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
重陽佳節(jié),江南的秋卻遲遲未到,入目仍是一片蔥郁。齊山之巔,他與張承吉對坐在翠微亭中,共賞這如畫盛景。山風(fēng)獵獵,吹得他袍角翻飛。他拍開酒壇上的封泥,醇厚的香氣便豐盈了他的嗅覺。不消品嘗,便知是陳年花雕。
“好酒!承吉,這世上只有你知我若此!”
承吉疏朗的笑聲響徹山巔,他接過酒壇斟上兩碗,“何須多言,牧之,我知你好酒,今日我們不醉不歸!”
見承吉眨眼間一碗酒就見了底,他心底的豪情也被激起,端起酒碗便灌入口中。
滾滾江水環(huán)繞著層巒疊嶂蜿蜒而下,映著滿山碧色,依稀可見大雁往來,它們還要飛到更遠的南方。記不清有多久沒有這般暢快了,記憶里的笑聲,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
酒越喝越慢,從飲變成了酌,他漸漸放下了酒杯。不知何時,承吉挪到了欄桿旁。看著承吉負手而立的背影,他竟品出了幾分蕭索的味道。承吉人品才學(xué)自不消說,可是秉性狷介高潔,不為權(quán)貴所喜,被排擠出京城。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奈何這條路卻總是走得艱難。
承吉自是不需要安慰,其實,他們是同一類人。
正如他外放這些年,卻仍看不破遭逢際遇般,所以他貪戀杯中之物,盼著以此澆滅心里茍延殘喘的火焰,可每次酒壇空了,卻填不滿他心中的坑洞。他渴望醉一場,卻清醒了這么多年。這一生何其悲催。
童年的記憶自是安穩(wěn)靜好,杜家詩禮傳家,藏書無數(shù),他聞著墨香長大。祖父位極人臣,卻溫厚慈愛。在他年幼且零碎的記憶里,祖父在家時,常把他抱上膝頭,親口授他詩書。他也曾目睹祖父在案頭凝眉不語,面前散落的是他看不懂的奏章折子,喃喃自語:“我大唐……”余下的話便成了一聲嘆息。
成年后,他終于懂得祖父未說完的話是什么,也立誓要完成祖父未竟的事業(yè)。
祖父與父親先后離去,杜家日漸衰落,但他自是不會令杜氏門楣蒙羞。博通經(jīng)史,文采風(fēng)流,23歲寫下《阿房宮賦》,他聲名鵲起,后被舉薦,從此步入朝堂。
但他并不滿足于錦繡文章,心里裝著萬里江山、蒼生疾苦,他熟讀兵書,渴望看到昔日的盛唐榮耀歸來。
他自有一股讀書人的氣節(jié),所以在朝廷總難立足,備受排擠,才華也無人賞識。
邊事不斷,內(nèi)亂迭起,朝廷上下烏煙瘴氣,在世間屹立了幾百年的恢宏盛唐,到如今滿目瘡痍,讓人何其痛心。他空有一腔報國之志,卻不能力挽狂瀾。
每到這時他總會想起祖父,幸而祖父不曾目睹這一切,祖父一生為國,他如何能承受今日之痛。
后來,他便愛上了酒。
遷官外放十幾年,走了許多州縣,遇到數(shù)不清的人。每到一處,他最喜歡去的便是酒肆,與陌路人痛飲一場,聽他們講各自的遭逢際遇,或歡笑,或流淚,都不是為自己。
他再不去關(guān)心今天哪里又起了戰(zhàn)事,朝廷又推行了什么章程,若能與過去做個訣別,他定不留戀昨日繁華。他蟄居在江南一隅,縱情聲色,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他只想真真正正大笑一場。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他只想做風(fēng)花雪月的夢,一晌貪歡。他用十年時間試圖編織一個人間美夢,為青樓佳人,為紅顏知己,為春滿人間,可流水落花匆匆去,他拋卻了滿腹經(jīng)綸,傾注了一腔醉意,到頭來只換回?zé)o邊的悔恨與不甘。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荒廢了這些年,卻不得不承認他想要的不是人間歡愉,不是醉里乾坤,他只想看到兵戈消弭四海升平。
清醒著的人最痛,他倚著欄桿,看夕陽西斜,耳邊呼嘯的風(fēng)便多了幾分刺骨的凌厲。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酒意昏沉,卻不能與周公對弈一場。
他突然想起一件舊事,那年他游歷到湖州,也是在這樣一個黃昏,但見江上船只往來如梭,遠處有一艘船緩緩駛向岸邊,船頭立著一位女子,一管竹笛橫在唇邊,吹一曲《陽關(guān)三疊》。
他看不清那女子面目,卻被這笛聲擊中心房。
“十年為期,十年后我必來娶你?!?/p>
那時他以為十年很短,他堅信十年后必能錦衣華服,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她。
他終是高估了自己,外任多年,等到他重回湖州時,已是十四載之后了。他匆匆趕去,卻只看到斷壁殘垣。當(dāng)年的垂髫少女早已打散了滿頭青絲梳就婦人高髻,眉目生動如昔,卻再也不會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問他,公子也會吹笛子嗎?她再也不會用那無憂無慮的笛音奏一曲低回幽咽的《陽關(guān)三疊》。
十載歲月,沉浮榮辱在他心底掀起滔天巨浪,他品咂良久,卻只低低道了聲“珍重”。
物是人非,怪只怪他輕許了諾言。
“承吉,十年后,你我還能不能在此痛飲三杯?”他突然開口。
“我從不設(shè)想無把握之事。”承吉過了很久才答。
他的心中豁然開朗,今日的事都不能由得自身,更遑論十年之后。這些年,他太執(zhí)著了??床婚_,忘不掉,放不下,所以不能大醉一場。
“好!承吉便是承吉,聽君一言,勝飲千杯酒?!?/p>
承吉回頭看他,二人同時大笑起來,笑聲朗朗,在山谷中久久回蕩。
他興起,以指蘸酒在石桌上緩緩寫道: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恨落暉。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何必沾衣?不如一醉。身邊的酒壇空了一個又一個,這一回,他是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