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羅家裕,有多篇散文、小說在《云南檢察》《金沙江文藝》等刊物上發(fā)表。現(xiàn)供職于姚安縣檢察院。
接到電話,羅麥遲遲下不了決心,見還是不見?左思又想,見。
把他的承諾丟在一邊,收拾行李訂票趕飛機,加上失眠,從南京祿口機場到春城的羅麥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終于,飛機盤旋下降,羅麥扯出嘔吐袋,把頭埋在了里面。
春城的天氣真好,晨光從天盡頭投射出來,透過窗灑在羅麥背上。她吐得涕淚縱橫,狼狽萬分。鄰坐的人喚來空姐,為她送上一杯清水。
“謝謝。”她對鄰座的友善道謝。接過散發(fā)著淡淡香味的紙巾,迅速清潔自己的臉。
出了長水機場,羅麥似乎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給他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在的位置。
疲倦悄然而至。從未這樣困過,反復沉積于體內(nèi)多年的困頓,在這個早晨悉數(shù)爆發(fā)出來。
醒來的第一個意識不是自己在哪里,而是一場如死一般的睡眠實在是酣暢無比,之后才猛然跳起來,確定自己的人身財產(chǎn)是否安全。
東西都在,沒有任何損失。但是她失去了一段記憶,自己是怎樣到了酒店,又怎樣睡在一張雙人床上的,她毫無印象。
口中嘗到酸苦,身上也隱約散發(fā)出臭味,羅麥找不到頭緒,決定暫時放下疑問,先去洗澡。她把免擾牌掛在門外,將門反鎖,在浴室里花了一個鐘頭。
待換上衣裳,把長長的頭發(fā)吹干,差不多又過了一個鐘頭。電話響起,聽筒里傳來男聲問羅麥是否已經(jīng)起床,摸不著頭腦時,她心頭生出自己之前的人生是否皆為一夢的恍惚。
“你是誰?”
“我在門外,開門讓你認識我啊?!?/p>
羅麥靈光一閃,這才仿佛睡醒,才想起自己到春城的目的。
門外站著一個西裝筆挺的人。他向羅麥伸出手。羅麥牽著他的手,一陣臉紅。
“不好意思,把你關(guān)在外頭了。”
“沒關(guān)系,等待的時間恰好讓我證實這間酒店的食物有待改善?!?/p>
窗外華燈初上。他帶羅麥到過橋米線店,面對288元一人的過橋米線套餐,羅麥著實飽餐了一頓。
從人聲鼎沸的米線店出來,走在翠湖邊,一陣夜風吹來,羅麥忍不住一個哆嗦。他問她要不要披上他的西裝外套,羅麥微笑著拒絕。
“我們散散步吧,走走會暖和一點兒?!彼f。
羅麥打開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的手機,微信、短信聲音此起彼伏?!八琅耍闳ツ膬毫??”“你為何跟我玩消失”“你給我解釋的機會嘛!”數(shù)條短信都是一個號碼。
羅麥懶得一一刪去,全部清空。
二十年啊,怎會一場逃離就成為過去。
“看來我的決定沒有錯?!彼f得平淡自然,甚至沒有看她一眼。牽起她的手過馬路,自然得仿佛多年的夫妻。
是否來的太快?羅麥不想考慮這個問題。
鈴聲響起,這音樂熟悉到她晚上隨時都會驚醒。
“不接么,電話?”他問。
羅麥搖頭。
“你明天有事么?”她問。
“明天周六,要聯(lián)系的客戶休息。”他狡黠一笑。
“你喝酒吧?”他直接帶她去買酒。
深夜的翠湖賓館,窗外的燈火細碎零星,風帶著一絲森然寒意,輕輕掀動厚重的窗簾。羅麥輕托高腳杯,金紅色酒液娓娓晃動。他手中的平底杯滿溢杜松子辛辣的香氣。
萍水相逢的交談若要愉悅而親近,話題便脫不出陳年舊事。那些遙遠的過去,那些羞澀天真、叛逆懵懂,因為不與當下直接勾連,才可以放縱自己去回憶。一旦稍稍觸及眼前,不是顧左右而言他,便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她有所保留,他也有。但不影響被酒精暈染出來的美感。
他們像失散多年的兒時舊友,把遺落在時光塵埃中的片段通通翻出來,拍打干凈,挨個細數(shù)。屬于同一時代的記憶那么多,他比她年長,她幼年的模糊印象,她可以描述得十分詳細,于是故事最后變成她說,他聽。
“羅麥,你希望發(fā)生嗎?我們之間?!彼袷窃胶仍角逍眩鋈婚g看著她,眼神清澈透明。
而她已醉的雙頰嫣紅,連杯子也拿不穩(wěn)。他取下她手中的高腳杯,她伸出雙臂摟住他脖頸,濕潤的嘴唇貼近,笑得恍惚而迷離。
羅麥靜靜地看著他的臉,近在咫尺的眼睫,如同兩只黑色翅膀。同對方說自己的過去,就算認識了么。她不確定,并且認為他也不會確定。其實怎樣才能算真正認識一個人?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在那個男人的身上,夠了解么,他依然背棄了最初的諾言。
這個在網(wǎng)上認識的陌生人好不好?是互相吸引的,也沒有故作矜持,他又儀表堂堂,風度翩翩,還多金。至少眼下找不到可供挑剔的缺點。
“……早?!?/p>
哎,晨醒時聲音太性感,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你醉成那樣,居然比我醒的早。”他不急于起身,而是輕輕挑起她垂于床上的一綹長發(fā),并不介意人前暴露自己一夜宿醉后的種種不雅。
“大概是白天睡得太久了。”羅麥笑,“昨天晚上……又讓你見到我不少丑態(tài)了?!?/p>
“彼此彼此?!彼谀强|頭發(fā)上落下一吻,翻身起床。
“我來安排行程,如何?”他沖過澡出來,手指爬梳頭發(fā),問。
“你熟悉線路?”
“非常熟悉。”
“求之不得?!彼M浴室。關(guān)門。
行程是昆明,大理,麗江。一路上兩人說笑,換著開車,很快到了大理。
羅麥拿出相機,他有小小的驚訝:“單反?”
“業(yè)余愛好。”她莞爾一笑。
他是稱職的導游。他解說大理的歷史,儼然回到了大理國時代。他逗笑,那時你是大理的公主,而我是那個段公子。陽光隨著腳步西斜。羅麥趕著拍洱海的波光瀲影。
遠處的小船徐徐過來。對面的島上還有炊煙,一個洼地里牧童騎在牛背上……羅麥驚呆了。
鈴聲此時響起來。
“你哪兒去了?你不要忽悠我?!甭曇衾镉酗L雨欲來的趨勢。
羅麥一陣沉默。
那邊降下來聲音。
“你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你多保重,我等你回來?!?/p>
羅麥大腦一片空白。
就是這個“等”,擾亂了心頭的平靜。
“明天去麗江,怎樣?”他的聲音終止她腦中的空白。
麗江,尋找愛情的地方。
提到愛情,一陣溫暖撲面而來。
“會不會耽誤你的工作?”
“周末,當然要休息?!?/p>
羅麥笑了。挽起他的手臂,走進了時光留香餐館。仿佛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夫妻。
早上起來直奔麗江。大研古城、木府、四方街、萬古樓,羅麥走到腿抽筋。在忠義市場里,羅麥看著全云南的水果,目不暇接,像個貪吃的小孩,買了很多。
他笑她像個小豬。兩人打著嗝到了麗江童話酒店。
周二跟客戶約好見面,他要回昆明。
他給她建議,去香格里拉,為安全坐大巴,隨旅游團,他在春城等她。
又是一個“等”。
在古城附近加入了一個臨時的團。羅麥左等右等不見開車,就進了一個小吃店,里面的東西味同嚼蠟。
羅麥放下碗,感覺胃在翻滾,她出來看看,大巴還在。
羅麥從廁所出來,甩著手上的水珠。忽然發(fā)現(xiàn)門外大巴不見了。那些半生不熟的面孔通通消失了,留她一個人目瞪口呆。
搭過路的車,司機不是搖頭,就是漫天要價。下午三點,羅麥仍被困在那個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打開手機,望著數(shù)個號碼,羅麥不知道該打電話給哪個?
出租車上,羅麥疲累地縮在車的后座,把頭靠在窗上,閉起眼睛假寐。一直到了麗江童話,羅麥才悵悵地嘆了口氣。
她倒在床上,昏昏沉沉陷入夢境。夢見自己被一只大黑狗追咬,一個人呵斥狗跑開后,一個黑影又沖向她。她一路狂奔,慌張驚懼,一身大汗。一陣鈴聲讓羅麥擺脫了身后的追兵大軍,還沒有接,就斷了。
沖過澡后,已是凌晨三點多鐘。饑腸轆轆。柜上擺著麗江粑粑。羅麥一陣狼吞虎咽。
打開電視機,沒什么可以看的。
拿起酒店里的香煙,點起了煙,在煙霧里,羅麥撥通了手機。
電話快要斷的時候,接通了。
“你回來了?”電話里傳來了驚喜聲。
“誰啊?這么早?”旁邊傳來女聲。
羅麥將煙氣輕飄飄吹出。
羅麥一陣暈眩。
“小麥,你聽我說?!蹦新暭奔钡慕忉尅!澳愕倪x擇沒有錯,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
羅麥輕笑,“二十年了,我有什么眼光可言?!?/p>
“不要妄自菲薄,你要聽我說?!?/p>
羅麥重重地在煙灰缸捻滅煙頭?!胺ι瓶申悾褪且淮未蔚谋WC,一次次的食言??傊覕×??!?/p>
“小麥,人生有幾個二十年,你看看失聯(lián)的飛機一年了去向都不知道。說不定這個電話就是你我之間的永別,人在世上,何苦委屈自己,吃自己想吃的,玩自己想玩的,但不管怎樣,我都是對你最好的,麥,我在等你回來的?!?/p>
羅麥無語。
那邊也沉默良久:“回來吧,是我不對?!?/p>
羅麥看著煙頭微微閃爍的光,煙氣,從凝集漸到彌散。
“還有嗎?”
“對不起!”
“記不記得剛認識時我對你一再重復的話?”羅麥彈掉煙灰,深吸一口,“做不到就不要隨意承諾,我不需要用你的諾言來裝飾我的生活。”
“我知道我做得不好……”
“這些年來你說過多少對不起,是不是我真的應該從你的生活中消失。我,已退無可退。”
到了翠湖酒店,已經(jīng)是晚上一點鐘。
他坐在床頭抽煙,看見她來,便把煙滅了。
“不用那么紳士,我不介意二手煙。”羅麥靜靜地看著他,“今晚沒酒,你愿意聽我講故事么?”
“洗耳恭聽?!彼陨哉{(diào)整了坐姿。
故事很俗套:早年是同學。大學畢業(yè)在單位干了兩年。單位改制下崗了。她借款開了小店。在生意順當時,他也遭遇了下崗。她將店交給他經(jīng)營。而她,做起了自由撰稿人。隨著生意的擴大,他應酬不斷增多,同時也在同不同層次的女性曖昧著。在業(yè)務(wù)發(fā)展的每個地方,他都可以有一個家。他逐漸冷落她,她開始試著從他的生活中走出來。然而,他開始用一個個實現(xiàn)不了的諾言代替另一個。而孩子,則是她心中永遠無法消除的痛。
“你為什么不徹底走出來呢?”
“是啊,為什么?”十年前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他重視她?,F(xiàn)在,所有人都不明白。羅麥從口袋里摸出煙。他微微驚訝,揚了揚眉,打燃火機為她點煙。
“為什么……因為我一直都不能相信?!彼Γ骸拔沂莻€不現(xiàn)實的人,39歲的理想主義者??繉懽譃樯?,偶爾也用照片換錢。女兒是花季少女,她細膩、敏感,我愛女兒,我一直不能完全相信他,但是我愛他?!?/p>
“我試著放棄,但是始終不徹底。他從未放棄我?!?/p>
長時間的沉默。
“羅,你很了不起?!彼粗p眼,情真意切。
“其實是傻,我知道?!彼稍诖采?,側(cè)過身去,光線勾勒出她略顯消瘦的后背。“謝謝你,我困了,晚安。”
“麥?!彼詾榈统恋穆曇?,平靜下起著曖昧的味道。
“嗯?!?/p>
“我后天回去?!?/p>
“嗯。”
“我明天陪你去世博園,再到滇池喂海鷗吧?!?/p>
“不用了,不一定非要去,在城里逛逛就可以了?!?/p>
“那么準備好胃和味蕾,免得后悔,我們云南多的是美食。”
羅麥輕笑:“知道了?!?/p>
事實證明羅麥清淡慣了,昆明的美食讓她鼻涕口水不斷。美食之旅淪為沒有目標的閑逛。
在云潤花鳥市場,羅麥挑了一塊玉,請師父刻上字,串上紅繩流蘇,掛在他的脖子上。
七個小時后,羅麥離開了長水機場。
飛機降落,羅麥打開了手機。
幾個未接電話的提示音,還有短信,都是那個號碼。
“你什么時候回來?”
最后一條是女兒的:“媽媽,你去哪兒了,爸爸說你采風去了,你要多保重,我們等你回來。”
看到這條短信,羅麥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鈴聲響起。
“是我,”羅麥感覺很吃力。
“你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蹦沁叺哪新暺届o如水。
“嗯,是有一點兒。謝謝你?!?/p>
“謝什么”他的語氣平平,聽不出是陳述或疑問。羅麥并不在意。
“總之,謝謝你?!?/p>
謝謝你,在我失意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買醉的夜晚只是擁抱我入眠。謝謝你所有不露痕跡的安慰和保護。謝謝你的陪伴與傾聽,和你的不表白。
可是,他是我的二十年,你又是誰的二十年?
羅麥掛斷電話,關(guān)掉手機,打開后蓋,取出卡,扔到了風里。
她閉上眼睛。記憶不受控制。離開鳳凰前的那晚,她坐在風里,看著手中電話,被拒絕的號碼亮了又滅,滅了又亮。她按下接聽鍵,不說話,那邊傳來混渾濁雜亂的聲音:“羅麥,你聽我說,你可是我的最愛,最愛,你要相信我呀?!?/p>
拿什么相信你?
眼淚滾滾而下。
羅麥走出貢嘎機場,一步一步,走上了布達拉宮的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