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振東
詩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學形式之一。有人類生存的地方,就有詩的吟唱。我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古代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眾多詩詞曲賦,均可視為廣義的詩歌。從某種程度上說,詩歌是人自身對于美好生活進行永恒憧憬和追求的生存方式,是人類情動于中時的最好宣泄載體。只要人類有感情、有憧憬,就會有詩歌。可以說,情是詩的根,也是其要表現(xiàn)的最基本、最主要的內(nèi)核。早于漢初,《毛詩大序》便提出“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觀點,西晉陸機的《文賦》更明確主張“詩緣情而綺靡”,唐代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也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直至晚清,著名學者劉熙載在《藝概》依然有類似的認識,他說:“詞家先要辨得情字,《詩序》言‘發(fā)乎情’,《文賦》言‘詩緣情’,所貴于情者,為得其正也。”可見,我國古代始終將“情”作為影響詩歌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最重要因素。
詩因情生,亦以情動人。美國當代桂冠詩人唐納德·霍爾(Donald Hall)把詩歌定義為:“一個人的心靈向另一個人的心靈的傾訴。”我國明初文學家宋濂也曾指出:“蓋詩緣性情,優(yōu)柔諷詠,而入人也最深?!痹娙苏褪菓{借著感情的火焰而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靈感與激情,并借之點燃讀者的情感,使兩者產(chǎn)生緊密地碰撞、交融和共鳴。因而,一首好詩,首先是能夠走進你的內(nèi)心,并能與你產(chǎn)生情感共鳴的作品??梢哉f,作品對讀者所產(chǎn)生的情感碰撞、交融和共鳴的程度越大,審美價值越高。
什么樣的情能夠激發(fā)詩人并感染讀者呢?西晉陸機的《文賦》概括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币簿褪钦f,他以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時光流逝、外物變化所引起的一切情感反應,都是屬于詩的。對此問題,齊梁時期的鐘嶸在《詩品序》中表述得更為具體,他說:“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蚬菣M朔野,或魂逐飛蓬?;蜇摳晖馐瑲庑圻?。塞客衣單,孀閨淚盡?;蚴坑薪馀宄龀蝗ネ?。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其語中已涉愛情、友情、愛國、思鄉(xiāng)、悼亡、惜時、傷春、悲秋等多種情感,這些正構成了我國古典詩詞所抒發(fā)或表現(xiàn)的主要情感內(nèi)容。
情感的自然真實,是優(yōu)秀詩歌作品對讀者產(chǎn)生情感作用的基礎,也是我國古典優(yōu)秀詩詞作品的首要特征。如唐人孟郊的《游子吟》一詩寫道:“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詩內(nèi)無任何華麗的詞藻與雕飾,僅從生活的細微之處入筆,由“手中線”、“身上衣”,寫出母愛的細膩、殷切與溫暖,一切都在緘默和無言之中,雖無淚水和嘶嚎,卻扣人心弦,催人淚下。敘及夫妻間自然真摯的情感,唐代女詩人陳玉蘭的《寄夫》一詩說:“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詩內(nèi)寫西風吹妾,卻吹起了她作為妻子的憂傷和思念;她由自己的寒冷,不禁被勾起對戍守邊關丈夫的問候,抒情主人公的情感如泉水般汩汩涌出,又如溪水般自由淌動、隨物賦形,顯得本色純真而富于生活氣息。孟浩然的《過故人莊》是唐詩中描寫友情的上乘之作,詩人由故人的“具”、“邀”,寫到與友人的“把酒”互話,再到分手、再邀,把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宴飲,寫得素樸入微,生動如畫。明末思想家李贄曾大力倡導童心說,他提出“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以為如果童心常存,則“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chuàng)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這樣的提法,對“真”雖有強調過高之嫌,但頗能見其在文學作品,包括在詩歌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情感總是內(nèi)在而抽象的,要想感染讀者,必須要將情感充分地具象化。比如,寫送別之情,李白《贈汪倫》一詩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詩中把深逾千尺的桃花潭水比為相送之情,雖不言情之深而深情畢現(xiàn)。另如寫“愁”,南唐李煜的《虞美人》詞寫:“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宋代詞人秦觀的《千秋歲》詞寫:“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賀鑄的《青玉案》詞又寫:“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南北宋之交的詞人李清照《武陵春》詞還有“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之句。以上幾例,把“愁”分別比成江、海、草、飛絮、雨等,使抽象潛在的情感變?yōu)榭梢愿兄头Q量的具體物,十分易于觸動讀者。
“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备腥酥辽畹那檎Z,除去“情真”,還需“意切”,即需委曲深沉,一唱三嘆。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常采用將部分詞句反復詠唱的復沓修辭方式,如:“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保ā遁筝纭罚┢渲械淖詈髢删洌诰涫胶陀迷~上就十分接近,構成了復沓修辭,把抒情主人公切盼而迷茫的情感不斷引至深入。漢樂府民歌《上邪》描寫相戀者永世不分的感情說:“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比娡ㄟ^將自然界一連串不可能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疊加,把欲表達的情感無遮擋地傾瀉出來,令人蕩氣回腸。著名詞人李清照是寫情的圣手,尤其以善寫愁情著稱。她的《一剪梅》詞寫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痹~內(nèi)既有愁情的具象化敘寫,也有一層更深一層的情感傾訴,不禁引人心傷。又如,她和著血淚寫下的《聲聲慢》,更是抒情寫愁的千古絕唱,全詞先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而起,連用七組疊詞,反復吟詠,低迷徘徊,婉轉凄楚;后又以一連串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來寫她枯寂無聊、尋覓無著的凄苦心情;最后又寫:“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其既是一句充滿困頓的反問,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甚至帶有深深絕望的沉重嘆息。數(shù)百年來,每讀至此,很少有誰不為其情所打動。
總之,因有情的貫注,才使詩歌具有了生命和多樣的美;也因為詩歌可以表現(xiàn)不同個體的真情和深情,且與人的生命本身相貫通,才使詩人和讀者對詩歌產(chǎn)生癡愛與迷狂;也正因為此,詩歌才能為人提供多樣的審美空間,為不同個體創(chuàng)造出可以自由棲居的精神勝境。
(作者單位:廊坊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