗投降,荷風日記里除了留下鮮活的紀實,還有自己對時局鮮明的態(tài)度和見解,讓人看到了一個隱藏在頹廢、浪蕩外表下的偏奇館主人的另一側面:正義、理性、是非分明的文學家,一個洞悉時代的智者。
在法西斯軍國主義戰(zhàn)爭體制下,不必說狂躁沖動的所謂“大多數(shù)”民眾是如何為這場非正義戰(zhàn)爭推波助瀾的,就連作家這一代表民族良心與良知的知識精英層,竟也集體性迷走,大規(guī)模墮落:戰(zhàn)時文壇總動員,文壇絕大多數(shù)作家群起響應,自愿自覺乃至爭先恐后爭為侵略戰(zhàn)爭效力。“七·七事變”后,前有尾崎士郎、林房雄、林芙美子、佐藤春夫等著名文人直接奔赴中國戰(zhàn)線吶喊助戰(zhàn)的“筆部隊”;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有菊池寬、德富蘇峰等文化名流組織的“文學報國會”等等。
荷風可貴處在于,他雖非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反體制作家,但他始終保持操守,拒絕同流合污,并以明確的方式抵制極權的蘿卜大棒:戰(zhàn)時他中斷了小說創(chuàng)作,甚至一度“焚筆斷文”。
日本軍國主義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盡管打著“膺懲暴支”、“從鬼畜英美魔爪解放大東亞”的圣戰(zhàn)旗號,但荷風還是一語道破了所謂“圣戰(zhàn)”就是侵略戰(zhàn)爭,是“長期苦于戰(zhàn)爭后突然巧立名目才將其稱為圣戰(zhàn)”。冷眼靜觀戰(zhàn)時日本社會各色人等被圣戰(zhàn)神話煽動起來的狂醉丑態(tài),他恨恨寫到:
看到這種丑態(tài),我就不高興這個民族向海外發(fā)展。
今秋國民征兵令以來,軍人專制政治的流毒已經(jīng)波及社會各方面。(中略)不論勝敗,唯愿早日結束戰(zhàn)爭。然竊而思之,待到戰(zhàn)爭勝負見分曉,如我日本獲勝,則橫征暴斂之政治尤甚今日也。今日之軍國所為,大類秦始皇統(tǒng)治……日本不亡才怪。
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荷風就預言了窮兵黷武軍國日本必敗的結局,甚至祈愿被擊敗以獲重生:“美國啊,給這個迅速崛起、變得兇暴的民族一個棄惡從善的機會吧?!?/p>
中途島戰(zhàn)役后,日軍節(jié)節(jié)敗退,美軍開始大規(guī)模轟炸日本本土,東京幾成齏粉,六十八歲高齡的荷風居無定所,和廣大災民一起顛沛流離受盡磨難。他在《罹災日錄》中描摹逃難歷程,也對當下遭遇深刻反思,為民族命運尋找癥結:所謂“國難”實為人禍,是人的瘋狂行為所招致,是“先為施害者再成受害者”的自作自受,也是“天罰”的結果,他這樣寫道:“但觀近年世間普遍存在驕奢傲慢貪欲無厭之風氣,此次災禍實是天罰的結果。不亦悲夫!民失其家,國帑耗空,矯飾外觀,不為百年計,致國家末路如斯。所謂自作自受,覿面天罰是也”。
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宣告戰(zhàn)敗投降,舉國如喪考妣。剛從岡山谷崎潤一郎家出游歸來的荷風聽到這一消息卻是欣喜若狂:“當晚托染布店老媼購來雞肉紅酒,大張停戰(zhàn)祝宴,皆醉而不寐矣。”
作為一部日記文學杰作,《斷腸亭日乘》最吸引我的還是作為文學意義上的審美價值。荷風文章之妙,在于打通和、漢、洋的審美邊界,獨創(chuàng)一種融東、西為一爐,從古韻覓新聲的美文格局。文學評論家小林秀雄稱“永井荷風是現(xiàn)代日本最優(yōu)秀的文章家”,“他的教養(yǎng)、趣味和才情得到渾然一體的表現(xiàn)”。
知堂論荷風文章,謂隨筆勝小說,其最出色的小說也是隨筆氣息濃郁的篇章居多云云,實是高明之見。由我個人閱讀體驗觀之,論文章品味則日記似又在隨筆之上。日記這一收放自如、個性鮮明的文體,在他筆下更是隨心所欲得到爐火純青的發(fā)揮。日記起始于盛年寫作更趨成熟,尤其有別于心存問世、意在流布的創(chuàng)作,私密書寫的特殊性令其日記有一種天然率性之美,而少有刻意為文的痕跡,這也是知堂所向往的“真實而具天然之美”的文章境界吧。試譯兩日常片段:
此日陰寒。九時頃方醒,床上啜飲熱朱古力,食山月形面包,續(xù)昨夜讀《疑雨集》。歸國十余年,每以面包咖啡代早餐?;叵肴q出售家宅,暫居旅館沒有咖啡,著人從銀座三浦屋送來法國朱古力褥中啜飲,那種風味令我回想起旅法時的光景(中略)。讀書至午后,櫻木(高級料亭)二女澡堂歸來過門外時,招呼忙乎啥呀揚長而去。日暮大雨如注,南風勁吹,麻布森下醫(yī)師來宅針灸。入夜悶熱。八時頃往櫻木晚酌。藝伎多有疲色,瞌睡連連,八重福(藝伎)抵膝而眠。鄰樓彈奏新春曲音頻頻入耳,似為梅吉小調(diào)。今夜愁思難禁,低唱王次回“排愁剩有聽歌處,到得聽歌又淚零”詩。三更歸宅,風雨已過,星斗森然。
正午送阿富(藝伎)歸。自虎門往三菱銀行。二時頃一人回宅。清掃書齋后入浴,忽見天色暮然。老媼送來晚餐。飯后燈下刪訂舊稿。此日寒氣凜冽,自來水管凍塞直至午后,四鄰寂然無聲,夜色沉沉似舊年。爐上水沸之聲有如雨音,燈火瑩然,明亮甚于平日。花瓶里前日所購薔薇全開,熏香滿書齋。擱筆飲咖啡,無意瞥見室內(nèi)一隅書匣里往日戲墨的王次回七律《獨居》詩,中有“花影一瓶香一榻,不妨清絕是孤眠”之句。余今夜孤坐之情懷悉如詩句所道……
平凡瑣屑的日常生活在筆下?lián)u曳生姿,一行一止,一食一飲,風日聲色,輕描淡寫中具見情懷境界,細節(jié)歷歷如浮世繪游女衣袖的褶皺,涉筆間流淌著淡淡感傷的“漢詩文脈”,令人想起明清末世的小品文,國人讀來亦無“違和”之感。但那種色彩與音響,卻是《巴黎的憂郁》、《惡之花》等十九世紀法國唯美詩、頹廢詩風的余韻。如此文脈,求諸同樣深受漢詩文浸染的明治大正期作家漱石、鷗外似不多見,荷風之后遂成絕響,蓋因后世中未有漢文學功底深厚如斯者,誠如吉川幸次郎所言:“夏目漱石之后,文士中荷風堪稱第一?!?/p>
江戶時代,以儒學為中心的漢詩文教養(yǎng)是上流階層必修課,明治維新后崇尚漢文余緒尤存。荷風自幼深受漢學家風熏染,并一度入漢詩人巖川裳溪門下學詩,醉心晚明詩人王次回,終身耽讀涵詠,日記里頻頻引用,足見感懷之深。漢文學對荷風文學的影響是東、西方文學交流領域一個有趣的話題:作為現(xiàn)代日本作家,荷風理解、容受作為異質(zhì)文明的西洋文學,憑借的卻是自幼習得的漢學素養(yǎng)。他從中國明、清近世文學的某一特質(zhì)中領悟了東洋傳統(tǒng)與西洋文學的相通之處,將江戶傳統(tǒng)藝術與法國唯美主義文學精神融會貫通,形成自己的文學血肉。對漢詩的啟蒙點化之功,有創(chuàng)作談《初硯》為證:“我不諳漢詩,漫讀欣賞而已。時下我邦文壇崇尚西洋文藝,言及中國詩歌藝術,以為不過充斥清寂枯淡的情趣或?qū)缐牙诼錃飧诺男苟?,缺乏揭示人性的秘密和弱點。此論初聞頗覺在理,然一度翻讀王次回《疑雨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詩集四卷中幾乎全是癡情、悔恨、追憶、憔悴、憂傷的文字。《疑雨集》中那端麗的形式、幽婉的詞句、病態(tài)的感情常令我想起波特萊爾的詩。中國的詩集中我不知還有像《疑雨集》那樣著重描摹感覺、感官的作品。比之波特萊爾,那橫溢在《惡之花》中倦怠纖弱的美感,無非《疑雨集》的直接翻版移植爾。”
荷風辭世過半世紀,墓木已拱,但《斷腸亭日乘》還在廣泛被閱讀,至今仍是書店暢銷書。他是屬于那種“有的人死了但還活著”的經(jīng)典作家,其生活方式、人生態(tài)度和文章魅力似都有超時代的存在,生前身后不曾寂寞過。前年以百歲高齡仙逝的名導新藤兼人也是荷風粉絲,寫有《讀〈斷腸亭日乘〉》一書,精辟得連荷風研究專家都佩服,還將日記搬上銀幕,執(zhí)導新版《濹東綺譚》即是“向荷風日記脫帽之作”:以日記文本為骨架,將荷風幾個毫不相關的中短篇故事熔接在一起,演繹一個孤高另類的荷風實像,被贊譽為荷風文學影視化的杰作。
上了年紀,閱盡人生諸行無常,也許更能領會荷風日記的妙處吧。小說家三浦朱門說荷風是心志衰頹時的最佳讀物。遠藤周作也坦言:“臥病時節(jié)讀荷風日記最有味?!贝苏摬惶摚M入高齡化社會,原屬文學研究領域的荷風日記,如今竟也成為日本老年群體的熱門讀物和話題,連同《永井荷風的活法》(松本哉著)、《永井荷風的生活革命》(持田敘子著)這類文本也跟著熱銷,賣點在于從老齡社會的視點來探討荷風人生模式的意義:從荷風日記學習人生智慧,度過自足自在、豐裕充實的老年,荷風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生達人,愛讀書、愛寫作、愛散步、愛美人,有恒產(chǎn),善理財,風花雪月,悠游自足,文章不朽,人生至此精彩何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