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
武則天時期,婁師德奉使巡視陜西,進餐時,當?shù)氐膹N師進了盤肉。
婁師德大表詫異:“咦!不是皇帝下令禁止殺生嗎?怎么會有這個!”
廚子回復(fù):“是豺狼咬殺了羊?!?/p>
師德聽聞此言,點贊曰:“大解事豺!”違背法令之重擔心中一放,熱騰騰的羊肉吃將起來……
一會兒,又上了盤生魚片,再追問怎么會有魚,老實的廚子依舊回復(fù)說是豺狼咬死的—嗨!這智商連享用的人都為他著急,婁師德遂大聲呵斥:“智短漢!怎么不說是水獺?!”廚師連忙改口:“是水獺,是水獺!”
這位婁師德,在武則天時期曾官至宰相,其人以謹慎和隱忍著稱于史。根據(jù)《新唐書》本傳,成語“唾面自干”之典故即源自此人。上揭贊嘆中的“大解事”,意思就是善解人意。另外,在唐人口語中,“漢”字通常含有鄙視意味,“智短漢”約略相當于今人所說的“蠢貨”。能令這樣一位御史大人,在羊肉和生魚片面前態(tài)度如此鮮明生動,可見其時出巡飲食之寡淡。唐代筆記中有“則天禁屠殺頗切,吏人弊于蔬菜”的記載,說的就是當朝天子因信佛,導(dǎo)致官場上飯局檔次大為降低。
根據(jù)史書記載,唐代的“斷屠釣”多于忌日、節(jié)日等時間實行,屆時,禁止葷腥殺生,以為逝者祈福,為生者求護佑。而篤信佛教的武則天曾多次下令實施,最長的一次是從圣歷元年(六九八年)五月到圣歷三年(七年)十二月,前后歷時兩年之久。對此,有官員崔融頗不以為然,他專為此事上了《斷屠議》,言辭懇切地指出:天之常道與自然之理不可違背,如果一切不許,“惟長奸欺, 外有斷屠之名, 內(nèi)誠鼓刀者眾”。聽聞此言,武皇帝這才作罷。在崔融筆下,口腹之欲著實難禁,“江南諸州以魚為命, 河西諸國以肉為齋”,若是為了追求佛法的普照,而強令舉國上下從此斷了葷腥,恐怕一時也難以實現(xiàn),所以才會有借豺狼之名開肉食之禁的故事。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自古而然。面對嚴苛的法律與難舍的物欲人情,除了妙解人事的豺獺,更多的是熟諳官員心理的侍從下屬,他們游走于官員內(nèi)心的道德與眼前的美食之間,殫精竭慮地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
再回到唐代,在武則天時期的嚴苛環(huán)境下,去責備御史大夫們千方百計吃上一頓肉,似乎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不過,正所謂食色性也,在錦衣玉食的裝點中,彬彬有禮的舉止或許不足為奇,而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為滿足口腹舌尖之欲,外表的吃相大概與內(nèi)在的本性也就相距不遠了。唐代筆記《御史臺記》記錄的是唐初至開元年間的御史臺事。其時,“衛(wèi)司無帟幕,供膳乏鮮肥,形容消瘦盡,空往復(fù)空歸”,狀摹的就是外出巡視的御史官員久絕滋味的情形。其中有條資料說,御史們一到驛站,有人偷取里面的臘肉置于飯食,假裝呵斥侍者,待到四下無人,才心無旁騖地獨自細嚼慢咽,品嘗起久違的臘肉來。此種情形大概已成慣例,以至于某次御史留下的臘肉不多,連侍從都忍不住徑直告訴他說,這驛站里面臘肉有不少,只管留下好了!還有善于琢磨的廚師將肉煮爛,肉汁和作羹,御史也心有靈犀地假裝不知情,只管享用其鮮美的味道;若是羹中碰巧有肉現(xiàn)身,御史還要做出責怪的樣子來,碰上新來的廚師不懂規(guī)矩,應(yīng)答不周,就只會老實說:“過濾的時候漏了這塊肉?!贝朔N百般掩飾自己的貪欲,不惜將責任諉于他人的情形,是作者在神龍年間山東萊州的驛站里親眼見到,想來所言不虛。
曾任御史中丞的魏元忠對同僚說過,自己外巡至驛站,“干肉、雞子并食之,未虧于憲司之重”。雖然他想要將吃食與為官做宰撇分清楚,但在歷史書寫中,這些官員之吃肉與否,以及如何吃上肉,絕對不僅僅是一個果腹的問題。與飲食有關(guān)的唐人逸事,總被有意無意地與人物品德聯(lián)系起來,成為官場內(nèi)外茶余飯后的談資,更何況是身肩重任的御史臺官員?
抉隱發(fā)微,鞭惡揚善,在古人那里,整頓吏治,是中央監(jiān)察機構(gòu)的職責—唐代的御史臺,即是如此性質(zhì)的設(shè)置。它沿襲秦漢以來的制度,又分設(shè)了臺院、殿院和察院,形成三院分立、彼此牽制、互相配合的中央監(jiān)察系統(tǒng)。據(jù)成書于開元年間的《唐六典》記載,其中御史大夫權(quán)職最高,“掌邦國刑憲、典章之政令,以肅正朝列”,其下則有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監(jiān)察御史三種官職,分別負責臺院、殿院和察院。具體而言,朝中禮儀的肅整,國家法令的執(zhí)行,大小官員的風(fēng)紀,邊疆戰(zhàn)功的行賞,地方官員的選補,乃至屯田鑄錢,審功糾過,諸多事項都在御史臺的職權(quán)范圍之內(nèi)。
而在這個權(quán)重如許的要害部門,與唐代中央政權(quán)諸部省一樣,官員們除了所需要承擔的職責以外,也依官階高下,享受各級大小不等的待遇。就飲食而言,武則天之后,景云二年(七一一年)就有敕說:“每日常參官職事五品以上及員外郎,供一百盤、羊三口。余賜中書門下供奉官及監(jiān)察御史、太常博士?!逼渌賳T也有相應(yīng)的食物待遇,冬天供湯餅,夏月有冷淘(即過水涼面),另外還有桃、梨等水果等。及至唐玄宗時期,官員的飲食待遇則規(guī)定得更為細致,據(jù)《唐六典》記載,凡是親王以下的官員都享有各自的常食料。所謂常食料,指的是官員在朝參日由朝廷提供的食物。如三品以上官員的標準配置是:常食料九盤,每日有細米二升二合,粳米八合,面二升四合,酒一升半,羊肉四分,醬四合,醋四合,瓜三顆,以及鹽、豉、蔥、姜、葵、韭之類各有差。監(jiān)察御史是正八品官,常食料為五盤,也有米面調(diào)味種種。他們除了分量不小的常食料,還有早餐、午時粥等等。正如韓愈詩中所形容:“殿前群公賜食罷,驊騮蹋路驕且閑。”這些大小官員們在享用過天子的賜食以后,輕騎閑步,回味無窮,好一派志得意滿的態(tài)度。遇到節(jié)日,諸王之下的大小官員還另配有節(jié)日食料,比如說寒食的麥粥、正月七日和三月三日的煎餅、正月十五日和晦日的膏糜、五月五日的粽(米壹)、七月七日的斫餅、九月九日的麻葛糕、十月一日的黍臛……如此種種,均見于唐代的典章制度,可知官員所享受的飲食待遇之優(yōu)渥,也體現(xiàn)了“古之上賢,必有祿秩之給,有烹飪之養(yǎng),所以優(yōu)之也”的含義。這些道道美食,是供奉在臣子們案幾上的湯湯皇恩。
不過實際上,官員們的飲食情形何如,在唐人筆記中倒有一些生動的描寫,可以側(cè)面推敲。韓琬所撰《御史臺記》里就有這么一條,文字不多,而內(nèi)涵極為豐富:一個明經(jīng)科出身的監(jiān)察御史,本來就不擅長吟風(fēng)弄月,而因為身居要津,難免被人阿諛,以至于飄飄然自以為是,每篇文章都請人書寫,而每每因此以月俸折算光臺錢,成為名副其實的月光一族。幸而心思細密的妻子旁觀者清,察覺有異后,為他指點迷津:“文章是別人的好!你原本是經(jīng)生,自以為得意的文字壓根兒就沒在外面流傳,這不過是同僚們攛掇,想法子讓你出錢改善伙食罷了,何苦受人玩弄?”看來,知己知彼,老婆還是自己的好—從此監(jiān)察御史雖然依舊吟詠不輟,卻不再充當冤大頭、出光臺錢了。那些頗有居心的同事們發(fā)覺斷了財路,聽他如是回答,也只好束手,意識到他家有賢妻,不能再玩弄下去。
除了文中提到的“光臺錢”,晚唐五代的史籍中還有“光署錢”、“光院錢”、“光學(xué)錢”等等名目,這些都指的是御史臺、翰林學(xué)士院、國子監(jiān)等中央各部門所征收的某類錢款,原本為官員升遷后宴請同僚的飲食費用, 至五代時成為中央諸司的一項常規(guī)收入,性質(zhì)大約可視為單位的自籌資金。從《御史臺記》這條資料,可以想見御史臺里的伙食水準,因此御史大夫們動起了同事月薪的腦筋,來湊取光臺錢。本來光臺宴飲,“筵席肅莊,籩豆靜嘉,燔炮烹飪,益以酒醴”,可以“獲僚友之樂”,而如今看來,在杯盤交錯之間,更多的是官員們彼此的心計往復(fù)。
而更有甚者,則在歡洽宴飲之后,給同僚狠狠捅上一刀,博取自己官階晉升的腳踏。《資治通鑒》中有這樣一則記載:
(長壽元年)五月,丙寅,禁天下屠殺及捕魚蝦。……右拾遺張德,生男三日,私殺羊會同僚,補闕杜肅懷一餤,上表告之。明日,太后對仗,謂德曰:“聞卿生男,甚喜。”德拜謝。太后曰:“何從得肉?”德叩頭服罪。太后曰:“朕禁屠宰,吉兇不預(yù)。然卿自今招客,亦須擇人。”出肅表示之。肅大慚,舉朝欲唾其面。
武則天長壽元年禁屠的時候,拾遺張德家為給新生兒辦洗三宴,不惜私下宰羊,宴請同僚。補闕杜肅就在這喜慶熱鬧的友朋佳宴上,心懷鬼胎,將席上的一只餡餅(大概是羊肉餡的吧)藏入衣內(nèi),拿去作為證據(jù),給武皇帝上了一表,告發(fā)張德違令。第二天上朝的時候,武則天先是祝賀張德得子,繼而一問:“宴會上的肉從哪兒來的?。俊眹樀檬斑z叩頭認罪。沒想到,女皇寬慰他:“我下令禁止屠宰,但吉兇大禮并不涉及。倒是你,從今而后,請客還須擇人哪!”隨手拿出杜肅的告發(fā)表給張德看。朝廷之上,杜肅慚愧莫及,而滿朝文武,面對這樣的小人,個個恨不得唾他一臉。這種維護朝廷法令綱紀的理由,貌似正當、堂皇,卻背離了人情的友善,難怪連武則天也無法忍受。餡餅被咬下去的每一口,原本品嘗的是同僚間親密分享的人生喜悅,竟成為無恥小子告密揭發(fā)的憑據(jù),散發(fā)出人心黑暗的隔夜惡臭,餡餅何辜?
在唐人的種種敘述里,食物與品德的關(guān)聯(lián)如影隨形。餅,不僅僅是人心險惡的見證,也是諸多美德的象征。有一類關(guān)于餅的傳說,見諸多處唐代筆記,情節(jié)極為相似,而與之相關(guān)的人物卻從唐太宗到唐肅宗以及唐德宗,跨越了上百年:
太宗使宇文士及割肉,以餅拭手,帝屢目焉,士及佯為不悟,更徐拭而便啖之。(《隋唐嘉話》)
肅宗為太子,嘗侍膳。尚食置熟俎,有羊臂臑,上顧太子,使太子割。肅宗既割,余污漫刃,以餅潔之,上熟視,不懌;肅宗徐舉餅啖之,上大悅,謂太子曰:“福當如是愛惜。”(《唐語林》)
德宗幸東宮,太子親割羊脾,水澤手,因以餅潔之。太子覺上色動,乃徐卷而食。(《酉陽雜俎》)
在這一脈相承的吃餅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被餅?zāi)ㄈ?、一起吞下的,不僅僅是肉末余渣等等食物的“污穢”,還有天子對于臣僚、繼任者德行人品所投去的懷疑的目光?;蛟S毋須一味考證三則故事出處的真?zhèn)渭捌鋾r間上的疊次順序,這些唐代筆記的作者所形容揣摩的宮禁秘事,不約而同想要傳遞出的要旨—正如唐明皇對太子所言:“福當如是愛惜。”珍惜食物,就是珍惜福分,具有清儉的美德,或撫育萬邦的資格。
這也讓人聯(lián)想起唐英公李勣的逸事。李勣歷事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三朝,出將入相,曾被列入“凌煙閣二十四功臣”。據(jù)說他做宰相的時候,有家鄉(xiāng)人來訪,于是李勣設(shè)食款待?;蛟S餅的邊緣有些焦煳,客人順手把它撕去,讓英公看到了,大發(fā)議論說:“君大少年,此餅犁地兩遍熟,概下種鋤塒收刈打飏訖,硙羅作面,然后為餅,少年裂卻緣,是何道?此處猶可,若對至尊前,公作如此事,參差斫卻你頭!”從犁地、下種、收割、揚場到磨面做餅,眼前焦餅來之不易的一席話讓客人大為慚愧,而若以如此行徑面對至尊,將會招來殺身之禍的假想,也與前揭筆記中所描繪的歷任天子形象相吻合?!冻皟L載》的作者張鷟在唐英公的這條記載后,又講了一個類似的以餅待客故事。他說:北朝的時候,華州刺史王羆家中有客人將餅的邊緣撕去,王羆曰:“此餅好不容易才能得以入口。您現(xiàn)在撕餅,看來還不餓,那就將餅撤下吧?!笨腿舜蟪砸惑@。當然,王羆令人吃驚的事例不止于此,某次看到人家切瓜時瓜皮切得很厚扔到地上,王羆心疼皮上所帶的瓜瓤,就地拾起吃將起來,讓人極為驚訝。對此,張鷟感慨:“今輕薄少年裂餅緣,割瓜侵瓤,以為達官兒郎,通人之所不為也?!?/p>
在唐人的飲食中,從長安到敦煌,餅無遠弗屆。對這些唐代筆記故事所勾勒出的人物形象而言,它絕不僅僅是一道食物。育德育民的天子、勞苦功高的賢臣,他們吃下去的是餅,考驗得到的卻是胸懷天下的德行,以及對他人辛苦勞作的滿腹感激。但在玩弄謀術(shù)的人看來,餅食,也可以是成就他們美德令名的最佳道具?!冻皟L載》里說東海有個郭純,喪母之后,每每他悲慟一哭,則群鳥大集,仿佛被孝子的誠心所感動。經(jīng)地方上考察確有此景,于是旌表門閭,表彰孝親。而實情卻原來是郭純每次哭母,就將餅食撒在地上,引誘群鳥爭相來食。其后數(shù)次如此,鳥兒一聽到他的哭聲便以為是吃食信號,紛紛飛來,并非主人公哭母感天動地。在這樣一出苦心編排的孝子戲里,郭純?nèi)鱿嘛炇?,不僅僅誘惑了趨從本能的鳥兒,也俘獲了人們對于道德的美好想象……
在這些眾聲喧嘩、五味雜陳的歷史記載中,道德與食物總是那樣交錯映射,讓我們看到人性的多重面目;而種種情節(jié)相似的戲碼,又讓人訝異于歷史故事的反復(fù)演出。這是食物的源遠流長,還是道德的能量守衡?
在得到與失去之間,在道德與飲食之間,回味竟是如此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