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晶明
玄武是我在太原時時常交往的文友,對其文筆之獨特印象極為深刻。2002年前后,我與蘇華、張繼紅一起策劃主編三晉旅游文化叢書“人說山西”,玄武承擔了其中的一冊關于晉祠的寫作。他那部長篇散文寫得出入古今,虛實結合,有玄想,有紀實,有旅游,有文化,非常得體。當時我提出一個非常不準確的叢書寫作概念:主觀敘事,客觀抒情。雖于文理不通,但那意思,是希望作者們能以獨特的眼光觀景敘事,又在抒情時照顧到大眾觀景與閱讀的平均取值。在這一點上,我以為玄武的《晉祠》是最貼切者。而這貼切的緣由,雖時間太久記憶不確,但絕不是他刻意執(zhí)行了主編者們的“旨意”,事實上,或許是主編者從他的寫作中得到啟發(fā),至多是我們對“旅游文化”概念理解上不約而同地合拍。
近來,微信圈里眾多四方朋友轉發(fā)玄武的一篇《汾酒賦》,引起我的好奇,展開一讀,果然妙筆生花,行若流水,舒卷如云,引經據(jù)典,有情有理,有悟有道,非常可讀。我不能說他寫盡了汾酒的歷史及其內涵,但他的確實現(xiàn)了“從內容到形式”的高度統(tǒng)一。推想一下,假如這任務廠家交與我,縱使絞盡腦汁、揪斷頭發(fā)、賞“半噸酒”之雙倍,恐也不能得其神韻的十之一。不過,我也在讀后略略想了一下,縱然寫不出來,假如構思一篇關于汾酒的文章,我能想到些什么呢?或許也還有與玄武重合之外的另外一點意思吧。
汾酒,正是那“汾”字獨樹一幟,不可替代。汾河是山西的母親河,她從北至南與黃河并行而下,及至河東萬榮匯入大河,兩河匯合處,早有秋風樓屹立,即使毀了也要原地重建、再重建,極具河東人之執(zhí)拗特點。更有漢武帝《秋風辭》成千古絕唱,實為酒后詩文之經典,更是汾水詩文之極品。汾酒以此命名,不可替代性天然確立。
然而,在汾酒以白酒始祖名世的過程中,她卻受到多方困擾,這困擾有關于命名的,也有關于榮譽的。汾酒有一個非常詩意的并被入詩傳唱的產地:杏花村?!敖鑶柧萍液翁幱校镣b指杏花村”,還有比這更好、更詩意、更平民、更親切的廣告詞嗎?然而,詩意的“杏花村”究竟在哪里?山西汾陽杏花村,安徽池州杏花村,湖北麻城杏花村……大家雖沒有爭搶,但都在尋找詩意的理由,做有歷史依據(jù)的宣傳。其實,杏花村者,平常如桃花溝、柳河灣,亦如李家莊、王家坪,天下類似地名者比比皆是。不用爭,不用考據(jù),詩人杜牧也未必真去過其中任何一個杏花村。然而杏花村者又與酒家相關聯(lián)的,舍山西汾陽杏花村還能有哪家?
汾酒是不是中國白酒資格之老大,這事兒其實扯不清楚。自古而來的很多文化,特別是與煙火氣相關的,要究其根本還讓人服帖得無話可說者,很少。什么麻婆豆腐、夫妻肺片、過橋米線,其起源都不過是民間傳說。外國人給這些名菜杜撰出許多令人捧腹的菜名,實在因為在我們這里也不過說法并不統(tǒng)一的傳說而已。但汾酒的釀造史屬于最早者應該并非虛構,至于其他名酒是否大都是山西人帶著秘方跑出去再造,那是山西人強調,別地的人未必去考據(jù)的事實了。汾酒獨占“清香”一翼風格,這是汾酒歷史上最值得榮耀的。好好守住這份清香,不讓她因包裝打扮、因市場比拼而失去原有之清之香,這仍然是汾酒所應堅持的本位。
傳統(tǒng)的白酒業(yè)正在經歷現(xiàn)代工業(yè)的洗禮,批量、龐大、集團作戰(zhàn),分級、分層、分價格,是所有酒業(yè)公司的策略。我們雖然喝的是同一種酒,而事實上卻在品質上、價格上相去甚遠,不獨汾酒,中國名酒無一例外。除此之外,還要加上很多榮譽性命名,有“國酒”名號在先,汾酒也推出了“酒魂”之稱,然而這更多是一種自稱。我以為并無此必要。招牌自立,人們的選擇并不一定受到多大影響。
大家現(xiàn)在都批判“酒好不怕巷子深”,認為這是觀念保守、不做廣告、不重宣傳、好也白好的代名詞和統(tǒng)一比喻。然而,如果換成說“胡同深處有好酒”,是不是又別有意趣在其中?“牧童遙指杏花村”,那意思不也有點異曲同工的意思嗎?近些年來,關于究竟誰在國際上第一次獲獎也成爭議。其實,既然中國白酒愈數(shù)千年而不衰,又何必非得有國際認可才算榮譽?“巴拿馬”者,除了名字一看是外國之外,實在也未必有什么值得在白酒上授人榮譽的資格。對于兩家或幾家酒廠去爭國酒名號,去考據(jù)國際榮譽先后,實在覺得和百姓愛酒、認酒、買酒、喝酒沒什么關系。汾酒也推出了高中低檔不同品種,年份不一樣、瓶子不一樣,價格就應該不一樣,我不懂其中的奧妙,但也知其中的無奈?!芭f瓶裝新酒”固然不對,高檔的瓶子灌陳釀也不一定巧妙到哪里。
大約30年前,汾酒的經典就是一種俗稱“手榴彈”的瓶裝。玻璃瓶清亮如汾酒之清香,標貼美觀如鄰家之淑女,瓶蓋之牢固、之簡潔如古宅之門鎖。一隊隊排列在貨架上,親切而又莊嚴,絕不似今天的很多酒,豪華包裝,不見酒瓶,有如坐在寶馬車里哭的女子,生怕嫁不得富家兒郎。那時也有外包裝,是“手榴彈”汾酒旁邊立一瓶等高的竹葉青,瓶子是淡綠色的,其他妝扮與汾酒大同小異,一看就是“門當戶對”的同心者、相伴者。如今,這種裝束的汾酒不多見了,反而是記得曾在翻看流行畫報時,見得“手榴彈”汾酒已成收藏家、拍賣家的獲取對象。這正如民國時的月份牌,失去的反而珍貴了。
我對汾酒還有一份擔心。在山西,汾酒已成少有的名優(yōu)品牌。其發(fā)展或許也遇到急于事功的問題。既要守住山西本土的“巷子”,又要為走向全國、走向世界付出宣傳、廣告的代價。所以我看見很多山西之外的節(jié)目、活動,時有汾酒的贊助與廣告,而本省的機構似乎還未能得到更多甚至同等的機會。這是一種感覺,未必準確,但并不美妙。而在本省之內,凡有大的活動,大的花錢項目,汾酒又常常被抬到出錢出力的位置上,不給錢就有被輿論批評的危險。比如山西男籃前年的冠名紛爭就是一例。企業(yè)是否愿意出資、愿意和能夠出多少錢去養(yǎng)一支球隊,本應是企業(yè)自己審慎考慮的事,但這一過程中的一些議論聲音,明顯有“綁架”汾酒之有意或無意。不堪負重恐怕也是有一點的。全省之人并非全喝酒,喝也并非全喝汾酒,為何凡事都要冠以“汾酒杯”呢?企業(yè)發(fā)展自有其內在需要和戰(zhàn)略考量,醫(yī)院、學校、賓館、文工團等等,都需要從企業(yè)內部剝離開來,這才是現(xiàn)代企業(yè)之趨勢,為什么同時必須要為養(yǎng)球星、請教練付出巨額投資呢?過去,我也很為山西企業(yè)不注重文化事業(yè)如體育事業(yè)的贊助與投入感到失望,今天,我卻覺得企業(yè)亦如個人,大家還是量體裁衣、量力而行為好。表達有心而坦陳無力,至少是避免了盲目行動的危險。不要輕易打擾,大家才有可能專心做好自己的事情。
汾酒是名酒,但主業(yè)者和消費者都不可以認為名酒就是名貴的酒,就是豪華的酒,就是價格嚇死人的酒。汾酒要發(fā)展,必須為酒友考慮,必須要堅持造出牧童也能開瓶即喝的“手榴彈”,而且不能拋棄站在其身旁的竹葉青。汾酒應走親切自然、清香悠然而又不失剛烈雄渾、綿長回味的正途,而不屑于與濃妝艷抹者為伍。
以上是讀玄武《汾酒賦》所得的一些雜亂文字,全無獻計之想法和價值,純屬文友間之交流。也因此,如果玄武還有為其賦作續(xù)篇的打算,他又恰好能讀到此文,不管是否可以助力于其思考,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因此開一瓶“手榴彈”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