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華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661(2015)17-0118-02
在唐代詩人中,賈島是比較獨特的一位,他曾經(jīng)出家為僧,法名無本。后以詩投韓愈,并與孟郊、張籍、姚合等往還酬唱,詩名大振,因而還俗。一般人往往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到處碰壁,最后看破紅塵,于是削發(fā)為僧的;而賈島則與此相反,就是與王維、蘇軾等人也有明顯不同:他們雖傾心于佛,但并未“遁入空門”。也許正因為賈島有這些與一般人很不同的經(jīng)歷,才使得《訪隱者不遇》一詩在淺近字面下深蘊著禪理,彌漫著道氣,兩者在本詩中和諧地融為一體,頗值得琢磨。
那么,禪理體現(xiàn)在何處呢?首先我們看“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兩句,并從佛教“色空”觀的角度加以體會和闡釋。在佛家看來,有形的能使人感觸到的東西是“色”,而把屬于精神領域的東西稱為“心”;“色相”則是一切事物的外在形貌,而“心緣”則是一切事物的內(nèi)在本質(zhì);一切事物的現(xiàn)象都有它各自產(chǎn)生的原因(也即所謂的因和緣);事物本身并不具備任何常住不變的個體,一切充滿變數(shù),也不是獨立存在的實體,這就是所謂的“空”。但是佛家的“空”并非空虛,一無所有,而是包容了萬事萬物、能體現(xiàn)人生世相本質(zhì)的“空”;所以雖然“色”終會變化、終會消亡,而“空”則是永恒的。如此,佛家認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重要之處在于能“因色悟空,因空生色”。這頗似哲學上說的現(xiàn)象和本質(zhì)的關系。在詩中,師父出去采藥了,山高云深,山間彌漫著乳白色的云霧,不能確定他究竟在何處,這是一種“空”;但從佛理上說,這種“空”,卻使我們感受到了此山是如此生機勃勃,令人神往,其中該有多么豐富的內(nèi)涵:山澗飄蕩著云霧,滿坡是無邊的翠綠,綿長的溪水流淌著,禽飛獸走;我們看到了花草樹木,聽到了鳥囀溪喧;雖然未見童子之師,但師父分明就在這山中,我們仿佛看到了師父伴著云霧在山中款款漫步;通過心察,于是我們“因空聲色”了。當我們注意到了“色”的時候,未免生出些許惆悵,畢竟未見到“隱者”。但是,面對此情此景,我們又“因色生空”了:云霧迷朦,未見隱者,頗感失望,實為遺憾;而同時卻又并不使人絕望,畢竟隱者在此山中,只不過不知具體方位罷了。而這恰恰使我們更深層地感悟到了空靈的氛圍和深闊的境界,佛理禪趣盡在字面之中。
僅僅只有禪理,已不失為一首好詩;而此詩還深蘊著“道”氣,就更絕了。這是一首隱詩,事情很簡單,“我”到山中來尋隱者,可是因隱者采藥而未能見面。詩中的這位隱者,大概是詩人仰慕的高人野士,“我”來尋訪他,在松下遇到了隱者的童子;由“松”我們聯(lián)想到了閑云野鶴;而閑云野鶴是中國道教中的典型形象;“采藥”本來就與訪道求仙緊密聯(lián)系,何況還是到云霧迷朦的深山、常人所不到的地方去采,采的當然是得道成仙的靈藥了。這頭兩句,已為詩歌平添了一份飄逸之氣。古代圣賢老子認為,“道氣”是精神化的渾然一氣,它先天地而存在,虛空而玄妙;它連綿不絕,充塞宇宙;它靈動縹緲,無所不在;老子《道德經(jīng)》中對“道”的情形作了這樣的闡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币馑际钦f,“道”是無法言傳其形狀的,也沒有什么事物可以模擬,它是恍惚迷離的,迎著它卻弄不清頭在何處,尾隨它又感受不到尾在那里;雖視之不見,聽之不切,持之不得,它卻又滲透到一切物質(zhì)中,在里面自由出入,穿來穿去。所以,詩的頭兩句已暗示出了“道”的氛圍。后兩句最為玄妙,“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山是不動的,可是云在動;云霧迷蒙,變化莫測,營造出了“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杳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其真,其中有信?!保ɡ献印兜赖陆?jīng)》)的境界。云霧恍恍惚惚,里面包含著萬般物象;隱者在其中飄忽來往,行蹤不定,卻又是那般真切而真實地存在著。其中有實有虛,虛虛實實,虛實相生,浸蘊著玄妙的道氣;云霧滿山,使整座山氤氳著道氣。
這首詩足以證明,在中國,佛和道是互補共存的,并非互相排斥,水火不容,與外國宗教有著天壤之別。(外國宗教具有排他性,很多戰(zhàn)爭也因宗教而起。限于主題和篇幅,不在此贅述。)這首詩雖只短短二十字,用白描手法,平靜敘述了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故事,但其中卻有著大智慧,大道理,深藏禪理,深蘊道氣,非用心去感悟則不得真諦。
從佛道出發(fā)解讀賈島的《訪隱者不遇》,對我們完整全面地認識賈島、讀懂他的詩大有好處。在我們所見到的賈島詩中,多與佛道有關,隱隱透露出佛道氣息。如《題李凝幽居》:“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東云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痹娭小坝摹弊职凳玖死钅碾[士身份,而“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更是明確地吐露了“佛”心,寫出了對隱逸清靜生活的向往?!稇浗蠀翘幨俊分械摹疤幨俊?,指過去隱居林泉不仕之人。賈島雖還俗,與隱士們的交往卻十分密切?!堆┣缤硗分袑懙溃骸皡s回山寺路,聞打暮天中鐘”,句中“寺”和“鐘”也飽含佛之氣息。這首詩是賈島長安街應舉落第,與從弟釋(僧人)無可寄居長安西南圭峰草堂寺所作?!端蜔o可上人》最后兩句:“終有煙霞約,天臺作近鄰”,都表達了他棄俗入僧的念頭,盡管后來并未再度入僧,這種念頭從未斷過,并在詩中流露得相當明顯,這對我們?nèi)鏈蚀_地研究賈島詩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