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
豆蔻隨波行
掀開一簾風月,雁字回首的季節(jié),她撐一把油紙傘,乘一葉桃花鋪就的扁舟,劃一桿柳枝編就的木槳,帶著一懷曉月的殘香和素面盈風的心事,于墨色之央走上了清代鼎盛的文壇。顧太清,一個用灼灼桃花入韻,在蒹葭水湄中瘦成青蝶的女子。
顧太清的祖父是清代大學(xué)士鄂爾泰的侄子,出身于書香世家,太清三四歲時即由祖母教字,六七歲時祖父又為她專請先生教授文化。因她是女流,學(xué)習(xí)不為科考,故而專攻詩詞歌賦。
顧太清天資聰穎,尤擅作詞,然而她的少女時光卻充滿了坎坷。乾隆時,太清祖父因受文字獄牽連,家產(chǎn)籍沒,家道也因此中落。從此,太清便由宦臣之女淪為罪人之后。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的少女玲瓏心開始滋長青苔,故而太清越發(fā)喜歡作詩了。一場波涌卷走了千帳紅塵的落花,飄散了萬場浮世的繁華。太清11歲時,父母皆亡。因生活艱難,太清流落江南,由姑父姑母撫養(yǎng)長大。太清的姑父是個漢族文士,在他的影響下,太清得以繼續(xù)接受詩詞熏陶。
經(jīng)歷悲歡離合的歷練之后,太清身后的風嵐逐漸劃向幽遠,開始走進唐宋的繁花深處輕輕拂去自己的淚珠?;ㄈ锖惋L吹過,纏綿她美麗的心結(jié),她更加勤奮苦讀,無數(shù)個夜晚,紗窗上總有一個佇立的剪影,于寒宵風露中遙望,苦吟。
“事事思量竟有因,生平嘗盡苦酸辛。望斷雁行無定處,日暮,鹡鸰原上淚沾巾。欲寫愁懷心已醉,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噩夢醒來情更怯,愁絕,鳥飛葉落總驚人?!?/p>
孤獨成風,意念成禪。這樣濃烈哀婉的感傷與憂愁透著紙張傳達而來,仿佛暈染的水墨畫一般,漣漪擴散,重重染就,卻是深入心扉的無力。這首《定風波》便是太清少女時期的真實寫照。而此時的太清也出落得更加美麗,一雙杏眼光華流轉(zhuǎn),雖是旗人,但一口吳儂軟語,更像是一個標準的南國佳人。而她作詩又信筆揮灑,直抒胸臆,不造作,無矯飾,宛如行云流水,脫卻了朱閣香閨的情切切、意綿綿,在江南文壇堪稱魁首。
就在顧太清于江南執(zhí)纖纖花枝為筆,傾墨三千叩問紅塵輾轉(zhuǎn)的苦痛時,一個披一身素色光華的男子踏著青石磚閑庭信步而來,在詩意的年華敲開了她桃紅綠柳的心扉,亦將她的創(chuàng)作帶到一個新境界……
君邀華蘭香
那年,26歲的貝勒奕繪南游到蘇州,在當?shù)匚娜藶樗O(shè)的接風宴上,見到了正值妙齡的太清。
奕繪是乾隆的曾孫,當時顧家在西山健銳營,距奕繪所居府邸不遠,且顧太清又是奕繪祖母的內(nèi)侄孫女,兩家經(jīng)常往來,兒時的顧太清和奕繪也經(jīng)常在一起詩詞唱和,彼此也心生愛慕。自從顧太清遠走江南,兩人便也失去了聯(lián)系。
當奕繪的目光穿過人群,到達顧太清身邊時,顧太清也看到了幼年的玩伴。那些糾結(jié)繁雜的過往仿佛塵埃一般,在相望的兩人之間飛舞旋轉(zhuǎn),卻終究無法落地。奕繪的目光劃過紙箋上放縱流動的字跡,收放自如,疏密得體,濃淡相宜,實屬難得的佳作,他驚訝于多年未見的姑娘竟有如此才情,容貌更是明麗可人。弈繪正是擅詩詞好風雅之人,此時遇到充滿靈氣的顧太清,不由動了心。
而顧太清想到曾經(jīng)的變故,聚散苦匆匆,知與誰同。他依舊如當年一般,舉手投足間氣度優(yōu)雅,無人能及。而她則早已從一名滿洲貴族輾轉(zhuǎn)零落成泥,思及此,顧太清一時神游天外。
奕繪在蘇州盤桓了一段時日,因為著意與顧太清交往,他寫給她很多詩詞,用繾綣的溫柔陪她在一闋闋長天秋水中遨游。顧太清讀之,聆聽時光清寂,在煢煢游弋間思考,而她也發(fā)現(xiàn)先前因回憶而繁重的情緒逐漸淡化了許多。他在她心中種下的相思終于花開繁茂,于是他在煙柳詩意的青石橋上,等到她溫柔一瞥。
奕繪與太清互相思慕,感情拖了十多年,多半是因為顧太清是罪人之后。其間,兩人書信往來,顧太清邁著款款蓮步在紅塵輕搖流光,回他所有繾綣情懷。但所幸奕繪冒著觸犯皇家規(guī)定的風險,終破輿論與家庭的壓力,帶著太清回到了京城。她成了他的側(cè)福晉。
奕繪與顧太清皆非俗人,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使他們無須為生計奔波。寄情山水詩詞是他們生活的主旋律,在墨香中奔騰的生活也激發(fā)了顧太清的創(chuàng)作潛能。
顧太清才華橫溢,援筆立成。而奕繪在詞上也頗有造詣,他的詞靈逸而深峻。有時顧太清無法唱和,于是就更加刻苦學(xué)習(xí),努力汲取詩詞的滋養(yǎng)。由于天資聰穎,又有奕繪相助,顧太清進步很快。
兩人還經(jīng)常相攜到京西一帶游覽名勝,每逢此時,兩人都要賦詩寫詞。在與丈夫的讀書論道中,太清不斷增長睿智見識。奕繪于她亦師亦友亦情人,兩人的相處模式使顧太清擺脫了封建婦女的狹隘,而具有開明深透的思想見識。
在甜蜜生活的滋養(yǎng)下,顧太清的詞作如雨后春筍般,源源不斷地涌出。她不僅與奕繪呼喚清風明月,在素箋上輕吟唱和,更走出閨房,與當時的京師才女結(jié)秋紅吟社,顧太清將一灣心事賦予香箋,著成詞集《東海漁歌》和詩集《天游閣集》。
草木共春深
斗轉(zhuǎn)星移,時光如箭,與奕繪相處的那些溫馨記憶,與深秋的紅楓有著相濡以沫的美麗,始終盛開在太平湖畔的荷塘里。但是,這段美好姻緣僅維持了不到十年,奕繪就因病逝世了。
一曲紅塵悲歌,散落在風中,一滴離人淚,瘦了清詞婉約。
丈夫驟亡,與顧太清交往密切的詩友們紛紛投詩相慰,其中便有名揚天下的大文豪龔自珍。就在顧太清寡居的第二年,一場“丁香花公案”將顧太清推向了輿論的風口浪尖。與龔自珍的緋聞一起而來的流言蜚語、指責叱問向她襲來,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40歲的顧太清被迫攜子女搬出貝勒府,在西城租了幾間舊屋子暫時安置。每逢夜晚,寒氣襲來,冽冽刺骨。顧太清兩袖清泠,滿眼悲涼,她的淚水都流在了她所做的詩里:“陋巷數(shù)椽屋,何異空谷情;嗚嗚兒女啼,哀哀搖心旌。幾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輕;賤妾豈自惜,為君教兒成?!彼稊科鄾?,淚花染素箋,一次失夫,一次受冤,她已是萬念俱灰,只把希望寄托在一雙兒女身上,勉力完成“化作春泥更護花”的使命。
歲月的風霜染白了鬢發(fā),塵世的流離蒼老了初心,在生活面前,顧太清無疑是堅強的。舊時光漸行漸遠,哀傷緩緩沉淀,而太清的心在清貧的生活中得到了超脫。寂然無聲的歲月把所有的喧嘩都沉淀了去,她已能夠超然地對待一切苦難。
一番磨煉一重關(guān),悟到無聲心自閑。坎坷不平的生活道路,清貧困苦的生活,反而激發(fā)了顧太清的文學(xué)才華,使她成為詩詞皆精的女文學(xué)家。
她安住于文字中,尋遍平平仄仄的風花和雪月,她放縱著這浩瀚的神馳奔騰至另一方天地。生命,因輾轉(zhuǎn)而豐盈。在雙鬢斑白之前,顧太清自署“云槎外史”之名,開始著作小說《紅樓夢影》,其文采見識,非同凡響。這使她成為中國小說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說家。
顧太清晚年多病,雙目失明,但始終不廢吟詠。她生命中的第79個歲月在淺夏微醺的風里緩緩墜向山底,但是她手中曾握的錦瑟流光,就像雨后蝴蝶一樣,在婆娑的世間散落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