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覽海波的照片,如讀古風詞令,語句簡約,意境浩渺。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焙2ǖ挠跋裆袼?,看是實景實物,實為情感所悟。悟得個中三昧,端的是歷練過看山看水的那幾重境界。
以視覺語言紓解心中塊壘,海波的影像抒發(fā)的盡是其經(jīng)世之感懷,點點滴滴皆出自一個人對生命體驗的藝術(shù)表達。海波的創(chuàng)作成果,每每被歸之于“當代藝術(shù)”,而這個范疇莫測的概念術(shù)語,往往又被名之曰“觀念藝術(shù)”。將所謂的“觀念藝術(shù)”鼓弄搞玄,附庸以攝影形式充作虎皮,于是但見扒西方“后現(xiàn)代”表皮熬的一鍋粥,恰可謂成語“莫明其妙”玄之又玄的那個“妙”。當國中半主流攝影的后起之秀們,紛紛拿腔作調(diào)搞火“觀念攝影”之際,早已乘“當代藝術(shù)”東風扶搖直起的海波其人,卻反其道而淡定言出“一個簡單的風景照片要比一些拙劣的觀念攝影好多了”。
其實“觀念攝影”之神馬,也可以不盡付諸浮云。如果還堪稱為藝術(shù),關(guān)鍵還在于那附著觀念的影像是否名副其實。若觀念本身本就無實,那再怎樣效法神馬后現(xiàn)代,終歸還得露出那條濫竽充數(shù)的狐貍尾巴。
海波的影像藝術(shù)很“觀念”,端在于其作品的觀念內(nèi)涵,照東北話說無非就是個不“獺大玄”,如常言道的“實誠”,簡單明了得任人都能看懂。例如,海波的成名作兼代表作《他們》,僅僅是兩張新舊合影照片的并置,對照到司空見慣的平易成色,竟產(chǎn)生了何等深刻的思想空間,時代的變遷、個人的演化,歲月的無情,怎不令人感嘆!《他們》作品立意(即所謂“觀念”)的成功表達,貴在利用時光的穿透力道,在世相層面深入淺出地刻畫出生命的年輪印記。如海波所言之:“生活中的每一時刻帶給我的感觸,這是我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最本質(zhì)的動力?!蹦切┍憩F(xiàn)世間尋常人形象的《他們》,究竟被海波感觸到了什么呢?無非是歲月不饒人,二三十年忽焉飛逝——人已從少年到白頭。被海波揉擷的人相記憶,透徹出了攝影凝結(jié)時空的魔鏡性質(zhì)。隨著時光數(shù)軸的無限蔓延,人來人去往復不已于無情的歷史時光,影像的魔鏡悠然變幻著陸離的色澤。魔鏡里的青春年華,頃刻由瞬間的更迭留影,照見的豈不是必然失落的肉身歸宿。如此,攝影魔鏡所折射的,或許正是生命存在之真相。
《他們》的觀念在這里一點都不玄乎,無非就是個人的命運在時間坐標上的拋物線軌跡,人生和生命在世間逶迤的般般線索,自然而然或不然而然地,經(jīng)海波的觀念之手而定影于不同時空的兩相對照之物象,怎不令人感嘆神馬不是浮云的道理。而海波又何曾想到,他父母給他起的這個本名“海波”,竟然跟傳統(tǒng)攝影工藝的化學定影劑硫代硫酸鈉的中文名稱同文同字。冥冥之中父母豈有神力相助,一個本意跟攝影毫不相干的起名,就命定了本來學繪畫的兒子竟然在無意間以攝影成就了畢生事業(yè),列位于應運而生的中國當代藝術(shù)名人榜。對此,海波氣定神閑地說“這不過是個運氣”。運氣也好,神馬也罷,海波畢竟以其實誠的影像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成果,實打?qū)嵉仫@像于中國當代藝術(shù)史、以至定影于中國攝影史。即便這就是運氣,那也是哥倫布當著不以為然者們豎立雞蛋式的真智慧。
當他被訪談者問及:“有的攝影師認為,攝影就是把自己看到的東西拍出來,讓沒看到的人也看到。你認為是這樣嗎?”海波應道:“不是。攝影師把別人沒看見的東西拍來讓別人看,這是最簡單的攝影師。相反,把每天都看得見的東西拍得就像你第一次見到它那樣,這才是一個接近藝術(shù)的攝影師。”家園本是每個人歷世的寄身空間,海波于未成名時的照片《橋》和盛名之作《四季》,兩者的地理間距雖近在咫尺,時光跨度則穿越代溝。作為攝影家的海波,從他的記憶里尋找創(chuàng)作題材,家園之地既是其記憶實在的本源,更是其心之所在的精神家園。從《橋》到《四季》,那橋那樹那景,其物看似歷歷在目,其實絲絲入扣于心。
海波本人如此解釋《四季》:“作品拍攝于2000-2002年,地點是我的家鄉(xiāng),中國北方城市長春。20年以前這里雜草叢生、寂靜而荒蕪,我在這里度過了很多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20年后當我再次來到這個地方,它已面目皆非,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成為了市中心的公園。少年的那些伙伴已不知去向,當年我們在一起玩耍、嬉戲時的情景仍然在我的心里清晰可辨。為了懷念那些一去不返的時光,我拍攝了‘四季。其實我更想表達的是,自然風景的美麗和時間的永恒,而我們每個人在這個世界里僅僅是匆匆過客。”情真意切的創(chuàng)作說詞,懷舊之情,溢于言表??梢姾2ㄊ窃谧约鹤钍煜さ纳磉吺挛锷细惺茴}材,絕非像風塵仆仆奔走名山勝川的趨同攝家們那樣,去自身生活的外界搜尋題材。感悟勝于感觀,海波攝影藝術(shù)的獨到之處,在于擅長“把一個最普通最熟悉的東西,拍出你從未見過的光芒”。
這層道理,在其仍為家園題材的《北方》再度呈現(xiàn)。海波從其縈系感懷的故城長春市那個地理原點的身邊景物,進而放眼于“北方的遼闊和博大顯得很沉重很真實”的心儀鄉(xiāng)野。視野擴展到吉林省的莽原地域,那是他久久不能忘懷的性情根系,一而在、再而三,以至周而復始地成為任其候鳥般盤旋的創(chuàng)作基地。
記得我初見海波的1985年元月,在長春《北方道路》民間畫展現(xiàn)場,我得以結(jié)識那個以一幅銅版畫參展的吉林藝術(shù)學院學子。他以“北方風情”系列為題材的銅版組畫參展,那幾幅表現(xiàn)大地農(nóng)人秋收場面的素色版畫,平凡質(zhì)樸得一如法國畫家米勒的經(jīng)典名作《拾穗》,令我印象深刻。而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作者,毫無慣見的張狂藝術(shù)做派,反而青澀得有些木訥。1984年他為我們的聯(lián)展所寫的創(chuàng)作自述:“我要通過具體而抽象的圖畫,來表達人們內(nèi)心里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那種不可名狀的孤獨與寂寞、幸福與歡樂。他是那么朦朧、那么遙遠,似乎是在追憶,也好像是在幻想……在這遼闊的北方土地上,在一個漂浮不定的遠方,有一個聲音在呼喚我。我不能顧及我腳下的路,我只是迫不及待地追尋他。”
之后是我去國八年首次探家的1996年秋天,在北京中國美術(shù)館的一個大型油畫展覽現(xiàn)場偶遇海波,那時他已留校當了教師,有一大幅抽象油畫入選該展,畫面與當年那幅精彩的小幅銅版畫迥異,只是調(diào)子依然灰黑沉郁。再后來當跨世紀之際,我在異國與跟他同在吉林藝術(shù)學院任教的友人通電話聊天中,獲悉“海波拍照片發(fā)跡了”。原來是刻過版畫,畫過油畫的海波,憑一套系列照片《他們》而一舉成名天下知。對這位雖然結(jié)識十余載,卻與我僅只兩面之交的故鄉(xiāng)人,竟然拐到我所好務的攝影領域一鳴驚人,著實令我驚詫不已。
2009年元月,我和海波在他北京宋莊的住家見面,這時候距離我們初識的1985年,已經(jīng)過去了24個年頭。我倆終于坐下促膝長談,遂對其人生和創(chuàng)作有了一次全面了解。獲知他1980年代就拍照片,我極想看他的早期作品。他猶豫地想要拒絕,還說“他們說那些照片拍得不行”。我反問“他們是誰?現(xiàn)在要看你照片的是我!”他這才遲疑地拿出一疊放大的黑白樣片遞到我面前。只消一眼瞄過,那久違的東北故鄉(xiāng)氛圍便頓時撲涌而來,正是當年他那幅銅版畫里的家園感覺,我見之甚喜。怪不得海波說:“更多的時候我是把相機當成畫筆來用的。”他畫的是家鄉(xiāng)的景物,同時還是他自己:“我拍的東北家鄉(xiāng)是樣式上的東北,其實是拍我自己。”“鄉(xiāng)村質(zhì)樸寧靜的生活是我夢想的一部分。那里的人們生活自然,沒有多少錢但很快活。那種自然的生活和自然的風景很符合我的想象,尤其在所謂現(xiàn)代化的今天。”海波分明是在用照相機深情地描繪著家鄉(xiāng)的人、家鄉(xiāng)的景,更重要的是這些景物,正是海波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情感再現(xiàn)。那些看來尋常之極的《北方風情》景象,被視覺聰慧的海波看進眼里并用相機定格的那些瞬間,紛紜點染著些微哀傷,許多惆悵,觸目經(jīng)心,情深意長。
這次會面深談,我才問道海波是緣何切入攝影領域的。原來還得感謝吉林藝術(shù)學院版畫教師英若識先生,遠見卓識的特別課程安排。畢業(yè)于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英若識先生,深知版畫與攝影作品可以共稱為洋文Print的動詞與名詞之孿生關(guān)系。因此他特邀當時吉林省的攝影好手隋慶孚來講攝影課,雖然限于當時的水平,講的都是攝影的基本技術(shù)知識,海波在筆記本里記錄的也多為底片顯影配方之類的東西。好在那一個學期的學習和短暫的拍照實習,讓海波認真地實踐了膠片曝光和暗房放相的一系列攝影技術(shù)。正是英若識先生當年為了擴充學生們的創(chuàng)作技能而額外開設的攝影課程,為學子未來的藝術(shù)發(fā)展打下了拓寬技能的伏筆,先期有所準備地了解并掌握了傳統(tǒng)攝影技巧,遂使海波的創(chuàng)作生涯種之東隅收之桑榆,不其然地在當代攝影藝術(shù)領域大放異彩,功成名就。
早在1985年年初,我們長春的一批文藝青年,籌劃舉辦了那場名為“北方道路”的美術(shù)展覽。四分之一世紀過去,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離開了家鄉(xiāng),遠走高飛。海波也移居京城,但他依然把“回家”當成自己創(chuàng)作的靈感家園。他繼續(xù)走在我們曾一起走過的北方道路上,把北方的人和北方的景,一筆一畫地鐫印在他的影像藝術(shù)畫卷,那可是我們難以忘懷的、混雜著愛恨情仇的生命家園。進而,影像魔鏡還照透海波的中年心思,一股沉思往事立殘陽的情緒,化不開地凝結(jié)為色調(diào)醇厚的家園景象,經(jīng)由海波其人詮釋:“我會下意識地把一個復雜、沉重的故事和感受,拍成一個普通甚至通俗的照片。它極易被人忽略,這種感覺我自己特別喜歡?!?/p>
《北方》是海波的自我寫照,也是我們那伙“北方道路”朋友們共同的宿命家園。有情人在無情光陰里散走八方,那般的失落惆悵情緒,借助于海波的影像光芒,照亮了我們初始根系的潛意識存在?!皶r間”之于《他們》,“空間”之于《北方》,一樣的淳樸,一樣的落寞,豈不都是平凡人們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紅塵往事。常態(tài)的幽然散淡,歸于《四季》的自然循環(huán),海波儼然領悟生命真諦:“自然而然是東方最古老的智慧、也是藝術(shù)和生活的最高境界?!边@般尋常之道,或許最是長久,惟其平淡方趨永恒。
海波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所啟迪的影像真理,反映的是照相機能使瞬間成為永恒,并非是我們抓住了時間,而是那一刻的光景抓住了我們的心思。人生的許多時刻就像在放映一部電影,我們或許并不知曉自身生存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我們依然而無奈地遵照時空的運行軌跡,奔波不已。時間的無情與殘酷,在我們的身體與心靈上刻下道道印痕,相片乃是真實的證明。海波如此明示《北方系列之二十九》:“這個作品拍攝于2004年。拍攝的地點是中國北方的一個小村莊,這是我母親的家鄉(xiāng)。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帶我來這里,就像畫面中騎車人一樣一閃而過。聽母親說這是村里通向外面的唯一一條路,幾代村里上學的孩子都從這里走過,在這些往返上學的路上也有我的母親。生活就是一場夢,但我要在這個夢里尋找一個真實的影子?!?/p>
2007年,美國紐約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在其中國書畫館推出展期半年的特展,標題《行旅:山川大地與藝術(shù)心胸》(Journeys:Mapping the Earth and Mind in Chinese Art)。展示中國千余年書畫中與“行旅”(或為現(xiàn)實中的或為想象里的)有關(guān)的作品,總共70件,包括立軸、手卷、冊頁、扇面、書籍和攝影,“企圖探尋11世紀到當今的中國藝術(shù)中對富有象征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的‘行旅概念的映射”。其中有10件/套中國當代作品,大都會博物館亞洲藝術(shù)部中國書畫館主任何慕文(Maxwell K.Heam)在其策展實行中,特別將展覽的開篇和結(jié)尾都懸掛了海波同一個系列的8張攝影作品《北方:騎自行車的人》(開頭1張,結(jié)尾7張)。這8張大幅面彩色攝影作品(每張205×51厘米),抓拍的畫面是8個農(nóng)民在同一條鄉(xiāng)村土路上騎著自行車的情形。何慕文認為,這組圖像正是對當代中國的恰切隱喻。從一個曾經(jīng)的農(nóng)業(yè)大國演變到今天,其中有多少的百姓每天都是走上同一條道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不知道騎車者從哪來到哪去,他們只是在騎,騎在那一段上看不到起點也看不到終點的路上。聯(lián)想到每個人,整個國家,乃至全球的處境,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都在路上,我們都在行旅中,前方通向何處,永遠是未知。
2010年3月至2011年2月,位于首都華盛頓的的賽克勒美術(shù)館以近一年的展期呈現(xiàn)《景像:海波》(Perspectwes:Haibo),這是由《四季》和《北方》兩個系列的若干照片構(gòu)成的海波個展。策展說明指出:“當代中國的變化速度和規(guī)模已在一些藝術(shù)家探索城市和工業(yè)遺跡的作品里成為標記,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海波(1962年生于中國長春)注視著中國東北的莽原。受過畫家系統(tǒng)訓練的海波,在1980年代迷上了照相機的截停時間和喚起回憶之功能。20年來,他返回度過青年時代的故鄉(xiāng)吉林省,拍攝那里的人民在農(nóng)村中越來越孤立的肖像。他這些大幅的北方照片,全景地展現(xiàn)了藝術(shù)家童年記憶的廣闊和他觀察到的微妙季節(jié)變化,以及生命遭遇到的短暫溫情?!北粴w類為中國當代藝術(shù)家的海波,其照片的風格實際上相當?shù)貍鹘y(tǒng)。美國的世界頂級藝術(shù)博物館之所以選擇了海波的影像作品,看中的其實是海波對攝影藝術(shù)傳統(tǒng)的保守繼承與在劇變的中國社會時空里他在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那份孤獨與感傷。
2010年末,美國洛杉磯的蓋蒂博物館推出《新中國攝影展》(Photography from the New China),海波等八人列屬當代藝術(shù)范疇的一批所謂“觀念攝影”照片參展。此前蓋蒂博物館新任攝影館長姬樂女士作為策展人,通過著名的中國歷史照片經(jīng)紀人顧丹尼介紹,邀我為此展提供作品的背景信息。此刻我才親眼目睹了館方收購展出的海波《他們》系列中的幾幅原作照片,館方的推薦語為:“在其攝影作品系列《他們》中,海波以雙聯(lián)照片對照出時空的變換,攝影主題大多圍繞著回憶與變遷。過去與現(xiàn)在兩張并排的照片,可讓觀者思考過去數(shù)十年來中國社會的轉(zhuǎn)變?!?/p>
我一生中結(jié)識過很多畫家,各式各樣的畫家,唯獨海波不像是個畫家。我跟他說話,或他跟我說話時,他總是夾帶著是稱呼、也是語氣的一聲“王瑞呀”。這話語聽進我耳朵,太像“文革”期間我落魄時所交往過的社會下層的工人和農(nóng)民那種感覺。從我最初見到的初出茅廬的那個海波,直到照片作品登上世界頂級藝術(shù)殿堂的這個海波,他臉上總是浮現(xiàn)著標簽式的木訥,眼鏡后面的那雙眼睛,總沒有畫家們大都洋溢著的自信、放浪、唯我獨尊的眼神兒。
海波是沉穩(wěn)的、慢條斯理的,這姿態(tài)似乎大智若愚?有時他對自己的作品很肯定,時常又猶疑地探詢說“這個行嗎”我就沒見過哪個藝術(shù)家像他這個樣子,于是我體會出海波怎么就不像是個藝術(shù)家,他沒有太常見的那股裝模作樣的“藝術(shù)家范兒”,個人形象也不像個“知識分子”。盡管,他曾經(jīng)是大學教師,而且教的還是美術(shù)。也許海波是“真人不露相”,也許他真格曉得“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無須精心去處世:這才是真正的做人與處世”。
大多的中國攝影人,競相把本國題材的照片搞出了洋派效果。很少的中國攝影家,能將自家題材表現(xiàn)為原汁原味的本土格調(diào)。品鑒海波的諸般影像,禪意清涼,自成方圓,始覺此人“平中見奇”的藝術(shù)功底,言無盡,意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