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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下

2015-09-22 14:07申劍
山花 2015年17期
關(guān)鍵詞:小海院長醫(yī)生

申劍

丹青的春天,一貫地美,美在一樹一樹的海棠,河流似的,流淌過整個城市的街道巷口。丹青是座臨海的城市,海棠直涌到海里才歇了步子。丹青的海棠不同于其他地方,純屬特例,是海棠樹和蘋果樹反復雜交的稀罕品種,花朵不是尋常的白色和紅色,是煙霧般的粉紫,粉得有點迷離,紫得有點頹廢,滿不在乎的絢爛,漫不經(jīng)心的零落。偏又在團團花海間綴滿了花生仁那么大的小蘋果,青翠得扎眼。絕美就是總也看不夠,讓人看多少年都看不夠,于是每年清明前后,丹青人的家里大多空著,商場酒店的生意也沒那么好,人們都忙著看海棠去了。海棠花從綻蕾到凋零,不過十幾天光景,十幾天的花事,稍不留神就錯過了,還得是晴好的天,若是逢了清明有雨,海棠就像被勾了魂,花似海,如雪落,寸把厚的花瓣漚得泥土都是香的,有時到了盛夏,丹青市蒸騰的暑氣中,還能嗅到海棠花的一波波暗香。

丹青海棠無數(shù),棵棵都挺熱鬧的,從早到晚,總是有人圍著觀賞和拍照。樹有靈性,仿佛懂得拍照發(fā)照的人都想被多點幾個贊,就使勁地趁著惠雨和風,舞弄出撩人的風情。只有一棵海棠寂寞,它已經(jīng)活了六十多個年頭了,它是聽著哭聲長大的,是被淚水泡老的。如果有人作考證,它應該是丹青市最老的海棠樹,也是最美的海棠樹。人是越老越丑,樹是越老越美,它實在是很美,沒法子形容的美,經(jīng)歷無數(shù)生離死別的美,但是從來沒有人欣賞它,進進出出的人誰也顧不上多看它一眼。因為,它是盛開在太平間的海棠。

丹青市人民醫(yī)院的太平間,院子不大不小,大到能同時擱下百多具尸體,小到容不下一個活人。這院子類似四合院結(jié)構(gòu),回字形的三面平房全是冰柜,院當中一棵海棠樹,枝繁葉茂,花開時節(jié)夢幻成詩。這棵海棠活得清冷,卻也不算空負華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它可是有著兩個賞花人呢,負責看管太平間的賀師傅,和心外科主任王驚雷。賀師傅的來歷是個謎,據(jù)說是院長當年出差到鄰省某市,從火車站廣場撿回來的乞丐,撿回來就給安排在太平間工作了。和尸體打交道二十年,賀師傅從沒出過錯,活兒干得無可挑剔。就是面冷,寡言,對各科室來送尸體的醫(yī)生和護士都不怎么搭理,死人的事,在別的地方是大事,在醫(yī)院卻平常。很多醫(yī)院管太平間的都很喜歡死人,死人就是生意,有生意就能發(fā)點小財,比如允許死者家屬挑個吉祥號碼的冰柜,像88號,99號,188號什么的;幫忙給死者清潔身體換換衣服,有些車禍死者,破碎得不成樣子,家屬都下不去手,沒有真功夫根本干不了;干完了順便推銷一下壽衣和冥幣,家屬又怎會不領(lǐng)情呢。所以會掙錢的人處處立地成佛,把個死尸都能擺弄成招財童子,不會掙錢的人,守著座金礦也是白搭。賀師傅就不會掙錢,什么活都干了,都是白干,家屬要給錢,他搖搖頭,揮揮手,趕蒼蠅似的,弄得人家原本就流不完的眼淚更加滔滔不絕。賀師傅在丹青沒有家,吃住都在太平間,太平間就是他的家。賀師傅很喜歡海棠,每年花期過了,他會把滿院子的花瓣收拾起來,攤開了晾曬,做成海棠茶喝,他做兩大包,一包自用,一包送給王驚雷。

王驚雷是心外科主任醫(yī)師,主任這倆字兒只是職稱,不是職務,因此王驚雷的頭頂摞滿了人,就像扣了頂金字塔,塔尖和塔身是醫(yī)院院長和各處處長們,緊挨著頭皮的塔基,是心外科的正副科主任以及護士長。因此王驚雷的頭皮時常發(fā)麻,麻得緊了,就溜到太平間找賀師傅,兩人往海棠樹下一坐,說說生生死死的閑話,喝杯凍在死人冰柜的海棠茶,下盤原封不動擱了好幾天的殘棋,水窮云起時,王驚雷拍屁股走人,回到科室繼續(xù)他刀口舔血的生涯,只覺得心平氣和,儼然逛了桃花源歸來的武陵打魚人。

王驚雷是西北人,四十九歲,性格和相貌都是典型的西北大漢,一雙大手操起手術(shù)刀卻比大姑娘繡花還要麻利細膩。他原是西北某省省人民醫(yī)院的心外科主任,專攻心臟手術(shù),半輩子修補人心,救人無數(shù),手術(shù)做得巧奪天工,號稱西北心臟之王。王可不是好當?shù)?,盡管那個“王”屬于口碑,并非他自封的,王總是靶子,擒賊先擒王嘛。王驚雷手下的小林醫(yī)生出了事,讓患者蓋著白被單被推出了手術(shù)室,這是大忌,中國所有外科醫(yī)生的大忌,不管原因是什么,讓患者死在手術(shù)臺上,在當今醫(yī)患關(guān)系的大背景下,醫(yī)生就先沒了底氣,也輸光了道理。小林醫(yī)生三十出頭,是王驚雷的得意門生,于公于私,王驚雷都得頂上去,當時他如果也像科里別的醫(yī)生護士那樣,瞬間作鳥獸散,小林醫(yī)生會被患者家屬圍毆至死。頂上去的結(jié)果是,小林醫(yī)生被打成重傷,王驚雷的腦袋被開了瓢,顱骨骨折,中度腦震蕩,縫了十幾針,躺了半個月。半個月后,小林醫(yī)生辭職,跳槽到某家很出名的藥企做了部門經(jīng)理。林醫(yī)生成了林經(jīng)理,專做心臟類藥品及器械,年輕人感念恩師的救命之恩,小林經(jīng)理以極低的價格給王驚雷的心外科源源不斷地供給著手術(shù)耗材和藥品。王驚雷和小林都是農(nóng)家出身,對看不起病做不起心臟手術(shù)的鄉(xiāng)下患者皆是視作鄉(xiāng)里故人,充滿理解與同情。這下子可好了,師徒聯(lián)手,硬是把患者手術(shù)和術(shù)后費用拉下去好大一截子,感動得許多新農(nóng)合醫(yī)?;颊吆统鞘芯用襻t(yī)?;颊哌B呼蒼天有眼。王驚雷很有成就感,他認為,中國國情特殊,光是醫(yī)保就分好幾類,在中國當醫(yī)生,根本不能像國外的醫(yī)生那樣,對所有患者一視同仁。醫(yī)??ǘ挤謳讉€階層,醫(yī)生自然也得看人下菜,對于離休醫(yī)保和公務員醫(yī)保,他基本不考慮金額,想用什么藥就開什么藥,可新農(nóng)合醫(yī)保和城市居民醫(yī)保就不行,前者是農(nóng)民,后者大多是城市無業(yè)者,報銷比例偏低,患者原本就窮,生了病更是雪上加霜,他不能不惜著他們的錢。不給這些人惜錢,他就不是光腳長到十歲的王驚雷了。

王驚雷和小林連喝幾次慶功酒,都喝出天使在人間的美好感覺了??上n天的眼睛總是偶爾睜開,多數(shù)時候是閉目養(yǎng)神的。肚里的酒還沒涼,王驚雷就遭了暗算,直至離開西北來到丹青,他也不知道背后那支冷箭是誰射出的。他沒興趣去調(diào)查那些事,他只知道自己是犯了眾怒了,心外科的藥品和手術(shù)耗材,用哪家藥企的,是他說了算,可科里醫(yī)生分六組,每一組都是獨立的,獨立接診獨立手術(shù)。他要用小林經(jīng)理的東西,那六組只能跟著用。俗話說得好,水深好行船,水淺舟擱淺,小林經(jīng)理的東西太過于物美價廉,唯一的受益者是眾多的底層患者,全科室二十幾名醫(yī)生被集體傷害了,他們認定,他們本該落到口袋里的銀子,是讓王驚雷一人給獨吞了,王驚雷和小林是過了命的鐵交情,師徒聯(lián)手破壞行規(guī),壓根不用推理,必然的。

眾志成城,王驚雷在劫難逃。他和小林經(jīng)理外出旅游的眾多照片被人匿名送到衛(wèi)生廳及各級醫(yī)療監(jiān)督部門,甚至司法機構(gòu)。心外科主任和藥企經(jīng)理,這兩個名詞之間有著巨大的可發(fā)揮空間,何況鐵證如山,兩人外出的所有費用都是小林經(jīng)理買的單。心臟之王被查得犯了心臟病,心涼心疼連帶著心驚,驚的是從西北到江南,那么山長水遠,人家居然能把他們的整個行蹤,包括在洗浴中心兩個包間的火爆場面,拍得個纖毫畢現(xiàn),軍統(tǒng)特務都不帶這么技藝精湛的。

王驚雷被全省衛(wèi)生行業(yè)通報批評,科主任自然是被撤了。新上任的科主任封殺了他和小林經(jīng)理的所有藥品耗材,全科室醫(yī)生干勁沖天。醫(yī)院領(lǐng)導不愿失去心臟之王,再三挽留,讓王驚雷韜光養(yǎng)晦,許諾一年半載的定讓他官復原職。王驚雷去意已決,臨赴丹青前夜,全科室醫(yī)生給他餞行,王驚雷端著酒杯說,我行醫(yī)半輩子,從沒出過任何醫(yī)療事故,從沒讓患者告過我的狀,我自問算是個好醫(yī)生,可我不是好上級,好主任,我心里頭只顧盤算他們的難處,沒顧得上招呼你們。你們也不容易,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理解。我王驚雷對不起各位同仁了。在座醫(yī)生都紅了眼圈,新任科主任甚至哭出了聲,真真的情何以堪,那場景絲毫也不遜色于當年的易水河畔,太子丹率隊送荊軻去刺秦。

王驚雷從不信邪,到丹青市人民醫(yī)院走馬上任心外科主任后,再度與小林經(jīng)理合作,鑒于上次的教訓,他這次沒敢把價格壓太低,好歹給了全科室醫(yī)生一個適度空間。奈何世間最難界定的就是適度,他覺得適度了,人家覺得不適度;他覺得有些心臟手術(shù)患者根本不需要用某種耗材,人家覺得必須用;他認為某個患者應用兩三個耗材,人家覺得五六個才能?;颊咂桨?。王驚雷在丹青人生地不熟,他只有閉嘴。市醫(yī)院不比省醫(yī)院,這里醫(yī)生分四組,他就只管自己的組,另三組的事情,他們說多少,他聽多少,從不干涉和指揮。

就這么波瀾不驚地過了三年,上上下下打理得一團和氣,他是前也防后也防,前頭防著患者出事故鬧糾紛,后頭防著不定就從哪個角落射出的冷槍冷箭。也談不到心太冷,只是不再那么熱乎了,半腔熱血熬干了,也晾涼了,溫度恰恰好,和大多數(shù)國人的體溫保持在同一個度數(shù),這樣不易受傷,他已是奔五的年齡,這個年齡段的人群都是扛著老的拖著小的,中間還扶著個風雨同舟的,傷不起。真的傷不起。

心外科并不是外科當中最大的科室,普外科才是,肝膽胃脾胰腸等等,普外科的醫(yī)生耍的是雜項,什么都得會,什么手術(shù)都得能拿下。心外科和腦外科差不多,練的是單項,單到不能再精確的單項,腦外科只管腦袋,每天的工作就是給人開顱。心外科顧名思義,心臟,只做心臟手術(shù)。心臟于人體,相當于汽車發(fā)動機,發(fā)動機出了問題,再高配的汽車也跑不起來;人心出了毛病,不管是什么樣的毛病,當事人沒有敢怠慢的,不像前列腺不爽乳腺增生什么的,可以拖,拖到受不了了再去挨上那一刀。

心外科沒有小手術(shù),一上手術(shù)臺就是大手術(shù),全是大手術(shù),補心等同于補天,人命總是連著天的。所以每當急救中心120拉回來必須立即上手術(shù)臺的心臟重創(chuàng)患者,手術(shù)室會即刻準備設(shè)備最好也最全的手術(shù)室。丹青市人民醫(yī)院共有20間手術(shù)室,可供外科各科室同時展開手術(shù),每逢王驚雷上臺,手術(shù)室一般都會給他安排9號和10號手術(shù)室,這是最好的兩間手術(shù)室。泌尿外科和骨科就沒有這種待遇,兩個科主任多次和王驚雷開玩笑,老王你牛,全身就屬心臟最牛,你一下手術(shù)單我們就得挪到小手術(shù)室去,也難怪,我們一個是敲錘掄鋸干粗活的,一個是專攻下三路割蛋的,沒法比啊。王驚雷回敬,如今可是蛋比心貴,男追女女追男拼的都是下三路,沒人拼心了。聽說你們給患者重塑個海綿體,比我做個心臟瓣膜貫通還貴哦。

王驚雷到丹青,是浴火再生的心境,絕口不提自己在西北省醫(yī)院的任何經(jīng)歷,心臟之王這四個字,他更是諱莫如深,碰都不敢碰??墒切畔r代,任何人都沒有秘密,每個人都是皇帝的新裝包裹的那位皇上,自以為穿得周武鄭王,其實都在裸體游街。王驚雷的患者居然追來了,不是一個,是一個又一個,綿綿不絕地,橫跨大半個中國,從西北追到了丹青。

王驚雷手術(shù)做得超精湛,是所有同行公認的。王驚雷患者奇多,從封疆大吏到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同行們也都是見多不怪,手術(shù)做得好,對患者多操點心,多耗點口水多做些溝通,下筆開處方時悠著點,別那么狠,自然能做到客似云來??梢粋€個西北患者,萬水千山只等閑,這么鐵桿的粉絲團也太刺人眼球了。

患者有患者的道理,千般算計后的硬道理。千里苦追王驚雷的患者,心里自有一本賬,到丹青市找王驚雷做手術(shù),連路費和吃住等開銷,加在一起也比在西北那個省醫(yī)院便宜得多。最重要的是,王驚雷很耐煩他們,從不嫌他們無知,他會很耐心地給他們講解關(guān)于手術(shù)和治療方案的所有細節(jié),有些話是只可以關(guān)起門來說的,他也說,比如A方案和B方案效果差不多,但是B方案省錢,怎么省錢,省在哪里,他都說得清楚明白,干干脆脆。不像有的醫(yī)生,惜字如金,還專愛使用醫(yī)學術(shù)語,讓他們越聽越迷糊,迷糊著上臺,迷糊著治療,又迷糊著出院。

心臟上動刀,那不是患者一個人的事,那是患者全家的頭等大事,于是千里赴丹青,就成了很多患者的同類項選擇??诒@東西,本就是口口相傳的,傳得太多,就等同于墓碑,能把醫(yī)生立起來,也能把醫(yī)生給埋了。醫(yī)療界的口碑分兩種,兩種都立根于醫(yī)術(shù),醫(yī)術(shù)不好,跪著服務也沒用。問題是醫(yī)術(shù)過硬的醫(yī)生有不少,每個城市的大醫(yī)院都是藏龍臥虎之地,各有各的獨門秘笈。混日子的醫(yī)生也有不少,有些科室相對好混,這個藥效果不行?那好,再換一種試試。遲早總能用對藥的。外科醫(yī)生沒法混,耍的是刀鋒上的本事,落刀講究個穩(wěn)準狠,該割多少該割多深,半絲不能含糊,有時手一哆嗦就是個醫(yī)療事故。精于刀法的醫(yī)生不算少,刀法超精湛的醫(yī)生比較少,刀法精準到永不出錯的醫(yī)生少之又少。少之又少的人都是牛人,牛人的粉絲團都是由精英人群組成的,所謂精英,全社會都有共識,當官得當?shù)綇d級,經(jīng)商得經(jīng)到千萬,唱歌得上過CCTV,教書得搞過大型論壇,這些精英得了病,尤其是心臟開刀的病,根本不屑于動用一般醫(yī)院和一般醫(yī)生,他們動輒港澳臺,要不就是北上廣,最次也是省人民醫(yī)院,不然就太丟身價了。有些醫(yī)生專事這些精英群體,一年到頭也不用太忙,日子過得悠閑富足。一個精英干下來,差不多相當于十幾個普通患者,傻子才不愛精英。鄉(xiāng)下患者和城市無業(yè)人群,他們懶得招呼,又窮又摳又麻煩,做十幾臺手術(shù)還頂不上一個精英的,犯賤才和他們糾纏呢。

王驚雷就很犯賤,半輩子都在犯賤,精英粉絲他也有不少,更多的卻是鄉(xiāng)下人和城市無業(yè)階層。給精英治病做手術(shù)極其愉快,精英出手豪闊,王驚雷也不時穿穿名牌品品名酒看看艷女打打高爾夫,幾萬塊一瓶的洋酒他喝過,幾千塊一條的名煙他抽過,不知道價錢的玉腿他享用過,但家里貯藏室和汽車后備廂,堆放得最多的還是農(nóng)副產(chǎn)品,沒打過藥的糧食和蔬菜,散養(yǎng)雞鴨下的雞蛋鴨蛋,野生的魚蝦鱉蟹,新鮮棉花做的被子,手工打的毛衣毛褲圍巾,懸崖上生長的野菜······說不上值錢,卻不是錢能買到的。王驚雷覺得幾萬塊的洋酒也沒比鄉(xiāng)下患者自釀的苞米酒強勁到哪兒去,論口感還不及苞米酒純透呢。若是單單只為了錢,他早就跟同學下海搞藥品了,好幾個同學都做藥品生意,起步早,又是學醫(yī)出身,身家早已過億,多次邀他加盟,王驚雷不愿脫下這襲白衣,更不愿扔了手里的刀。這把刀常年翻飛在一顆顆心臟之上,多次險象環(huán)生,搞得他提心吊膽,但他從沒敗過,他補好過無數(shù)殘破的心,那種感覺究竟有多爽,只有他知道,天知道,別人誰也不知道,遠不是簽下幾份商業(yè)合同就能比擬的。

到底還是出事了。和在西北一樣,又是背后中招?;钤谶@個開口必稱親的時代,王驚雷仍然弄不懂到底是身邊的哪一個親把他給賣了。事情很小,西北的患者來找他做心臟瓣膜粘連切除手術(shù),來的是一家三口,父母和兒子,父子倆因遺傳原因,患的是同樣的病,父親是新農(nóng)合醫(yī)保,兒子沒有醫(yī)保。本來異地就醫(yī)的報銷手續(xù)就很繁瑣,這家人又是同縣老鄉(xiāng);王驚雷分別給父子二人做了同樣的手術(shù),用的卻是同一個名字,父親的名字。他把兒子的手術(shù)處理成父親術(shù)后效果不理想,需二次手術(shù)治療。這樣的事情在醫(yī)院時有發(fā)生,醫(yī)生不是警察,對患者身份不必苦苦探究,逢了親朋好友打招呼,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種事情歷來是不舉不究,舉了就會深究。醫(yī)院里每年都有遭舉報的醫(yī)生,都是身邊的人干的,只有身邊的人才能盡掌所有細節(jié)及資訊,在最恰當?shù)臅r機出手。王驚雷自問從沒和誰過不去,自己沒有敵人。他還是想錯了。就在該患者病歷即將歸檔時,衛(wèi)生督查部門從天而降,患者父子被堵在病床上。病歷造假屬嚴重違規(guī),王驚雷再次被撤職,成了一名職稱最高的普通醫(yī)生。

西北和丹青的兩個院長對他說了同樣的話,韜光養(yǎng)晦,東山再起,云云。王驚雷的回答不同,他說院長,這回我不走了。哪兒不都是一樣嘛。我以后就只管好我的患者做好我的手術(shù)就是了。院長說,你是我親手引進的人才,你醫(yī)術(shù)人品我都清楚。你在心外科,心外科的牌子就不會倒。你要走了,他們那些人拿不下來大手術(shù)。你不離開我就放心了。我心里有數(shù),遲早還你公道。驚雷,你告訴我,是誰干的?王驚雷搖頭。院長說,你不說我也知道。王驚雷笑說,親干的,都是親干的,不親哪會干這種事,損人不利己的。院長說錯,損人不利己是恨,損人利己才是親。驚雷你病人太多了,病人寧可拖兩個月也要等你做手術(shù),你想想你科室那幾個常年坐冷板凳的醫(yī)生。跑不出去這幾個人。王驚雷呵呵,他說院長你也想必知道,他們背后叫我名妓,客多得接不完。院長也呵呵,他說要是連這也不知道,我還能鎮(zhèn)得住這把椅子?我還知道每到中秋和春節(jié),全醫(yī)院你收到的包裹和快遞最多,天南海北的患者都給你寄土特產(chǎn),上周你就收到兩桶來自西藏的青稞酒,每桶十公斤,也不說讓領(lǐng)導們都嘗嘗,聽說那可是藏民自釀的。王驚雷哈哈大笑,轉(zhuǎn)身就走,十分鐘回來,手里拎了桶酒。他說院長大人,這桶送給你,給你壓壓驚啊。

壓驚,是全醫(yī)院都知道的事,但沒人敢說到院長臉上去。前不久重癥監(jiān)護室ICU出事,死了人,患者家屬要求減免一半費用,這個患者是重癥腦溢血,男性,68歲,坐在公交車上一頭栽倒,被120拉回醫(yī)院先進搶救室,再進ICU,經(jīng)腦外科會診,認為沒有手術(shù)價值,不具備腦科手術(shù)指標,硬做手術(shù)就是個植物人。該患者在ICU活命五天搶救二十余次,終于死亡,總費用19萬元?;颊呒覍僬J為屬過度醫(yī)療導致患者死亡。ICU當事醫(yī)生和主任遵院長旨意立即休假,人間蒸發(fā),院長責成醫(yī)院質(zhì)監(jiān)部周主任與患者家屬多次協(xié)商,未果。院長常年與各色醫(yī)鬧隊伍打交道,沒有太把這事當成事,哪料陰溝里翻了船,院長外出開會歸來,剛走出機場大廳,被幾個壯漢前后左右挾持著上了輛吉普車,吉普車七拐八繞開到一處濃蔭蔽日的蘋果園,樹下早已挖了個大坑,領(lǐng)頭的壯漢拿出一式兩份打印好的賠款協(xié)議,賠款金額98萬元,壯漢說你自己選,要么簽字,要么活埋。我們兄弟都是道上的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懂的。院長是胸外科醫(yī)生出身,多年來對付過各類專業(yè)和半專業(yè)醫(yī)鬧隊伍,刀光劍影見得多了,院長據(jù)理力爭,對這群人講法律講天理講人性,比開全院職工大會還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壯漢說我們不信那些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的,全是騙人的玩意。我們兄弟和你們當官的一個心思,就只認得一樣東西,錢。你給不給?院長說不給。壯漢一擁而上,把院長推到了深坑里,開始埋土,院長仍是面不改色,狀若日寇刺刀下的烈士。壯漢冷笑,你這院長行,比四院九院那倆貨強多了,那倆貨都嚇尿了。我知道你扛過槍打過仗,1979年在越南,火線立功之后保送軍醫(yī)大學,畢業(yè)后在部隊醫(yī)院當軍醫(yī)。1989年秋天轉(zhuǎn)業(yè)到丹青市人民醫(yī)院。我敬你有種,零頭抹了,90萬,怎么樣?院長說不給,太高。我不簽字你們什么也拿不到,白殺個人你劃算嗎?壯漢胸有成竹,扔坑里兩張照片,壯漢說我要是綁架這兩個人呢?院長仰天長嘆,他說,給。我簽。那兩張照片,是他的妻子和女兒??膳碌氖沁@兩張照片的拍攝地點,不是在任何公共場所,而是在他的家里,在女兒的臥室,母女倆半躺在床上說著什么,女兒抱著肚子正在大笑。

壯漢親自駕車送院長回家,車開得行云流水,比回自己家還熟門熟路。壯漢說本來想送你去城西小巢的,你出差回來都是先去那里,可你這渾身是土的,很破壞情調(diào),還是先回家洗洗吧。嫂夫人很愛干凈,今天把被套床單都洗了。壯漢很鄭重地雙手呈上一張名片,說不打不相識,以后就是熟人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們同端一碗飯,吃的都是丹青醫(yī)療界,也算半個同行吧?院長點頭,接過名片收好了。他說,以前丹青市醫(yī)鬧隊伍都是城中村村民組成,打打殺殺可以,技術(shù)含量不行,這和你們一聯(lián)手,立馬更新升級了。正如壯士所言,山水自有相逢,你就當給我個見面禮,再減10萬,行不行?壯漢說這面子得給80萬。就這么定了。以后再合作,我給你八折價。

王驚雷是半夜3點43分接的電話,太平間賀師傅打來的。賀師傅從沒在這個時間段給他打過電話,賀師傅的聲音很低,他說驚雷,你快來太平間。王驚雷下意識地問怎么了?賀師傅吐字有點不清,他說,快來,你趕緊來。王驚雷的頭發(fā)瞬間立了起來,見了鬼似的。他從沒聽見過賀師傅用這樣的腔調(diào)說話,這是發(fā)抖的腔調(diào),是上下兩排牙齒完全不受大腦控制,磕磕碰碰,迸出來的腔調(diào)。賀師傅什么沒見過,他曾和法醫(yī)一起把破碎成幾大塊的尸體拼回成人形,曾和急診接診醫(yī)生聯(lián)手把軋成大餅狀的扁尸復原得凸凹有致,曾給電死的焦尸穿上衣服,曾給26樓跳下來的女尸梳過頭,洗過臉······在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任何可以嚇住他的東西,他的太平間,就是萬丈紅塵的生死驛站,活的死的他都沒怕過。

能把賀師傅嚇出顫音的,同樣能讓王驚雷如雷轟頂。3點48分,只用了五分鐘,王驚雷就讓自己從床上趕到了太平間。就這五分鐘,王驚雷渾身濕透,盡管打了把超大號雨傘,也絲毫沒遮擋住鋪天蓋地的歪風斜雨。

這天是清明節(jié),和以往所有的清明都不同,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清明節(jié),半絲月光也沒有。王驚雷從沒見過這么潑墨般粘稠的春夜,卻有雨,這場雨仿佛如約而至,趕赴清明之約。雷如戰(zhàn)鼓雨如卒,天上的銀河決堤般,以合圍之勢撲向丹青的每寸角落。跑進太平間小院,恰好一道閃電掠過,海棠樹青灰色的枝椏淡淡透明,滿樹的花朵宛若冒著濃煙的寶藍色,熠熠灼目。王驚雷干脆把雨傘扔了,半步跨進大堂。

太平間院子是回字形結(jié)構(gòu),大堂正對著門口。太平間屬于豪宅級別的,整個院子千把平米,關(guān)鍵是“臥室”超大,高端大氣上檔次,每間“臥室”都有兩百多平米,里頭安置十二個大冰柜,每個大冰柜分為十層,抽屜似的,每個抽屜相當于一口棺材,專供死人下榻休息。這些抽屜遠比棺材高級,恒溫冷凍,尸體存放多久都不會腐爛變質(zhì),并且可以隨時打開瞻仰遺容,一拽就出來。

賀師傅迎著王驚雷,臉色淡然,嘴角卻止不住地抽搐,驚雷,你那個患者,下午送來那個,住88號冰柜的活死人,他有響動。王驚雷心頭炸了個驚雷,心底的預感被完全證實了,死人復活。真的是死人復活。他說不可能!賀師傅,這人下午5點30分心臟停跳,心電監(jiān)護儀呈直線足足十分鐘。我親自做的搶救。撤了監(jiān)護儀,我又擱了十五分鐘,才給你送來的。賀師傅說是,自打十年前心血管內(nèi)科那個患者在我這兒被凍醒,又活了,你們都會把剛死的患者多擱一陣子,確定死透了,才往我這兒送??墒求@雷,88號冰柜,真有動靜。

王驚雷三兩步跨到88號冰柜前,伸手就拉,賀師傅手更快,他一把按住王驚雷的手,把王驚雷拉開半尺的冰柜又給推了回去,推得嚴絲合縫,他說驚雷,你要想好。要想好。王驚雷把耳朵貼在88號冰柜上,他聽到了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恰似尖利的鈍器遠遠地拖過水泥地面的聲音。他認得這個聲音,他太認得了。心外科全體醫(yī)護人員都認得這個聲音,這是活死人袁如海所特有的聲音。

袁如海,男,七十四歲,原省直某局辦公室主任,十四年前退休時,局領(lǐng)導為袁主任搞了個送別宴,憶往昔勞苦功高,話今朝歲月催人,酒桌上觥籌交錯盞盞濃情,飲低楊柳樓心月,訴盡宦海袖底風,袁如海大醉,返家途中遭遇車禍,五臟六腑全受到重創(chuàng),最致命的傷在頭上。當時腦外科,胸外科,心臟外科,普外科,上臺了四個主任,聯(lián)手給他做手術(shù),手術(shù)做到后半夜,骨科醫(yī)生上臺了。每逢這類車禍或斗毆性質(zhì)引發(fā)的重大突發(fā)性手術(shù),患者沒有不骨斷筋折的,但是骨科醫(yī)生大多不會立即上臺,他們會等,等著看這個患者能不能活下來,能活,他們會立即上臺處理骨頭上的事兒;不能活,他們也沒有必要給一具尸體接骨頭。在這樣的手術(shù)現(xiàn)場,骨頭上的事兒,相較于頭部和五臟,是輕之又輕的。骨科醫(yī)生上臺,意味著腦外科胸外科心外科普外科的手術(shù)全部成功,意味著袁如海可以活下來。

袁如海確實保住了命。但他的活,比死亡還要不幸。他成了一個活死人,沒有意識沒有情感沒有思維的植物人。植物人能不能蘇醒?絕大多數(shù)不能,極少數(shù)可以;基本上沒有可能,但奇跡也畢竟出現(xiàn)過。袁如海的妻子兒女們,頭半年是時時刻刻都在呼喚著他快快醒來,后半年則忙于對簿公堂打官司,和袁如海的單位打,和醫(yī)院打,和肇事司機打。袁如海的單位領(lǐng)導自知理虧,與家屬達成協(xié)議,所有醫(yī)療費用由單位負責;家屬沒時間照顧,就由單位出錢請?zhí)刈o,請兩個丹青市最好的護工24小時輪班守護;袁如海的一雙兒女皆在企業(yè)工作,全部調(diào)進局里,特事特辦,速度奇快;局里分房,袁家一下子得了三套,袁家三口人都是局里的人,自然是分三套,全局職工嚴重理解領(lǐng)導的決定,沒有人說半句不是。

和肇事司機的官司,袁家也打贏了,可惜贏和輸一樣,什么也沒落著。肇事車輛是一輛中型面包車,某個小工頭雇了兩個農(nóng)民工用來運裝修材料,肇事司機是個郊區(qū)的農(nóng)民,家里砸鍋賣鐵的,也沒能湊足手術(shù)費的一個零頭;小工頭見出了大事,干脆關(guān)了自己的建筑材料小店,換了個城市謀生去了;更離奇的是,這輛面包車是舊車市場“二”了好幾手的二手車,哪個車主也沒舍得給它買過保險。它是輛黑車,和任何保險公司都扯不上關(guān)系。

袁家人和醫(yī)院敵我難辨,時敵時友,長達三年。走了法律程序,判定醫(yī)院所有救治措施無任何過錯,不承擔責任。然后就是談判,醫(yī)院派出精兵強將以最高禮遇相待,雙方達成完美共識。相信奇跡,等待奇跡,以不懈的愛心共同創(chuàng)造生命和醫(yī)學的奇跡。

為了這個共同的奇跡,袁如海在丹青市人民醫(yī)院住院住了十四年。在漫長的十四年間,袁如海確實創(chuàng)造了不少奇跡,除了婦產(chǎn)科,他幾乎住遍了醫(yī)院的所有科室;他的單位很慷慨,每年以支票和醫(yī)院結(jié)算,從不拖欠,沒有任何對治療費用的質(zhì)疑,這使得袁如海在醫(yī)院成了名人,成了從不招人嫌的老安琪兒。不說話,不抗議,不喊疼,不提問,用什么藥都行,上什么設(shè)備都好,僵而不死,永不咽氣,這樣的患者,試問天下醫(yī)院誰能敵,試問天下醫(yī)生誰不愛。剛開始他住在腦外科,后來轉(zhuǎn)普外科,再后來是消化科、神經(jīng)內(nèi)科、心血管內(nèi)科,出現(xiàn)應急狀況也好辦,送到ICU加強治療,緩解幾天再接回來。

袁如海渾身是病,哪個臟器和部位都有可能出現(xiàn)并發(fā)癥,因此隨時轉(zhuǎn)換科室,是完全有必要的。在這十四年間,袁如海的妻子兒女不離不棄地陪了他整整兩年。頭兩年。后來兒女忙碌起來,他的妻子又陪了他三年,也是每天都來。再后來,隔天來,三天來,一周來,半月來,直至兩三個月來一回,坐一會,看幾眼,問問情況,就走了。

不是親情涼薄,不是夫妻不相愛兒女不盡孝,而是人間至情都一樣,怎堪得這般無盡消磨。都是袁如海的錯,他實在太不爭氣,他漸漸變得讓家人無法承受。除了專業(yè)醫(yī)護人員,任何一個正常人,在走到袁如海跟前時,都會被嚇得魂飛魄散。他的全身插滿了管子,每根管子都連著儀器,吃的喝的都由管子輸送,拉的泄的也靠管子排出;他骨瘦如柴,眼窩深陷如黑洞,皮膚的顏色不是人的顏色,是品牌家俬最常用的黑胡桃色,上面還泛著層水汪汪的油光,刷了清漆似的,這是長期使用營養(yǎng)類藥物的正常反應,他不會說話,只會喘氣,早幾年還會呻吟,后來就只會發(fā)出那種尖銳的嘶嘶聲。嘶嘶了十幾年,也沒有任何的音符變化。兩個男護工,24小時在崗,他們的工作是嚴密監(jiān)視每臺儀器的變化,發(fā)現(xiàn)異常及時去叫醫(yī)生。還要經(jīng)常給袁如海進行全身的捶打按摩,以保證血管不壞死,皮膚不潰爛。他們工作很稱職,袁如海的單位每逢春節(jié)都給他們發(fā)雙薪。

袁如海的兒子和女兒,調(diào)入他的單位后都干得不錯,局領(lǐng)導對他們很是另眼相看,他的女兒已提為副處級。兒子袁小海子承父業(yè),成為辦公室主任,工作業(yè)績相當顯著。袁小海連續(xù)數(shù)年當選“丹青市十大孝子”,在丹青市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感動過丹青無數(shù)的老老少少。每逢九九重陽節(jié),丹青電視臺會在袁如海的病房給袁小海做訪談,錄節(jié)目。這一天,兩個護工放假,袁小海親自給父親擦洗身體,按摩皮膚,修剪指甲和頭發(fā),每隔幾分鐘就用濡濕的棉花棒蘸蘸父親的口鼻,以免脫皮。他說,人世間最大的道理,就是孝道。不講孝道的人生是罪惡的,沒有孝道的社會是可恥的?,F(xiàn)在很多人崇尚西方社會的所謂自由,這是很可怕的趨勢和苗頭。長此下去,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孝道何以立足?又何以傳承?自從我的父親成為植物人,有許多人勸我放棄治療,我不能接受。我絕不放棄。因為,我始終在等待奇跡。我始終在等著我的父親能夠醒來,輕輕叫我一聲,小?!?/p>

袁小海的話如海濤翻騰,席卷無數(shù)丹青人的眼角心頭。只有王驚雷的心靈比較干燥,做這個節(jié)目時,袁如海剛轉(zhuǎn)到王驚雷手上,是從普外科轉(zhuǎn)來的,按慣例,袁如海當時所在科室的主任也要在節(jié)目里說幾句話,有個呼應。王驚雷就此事去問普外科主任何無疆,問他們以往是怎么說的,何無疆悠悠然,這節(jié)目做了多年,醫(yī)院幾乎每個科主任都露過臉,咱們能說什么。咱就說做好本職工作唄,確?;颊呱踩珕h,相信奇跡唄。王驚雷打斷何無疆的話,無疆,恕我不敬,要是你爹呢?何無疆起身去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說道,驚雷,也恕我不敬,要是你爹呢?我就一句話,你所做的,必然也是我所做的。王驚雷說,我這人不孝,要是我爹,他活不過百日。何無疆說,我不如你,我比你孝一點。要是我爹,半年以內(nèi)吧。不瞞你說,這十幾年來,袁如海在我這里進進出出好幾遭,每次我都征求袁主任的意見,問他是否放棄,搞得袁主任對普外科很不滿。這不,要做節(jié)目了,他說我前年上過節(jié)目,是否換個科室,我說那就心外科吧,反正老先生哪個臟器都很需要治療和養(yǎng)護,我們王主任是心臟之王,上節(jié)目夠派兒,就轉(zhuǎn)給你了。

袁如海這種患者,是給誰就讓誰高興的主兒。何無疆轉(zhuǎn)給王驚雷,是因著兩人交情好,心有戚戚的交情。人世間所謂交情,或基于利害,或基于同道,王驚雷與何無疆,兩者兼而有之,合作多年,求同存異,大節(jié)無歧。

王驚雷和何無疆都沒有想到的是,袁如海在轉(zhuǎn)到心外科的第三天,竟然死了。

頭兩天很正常,王驚雷給袁如海調(diào)了一批藥,和以往十四年的用藥大同小異,改善血管循環(huán)系統(tǒng),加強全身保健營養(yǎng),增強電解質(zhì)提高免役力,促進消化吸收。因是住在心外科,亦有必要體現(xiàn)科室特色,王驚雷專門給加了幾瓶活血化瘀,營養(yǎng)心肌的藥??剖姨厣惑w現(xiàn)出來,是不妥當?shù)?,如果碰上省市醫(yī)保及監(jiān)管部門來查病歷,就會找出毛病來。因此袁如海的全身上下都是特色,住在哪個科室就是哪個科室的特色。他像一棵樹,樹干基調(diào)不變,每挪次窩,就得換換花色,赤橙黃綠青藍紫,花海如潮亦如畫。袁如海住在普外科時,何無疆把他的肝膽胃脾胰腎腸,都給好好調(diào)理了,王驚雷打算再把他的心臟功能著重加強和鞏固。

袁如海這樣的患者,比大熊貓還寶貝,擱誰手上都是寶貝,誰都不舍得讓他去死。醫(yī)生不舍得,醫(yī)院不舍得,家屬更不舍得,袁小海和醫(yī)院每個科室的主任都是老相識,婦產(chǎn)科主任除外。他手機里存有每個主任的號碼,手機號和家里號,電話一拔,溝通無障礙。袁小海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莽撞的企業(yè)小員工,袁如海的遭遇拔苗助長,將他迅猛催熟,而機關(guān)里的多年歷練,也使他更加確信奇跡,確信奇跡永在人間。奇跡是人創(chuàng)造的。人心所向就是奇跡。

袁小海欣賞醫(yī)院的大多數(shù)科主任,因為他們和他一樣堅信奇跡,開藥下單,竭盡所能,種種精密的醫(yī)學檢查和昂貴的藥品,春天的艷陽般,時刻照耀著袁如海僵尸般的身體和生命,讓他走過秋,挨過夏,又挺過冬,怎么也上不了陰風陣陣的奈何橋。袁小海不怎么欣賞何無疆,何無疆每次都暗示他不可能有奇跡,問他是否繼續(xù)治療。袁小海提出換個科室,袁如海就被轉(zhuǎn)到了心外科。袁小海本來還嫌王驚雷不是科主任,沒有職務,后來聽說他是心臟手術(shù)王牌,立馬同意了把父親交給他,局里有個副局長的岳母有心臟病,也不知道日后要不要做手術(shù),辦公室主任這個角色,不學會兩袖藏風是做不好的。袁小海和王驚雷見面,是在醫(yī)生辦公室,幾個醫(yī)生合用的辦公室,王驚雷科主任被撤,單間辦公室早就騰給了新主任。握手寒暄,溝通病情,闡述治療方向,雙方迅速取得共識,臨走,袁小海問,王主任跟何主任不錯?原來我是考慮把老父親轉(zhuǎn)到泌尿外科的,從頭到腳順延治療嘛。王驚雷說我跟何主任多次同臺做手術(shù),醫(yī)學觀點接近。袁小海又問,王主任認為我父親還有希望蘇醒嗎?王驚雷說希望當然是有,只是機率太低,所以叫做奇跡。

王驚雷對袁如海的治療乏善可陳,沒有任何新意可言?;钊诉€應付不過來呢,活死人只要不死,就是治療圓滿。王驚雷每天要應對大量的患者,術(shù)前的要反復溝通,術(shù)后的要時時跟進,躺在臺上的要落刀精準快,刀刀見真功。常常是他在前頭走,后頭跟一幫,跟著的都是患者和家屬,見縫插針,能問一句是一句,一直跟到手術(shù)室,他進去了,他們才散;等他出來,自然又是另一幫人跟著??傆腥烁?,總有人問話,問這個問那個,他都得答,他不答人家就不踏實,就睡不著覺。他是一條日夜運轉(zhuǎn)的流水線,傳輸帶上是一顆顆永遠也修補不完的殘破的心,這些人心都是一輩子只上一次流水線,怎能不緊張,怎能不問透,怎能不跟緊了他問來問去,問短問長。

中國醫(yī)生不比國外,外國人的人命才叫金貴,國外的外科醫(yī)生,尤其是心臟外科醫(yī)生,全年到頭,做十幾臺手術(shù)足矣,足以養(yǎng)家足以立身,足以受盡尊重足以對每個患者提供同樣等量的尊重,也足以對每個患者建立專業(yè)檔案,跟蹤到底,無微不至。中國醫(yī)院和醫(yī)生走的是量,全靠量多撐著,優(yōu)秀些的外科醫(yī)生,哪個不是全年大手術(shù)三五百臺這樣的海量,海量,就只能刪掉無數(shù)必要的細節(jié)和程序,從患者入院到手術(shù)到治療到出院,OK,拜拜,咱們就此別過,青山綠水,但求后會無期。一旦再相見,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患者對醫(yī)生太滿意,又介紹了親朋好友來看病;再就是愈后效果不佳,回頭來論理找事的。頭種情況雙方高興,舊患者成為介紹人,比做媒還有面子;新患者也放心,這年頭誰都是不怕單著就怕病著,找著個好醫(yī)生比找著個好配偶還實惠;醫(yī)生更樂意看回頭客,有根舊絲線兩頭牽著,怎么也比生人好打交道。

第二種情況,每個醫(yī)生都遇到過,所謂愈后效果不佳,起因說不清楚,遺傳基因,自身免役力及抵抗力,是否遵醫(yī)囑吃藥及休息,出院后心情心態(tài),等等等等,可是歸納到患者方,結(jié)論就一個,你看,你看,你沒給我治好,都是你的責任,你得給我管到底,包治包好,包永不復發(fā)。醫(yī)生要尋因,患者要探果,最終各讓半步,半費或免費進行再次的治療。這樣的事兒多了,醫(yī)院不樂意,醫(yī)生是醫(yī)院的人,自然得讓醫(yī)院樂意,那就拖,本該一周出院的拖到十天,本該十天出院的拖到二十天甚至足月,用光陰這把鈍刀,削掉所有不安定因素。

袁如海死亡是在上午,王驚雷上午進手術(shù)室做手術(shù),還沒下臺就接到科里電話,說49床患者手術(shù)刀口綻裂,引發(fā)腦缺氧,已休克,情況危急,讓他速來速來。王驚雷立刻讓兩個助手下臺,回科室按他指示進行搶救。后半臺手術(shù),王驚雷孤軍奮戰(zhàn),狀甚慘烈,一邊做著臺上的患者,一邊電話遙控指揮科里對49床患者進行搶救。他不敢,也不能,離開手術(shù)臺。他若下臺回科里,臺上這個患者必然不保,因為他的兩個助手還遠遠不能夠擔綱這般的大手術(shù),再者,患者家屬都在手術(shù)室門口侯著,手術(shù)進行一半,主刀醫(yī)生先行撤離,那是大忌,他犯不起。這臺手術(shù)整整進行四個小時,王驚雷兩頭兼顧,精神高度緊張,出來時滿身虛汗,他沒換下手術(shù)服就沖回了科里。49床患者命不該絕,到陰間轉(zhuǎn)了半圈,又被王驚雷的兩個助手強行給拽了回來,這會兒已進行過刀口的重新縫合,仍在昏迷狀態(tài)中。這患者是某上市公司董事長,六十出頭,子女眾多,妻賢子孝,他不用子女陪護,只讓女秘書貼身照顧?;颊呒覍俣家掩s到,十余人立馬把王驚雷團團圍住,擺足了興師問罪的態(tài)勢。王驚雷先發(fā)制人,他說男的跟我走,女的都留下,你,也過來一下。這個“你”,就是董事長的女秘書。

回到辦公室,王驚雷抹把腦門的汗珠,開口說話,他說我在手術(shù)臺上下不來,請你們理解??晌乙贿吺中g(shù)一邊指揮和調(diào)整搶救措施,同時,落實清楚了導致黃董事長出現(xiàn)危急癥狀的所有細節(jié)。王驚雷轉(zhuǎn)過頭,死盯著女秘書,女秘書是典型的白富美,芙蓉如面柳如眉,在這般美人面前,王驚雷實在不想痛下殺手,把她剝光,剝光在這群男人面前??墒侨舨粍児馑?,這幾個男人就會把他剝光,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于無聲處,他若沒本事把驚雷捂軟在云層里,這顆雷就會把他炸半焦。王驚雷說,我再三叮囑你們的父親,黃董事長,術(shù)后三個月必須絕對禁欲,術(shù)后半年都要節(jié)欲,可這才手術(shù)后半個月,他就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簡直就是不要命了。你們家屬怎么當?shù)模坎幌胱屗盍耸遣皇??女秘書本能地尖叫,你胡說,你胡說,我們根本沒有!王驚雷說很對不起,金秘書。我只能這么做了。他對身旁的兩個助手示意,助手立刻把一只垃圾桶倒扣在桌面上,桌面上頓時摞滿了各式污物,最抓眼的,是幾大團粘乎乎的衛(wèi)生紙。這只垃圾桶,是董事長病床邊的,王驚雷在手術(shù)臺上指揮助手立即將之轉(zhuǎn)移到醫(yī)生值班室,寸步不離,嚴加看管。

這就是經(jīng)驗,一個醫(yī)生行醫(yī)多年才能得到的實踐經(jīng)驗,讀多少書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自救經(jīng)驗。王驚雷指著那幾團污紙,不軟不硬地說,我們檢驗科設(shè)備齊全,血液、毛發(fā)、精液以及陰道分泌物,都能立即出結(jié)果。各位如是有疑,可以立即采樣,送去檢驗。事實勝于雄辯。

女秘書哭著跑出去。屋里立刻換了氣場,劍拔弩張化為風平浪靜,甚至還帶有幾分愧疚與感激。打發(fā)完這撥人馬,王驚雷對兩個助手說,你們要記住,凡是這種突發(fā)性刀口迸裂,必然是劇烈運動所導致。這才是焦點,抓住這個焦點才能反戈一擊轉(zhuǎn)敗為勝。你要是被那一大堆并發(fā)癥繞進去,你今天就完了,因為當事人是死也不會認賬的,尤其是當著那么多子女的面。遇到這種情況,救人重要,留下證據(jù)同樣重要。垃圾筒和床單都要留著。這筒垃圾鎖庫房去,先別扔。等董事長認賬了,再扔。

這時已是下午3點,王驚雷沒顧上吃飯,手術(shù)臺上剛下來的患者還在危險期,他盯到4點多,才坐下吃飯,是手術(shù)室給他叫的盒飯。凡有重大手術(shù)跨越飯點的,手術(shù)醫(yī)生可得到50元誤餐補助,還有份有湯有水有雞腿的免費盒飯。剛吃幾口,護士跑來叫他,說袁如海不行了。王驚雷扔下盒飯就跑,兩個助手比他年輕得多,跑步速度比他快,先他一步跑進了袁如海的病房。袁如海不同于其他病人,其他病人出現(xiàn)危急情況,會呼喊會掙扎會出現(xiàn)各種應急反應,袁如海不會,袁如海永恒地平靜如水。王驚雷和兩個助手全力施救,各種藥品設(shè)備全部上陣。在做心肺復蘇時,助手太過于急切,加上袁如海的整個身體本就如同糟木,兩把按下去,袁如海胸骨肋骨都被按斷。然后是電擊,電擊足足十分鐘,沒用。袁如海就這么死了。死得毫無征兆,就像那場車禍;死得極其蹊蹺,就像他的人生,只和旁人有關(guān),和他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的生與死,都是別人的事,從來都是輪不到他自己做主宰的。

王驚雷很快弄清了袁如海的死因。王驚雷并不是間諜,也沒受過任何相關(guān)培訓,可這個職業(yè),硬是把他逼成了半個間諜。袁如海死于氣管導管。醫(yī)院每過段時間,會升級一批設(shè)施和設(shè)備,不升級就是落伍,落伍就沒有競爭力,這批氣管導管就是剛換的,下午才換上。所有患者都換了,一般患者插鼻腔里頭,重些的患者用呼吸機,袁如海是植物人,他的管子必須插入到肺部才行,值班護士沒看說明書,理所當然地,按照老管子的插法給他插上了。新管子老管子都是氣管導管,對插管深度卻有不同要求。就是這根新?lián)Q的氣管導管要了袁如海的命。插上管子后的一個多小時,護士再也沒來看過。兩個男護工先是給袁如海拍打了全身,耗時40分鐘,然后上手機玩游戲,整年陪著個活死人,不打打游戲看看電視,簡直會憋瘋。護工發(fā)現(xiàn)心臟監(jiān)護儀異常時,為時已晚。王驚雷回天無術(shù)。5點30分,袁如海正式被宣布死亡。正式之前,王驚雷“破案”還用了20分鐘。王驚雷迅速將案情報告科主任,同時知會護士長??浦魅螁柾躞@雷怎么處理?王驚雷鏗鏘回答,你定。科主任向院長請示,問怎么處理?院長說人命關(guān)天,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浦魅?、護士長和王驚雷三人,把插錯管子的護士叫到主任辦公室,痛罵得小護士幾乎暈倒。罵完訓完,科主任讓護士正常工作,放下包袱。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有五個人知道,院長、科主任、護士長、王驚雷、當事護士。就連王驚雷的兩個助手都不知道,或者說,知道也是不知道。

王驚雷親自把袁如海送入太平間,挑了個88號的熱門吉祥號冰柜,和賀師傅一起,把袁如海填了進去。袁小海正在外地出差,聞聽噩耗,異常平靜,正在星夜回程。王驚雷從太平間出來,又回科室處理了幾個重病人,直到晚上9點多,他才把那盒殘羹冷飯吞到肚里?;氐郊依?,呆坐半天,累得完全喪失了思維,就上床睡了,直到3點43分。

賀師傅在給王驚雷打電話前,已經(jīng)獨自聆聽袁如海的聲音長達半個小時。這是綁在凌遲柱上的半個小時,每分每秒都是漫長的一生。賀師傅不信鬼神不信天,他只信地,只信人,他覺得天沒眼地有眼,人也有眼,只是有眼的人太少,多數(shù)人都是白長眼睛。所以他的海棠茶,從不祭天,他只敬地,喝不完的潑到海棠樹下,塵歸塵水歸水,就是敬了地。他常年做茶給王驚雷喝,是敬人,他敬著王驚雷。他認定王驚雷是個有眼的人,眼睛雪亮,什么人什么事都能裝下,能照得亮堂。

賀師傅才不怕“詐尸”,看管太平間的人,哪個沒見過“詐尸”。詐尸算什么,不過是個死而復活嘛。賀師傅就怕噩夢,每個晚上他都會被噩夢糾纏,被惡鬼追攆,那幾個惡鬼血肉模糊,整夜整夜地圍在他的床邊,又哭又笑又罵,掐他咬他打他。他總睡不著,睡不著就起來到院子里走走,拍拍海棠的樹干,吹吹暗夜的小風,看看頭上的星星和月亮。今夜暴雨,他只能在屋子里呆著,呆著呆著,就聽到了袁如海的聲音。以往也有過這種情況,賀師傅會立即把那格冰柜斷電,把冰柜平拉出來,火速打電話叫來送尸體的醫(yī)生,趕緊處理和搶救,半秒鐘都不敢耽擱??蛇@次不同,當他確定響動是88號冰柜傳出來的,他被撕裂了,拿起電話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整整煎熬了半個小時。

賀師傅懂得醫(yī)院,也懂得袁如海。他更懂得生與死。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生生死死于普通人是人間慘劇,于賀師傅卻是閻羅殿里的十八般酷刑,火燒油煎生吞活剝,心尖上永遠橫插著著好幾把匕首,不疼,也不顫,就是滲血,滴滴答答的滲,怎么也結(jié)不住痂,滲的血都不鮮了,都枯黑了。賀師傅覺得袁如海和自己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是天意何必恨相識。袁如海早已沒有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生死同在,生不如死。賀師傅扛了半個小時,袁如海的嘶嘶聲不時鉆進耳里,他扛不住了,才打電話讓王驚雷快來。他想和王驚雷一起扛,直到,把這個聲音扛至滅絕。

王驚雷和賀師傅四目相對,無語已過萬言。王驚雷推開賀師傅擋在冰柜上的那只手,他說賀師傅,我只能救人。醫(yī)生只能救人,不管他是誰。賀師傅打個寒顫,那只手無力地墜下了。王驚雷抽出冰柜,袁如海冷不丁地橫在他眼前。袁如海是伴著超常低溫所特有的一股股白煙出現(xiàn)的。王驚雷俯身,趴在袁如海臉上,左手翻開他的眼皮察看瞳孔,右手同時探向袁如海的心臟。王驚雷沒有探試袁如海的頸部脈博,袁如海的脈平時都探不到,這會兒更不會有。

王驚雷不能置信。但是,袁如海真的復活了。在心跳完全停止,冷凍8個多小時后,袁如海就這樣在太平間還魂了。王驚雷迅速把袁如海移出冰柜,平移到擔架床上,進行緊急救治,他讓賀師傅快打電話到心外科叫值班醫(yī)生過來接人,同時讓護士趕緊準備袁如海所需的一切儀器和設(shè)備。

在將袁如海安置到原病房原床位,全身插滿管子和儀器,確定徹底安全后,王驚雷趕回太平間。開會,開緊急會議。出了這等大事,院長副院長,心外科主任和院辦主任,以及質(zhì)管科主任周尚禮,都已飛速趕至現(xiàn)場,普外科何無疆也被叫來參會,畢竟袁如海是從他手里轉(zhuǎn)給王驚雷的,才不過三天,從醫(yī)學角度解釋,這因因果果必是要有著前后照應的。賀師傅轉(zhuǎn)身要走,這等會議輪不到他在場,不料院長說,老賀,你也坐下開會。這個會議除了主要相關(guān)領(lǐng)導,就是當事人了,你也是當事人。就從你開始,你先把情況說說,咱們先還原事態(tài),再理清頭緒,然后共同找出解決辦法。

這是丹青市人民醫(yī)院自建院以來,首次在太平間召開會議。十個活人坐著說,近百號尸體躺著聽?;钊税€開講,陳述,表白,討論,天色漸漸破曉,院長不時抬腕看表。幸虧袁小海不是巴菲特,他沒有私人飛機,不能立刻飛回丹青。袁小海正在東南某沿海城市陪領(lǐng)導出差,從那個城市到丹青,最早的航班是上午8點15分起飛。丹青市也沿海,小半個城市邊沿都是海岸線,但丹青市是北方城市,袁小海不是海龜海豚,他不可能從海洋里潛回來,最快最快,袁小海會在上午11點鐘出現(xiàn)。

院長的心情,和當年的雍正皇帝被八弟九弟逼宮時一樣,悲憤無助,而又必須挺立如松,直挺到最后的勝利。雍正坐在龍椅上俯瞰著滿朝文武,心里頭算呀算呀,算鐵桿,算死士,最終算出來一個半。院長比雍正強得多,因為院長的帽子比雍正小得多。大有大的彪悍,小有小的風騷。大到極致小不了,小到極至卻能大。這年頭要看一個人有多大本事,都不能通過朋友來看了,那是水泊梁山的把戲,早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當今流行看對手,對手即鏡子,照照鏡子就能知道自己的斤兩,對手是獅子老虎,自己必然不是臭蟲蒼蠅。院長和袁小海,鏡里鏡外也算基本制衡。院長用雍正皇帝的眼神,看著眼前幾個精兵愛將,院長不能不滿意,全是鐵桿。起碼在袁小海的問題上,全是鐵桿。

院長總結(jié),此事重大,定要嚴密封鎖消息。哪個醫(yī)院太平間都活過人,從醫(yī)學上找準答案,輿論還好平息。植物人死而復活,會對醫(yī)院名譽造成致命重傷。絕不能讓任何媒體知道,絕不能讓社會上任何好事之徒知道,不然火上澆油,在座的都是過街老鼠。當前整個問題的核心是,怎么解決袁小海?按不住袁小海,一切都是白說。

王驚雷說就我個人的行醫(yī)經(jīng)驗,袁如海復活事件,我們無法從醫(yī)學上找到任何依據(jù)。從醫(yī)學角度,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我到現(xiàn)在都還像做夢,難道真像愛因斯坦所說的,任何科學走到極致都如同宗教,玄而又玄?何無疆說我也不能相信這個事實,袁如海的任何指標,都不可能死而復活。質(zhì)管部主任周尚禮原是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多年前也曾治療過袁如海,后來醫(yī)院成立質(zhì)管部,專負責協(xié)商解決醫(yī)患糾紛,院長考慮到他在醫(yī)生崗位上就已身經(jīng)百戰(zhàn),堪稱戰(zhàn)神,就把他調(diào)到質(zhì)管部獨當一面了。周尚禮說,醫(yī)學無法解釋,就不要用醫(yī)學解釋了。我剛才看了袁小海主任的微博和微信,袁如海死亡時,小海主任正站在某著名寺院佛像前,雙手合十,他落了這么四個字:為父祈禱。他是每到任何地方,都要為父祈禱的,我是常年給他點贊的,有時候還跟評論。所以,我個人觀點,袁如海復活,只能是奇跡!醫(yī)學史上的奇跡!孝感動天的奇跡!誰說蒼天不開眼,那是人間無孝子!

院長重重地拍了下大腿,每當開會開到情緒激動時,院長就會拍桌子,太平間沒有桌子,就連椅子還是臨時湊的,高矮不齊,院長這一掌只能拍到大腿上。院長說,小海主任連續(xù)數(shù)年當選“丹青市十大孝子”,“感動丹青”人物,聽說近來很有希望提拔。處級當那么久了,也該進步了。周科長這個創(chuàng)意很好,高屋建瓴,就這么定調(diào)子吧。大家都是淋雨來的,濕衣服穿了大半夜,大家辛苦了。都趕緊回去換身衣服,洗把臉,咱們要以最飽滿的精神面貌迎接小海主任。散會。

王驚雷直接回了科室,跟何無疆同乘一部電梯,兩人都得回去查房,查完房得上手術(shù)臺,誰也沒空回家去換衣服。外科醫(yī)生都有熬夜的本領(lǐng),每逢有重大手術(shù),上手術(shù)臺一站大半夜是常有的事,下了臺就在辦公室瞇一會,早晨接著查房,接著做手術(shù)。熬夜是他們的基本功,算不得什么。何無疆送給王驚雷兩盒咖啡,他說我前患者從巴西帶回來的,特醇,半杯提神,滿杯亢奮。悠著點喝。王驚雷苦笑,我還用提神?小海主任就是我的提神劑。何無疆也笑,驚雷,我再送你一副提神猛藥,剛才沒說,人太多。我同學老趙,省腫瘤醫(yī)院腦外科主任,手下有個女患者,顱內(nèi)膠質(zhì)瘤,我同學給她做手術(shù),這手術(shù)難度極高。她孩子在國外,她先生就日夜陪護,伉儷情深啊。王驚雷說無疆,你今天怎么老說廢話,我又幫不上什么忙。何無疆說你這人怎么這么張飛,你讓我說完行不行。王驚雷說你怎么這么孔明,我患者都麻醉了,臺上等著呢。你說,你快說。何無疆說,那個女患者的先生,是袁小海的局長,敢問路在何方?

王驚雷看看腳下,跟何無疆重重握了下手。王驚雷來丹青才十年,這十年間,他八成以上的精力都耗在了手術(shù)上,刀鋒上的事兒他是超級自信,別的事兒就總是比較迷糊。他在這個城市沒有故人,沒有老鄉(xiāng),沒有同學圈,也沒有過硬的人脈。西北的朋友倒也有幾個保持著聯(lián)系,不過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從沒覺得孤獨,孤獨是時間的特產(chǎn),只有閑極無聊有大把時間可以消磨的人,才有資格抒發(fā)孤獨和寂寞。時間對王驚雷來說,是高大上的奢侈品,他常年連軸轉(zhuǎn),沒有時間去感悟什么小資情懷。他手里都是些命懸一線的心臟病患者,朝不保夕,今不知明。幾十年面對著這些人群,王驚雷不能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很不錯,相當不錯,不錯極了,不錯得都快產(chǎn)生優(yōu)越感了。他有同行佩服的好刀法,患者公認的好口碑,父母健康妻兒和睦,醫(yī)院里沒仇人,手術(shù)臺上沒事故,銀行里小有積蓄,工資獎金月月準時,沒禿頂沒肚腩沒腫瘤,有房住有車開有飯碗端,這樣的人生,難道還不是成功人生?這么多年過去,千把人口的村子也就出了他一個成功人士啊。

等王驚雷忙完,可以坐下喘口氣,醫(yī)生辦公室已是夕陽破窗,滿室的桔紅,刷得墻壁都像能捏出百分百的橙汁來。王驚雷用手術(shù)刀修指甲,修得很慢,一絲不茍。外科醫(yī)生都愛修指甲,屬于職業(yè)共性,他們常年戴手套,手套既要密閉性又要靈活性,都是超薄乳膠材料,指甲稍顯尖銳或生了毛刺,就很容易掛破手套。那是很危險的,而今各種甲肝乙肝艾滋病傳染病,比明星緋聞傳染的還要快,一旦和病人血液交叉感染,后果極其壯烈。按規(guī)定,外科醫(yī)生手上有傷,是嚴禁上手術(shù)臺的,可規(guī)定是規(guī)定,誰也不會真拿手上的小口子當理由不上臺,大不了多戴兩層手套。王驚雷原來所在的西北醫(yī)院,有個婦產(chǎn)科女醫(yī)生,在給一個艾滋病患者實施子宮切除手術(shù)時,手術(shù)刀不小心劃破自己的左手食指,她立即采取了所有醫(yī)學措施,可是很不幸,她被感染了,不得不因此結(jié)束職業(yè)生涯,就此歸老。王驚雷記得那個女醫(yī)生當時才不過四十幾歲。

這樣的人和事見多了,王驚雷對于自己所遭遇的那兩次暗算,早已囫圇吞棗,痛飲消化了,連殘渣都不剩分毫。那算什么呢,那是千秋萬代,每個炎黃子孫的人生必修課,上至秦皇漢武,下至李四張三,誰的人生也繞不過暗礁與陷阱,誰的人生都少不了血流滿面。碰傷了,摔慘了,爬出來包扎包扎,繼續(xù)前進,烏云怕風吹,鬼魂怕見光,而陽光每天潑滿大地。再說了,西方人牛吧,又自由又民主又個性,牛得傲視全球,可他們每天頂禮膜拜的耶酥,不也是因為背叛與告密,才被釘上十字架的嗎?可見神界、人界無甚區(qū)別。哪個環(huán)球,都免不了有幾只蒼蠅碰壁,嗡嗡叫?;鹂拘厍芭?,風吹背后寒,王驚雷是專攻心臟的,他只喜歡前胸的暖,沒閑暇去顧及后背的寒。

報應這個詞,大概只對極好和極壞的人才有作用,對絕大多數(shù)人是沒用的。袁如海不怕報應,所以他活了。頑強地活下來了?;畛闪艘粋€傳奇,一具海納百川的僵尸傳奇。

袁小海是被一群人簇擁著,擁到袁如海的病床前的。除了院長和賀師傅,所有列席太平間會議的人都到場了。袁小海長跪不起,將臉緊貼在父親焦黑的手背上,摩挲著,未語淚先流。質(zhì)管科主任周尚禮即時抓拍了幾張角度不同的照片,微信給了袁小海。袁小海是被周尚禮攙扶著架起來的,他足足跪了十幾分鐘,跪得滿室肅然,跪得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膝蓋也軟了。

袁小海緊握住王驚雷的手,王主任,多虧你,又把我父親奪了回來,從死神手里。王驚雷說這是奇跡,醫(yī)學奇跡。袁小海哽咽,王主任可能不知道,昨天下午5點31分,接到你的電話,說我父親······我當時就昏倒了,還吐了血,我們同事叫來救護車要把我送醫(yī)院去,我說不去,我哪也不去,我要回丹青,回到我父親身邊,就是爬,我也得爬回去。王驚雷無比愧疚,愧得手心都冒汗了,但他的右手仍被袁小海緊握著不松,握得兩個人都是滿手的汗。周尚禮小聲說,小海主任,到我辦公室去坐坐吧。這么多人杵在這兒,可別打擾了老爺子。袁小海緩緩搖頭,周主任,你那兒可是處理醫(yī)患糾紛的地兒,不合適。我對咱們醫(yī)院感謝還來不及呢。就在這兒說吧,我父親也能聽著,他是不會說話,可他心里頭明白。

王驚雷把整個過程講了一遍,從醫(yī)學角度詳細闡述了對袁如海的搶救過程。他講完后,屋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袁如海的嘶嘶聲不時響起。袁小海說,王主任,我衷心感激你們對我父親所做的一切,你們太盡心盡力了。只是有兩個小問題我不太懂,一是你說我父親是因為全身多功能臟器衰竭而引發(fā)死亡,我有點想不通,咱們不是一直都用著最好的設(shè)備嗎?這么多設(shè)備用在他身上,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怎么昨天突然就衰竭了?會不會是哪個設(shè)備出了什么問題?

王驚雷說我們的設(shè)備在丹青乃至全省全國,都是第一流的。不是設(shè)備本身的問題。周尚禮接著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小海主任,我們多年來一直嚴格執(zhí)行著你的要求,上最好的設(shè)備,上最好的醫(yī)生,沒有這兩個最好,老爺子又怎么能安享十四年的太平歲月。叫我說呀,這回你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一個能再次感動丹青的新奇跡。

第二個問題,袁小海接著說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我父親下午5點30分被宣布死亡,送進太平間88號冰柜。那他為什么在凌晨3點58分又被宣布復活?在這8個小時又28分鐘,足足508分鐘的時間里,他的身上是沒有任何設(shè)備的!沒有儀器沒有管子沒有藥品沒有營養(yǎng)液。在沒有這一切的情況下,我父親居然擁有生命跡象,那咱們這十四年來的設(shè)備,是不是都白用了?

小海主任,奇跡之所以被稱為奇跡,就在于它很少發(fā)生,甚至從不發(fā)生。周尚禮拍拍袁小海的肩膀,小海主任,我也是醫(yī)生出身,都干了半輩子了。醫(yī)學和奇跡,它不是一個概念。絕對不是同一個概念。就像坊間有些社會渣子的小道消息,對你的大孝行為進行過各種詆毀,不堪入耳。我們?nèi)t(yī)院從沒有一個職工相信過。我們只認我們的概念,我們只認鐵打的事實,你是人世間罕見的大孝子,我們上下同心地佩服你。

袁主任,我補充一點。何無疆開口,以我半生的醫(yī)學經(jīng)驗,你父親身上的任何指標,都絕不允許他離開這些設(shè)備,以及藥品。至于太平間冰柜的508分鐘,是人體在極限條件下的本能性突破,是任何生命體都先天擁有的對于生命的本能性自救。也就是說,正是由于這十四年來日復一日的精心養(yǎng)護,才使他得以撐過那508分鐘。王驚雷說,袁主任不僅感動了丹青,也感動了你的父親。正是你十四年來的堅守和執(zhí)著,才創(chuàng)造了那508分鐘的奇跡。

袁小海說蒼天可鑒。無論如何,我代表全家謝謝你們再次挽救了我父親的生命。袁小海對著眾人,深深躹躬,直起身來,他說,通過這次的事情,我覺得我太不孝,我對不起父親。我不敢想像那508分鐘,他在冰柜里是怎么熬的,那么冰冷,那么黑暗······我早就應該多學習和掌握醫(yī)學知識的,以后也好和你們更為深入地溝通父親的病情。提個要求,我想把父親這十四年來的所有病案病歷帶走,回去好好看看。

我已經(jīng)讓人給你全部復印好了。周尚禮親熱地挽著袁小海的胳膊,小海主任,都在我辦公室呢。比你個子還高,比你體重還沉。走,跟我去看看吧,我讓人給你抬車上去。你是怎么也拿不動的。

袁小?;厣?,走到袁如海身邊,蹲下,輕輕捧起袁如海的一只手,捧了好久好久。兩滴眼淚,順著他的面頰,滴落到那只手背上,瞬間被吸干,無影無蹤,就仿佛從沒有來過。多年植物人的皮膚,比戈壁的沙漠還要饑渴,還要焦灼,對于任何屬于生命的汁液,總是貪婪地瞬間吞噬。

院長是在小會議室看完聽完袁小海全程視頻的。周尚禮給袁小海上了超級VIP待遇,從他進醫(yī)院到他離開,全程跟蹤拍攝,特寫傳神,遠景逼真,活活一部真人秀大片。院長看得認真聽得仔細,一字不落,半個眼神不少,盡在掌握。這年頭,錄音錄像算不得稀罕,滿世界的視頻頭和手機,只要動了心思,干這種事可謂投入低效用高。不少患者找醫(yī)生看病也會時不時地給醫(yī)生錄錄音錄錄像,免得日后反目,總得留個證據(jù)。醫(yī)生的反擊方式是態(tài)度端正加字斟句酌,沒必要的話半字不說,有可能產(chǎn)生后患的行為絕不顯現(xiàn)。患者怕挨宰,醫(yī)生怕被告,越怕越防,越防越怕。相對于普通醫(yī)生,院長更怕,哪個醫(yī)生出事,醫(yī)院都脫不了干系,院長就是眾矢之的的活靶子。醫(yī)生只是偶爾處理糾紛,一年處理兩三次,最多四五次,而院長卻是百川到海的海,整年脫不了糾紛和官司。院長怕得都麻木了,都不知道怕的原滋原味了,只是本能地怕。愛到深處是極端,怕到深處不尋常。院長就像吃麻辣火鍋被辣到胃穿孔的人,上了手術(shù)臺經(jīng)過清洗、縫合、治愈、出院,此后見到麻辣火鍋的本能反應就是逃逸,有多遠逃多遠。不僅火鍋,連菜地里紅艷艷的辣椒都會灼傷他的眼,沒轍,只好弄副大墨鏡扣眼睛上,免得看什么都是血色滿天。

周尚禮,就是院長貼心貼肝的大墨鏡。自打脫下白大褂,執(zhí)掌質(zhì)管科,周尚禮人盡其才嘔心瀝血,為醫(yī)院東征西戰(zhàn),平南克北,夜夜枕戈待旦朝朝鼓角爭鳴。招呼對手時,他是銅壺煮三江的阿慶嫂,該笑就笑,該哭就哭,該無表情就無表情,該賣萌就干脆萌得對方人仰馬翻;和對手談判時,他是動漫片中的百變金鋼葫蘆娃,狠如老鱉酸如陳醋軟如奶酪甜如蜜糖,硬似烏龜殼,滑賽娃娃魚,該怎樣就怎樣,該咋練就咋練,常年獨家擔綱生旦凈末丑,無畏無情地馳騁于醫(yī)患糾紛的萬里疆場。院長對周尚禮極其滿意,從稱呼就可以看出來,從小周到周科長,從尚禮到禮,每抹掉一個字,都是移山填海的赫赫功業(yè)。

院長打電話到財務室核準了數(shù)字,放下電話壓低聲音說,禮,就這五個月,醫(yī)院賠付款項超過700萬,還不包括我上周才給那位壯士簽字的80萬。要是天下醫(yī)院都這樣,左手掙著右手賠著,外賺個挨打挨罵,那還不如歇著不干,歇著至少沒風險。至于袁小海,他對親爹都那么孝順,他頭上又頂了那么多高帽子,他能跟咱們撕破臉嗎?我看他不能。咱們的臉和他的臉,是十四年歲月凝聚而成的同一張臉。

院長,恕小弟直言,周尚禮放下茶杯,說,咱們的臉是醫(yī)院幾十年的招牌,是集體榮譽,在丹青誰也撼不動。他的臉是他自己的臉,他可丟不起那張臉。丟了就什么也沒有了。他不會對簿公堂,沒傻到那份上吧。他會跟咱們存大同求小異的。我的看法就一個字,磨。事大事小,一磨就了。

這個小異,這個數(shù),你看夠不夠?院長推到周尚禮眼前一張紙,紙上寫了個數(shù)字。周尚禮盯著數(shù)字想想,他說院長,我跟你保證,我絕對不會讓袁小海冒出這個數(shù)字。你就放心吧。整件事我只擔心兩個人出紕漏,太平間賀師傅,還有心外科王驚雷。

院長說賀師傅你可以放心。驚雷那里,確實要再談談,你和何無疆先給他敲敲邊鼓,回頭我再跟他說幾句。以他的為人和行醫(yī)經(jīng)驗,不至于。

不是為人,也不是經(jīng)驗,院長,再恕我直言,是本性。周尚禮說,他對袁小海很不待見,臉上沒有,眼神里清清楚楚?,F(xiàn)在這市面上哪里還有人,都是精,都是妖。王驚雷還停留在人的階段,我就擔心他被袁小海給收了。

尚禮,不要胡說!院長緊鎖眉頭,盯著周尚禮抬高聲音,驚雷是我親手引進的人才,他是咱們心外科的活招牌。我可以保證他的人品,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出賣醫(yī)院。

院長把話說到這個程度,周尚禮只能說是是是,但他心里就是不安生。周尚禮沉思著,對院長說,按道理咱們必勝,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頭。具體我也說不出來,就是怕失手。院長說你從來都沒有失過手,不用怕,袁小海除非瘋了才會跟咱們開戰(zhàn)。周尚禮嘆氣,我平生對手都是瘋子,人人都被逼瘋了,我都弄不清自己是不是也瘋了。我是從沒敗過,可院長老兄你知道什么人最怕敗?常勝將軍最怕敗啊。

周尚禮不是不信任王驚雷,他是不信任任何人。在他這把椅子上坐久了,沒有人再敢輕易說出信任誰。信誰都得栽,只有誰也不信才能永保不敗。他經(jīng)歷過太多的功虧一簣,扳回過無數(shù)的覆雨翻云,堡壘都是被人從內(nèi)部給攻破的,長城都是從里頭先坍塌的。叛徒,每個醫(yī)院都有叛徒,每個醫(yī)生身邊都有叛徒,每起醫(yī)療糾紛都有告密者。周尚禮不恨叛徒,從來不恨,既然每個人都有著成為叛徒的卓越潛質(zhì),他總不能仇視全體同事吧。再說叛徒也太多,他是想恨都恨不過來。他只能防著,壁壘森嚴嚴防死守。他甚至很理解叛徒,也不過就是私下給對手提供幾份專業(yè)病歷以及專業(yè)知識,就能獲得豐厚酬勞,還能扳倒或搞臭身邊的對手,這種事要是不干,那簡直需要透支儲備多年的良心。干賺和透支,腦殘了才會選透支。周尚禮不同于一般人,他歷來是個感覺異常的人,比春夜月光下跳舞的貓咪還要靈異,十里香風中,哪怕滲了半根老鼠毛,他也能捕捉得到。他就是擔心王驚雷,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擔心。王驚雷是人,袁小海是精,周尚禮只見過精與精之斗,還沒見識過人與精開戰(zhàn)。

王驚雷離開科室回家,已是晚上10點。有些事只能拖到其他醫(yī)生下班走了,他才可以下手解決。事情和手術(shù)無關(guān),和患者有關(guān),都是他的患者,他不敢再拖,再拖下去,也不知道會引來什么樣的麻煩。是四個患者,從全省四個縣市趕來,都掛了他的號,患者相互之間并不認識,都是心臟病術(shù)后并發(fā)癥。四個患者全是老年人,兩男兩女,皆由兒女陪同前來丹青看病,眾口一辭,縣醫(yī)院做的手術(shù),術(shù)后效果不行,心疼,疼得受不了,縣醫(yī)院無力再行治療,來丹青只求去掉疼痛。

王驚雷把四個人都收住院了,仔細查看了縣醫(yī)院的病歷和片子,又讓這四個人都去做了一套全面檢查。嘩嘩嘩,十幾張檢查單開好,王驚雷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沒辦法,這是必須的。哪個醫(yī)院哪個醫(yī)生都會這么做,也只能這么做。只有這么做,才能把風險減至最低。而今的患者,比逛青樓的嫖客變臉還快,嫖客好歹得堅持到下床才變臉,患者常常是躺在病床上就開始告狀和起訴,醫(yī)院和醫(yī)生不能不防著。要防著變臉的,就只能犧牲掉那大多數(shù)不變臉的,于是過度醫(yī)療就成為百家姓上,誰也繞不過去的陣地。攻陣地的患者,和守陣地的醫(yī)生,無休無止地在這塊高地上打著拉鋸戰(zhàn),狼煙滾滾風塵成霜,此起彼伏此消彼長。白骨叢中瓊林宴,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

道可道,非常道;法可法,非常法?;颊叨?,醫(yī)生更懂法,《醫(yī)療事故鑒定法》規(guī)定,對醫(yī)療事故糾紛采取“舉證責任倒置”的辦法,也就是說,醫(yī)生一旦成為被告,必須自證清白。怎么自證?大量拍片、檢查、開藥、治療,統(tǒng)統(tǒng)留底存證。比如神經(jīng)外科手術(shù)中,本來只需做兩次腦電波檢測,但很多醫(yī)生會多做,隔幾分鐘就做一次,每做一次都有記錄。醫(yī)生要的就是這些記錄,這些記錄可以證明他盡心盡力,沒有錯誤,沒有過失。

同樣的一種行為,在醫(yī)生和患者口中,有兩種叫法。醫(yī)生把這個稱為“防御性醫(yī)療”,患者則叫做“過度醫(yī)療”。防御性醫(yī)療,是行業(yè)內(nèi)稱呼,穿白衣的心有靈犀惺惺相惜兔死狐悲,誰也不會拆誰的臺,誰也不會因此說同行心狠手辣。防御嘛,弱勢才總想著防防防,強者練的都是攻攻攻。幾千年的醫(yī)道走至今日,醫(yī)生再也不是白衣勝雪的天使,早成惡魔了,白衣惡魔,專吸患者血汗錢的惡魔。都成魔了,還怕什么?吸也是吸,不吸也是吸,那又何必心慈手軟呢?心慈的結(jié)果很被動,手軟的下場很可悲,一旦對簿公堂,沒有證據(jù)支持,千張口也說不清白自己。

吸血吸髓這頂大綠帽子,醫(yī)院和醫(yī)生都頂了,沒出軌也得頂著。其實吸血吸髓,那只能是吸血伯爵的獨家專利。醫(yī)生和天下百業(yè)的患者一樣,都是手藝人,拿聽診器拿手術(shù)刀的手藝人,手藝人都是伯爵爺?shù)墨C殺目標,沒有誰能幸免?;颊叩难退璞晃桑湍弥车墩裔t(yī)生討還。醫(yī)生的血和髓同樣干枯,他們也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找回來。于是都認了,手藝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認了。認了就能太平,硝煙下的太平也是太平。

醫(yī)生倒不擔心名聲壞,名聲壞了不要緊,反正放眼天下,也見不到幾個名聲如美玉的。香東西都得先臭,紅人都得先被黑,哪個名醫(yī)腳底下,沒踩過幾具枉死的白骨?都說失敗是成功之母,哪個行業(yè)的發(fā)展,都要經(jīng)歷無數(shù)的失敗和教訓,名醫(yī)也不能免俗,誰也不可能二十幾歲一穿上白衣就成為名醫(yī),都是跌跌撞撞地操練出來的。

醫(yī)生最怕的是巨額賠款,一個不小心就是傾家蕩產(chǎn),弄不好還得四處舉債。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長期背著外債過日子,堅強點的會和抑郁癥短期纏綿,脆弱點的得和惡性腫瘤休戚與共。

醫(yī)院也為難,不是沒情義,不是賠不起,也不是不想護著自己的職工,而是醫(yī)療糾紛和官司沒完沒了,對張三李四仗義了,對王五劉六呢,對趙七牛八呢,都擔著,擔不起;都賠,賠不完。只能形成內(nèi)部規(guī)則,多少萬以內(nèi),醫(yī)院負責百分之多少;多少萬以上,醫(yī)院又負責百分之多少;規(guī)則是對著大多數(shù)人的,不能成文下發(fā),卻是人人有數(shù),基本落實。但是也有例外,對于極好的醫(yī)生,口碑好業(yè)務好病人多的,醫(yī)院常常會全額承擔,為的是把人留住。人是醫(yī)生,也是患者。有些醫(yī)生一旦跳槽,大批患者會追隨到新醫(yī)院去,比人氣偶像還有感召力。醫(yī)院可不想人財兩失。

患者對過度醫(yī)療恨之入骨,卻是無可奈何。命都在人家手里捏著呢,錢算什么?花就花唄,只要能把命保住,錢可以再掙,官司可以出院再打。有些常年轉(zhuǎn)戰(zhàn)各醫(yī)院的老患者,對醫(yī)院和醫(yī)生的戰(zhàn)術(shù)早已習以為常,含笑接招,無招勝有招。看幾家醫(yī)院,就得做幾套檢查,他們連問都懶得問,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從來也不會要求醫(yī)生減免什么程序,因為他們知道,說什么都是白說,白說又何必要說。他們也從不會幼稚地以為,醫(yī)生開檢查單是為了拿回扣拿提成,是為了給醫(yī)院搞創(chuàng)收,大醫(yī)院那些儀器全屬進口,幾百萬一臺稀松平常,上千萬一臺也不罕見,每年的維修保養(yǎng)都是巨額數(shù)字,還從沒聽說哪臺儀器能贏利的,能把購買成本收回來,就很不錯了。

過度醫(yī)療主要是檢查、治療和開藥三個環(huán)節(jié),刀刀見血,招招封喉。出刀的難受,接招的慘痛,誰也落不著好。過度醫(yī)療根本沒有贏家,全是輸家,醫(yī)院輸,醫(yī)生輸,患者更輸??扇巳硕嫉眠^度醫(yī)療,誰也繞不開過度醫(yī)療。就如同潛規(guī)則,人人都恨,卻人人都潛,逢了坎臨了事,哪個不是備足了該備的,哭著喊著求著被潛?被潛過就像被寵幸了,高興,倍兒爽;沒人潛就如同遭了閹割,屈辱,沒臉,想長歌當哭都擠不出眼淚,欲哭無淚就是專為這種失敗人生設(shè)計的絕妙好詞。

過度醫(yī)療早就成了一個大魔咒,人人都怕戴,卻又人人都戴著。醫(yī)院貌似賺到了錢,卻輸在一場又一場的官司和糾紛上,同時喪失的還有無數(shù)的人心。雖說人心是當今市場上最廉價的東西,可失得太多,也會形成不可阻擋之潮流,億億根鴻毛能不能壓垮泰山?億億滴水珠能不能匯成大海?誰不怕有朝泰山壓頂?誰不怕日后洪水滔天?誰都怕,怕得要死,可是誰都沒辦法,誰都得在懼怕之中往下活,往下?lián)?,也往下變著。就如同宇宙的黑夜和白晝,千萬年交替循環(huán),永無止息。醫(yī)生看似自保成功,做足了防范措施,可殺醫(yī)辱醫(yī)事件還是層出不窮,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患者就更不用說了,得病本身就是災難,進了醫(yī)院又被層層剝皮,富貴點兒的還好,權(quán)當給錢包減肥了,最悲愴的是窮苦人家,雪上加霜,火上澆油,屋漏偏逢連陰雨,枯骨哪堪再吸髓。在過度醫(yī)療中,醫(yī)生醫(yī)院和患者,都是傷,都是苦,都是怨,可又都置身其中,誰也改變不了誰,誰也改變不了這萬丈的亂象。

王驚雷和每一個醫(yī)生一樣,每天行走在必須行走的沼澤中,這是他的職業(yè),也是他的生計,更是他的宿命。他很不情愿去開那一張張無限重復的檢查單,可他知道沒有選擇,就如同命運,無論它的面孔是祥和還是猙獰,他唯有面對,同時做出力所能及的改善。他的改善,體現(xiàn)在治療和開藥這兩個最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上,不是重癥,他從不用重藥;即使重癥,他也會選擇重藥中的輕藥;他知道指尖稍微一劃,許多人家成年的勞作就煙消云散了,所以他總是很掂量,替患者的錢包掂量,他怕那一只只錢包在自己手上被榨得血盡油干,他怕那些錢包的主人出院后,再也無力應付未來歲月中的衣食住行,溝溝坎坎。

正是因為太掂量,因為太慎重,王驚雷很快察覺出這四個老年患者不對頭,按照常理,他們都是縣里來的,又是術(shù)后并發(fā)癥,應該比較在意費用,比較急于治好病出院回家才對??伤麄儾患?,對治療不急,對費用不上心,對時間沒概念,他們每天都喊疼,每天都要吃一粒特效止疼藥。這是一種高效麻醉類藥品,屬嚴格管制類藥品,一般醫(yī)生沒權(quán)力開,主任醫(yī)師和副主任醫(yī)師才可以下方子使用這種藥品。藥品很便宜,幾塊錢一粒,傳說市場上千元一粒都買不到。王驚雷對這四個老人格外上了心,一上心就看出了問題。一周后,他心里確定了一個事實,這四個老人曾做過心臟手術(shù)不假,因為刀口假不了,可其他都是假的,縣醫(yī)院的病歷是假的,片子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就連他們的兒女,也都是假的!他們來這里,忍受打針、吃藥、檢查,支付一切費用,就是為了每天得到一片小小的藥片。他們是什么人?他們受雇于什么人?在丹青的各大醫(yī)院,還有多少這樣的“病人”?他們的病歷是怎么偽造的?檢查結(jié)果又是怎么疏通得到的?王驚雷沒有向任何人提及,他只給小林經(jīng)理打了個電話。

小林經(jīng)理很有能力,在丹青醫(yī)療市場人氣超高,王驚雷當心外科主任時,小林經(jīng)理常來看他,開口閉口都叫恩師,王驚雷說老師就是老師,恩什么恩?別那么肉麻。小林經(jīng)理不肯改口,王驚雷也就隨他。王驚雷主任被撤后,兩人合作中斷,王驚雷當不了心外科的家了,自然無法再合作。小林經(jīng)理仍是常來看他,永不空手,都是些小東西,很瑣碎,也很貼心,有次小林經(jīng)理送給王驚雷兩條內(nèi)褲,褲襠鼓鼓囊囊的,捏捏,里頭有十幾顆珠子狀的東西,小林經(jīng)理神秘兮兮,恩師,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里頭是千年崖柏根磨的珠子,活血化淤,通精去毒,強力保養(yǎng)前列腺,穿一周生龍活虎,穿半月金戈鐵馬。王驚雷沒穿,他是常年上手術(shù)臺的人,手術(shù)醫(yī)生每天脫衣是常事,在手術(shù)室更衣間脫,脫到只剩下內(nèi)褲,消毒,換手術(shù)服。王驚雷發(fā)現(xiàn)新上任的科主任褲襠很茁壯,緊接著看到何無疆和泌尿外科主任的襠部也很有氣魄,只是花色不同,有螺紋有方格有暗花有祥云,一問,果然都是千年崖柏根,都是氣吞萬里如虎。

王驚雷把四個老人的事跟小林經(jīng)理說了,小林經(jīng)理臉色大變,王驚雷覺得詫異。小林經(jīng)理如今是自己做企業(yè)當老板,這些年在商海中百煉成鋼,早已不是昔日的吳下阿蒙,他開寶馬喝拉菲追小明星,甩錢不是一沓沓的,而是一摞摞的,王驚雷還從沒見過他這么失態(tài)。小林經(jīng)理說,恩師,你讓他們趕緊出院,不要硬攆,也不要和任何人提這件事。王驚雷說你至于嚇成這樣嗎,我把這藥給他們停了,他們不就得走?小林經(jīng)理凝視王驚雷,目光居然滿含深情,恩師,每個人都變了。什么都變了。只有你沒變。你聽學生一次,不要硬來。用軟法子把他們磨走就行了。那種藥是今年最流行的毒品,冰毒都過時了。那幾個老人每天攢下四片藥,那四片藥都被這城市最頂級最富貴的人吃了,他們要藥,不怕花錢。他們吃了這種藥看這世界都是天堂,看女人都是楊玉環(huán)趙飛燕。恩師,這潭水太深,你別問,我也不能再往下說。王驚雷很不服,不服自己的學生居然敢這么教育自己,王驚雷說我是沒變,當年的事兒再臨頭,我當老師的還是站你前頭。小林經(jīng)理眼圈泛紅,恩師,不會再有當年了,因為我變了。我再也傻不起了,再也輸不起了。我現(xiàn)在只想把整個北方市場蕩平,讓我的藥品和器械挺進每個醫(yī)院的每個科室,誰擋我的道,我先滅了他。王驚雷說和氣生財才是正道。小林經(jīng)理立刻笑嘻嘻地,和氣生小財,殺氣生大財。恩師,超暴利的行業(yè)都這樣,血流成河,白骨如山,趟著血河踩著白骨站到山頂?shù)娜耍攀峭?。王要的是天下,從來就不是一城一池。我還年輕著呢,我想要當醫(yī)藥行業(yè)的王。王驚雷聽著不順,反戈一擊,他說,天下只有一個,天下從來沒變過。那么多給天下封了姓的人不都成了一把把死灰,天下不還是天下?天下是山川河流一草一木,天下是人,所有人,無數(shù)人,從來就沒有誰能罩得住天下的。我問你,你想不想當年的手術(shù)刀?小林經(jīng)理想笑,卻只是牽牽嘴角,沒笑出來,他低語,想,我想,太想了,想那種刀鋒劃過心臟的感覺。

王驚雷不敢久拖,怕出事。他用下班后的時間分別和四個老人的兒女做了溝通,既然兒女都是假的,那就假話當成真話說,好話說盡,主題明確,趕緊給我出院,明天就給我走人。四個老人的八個兒女主意堅定,不走,就是不走,王主任醫(yī)術(shù)高明,咱們醫(yī)院服務高端,不把疼痛根除,絕不出院。王驚雷胸有成竹,疼痛是大事,尤其對術(shù)后老年人,弄不好會引發(fā)其他并發(fā)癥,比如高血壓,腦出血什么的,興許幾分鐘就要人命。這樣,明天開始,我給你們換用最新進口的止痛劑,針劑,止疼效果好,見效快抑制疼痛周期長。八個兒女強烈反對,王驚雷說我不理解你們?yōu)楹我磳o父母換用新藥?原先那種藥并不理想,用久了還有成癮性。你們孝心可嘉,但在治療領(lǐng)域,應當尊重醫(yī)生的專業(yè)意見。八個兒女敗下陣去,四個老人又來哀求王驚雷,有兩個甚至給他下了跪,王驚雷對下跪早已麻木,醫(yī)生干久了,都遇到過下跪的,這種方式并不奇葩,引不起什么震撼感。王驚雷扶起老人,攙到椅子上坐了,讓護士推輛輪椅過來,他說這樣吧,老人家,咱們誰也別嫌麻煩,我親自推你去做幾項檢查,我要親眼看著檢查結(jié)果出來。如果真有必要,咱們就按原處方走。老人說什么都不上輪椅,顫巍巍捧著心口回了病房。王驚雷后背,冷汗?jié)褚?,至此他才敢下斷定,這幾個老人的手術(shù)也是假的,只有胸前那道刀口才是真的。王驚雷猶豫片刻,還是給何無疆打了電話,他說了藥名,問何無疆,你手下有沒有這樣的患者,每天非用這種藥的?何無疆說有三個,一個胃全切,一個肝臟部分切除,我看縣醫(yī)院的片子顯示,切掉有三分之二,我還納悶呢,那小縣請誰給做的手術(shù),反正他們那里沒人能壓住那么大的手術(shù)。

王驚雷說來咱們醫(yī)院做的檢查呢?何無疆說奇了怪了,咱醫(yī)院的片子還沒有縣醫(yī)院拍得清楚,你說他們那設(shè)備怎么能跟咱們比?王驚雷說片子有問題,是被人掉包或者重做了。無疆,我就一句話,你盡快盡快,讓他們?nèi)鲈骸:螣o疆頓了一會,才說好,我知道了。

沒過幾天,藥房主任帶了個老家的什么親戚,拐了幾道彎的,來找王驚雷看病,醫(yī)院里常有這種事,都是同事,熟人熟臉,自然優(yōu)先照顧。王驚雷和藥房主任很熟,工作程序的熟,平日并無私人交往。王驚雷收了那親戚住院,給安置了最好的病房,手術(shù)后那人家屬要請客,王驚雷不去,藥房主任打來電話,王驚雷也就上了桌。席間都是些感恩戴德的客氣話,王驚雷照單全收,人生如戲臺,都得照著劇本念,誰也不敢改臺詞。王驚雷對藥房主任說,借花獻佛,敬你一杯,敬人敬酒。藥房主任說敬酒可以,可別敬人,這年頭誰讓人敬誰栽,誰讓人罵誰紅。來來來,互敬,互敬。王驚雷確是真心敬的,這藥房主任不簡單,那么小的個子,硬是個撬不開的銅墻鐵壁。他那副小肩膀要是扛不住事,那些個老人和子女,他們就不用費那么大周折,潛進各個科室去獲取那種藥片。那些人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攻下藥房主任,顯然是使盡百寶,也沒能拿下這座小山頭。

醫(yī)院如江湖,處處是山頭。藥房主任是山頭,質(zhì)管科周尚禮也是山頭,就連太平間的賀師傅都混成了山頭。周尚禮找過王驚雷兩次,專程找的,看望袁如海,談談袁小海,傳達傳達院長的指示。王驚雷回回說放心,周科長請放心,也請院長放心。周尚禮說何主任也這么說。我和院長都放心,對你們倆格外放心。有些人就讓人不放心。王驚雷說周科長辛苦,院長更辛苦,那些人不地道。賀師傅也來找過王驚雷,來開藥,開安眠藥,他是常年要吃安眠藥的,越吃越升級。王驚雷給賀師傅拿了藥,送到太平間去,和賀師傅在海棠樹下,把上次的殘棋給走完了。賀師傅說,驚雷,你還記得不,這盤棋是袁如海死前那天黃昏,咱倆下的。日子太快了。海棠花也落光了。

何無疆很快就把那三個患者打發(fā)出院了。一個成熟的醫(yī)生,要是沒有收放自如的基本功,那他早就沒法混了。他沒有再跟王驚雷提過這件事,心照不宣,心里頭都明白是那種藥片惹的麻煩。這種事在醫(yī)院里算不上兇險,連危機感都激發(fā)不出來,撐死了也就是久在河邊走,被幾滴小水珠打濕了腳面,抖干凈就過了河。醫(yī)生面對的每天是開膛破胸,摘心換肝,血淋淋的手術(shù)臺才是他們生命的疆場,患者的生命,和他們自己的職業(yè)生命。人命關(guān)天,其他的都是浮云,再濃墨的浮云見風也會消散,永遠地橫亙在他們刀鋒上的,才是頭頂?shù)奶臁?

王驚雷很難得準時下班,何無疆也同樣,這個職業(yè)都是這樣?;颊呱。蛟庥鲆馔?,不可能按著八小時上班制度來,醫(yī)生就只能時刻跟隨著病情調(diào)整時間,夜里有事夜里即到,如應召女郎般隨時現(xiàn)身;白天有事白天不離,像農(nóng)民工那樣加班加點,連軸鏊戰(zhàn)。他們的待遇比應召女郎差得遠,人家一次的出臺費勝過醫(yī)生十臺的手術(shù)補助。卻比農(nóng)民工強得多,醫(yī)生誤餐有盒飯,困了有沙發(fā),辦公室有中央空調(diào),還常有患者家屬送來各式水果吃食。但是成就感是實實在在,不可虛擬的,王驚雷和何無疆這種級別的醫(yī)生,對此體會最深。他們總被患者追,被患者求,被患者和家屬眾星捧月,煩也煩過,暖也暖過。有些風險系數(shù)極高的手術(shù),做完了,做好了,他們出來對眾家屬淡淡說一聲,手術(shù)成功。就這區(qū)區(qū)四個字,常常是腳下嘩啦啦跪倒一大片,拉都拉不起來,也沒法伸手去拉,手上還沒來得及摘下血手套呢,手套上什么組織都有,除了血污,還常有各種內(nèi)臟的碎沫,紅色紫色黃色綠色,恰似生命的底色,煞是斑斕絢麗。

從死神手里奪命,硬生生地奪,分秒必爭地奪,每每成功地奪回一條命,醫(yī)生內(nèi)心深處的成就感,萬金不換。正是這樣的一種感覺,支撐著他們寒來暑往,周而復始地趟過無盡的疲憊與冰寒,焦灼與惶恐。王驚雷把這種奪命的手術(shù)稱之為打雞血,都把死神擊退了,那種痛快和得意,實實是人間無從遇,神仙才曉得。

王驚雷和何無疆每年總會有幾次合作機會的,手術(shù)臺上的合作,聯(lián)手奪命的合作。這樣的患者大多是意外災害或重大交通事故造成。兩人最近的一次合作,是一個女人,很年輕的女人,深夜回家,被人在家門口連捅十幾刀,刀刀朝著要害捅,胸腹部布滿血窟窿,鄰居發(fā)現(xiàn)時,那些血洞還在冒泡,等救護車和警車趕到,有些血洞已出現(xiàn)血凝現(xiàn)象,黑森森的一個個口子。王驚雷半夜被叫上手術(shù)臺,連脫衣消毒的程序都來不及做,一頭就撲到了那女人的心臟上,修補敲打脈動激活。天快亮了,這女人硬是被搶回一條命。填手術(shù)單時,王驚雷示意手術(shù)室護士,在主刀一欄填寫何無疆,何無疆說別罵我了,我整夜收拾的都是肝膽脾胃腸,下水級別的,你那顆心才是王道。把我寫第一助手欄里就行了。護士說并列,并列,都是主刀。王驚雷說并列就并列,反正一晚上手術(shù)補助都是50元,誰也不會多1塊錢。護士說兩位主任這50元掙得不容易,門口警察還等著做筆錄呢,趕緊去跟警察同志分析案情吧。何無疆長嘆,這還用分析?就倆字,情殺!搶錢的和仇殺的一刀就夠了,這刀法是泄恨的,和我去年那臺手術(shù)一樣,不是元配殺小三,就是小三殺元配。王驚雷說這刀捅得太深,力道也太大,是男人干的,應該是雇兇。這女人是隆的胸,我好不容易才把她那團假胸給掀開,要不是那團假胸擋著,她心臟會被捅穿。隆胸的應該是小三吧?元配雇兇殺小三,這就是案情。

手術(shù)室的推理紋絲不錯,這女人還沒出院,那個元配和兇手已被抓歸案。最無辜的是那個養(yǎng)小三的男人,他是有錢人,很爽快地承擔了小三的全額治療費用,在付給小三一大筆青春損失費后,男人因遭受妻子和情人的雙重精神打擊,不幸染上抑郁癥,去國外養(yǎng)病去了。

王驚雷被院長召去談話,談話地點很奇怪,不是辦公室,不是會議室,而是效外的蘋果園。院長親自開車,全程無語,到了蘋果園,院長說驚雷,跟我下車,把外套和手機都扔車上,咱們樹底下說幾句話。王驚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里只覺得院長行事日漸詭異,看樣子是被那些醫(yī)鬧給折磨得快崩潰了。

站在樹下,院長摘下一根翠枝,拈花微笑,無悲無喜,狀若佛祖,漸漸地,笑容就被淚水打濕了,兩行眼淚,無遮無擋地,從院長眼中洶涌狂瀉。王驚雷手足無措,他說院長院長,你別哭,怎么了?你要我做什么?你說句話,我我我,我照做。

院長抖著手中的翠枝,指向不遠處的那個大土坑,他說驚雷,前不久我在這個坑里差點被人給活埋了。今天下午周科長請來專業(yè)調(diào)查公司,從我辦公室和小會議室里,刨出來三十四個攝像頭。我已經(jīng)沒地方說話了。我也沒人能說話了。我是誰都不敢信了。驚雷,我就問你一句話,我能信任你嗎?

能。你能信我。我能讓你信。王驚雷說得很輕,也很慢。院長扔掉樹枝,一把就握住了王驚雷的手,握得死死的,驚雷,我沒看錯人。我信你。我告訴你,袁小海從北京請來兩個大律師,專打醫(yī)療官司的。他們抓住了致命點,他要用袁如海的起死回生,和咱們醫(yī)院打官司。他是要撕破臉了。之前他和周科長談過條件,我也找他談過。談了好幾次都談不成。他要兩千萬!胃口太大了,咱們給不起。要是給他了,咱們醫(yī)院年底獎金都發(fā)不出來。

王驚雷反應很快,他問道,院長,咱們醫(yī)院內(nèi)部有問題嗎?咱們要是鐵板一塊,也不用怕他打官司。院長說驚雷,這普天之下哪里還有鐵板?錢才是鐵板。極其可靠的消息,周科長上天入地才給我查出來的,你們科室那個護士,插錯管子的那個護士,被袁小海買通,反水了。袁小海要告咱們兩條,一是醫(yī)療事故至死,這一條有那個護士做證,咱們沒法推翻。再就是過度醫(yī)療!過度醫(yī)療十四年啊。支持理論是袁如海在太平間沒有任何設(shè)備的條件下存活了508分鐘,這足以證明,咱們這十四年來對袁如海所做的一切,全屬于過度醫(yī)療。驚雷,兄弟,這場官司如果敗了,咱們醫(yī)院就完了,全完了。我這頂烏紗帽是小事,就怕全醫(yī)院不知道會牽連多少人啊。

院長,不,老兄,我只是一個普通醫(yī)生,但我可以保證在任何情況下,我不會做出任何對醫(yī)院不利的事情。王驚雷說,干咱們這一行的,誰還能沒有個防范意識?那袁小海多年來對咱們怎么提要求的,咱們不也都有簽字備檔嗎?實不相瞞,他打給我的所有電話,我都存有錄音。我想其他醫(yī)生也都會這么做的。我們是踩鋼絲的職業(yè),每時每刻都得以防萬一。

沒有用,驚雷。那些東西只能證明咱們穿白衣的人心理陰暗,人格卑鄙。輿論是能殺人的,也能迅速搞臭和擊垮咱們醫(yī)院,在強大無比的輿論面前,咱們都是過街老鼠。院長咬牙切齒,因為袁小海是孝子,孝子不懂醫(yī),孝子不想讓他爸爸死,咱們這十四年來無恥利用孝子的孝心,對一個無辜的植物人實行慘無人道的過度醫(yī)療,咱們?nèi)俏?,人人得而誅之。這就是這場官司的最終結(jié)局。袁小海全贏,咱們?nèi)?。他將得到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賠償金,并且,繼續(xù)戴著大孝子的桂冠。

那個護士,還能拉回來嗎?王驚雷說咱們也可以給錢,她能為錢賣自己賣醫(yī)院,她就也能賣袁小海。能用錢買的人,只是價碼問題,咱們加碼。

院長搖頭,驚雷,這護士前幾天已經(jīng)不見人了。被袁小?!氨Wo”起來了。周科長想盡辦法也找不到她。萬般無奈,我動用了這個果園的園主。

王驚雷大腦高速旋轉(zhuǎn),轉(zhuǎn)得太快,說話就卡了殼,這果園?這園主?這不是醫(yī)鬧隊伍的頭子嗎?不不不,這不是涉黑嗎?院長,他不是要活埋你嗎?怎么……

什么涉黑?驚雷你不要亂說。咱們堂堂正正的國家醫(yī)院,咱們要找回自己的職工,合情合理合法。院長說,驚雷,這園主說得好,人生不打不相識,綠水轉(zhuǎn)處見青山。他是一張好牌,咱們就用這張牌去拜拜袁小海請來的那兩個大律師,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就不信這個邪,誰規(guī)定的只有患者才能雇醫(yī)鬧?患者雇醫(yī)鬧就合法嗎?說到底醫(yī)鬧醫(yī)鬧,吃的也是醫(yī)療,和咱們一個樣嘛。置之死地而后生,咱們?yōu)槭裁床荒芄歪t(yī)鬧?我就雇了!驚雷,來跟我見見這位兄弟去,不,壯士,他可真是個壯士,仗義人啊。他聽了袁小海的孝行,感動得受不了,當場就給我打了六折價。這樣的壯士也只有江湖上才有啊。

醫(yī)院給袁如海的病房安裝了五只視頻頭,東南西北外加正中央,全方位,多角度,連只蒼蠅飛進來都無處遁形。那兩個護工提抗議,說侵犯患者隱私,別的病房為什么沒有安裝?周尚禮說頂級患者就得頂級待遇,別的病房太普通,都不配使用頂級裝備。兩個護工當場就要給袁小海打電話,周尚禮說你們倆必須要弄清楚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綱,其余都是目。這個問題就是,你們的雇主到底是誰?是袁小海主任嗎?不是哦。你們的工資是袁如海老先生的單位按月發(fā)放的,工資挺高的,比在鄉(xiāng)下種田,比在建筑工地打工強太多了。你們的雇主不是個人,而是單位耶。只有單位才會這么爽快仁慈,對不對?并且咱們都是為人子女的,家里頭都有爹娘要孝敬,這十四年來,袁小海主任是怎么對袁如海老先生盡孝的,別人不清楚,你們可都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小海主任的孝道,你們不覺得比二十四孝還要雷焦人心嗎?兩個護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只眼睛齊齊望向周尚禮,重重點頭。周尚禮拍拍胸口,說,捫心無愧才是大孝,很好,咱們已經(jīng)有共識了。你們再想想,這么多年來,醫(yī)院各科室也算對得起你們吧,每逢佳節(jié),我們何主任王主任趙主任李主任等等,還有各科室護士,哪回也沒忘了給你們送吃送喝表心意吧,粽子月餅元宵餃子餛飩,燒雞烤鴨啤酒牛奶鮮桃,哪個節(jié)令也沒忘記你們吧。兩位兄弟,日久見人心呀。這些年除了我們,還有別人這樣關(guān)心和惦記過你們嗎?我認真調(diào)作了調(diào)查研究,真是從來就沒有其他人來關(guān)心過你們啊。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受不公平,我替你們不能忍。我個人覺得你們工作特別重要,崗位特別辛苦,人品特別正派,特別讓人放心,所以我專門跟院里做了特別匯報,我為你們爭取了一份特別津貼補助。鑒于你們多年來為陪護我院重點患者袁如海老先生所做出的特別貢獻,自本年度元月起,我們每月補給你們一份相當于原工資的陪護費,今年的一次性結(jié)清!兩們兄弟,你們是雙薪哦,比公務員還牛還拽還拉風呢。

王驚雷站在周尚禮身后,聽到實在聽不下去,轉(zhuǎn)身出了病房。他不得不佩服周尚禮,怎么就能把那些粽子月餅餃子端上臺面來說,還說得那么感人肺腑,那些東西都是患者家屬送給醫(yī)生和護士的,有時吃不完,大家看這兩個護工整天在食堂吃得清湯寡水的,就隨手送給了他們。這明明是醫(yī)生和護士的個人行為,是正常人對更弱勢者的本能關(guān)照,偏被說成了醫(yī)院對陪護人員的節(jié)日慰問,這實在很扯淡。至于發(fā)雙薪,那是院長指示周尚禮速對兩個護工采取措施,周尚禮只用區(qū)區(qū)十幾分鐘,就把兩個護工策反成功。王驚雷想到周尚禮的綽號,荷花大叔,不由哼哼笑出聲來,他可真能口吐蓮花啊。

袁小海多年來對兩個護工從沒在意過,他工作太忙,上頭領(lǐng)導太多,哪個都不能得罪,哪個都要招呼好。那眼神就顧不上往下面看,下面的都是群眾,都是不如自己的人,看多了著實浪費表情。再說群眾這種東西也太過于抽象,群眾說誰好群眾說誰壞,那都不要緊,群眾就是一句頂一萬句的那一萬句,口水說干也都是泡沫。袁小海只在乎一句,在乎說一句頂一萬句的那張嘴,那張嘴長在局長的下巴上,袁小海只把局長的話當作圣意來接。

袁小海對局長情深義重,局長還是副局長時,他就超級看好他。他的眼神奇準,準過巴菲特看股票。副局長老父病逝,袁小海星夜驅(qū)車七八個小時,滿身縞素地跪在靈堂上,直哭得山河變色草木含悲,勢如孟姜女哭長城,都哭昏過去了,弄得副局長全家只得全程陪哭,全都把嗓子喊啞了,不然眾多鄉(xiāng)親都分不清楚哪個才是正牌孝子。所以袁小海和副局長遠不是普通的上下級關(guān)系,也不是庸俗的酒肉之交,他們是哭靈哭出來的交情。副局長成為局長后,全局上下都知道袁小海主任遲早升職,他將大踏步地挺進副廳級職務,比當年解放戰(zhàn)爭的百萬雄師還要摧枯拉朽勢如破竹。

局長妻子檢查出腦部生了膠質(zhì)瘤,袁小海比局長還著急,嘴角都急出了泡,到處托關(guān)系找人脈,迅速搭上了省腫瘤醫(yī)院腦外科趙主任,把嫂夫人的腦袋飛快地送到了趙主任的刀口下。趙主任是全省做該類別手術(shù)的頭把刀,這手術(shù)難度極高,風險極大,那顆腫瘤不偏不倚地座落在腦部神經(jīng)中樞地帶,稍有差池,局長妻子就是個植物人。局長和妻子感情很深,兩人是風雨同舟的患難夫妻,局長從無任何花邊新聞。袁小海努力向局長看齊,忍著鉆心的痛苦和局里一個好了多年的女下屬分手,和妻子重歸于好。兩對夫妻時常走動,都快有如親戚了。局長妻子住院期間,袁小海讓妻子日夜陪護,他則整天到各大寺廟為嫂夫人上香祈福,求回來一大堆造型養(yǎng)眼的護身符。

趙主任的手術(shù)做了四個多小時,做得極其成功。手術(shù)室門口,局長緊握住趙主任還戴著血手套的雙手,搖了又搖。趙主任說局長放心,腫瘤摘得十分徹底,夫人以后再不會頭疼頭暈。我很負責任地告知你,夫人以后就是個正常人了。好好保養(yǎng),健康長壽。局長竟無語凝噎,袁小海夫婦抱在一起喜極而泣。趙主任又說,病房里鮮花太多,還有那么多護身符什么的,有些含有香料,對患者呼吸系統(tǒng)會產(chǎn)生刺激,如果過敏怕會引起并發(fā)癥感染,最好處理掉。局長說立即處理。袁小海夫婦旋風般卷向病房,把堆積如山的鮮花和護身符全部丟進了垃圾筒。

王驚雷一直等著袁小海,他算準了袁小海要找他。他是整個事件中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袁如海從生到死,從死到生,全是他親自經(jīng)手。醫(yī)院和袁小海,雙方誰也繞不過去他。那個護士雖然反水,充其量也不過是道配菜,配菜端上桌根本壓不住軸,在這場殊死較量中,他王驚雷才堪稱鴻門宴上的壓桌主打菜。那天院長領(lǐng)他見了那位壯士,三人稱兄道弟,豪氣干云,壯士表示找到那個護士易如反掌,嚇尿那兩個律師也是小菜一碟。王驚雷都產(chǎn)生穿越感了,覺得那幾顆蘋果樹都幻化成桃樹了,而他們?nèi)?,就是兩千年前歃血對拜的劉關(guān)張。酒至半酣,壯士把酒杯“趴”地摔進那個土坑,他說院長大哥,江湖上拼的就是熱血,就是替天行道,那個大孝子孝得我心里直哆嗦,沒見過這么孝敬親爹的。咱倆上次說的六折價,那是小弟我不仗義。一口價,我給你五折。他奶奶的就沖他那個孝順勁,這幾十萬我全當敬天了。院長拍案而起,我也是扛過槍打過仗的人,誰還沒點血性?這么多年我也受夠了,這回全仗了有你這個兄弟,你要還認我這個大哥,我也一口價,我給你七折。這次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次簽單了。我這一輩子簽了無數(shù)張窩囊死人的單子,這回我也簽個痛快的。七折!

五折和七折,中間差了好幾十萬。幾十萬是大錢,但跟袁小海要的兩千萬相比,細碎得如同毛毛雨。兩人一個五折,一個七折,誰也說不服誰,王驚雷眼花繚亂,使勁搞平衡,最后還是以六折定了局。

兩天之后,那個護士被找出來。四天之后,護士答應再度反水,堅決站在醫(yī)院立場上。七天之后,護士的家人和上幼兒園的孩子連續(xù)遭遇多起不明騷擾和恐嚇,護士幾近精神崩潰。王驚雷心如明鏡,知道袁小海也使用了和院長同樣的方式方法。一個二十幾歲的小護士,哪里扛得住兩派鐵血壯士的連番爭搶,她不跳樓就算得上巾幗英雄了。

袁小海是深夜出現(xiàn)在王驚雷家里的,敲門輕如貓撓,身影如倩女幽魂般閃現(xiàn),進了屋開門見山,王主任,別無廢話,我只為正義而來。我們應當聯(lián)手為正義而戰(zhàn)。說話間,隨手放在茶幾上一個旅行袋。王驚雷掂起來,很沉,很有份量。王驚雷說,正義在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是祼體的,它不帶任何附加物。袁小海說你應該很清楚,我是必勝的。聰明人不會選擇站在一艘必沉的艦船上。和我站在一起,你就是正義的一員。正義方將永遠擁有全社會最海量的粉絲團。王驚雷指指兩扇臥室門,微笑,小海主任,知道他們娘倆怎么叫我的?都叫了二十年了,這輩子怕是也翻不了身,他們叫我大笨蛋。袁小海也笑,笑問,王主任想過自己的結(jié)局嗎?王驚雷收斂笑容,氣定神閑,那還用想?醫(yī)療事故,巨額賠償,臭名昭著,就此封刀。小海主任,說實話,我覺得你的勝算至少八成,因此我的封刀鐵定的在所難免,所以我近期手術(shù)排得特別頻密,多做一臺是一臺。袁小海說好,我真的肅然起敬。袁小海提起旅行袋要走,王驚雷猶疑片刻,問道,你不覺得我這把刀,遠遠不止這個價嗎?袁小海轉(zhuǎn)頭盯著王驚雷,驚愕滿目。王驚雷打個哈欠,說道,現(xiàn)在這人吧,其實只分兩種,一種是能買的,一種是不能買的。能買的大概要占人群的99%以上。不能買的人,你給他瑞士銀行外加十座城池,也沒用,這種人活該被斬盡殺絕,壓根就不值得同情。能買的人呢,都有個價碼的概念,低價不能賣,因為涉及到臉面甚至尊嚴,你說對不對?袁小海說對,真是英雄所見。我小看王主任了,真心對不起。袁小海拉開旅行包,傾倒在茶幾上,是一大摞當下流行的彩頁雜志,袁小海說,送錢這種事,豈是我堂堂國家公職人員能干得出來的。我對那種人那種事歷來深惡痛絕。今晚只是來看看王主任的態(tài)度。滾滾紅塵,唯有正義無價啊。王驚雷說恕不遠送。袁小海說連日勞苦,很多天睡不著覺了,想洗個澡去去乏。有個前浪后浪洗浴中心很不錯,就是消費太高難得一去。今晚我也去奢侈一回,高興,為王主任高興,也為自己高興。王驚雷說我更高興,我為正義高興。

袁小海走后,王驚雷去廚房沖了杯特醇黑咖啡,一飲而光。王驚雷下了樓,四下看看,于無聲處,一切似乎都和平日沒有什么不同。抬頭望去,五更殘角月如鉤,初夏的曉風,比情人的手掌還要溫軟,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拍得王驚雷心里頭直發(fā)癢,禁不住哼了幾句西北小調(diào)。他是哼著小調(diào)進的太平間,賀師傅正在煮茶,海棠茶。賀師傅說,都成了不眠人,上半夜周科長來找我喝茶,下半夜院長來跟我下棋,這天都快亮了,驚雷你又來了,喝茶還是下棋?王驚雷說我還一直以為,茶和棋都是我獨家專享呢,你這里近來很熱鬧呀。賀師傅說太平間可不應該熱鬧。太平間都是死人。這里熱鬧了,世道就不太平了。我都不習慣跟活人打交道了,你除外,驚雷。你知道為啥我這院子它叫太平間?因為天底下沒有比生死更大的事了。是活還是死,才是頭等大事。貴賤貧富和生死一比,都算不得事了。這世上吧,最惡最毒的事,是讓不該死的人死了;最善最好的事,是讓該死的人活了。驚雷,你會長壽多福的,你救過來的人太多了,土地爺會給你記賬的。王驚雷捏兩片杯中的海棠花片,嚼巴著說,土地爺記賬,老天爺記賬,都頂不過人心記賬。我是從來不算賬的,每個人的賬都不用他自己算,都是別人跟他算的。賀師傅也愛嚼泡開的海棠花片,嚼碎了吐掉,他說那是你沒賬,你才不用算。人要是有賬,他得夜夜跟自己算總賬,算得一輩子睡不著覺。為啥黑夜比白天長,那是天地鬼神專讓人和自己算賬的。驚雷,我真后悔啊,后悔那天夜里不該把你叫來。我應該自己熬,自己扛。扛到袁如海徹底死透。這天下誰都不該死,都該好好活著才對,只有袁如海該死,十四年前他就該死。這樣子活十四年,還不如千刀萬剮啊。王驚雷苦笑,我比你還后悔。我這種職業(yè),本能就是救人。我救誰都應該,可唯獨袁如海,我不應該救他。我那天晚上真應該和你一起,把他給熬死。就這么個活死人,把醫(yī)院上下整得驚濤駭浪的。這場官司無論打贏打敗,醫(yī)院都是全輸。我當年也算是走投無路來的咱們醫(yī)院,院長待我如上賓,沒想到我把全醫(yī)院都給連累了。賀師傅拿起掃把掃院子,掃幾下,抹把臉。王驚雷扭過頭,不去注視那張老淚縱橫的臉。賀師傅說我沒家,沒妻沒兒沒土地,農(nóng)村活不下去,就到城市找口飯吃,也找不到活干,我在鄰省火車站擺了個攤,乞丐攤,寫個牌子說自己是殘疾人,就靠當乞丐活著。二十年前,院長到那兒出差,他一眼就認出了我,我轉(zhuǎn)身就跑,他就攆我,把火車票都給耽誤了。他讓我跟他回來,他說我們是生死之交,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每年除夕,他都接我去他家過年。我對不起他啊。

你和院長?王驚雷問,賀師傅,你和院長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怎么這么多年,也沒聽你說起過。

他是院長,我是個看太平間的,有啥可說的。再說,也都是些陳年舊事了,早該入土的舊事,現(xiàn)在都沒人再提起那些人和那些事了。賀師傅扔下掃把,狠狠捶打著海棠樹干,垂著頭吐出幾個字,驚雷,我和院長,1979年,我們都在越南。

王驚雷是在當頭高照的紅日之下,趕到前浪后浪洗浴中心的。離開太平間時是早上六點,他先到科室把自己的患者處理好,才開車去赴約。對他而言,天下任何事都大不過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患者,他們不光是他的衣食父母,更是一條條人命。人命,他看不見世上還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

賀師傅親口講述的那些往事,像當年戰(zhàn)場上的地雷般血濺千里,直炸得王驚雷魂飛沙場,蕩氣橫生,靈與身都越過萬里關(guān)山,定格在三十六年前的殺伐征戰(zhàn)中,怎么也回不過神來。但當王驚雷走進病房,走到病床前,面對那些患者時,他立馬就吐出了一口氣,吐出了心頭所有的慘淡與不甘,瞬間還魂,立馬化身為無比冷靜理性的王醫(yī)生。至于袁小海的正義,王驚雷才不著急趕著去拿呢。正義永在,急不急它都呆在它該在的地方。不管以什么方式,它總是要出現(xiàn),并且君臨天下的。

周尚禮料事如神,王驚雷作為一個人類,遠不是精類的對手。人與精斗,人是占不到便宜的,不被吃掉就算走運。王驚雷拿到了一筆巨款,卻不是在前浪后浪洗浴中心,他上上下下把洗浴中心都找遍了,也沒找到袁小海的半根毛。垂頭喪氣地回到停車場,拉開車門,王驚雷瞪大眼睛。駕駛位上臥著只旅行袋,正是袁小海拎進他家又提走的那只。袋里不是雜志,全是錢。王驚雷連連爆出成串的粗口,戰(zhàn)敗的公雞般鎩羽而歸。

王驚雷和袁小海,可不止是人類和精類的差異,他們倆簡直就是不同物種分別變異生成的。他們談判,他們討價還價,他們達成共識。他要錢,他給錢。他給了,他收了。他給得實實在在,他收得無憑無據(jù)。也不是無憑無據(jù),人家給錢的肯定留下了他王驚雷收錢的如山鐵證。可他怎么也證明不了這些錢是誰送的,怎么送的。他想捏住人家的脈門,卻被人家不著痕跡地鎖了咽喉。

如同一泡臭狗屎,王驚雷熱氣騰騰地端到了院長桌子上,共同分享和品嘗。院長安撫道,不怪你,驚雷,你這種人天生就不是當臥底的料。你是烈士型的,干不了這種臟活。王驚雷說太失敗,我這輩子除了上手術(shù)臺,干什么都失敗。我還有手術(shù),這些東西就麻煩你和周科長了。

王驚雷說完就走,直奔手術(shù)室,立時就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云外。院長和周尚禮核點錢數(shù),五十捆,五十萬。還有一張珠寶行的翡翠手鐲廣告單,畫面上,是半截子的皚皚皓腕,皓腕上套著個翠色欲流的鐲子,一角印著兩溜字:愛美的親哦,我們的手鐲伴你今生,讓你戴上就不舍得摘下來。只需要先付一半錢,滿意了再付全款。親哦親,還等什么?趕快行動吧!

這等隱喻手法,只怕是曹雪芹詐尸都寫不出來。院長想撕碎廣告單,又不敢撕,他說,禮,要是你去當臥底就好了,驚雷根本不行。周尚禮自慚道,戰(zhàn)至今日,我覺得我也不行,我小看袁小海了,我只當他成了精,誰知道人家早修成魔了。院長說撐住他,耗干他的錢,他能有多少錢?請大律師,擺平護士,雇醫(yī)鬧隊伍,策反王驚雷,哪一樣不是錢?都是大錢,他撐不過咱們。袁如海多年的工資和福利都是他掌管,他媽和他姐半毛錢沒見過。你想辦法派人去和他媽他姐接觸一下,兩千萬!讓她們倆把多年的怨氣化為行動,讓袁小海窩里先亂,腹背受敵。還有,讓驚雷跟他要另一半,要全額,不給全額就跟他玩退款,玩不干。折騰他,添亂,就像他給咱們添亂一樣,讓他時刻不得安寧,讓他體內(nèi)所有激素水平失調(diào)紊亂。

院長,此戰(zhàn)之后,我們再也不怕遇見更難纏的。周尚禮說,只要能把這個鬼見愁壓住,我們?nèi)蘸鬀]有翻不過去的火焰山。院長頜首,這倒是真的,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對手,生人身長鬼心,干鬼事披神裝,還要享受萬民香火和崇拜。那些跟著他的粉絲都瞎了嗎,我看就是一群大鬼小鬼,咱們正常人都不是對手,恐怕天下也就只有鐘馗才能收拾他們。這世道是什么都過剩,就缺鐘馗。

院長最頭疼的是那兩個律師,那位壯士說最多三天就能把那倆貨嚇成尿失禁,可壯士自己卻不幸淪為兩千年前領(lǐng)銜主演長平之戰(zhàn)的趙國青年軍事理論家小趙先生,紙上談兵波瀾壯闊,實地作戰(zhàn)流水落花。那倆律師吃喝拉撒樣樣正常,紋絲不亂,比秦始皇還要從容淡定所向披靡。因為袁小海雇了另一伙壯士保護他們,24小時貼身伺候,寸步不離。由于兩派壯士都是醫(yī)鬧隊伍出身,屬于師出同門,狀如上海灘的斧頭幫搶灘登陸座山雕的威虎山,飛沙走石吶喊陣陣,操練的是游擊戰(zhàn)術(shù),施展的是草莽風范,個個只認真刀真槍,壓根不玩心理戰(zhàn)連環(huán)計那些個破爛把戲。雙方實力相當,一時間殺不出個高低,誰也壓不住誰。

江湖的路子走不通,那就唯有走正道了。人間正道是滄桑,院長的正道只能是局長,袁小海的局長。錢和帽子,哪個更重呢?如果二選一,袁小海會選哪一樣呢?院長化身全球算賬王牌葛朗臺老先生,算賬算得昏天暗地。在這臺無限制衡的小天平上,無論怎么算,帽子都顯得要比錢要重上那么幾克拉。這區(qū)區(qū)幾克拉,就是丹青市人民醫(yī)院的生死賭注。

袁小海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去海邊呆一夜,自己去,自己回,誰也不帶。就把車停在海邊沙灘上,車窗全打開,任憑腥咸的海風灌滿胸腔。袁小海坐在駕駛位上,就著車頂燈,打開相冊,一張張看,一張張摸??匆灰梗灰?,想一夜,疼一夜,當月亮隱去,朝陽升騰,紅透了海面,他會把照片收起,就如同收拾起每個黑夜。然后發(fā)動汽車調(diào)頭,絕塵而去,絕不回頭,回到他的單位,回到他的舞臺,繼續(xù)著袁主任的角色。

這些照片,全是合影,袁小海和袁如海的合影。從袁小海滿月,到他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期,以及成年后的漫漫人生,袁如海從未離開過他,他始終和他在一起,始終站在他的身邊。他是他的爸爸,他是他的兒子。他給了他一切。他卻拿走了他的所有。

袁小海就這么在海邊捱過了十四年,風雨無阻,從不變更。自從十四年前的那個夜晚,袁小海面對醫(yī)生深度探究的眼神,一字字吐出那句話后,他就養(yǎng)成了到海邊過夜的習慣。他的習慣就是他的人生,誰也改變不了,包括他自己。只有在這里,他才可以暫時擺脫這個無處不在的世界,他才可以和他的爸爸面對面地好好呆一呆。就他們兩個人,只有他們兩個人,就仿佛很久很久的從前。

十四年前,袁小海對醫(yī)生說的是,我要我爸爸活著,我要他活著,活下去,植物人也要活下去。袁小海沒有選擇,他很清醒。他沒有退路,他只能這么做。當時他所在的企業(yè)瀕臨破產(chǎn),工資都發(fā)不出來,妻子要離婚,孩子要治病,他必須要跟袁如海的單位討還公道。當他得到公道,調(diào)進了那個機關(guān),他才懂得這些地方為什么會被稱作機關(guān)。機關(guān)就是機關(guān),到處都是機關(guān),連空氣里頭都布滿了機關(guān),比地下陵墓還多還密還能把他射得穿心透背的機關(guān)。他是機關(guān)里最小的辦事員,跑腿打雜端茶倒水,和陵墓門口的守墓獸一樣,風吹雨打,隨人揉弄,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將他搓扁捏圓。這樣的一輩子,和植物人又有什么分別?袁小海不愿意這么活下去,這樣活著太對不起爸爸,對不起爸爸那沒邊沒涯的僵尸歲月。他要反擊,絕地反擊,成王敗寇馬上封侯,袁如海就是他胯下的汗血寶馬。身強力壯跨戰(zhàn)馬,馳騁疆場把敵殺。十四年來,袁小海過五關(guān)斬六將,馬背上掛滿了敵人的首級。他要走到底。上了哪條道,都唯有走到底。上了機關(guān)的道,就只有往上走,往上往上,再往上,直上到那所有的機關(guān)都再也傷不到他。

袁小海常去醫(yī)院看父親,他在人前叫他父親,這是機關(guān)的叫法。他在海邊叫他爸爸,這是他自己的叫法。父親和爸爸,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在袁小海的心里,早已把他們分成了兩個人。不分成兩個人,他知道自己會發(fā)瘋的,他會開著汽車直沖大海。他不能蹈海,他還有父母妻兒親朋好友,他還有情人敵人海量粉絲,那么多的眼睛在看著他,那么大的舞臺在等著他。他只能往上走,唯有往上走。直走到最耀眼的聚光燈下。

袁小海點了支煙,吸兩口,吐出來。他的手指輕觸著袁如海的臉,照片上的臉,那張臉已經(jīng)毛了,摸得太多太多,都摸得模糊了。袁小海閉緊雙眼,鎖牢了滿眶的液體,他說爸爸,爸爸,你看,你看看小海,你看看我吧。然后,袁小海緩緩地把那支煙按在了大腿上。他的大腿根有塊疤,十四年的煙頭烙出的疤痕。他烙了自己十四年,烙得那塊疤痕結(jié)成了繭,結(jié)成了繭就不會疼了。

王驚雷和何無疆,何無疆和趙主任,趙主任和局長夫婦,局長和趙主任,趙主任和院長,院長和局長。這所有的關(guān)系你連著我,我牽著你,最終牽連成功,牽得局長和院長坐到了同一張飯桌上,飯桌上唯一的陪客就是趙主任。這三個人都是平時很難請得動的牛人,但當局長請了趙主任,趙主任又要回請局長時,局長牛勁全消,趙主任是妻子的救命恩人,局長牛不起來,溫順得如同剛打過小盹的家養(yǎng)波斯貓,喵喵兩聲,嗖地就躥到了指定的飯桌上。趙主任鄭重推出頭道壓桌冷盤,院長,局長已是后退無路。院長時而小溪潺潺,時而飛流直下,把袁如海袁小海和醫(yī)院之間的十四年恩怨梳理得清澈見底,片瓦不留,把即將面對的官司乾坤大挪移,直接給端到了局長盤子里。院長說,這場官司勢必造成廣泛惡劣的影響。受損的何止醫(yī)院,袁如海老先生這些年來的巨額醫(yī)療費可都是貴局全力撥款的,這幾年都是局長您親自簽的支票啊?,F(xiàn)在的網(wǎng)民可都是吃了興奮劑的,凡事都要剖個根底,那些個表哥表叔表姨表姐的,不都是被網(wǎng)民剖死的嗎?如果我們醫(yī)院對袁如海老先生多年的正常治療屬于過度醫(yī)療,那貴局豈不是一直在助紂為虐,濫花納稅人的血汗錢?局長說醫(yī)學作為頂級學科,對人類貢獻巨大。治病救人是醫(yī)者職責,術(shù)業(yè)有專攻,學海本無涯。院長說小海主任的孝心感動全省人民,這是大孝創(chuàng)造的人間奇跡。局長喝得兩眼通紅,他說小海主任是我們這個時代獨有的楷模和典范,亂世見忠臣,盛世現(xiàn)孝子。趙主任說我也是個穿白衣的,多年來見慣生死,等閑視之。但小海主任的事跡,我也是平生只見此一例,不是奇跡那是什么?我提議為奇跡干杯。局長說感激趙主任救命之恩,十分慶幸今日結(jié)識院長,只是小海主任為人極其謙恭低調(diào),他認為自己的孝心孝行十分普通,都算不上什么奇跡。我和他既是上下級,也算是朋友。小海主任是社會名人,氣勢如虹。我呢,也不過是個普通小官員,這年齡呢,我也快到站了。小海主任是個主意很正的人,全局上下都已知道他在為正義而戰(zhàn),班都不怎么來上了。于公于私,我都會跟他好好談談。只是正義這東西吧,它跟信仰差不多,是可以令人舍生忘死的。

事實證明,局長說對了,院長算錯了。袁小海豁出去了。袁小海對局長說,父親和我都是局里的人,局里對我父親恩重如山,我這一生都無法償還,俗話說父債子還,我準備讓我兒子大學畢業(yè)就考公務員,就到咱們局來工作,像愚公移山那樣,子子孫孫無窮盡。局長,我有必勝的把握,這是一個正義必勝的時代,我是生正逢時啊。我和我的粉絲團一定會正確引導這個案件的輿論導向,向丹青市人民醫(yī)院討還公道,他們蒙騙咱們局和我個人長達十四年,局里和我個人都是損失慘重。即便我能忍,公眾也是不能忍的。局長請放心,我們袁家三代,都是懂得知恩圖報的人。

局長放心了,半個字也沒回給院長,只跟趙主任通了個電話,局長說你的恩德我們?nèi)覜]齒難忘。有負所托,無限抱愧。趙主任感喟,看來我們醫(yī)療界要出驚天大事了。局長說天天有大事,件件都驚天。我這個年齡吧,逢事也就是聽聽看看,只是聽聽和看看。趙主任說大情不言謝。天下百業(yè)都可以說有事找我,唯獨我們穿白衣的不能這么對朋友說話,說了怕不吉利。我只能說,局長的新朋好友如有需要我們的地方,千萬不要見外。

十一

丹青醫(yī)療界果真出了大事,驚天的大事。卻和丹青市人民醫(yī)院無關(guān)。是另外四家醫(yī)院的院長,因長期大量采用同一家醫(yī)藥公司的藥品及器械,而遭到另外幾家醫(yī)藥公司內(nèi)容翔實的聯(lián)名舉報,被有關(guān)部門帶走接受調(diào)查。這家醫(yī)藥公司,名字叫做縱橫,公司法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跟著王驚雷一起,從西北來到丹青的小林經(jīng)理。

四家醫(yī)院,四個院長同時落馬,在丹青這等規(guī)模的中等城市,立刻成為爆炸性新聞,街頭巷尾熱評如潮。整個丹青市醫(yī)療界雷聲滾滾,個個噤若寒蟬。王驚雷到處去找小林經(jīng)理,只找到幾張封條,紅章黑字白底,十字交叉地封在小林經(jīng)理的公司和別墅大門上。王驚雷揪心這個學生,揪得睡不著覺,夜夜得吃安定,吃得迷迷糊糊,早上不得不喝兩大杯咖啡再上手術(shù)臺。

小林經(jīng)理再度出現(xiàn),身形比往日縮水了一圈,形容慘淡,眸子卻似曉星般清凜凜的。他說恩師,我要走了,我來跟你道個別。王驚雷說每天打你電話幾十遍。我知道你不會自殺,也不會殺人。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學生,我了解你。小林經(jīng)理說咱們是師生,也是知己。人間最寶貴的就是知己,這兩個字真是多少錢都換不到。我什么都想透了。我原先多想像你一樣,一把刀救人無數(shù),我想一輩子都當個好醫(yī)生,可那回出事要不是你擋著,那些患者家屬就把我給打死了。心涼了,干醫(yī)藥行業(yè)了,我又想著和你聯(lián)手,給那么多看不起病的患者多省點錢,可咱倆破了行規(guī),又成了罪人,被他們逼得離開西北,背井離鄉(xiāng)的。我就想,不就是個錢嗎?我玩了命地掙錢,我就不信錢多了我還弄不過他們……

你弄不過。誰也弄不過。他們不是幾個人幾件事,他們?nèi)f眾同心,他們無處不在。王驚雷說,你說得對,我們是師生,也是知已。你是我這么多年來最好的學生,最好的,沒有能比得上你??v橫,回來吧,跟我一起干,把你那把刀再拾起來。手廢了不要緊,你底子好,一兩年就練成個好醫(yī)生。小林經(jīng)理搖頭,恩師,我也想過回來,可我回不來了。因為你已經(jīng)朝不保夕,我沒人投奔。袁小海案子必勝,你最輕最輕,也得被吊銷行醫(yī)資格證。你手里那把刀,這輩子再也拿不成了。恩師,要不你跟我走吧。咱們一塊走。

林縱橫手里捏搓著一串佛珠,他說恩師,我出家了。我已是佛門中人,自此不問世事。任他紅塵撲面,我自青燈古佛。王驚雷嘿嘿直笑,縱橫,咱們誰也說不服誰,賭一把吧。誰輸誰聽話,輸家要聽贏家的話,這是規(guī)矩。王驚雷放到林縱橫手里一把刀,小小的手術(shù)刀,他說縱橫,你要去寺院呆著,我不攔你。你帶著這把刀去,這是老師給你的禮物。佛度人,刀救人。佛珠和刀,殊途同歸,都是一個人字。人命即天,就是天下的根底。我贏了,你回來;你贏了,老師去找你。

林縱橫收好那把刀,嘀咕道,老師你都沒賭注了,你還敢賭?王驚雷抬手,指向窗外。華北平原的天空,此刻無垠無際,深邃遼遠,藍天依舊白云悠悠,千年萬載從沒變過似的,就那么懸著,懸在頭頂。王驚雷說,我跟死神賭了大半輩子,我還從沒敗過。有賭注的人盡管下注。我沒賭注,我就賭它,我賭天。林縱橫依依不舍,恩師,我知道你這回贏不了,你必然會敗??晌叶嗝聪M隳苜€贏。你贏了,我就回來。我先去了,我等著你來。

王驚雷若無其事,每天該干什么干什么,每天都把時間填得滿滿的,滿到爆棚,再無心思去琢磨任何人與事。院長和周尚禮很驚訝,院長說禮,驚雷是不是太麻木了?怎么跟沒事人似的。周尚禮說大局已定,總不能哭天搶地吧。有好幾個科主任都找好下家了,還有不少醫(yī)生也在四處投簡歷。醫(yī)院大廈將傾,可人人都得養(yǎng)家糊口啊。院長點頭,理解,支持,該蓋章就蓋章,該放行就放行。這場官司,咱們醫(yī)院最輕的處罰,也得停業(yè)整頓個一年半載的,這近兩千職工吃什么喝什么?咱們醫(yī)院完了。我這頂帽子非摘掉不可,我早干夠了,摘就摘吧。只是對不起醫(yī)院的牌子,五十年代初就立起來的牌子。這塊牌子歷經(jīng)了多少年的運動和風雨,它都挺過來了,它怎么就毀在了我手上。禮,我難受這塊牌子。

如同一盤走到絕境的棋局,醫(yī)院的每個棋子都落到了垓下,四面楚歌的垓下。當年垓下的西楚霸王,寧死也不肯踏上那葉來自江東的扁舟。霸王是王者之風,至死放不下貴族的身段。院長可沒什么身段,院長農(nóng)家出身,上過戰(zhàn)場,斗過醫(yī)鬧,始終活在太平歲月。亂世拼熱血,盛世拼務實。院長很務實。院長對著壯士送來的起死救命大棋子,連連驚呼,破底了,破底了。這種破底的事,豈是我們這種人能做得出來的。院長又說,破就破吧,世事如棋,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咱們一子也沒錯,咱們憑什么落索。對沒底的人就得做破底的事。破給他看。就破給袁小海看看,讓他也知道知道什么才叫壯士,什么才叫正義。

破底的事,是壯士親手做的。在破底的領(lǐng)域,院長思維比壯士差得遠了。院長沒想到的,壯士都想到了;院長不敢想的,壯士大刀闊斧地做了。壯士是真的壯士,敢于直面光明的黑暗,敢于買賣無價的愛情。壯士是丹青市醫(yī)鬧隊伍的超級潛力股,靠實力實戰(zhàn)打天下的。此戰(zhàn)之后,壯士行情飚漲,手下跟班陡升,直沖業(yè)界頂峰,再不用親自披掛上陣,只消說個“上”字,就有眾多追隨者前赴后繼,橫沖直闖。

壯士呈給院長的大棋子,是一張光碟。壯士說那倆狗娘養(yǎng)的律師軟硬不吃,前列腺超硬,嚇不尿他。我手下兄弟們每天24小時地連番轟炸,每分鐘都是錢,太浪費彈藥了。我跟你拍過胸脯的,我說不捏住那個大孝子的蛋,我就對不起天地鬼神。這不,他渾身都練了金鐘罩,獨獨蛋軟。我就把他的軟蛋給捏住了。

院長說兄弟,就這個蛋,可救了我們丹青市人民醫(yī)院啊。我代表全院職工謝你啦。院長讓周尚禮領(lǐng)著壯士去財務上把賬結(jié)清,院長說禮,按七折價給這位兄弟。壯士說五折,加量不加價。咱們同吃一方沃土,綠水青山后會有期。

丹青市人民醫(yī)院太平間,再次召開緊急會議,上次開會的人馬全部到齊。眾人不分男女,同仇敵愾地觀看了那張光碟。這光碟比原版的金瓶梅還要層巒疊嶂,還要妙趣叢生,搞得這班見慣祼體的醫(yī)務工作者,集體冒出了滿頭熱汗。這張光碟的男主角,不是西門慶,而是袁小海。女主角是袁小海的女下屬,他好了多年的情人。袁小海后來和女下屬一刀兩斷,再無瓜葛,女下屬碧海青天夜夜相思,每天偷偷看兩遍自己偷拍的視頻,杜宇啼血淚成河。本來也就快要熬過去了,錯就錯在袁小海又登門了。袁小海千思百算,整場官司百密一疏,破綻就在這幾年的生死愛戀上,那還了得,唯有以身相殉了。不然可就賠大了,兩千萬拿不到手不說,前期花費也是個大窟窿,都不知道拿什么去填。醫(yī)院和女下屬,夾擊得袁小海像一條電餅鐺里的黃河野生大粘魚,兩頭被煎烤,滋滋直冒油。都不用權(quán)衡,袁小海當然更喜歡在席夢思上被煎烤。

袁小海以很舍得的姿態(tài)亮相了,人生智慧無非舍得嘛。就是這種舍得,激怒了女下屬,那么高端純潔的愛情,怎么就變成了買賣呢。她的屋子又不是青樓,來來去去全隨他的。女下屬說,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快快滾開快快滾開,放手你的愛。袁小海說親,我是真愛啊,一夕頂百年的真愛。袁小海得到兩個字,我呸。袁小海說我也呸,這幾年的帳怎么說。女下屬氣壯山河,我比你還舍得。袁主任你也有今天哦,趕快回去想想怎么還債吧。袁小海伸手就掐住了女下屬的脖子。他歷來是個很酷的人,這么做其實只是想調(diào)調(diào)情,他才不舍得為著個女人自毀前程呢。可惜天下事從來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壯士就在這個瞬間破門而入。也不算是破門,壯士手下人盡其才,開門撬鎖只是小菜,監(jiān)視監(jiān)控也屬尋常,壯士早就盯著這塊風水寶地了,此刻再不出場豈不是前功盡棄。壯士英雄救美,袁小海也哪能敗北。兩人就地談判,女下屬作壁上觀。最終袁小海勝出,壯士欣然被收買。兩人是摟著肩膀出門的,出門時誰也沒有多看女下屬一眼。袁小海發(fā)動汽車時,伸出頭凝視佇立雨中的壯士,眼神情深深雨蒙蒙的,袁小海說官司打勝我立即打款,半秒鐘不敢耽擱,兄弟放心。壯士說盜亦有道。我就等著袁主任大勝,領(lǐng)導放心。袁小海放心離去。壯士轉(zhuǎn)身又上了樓,女下屬說我就等著呢,誰回來我就聽誰的。壯士說袁主任不知道,可我知道,我知道你手里有硬貨。妹子開個價吧。女下屬嬌笑,哥哥你看我值多少?我從來不開價,我就只聽價。哥哥你說,我聽著呢。壯士說要是袁主任先回來,我知道你的硬貨多少錢都不會賣給我們。這些日子看得出,妹子是個重情的人。女下屬冷笑,哥哥你別抬舉我,跟了我們袁主任幾年,我太長見識了,你別拿錢來跟我談情,太傷尊嚴了。

這張光碟,在太平間連放三遍。話說三遍淡如水,艷照門連看三遍,眾人的熱汗都成了冷汗,倒胃口,都有點惡心了。王驚雷問,這東西怎么弄來的。院長答,錢弄來的,還能怎么弄來。何無疆說這要放出去,點擊率能嚇死人,袁小海的粉絲團會大規(guī)模倒戈。賀師傅忽然問,他腿上那塊疤怎么回事?周尚禮說人在世上走,誰身上沒幾塊碗大的疤,都有,誰也免不了。誰都想自己捂著。揭人瘡疤,那是天殺的齷齪事。咱們這都是被他逼的,逼得咱們破釜沉舟,你死我活。

院長說,禮,你說得不對,不是咱們。咱們是醫(yī)院是堂堂正正救死扶傷的集體。咱們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guān)系。各位,你們誰也沒看過這張光碟,你們誰也不知情。不知情!都給我記牢了。這件事情我親自去處理。處理妥當了,咱們還是同事;處理失當了,我引咎辭職。你們都是好醫(yī)生,能保住你們,就是我的功德。散會。

先別散。這張光碟,我看得心潮澎湃。王驚雷站起來說,院長,我是知情人。何無疆說我也知情,永遠保留知情權(quán)。在座眾人都即刻表態(tài)說知情。周尚禮說院長,我們都是知情人。我更知情。無論什么事,大家分攤了來擔,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捅破天。院長拍桌子,同志們,兄弟姐妹們,我記住了。當院長當?shù)竭@個份上,我此生無憾。咱們沒有時間了,袁小海已經(jīng)圖窮匕現(xiàn),咱們也得分秒必爭。禮,你現(xiàn)在就去找袁小海,把這個東西給他,同時給他局長送一張。你告訴他們,咱們醫(yī)院很希望和他們機關(guān)聯(lián)合搞個大型活動,弘揚孝心和正氣,向全社會傳遞正能量。搞還是不搞,天亮前給我答復。

周尚禮說放心。我會告訴他們,也不知道是誰給咱們快遞寄來的這個下流東西,一下子寄來了好幾十張,弄得每個經(jīng)手袁老先生病情的醫(yī)生都很憤慨,并且迅速上繳醫(yī)院。我們絕不允許這種東西擴散到社會上,我們已經(jīng)全部銷毀。周尚禮說完就跑,一頭扎進了太平間外的濃濃黑夜。

院長笑說賀師傅,老賀,就你沒說知情。我確定你是知情人。你都不用說,我也知道你知情。

賀師傅看看每一個人,又看院長。他說,院長,你說錯了。我不知情。你們都是公家人,公家人有公家人的事兒。我只是個看太平間的,我是個臨時工,臨時工有臨時工的事兒。公家人和臨時工,那可不是一回事兒。

兩天后,丹青市人民醫(yī)院和袁小海所在的某局機關(guān),聯(lián)合搞了場聲勢浩大的宣傳活動,主題是:大愛滿人間·孝心動天地。活動請來了近百家媒體,局長和院長都作了講話,分別深情講述了袁如海和袁小海的父子摯情。局長說我們局為出現(xiàn)這樣的孝子而光榮而自豪,我們?nèi)滞疽孕『M緸榘駱?,于家盡孝于公盡忠,清廉克己,弘揚正氣。院長說,這是感動人心的十四年,這是感天動地的十四年。小海同志的愛心與孝行,執(zhí)著與堅守,令我院全體職工學到很多,也學會很多,使我們深深明白,要做一個真孝子大孝子,需要比常人付出太多太多。我們將一如既往地盡職盡責,對袁老先生盡心盡力地救治和治療。我們?yōu)槠孥E喝彩,我們向奇跡致敬。

壓軸講話是袁小海,由于多年來多次參加各類報告團在全省乃至全國巡回演講,他的講話無比精彩和抓人,情到深處,高潮迭起。原本半個小時的講話,硬是被無數(shù)次的掌聲和哭聲打斷,拖延了一個多小時才講完。

活動當晚上了電視,次日上了報紙,網(wǎng)絡(luò)上更是搖旗吶喊者眾。袁小海粉絲暴漲,走到街上常有人索要簽名及要求合影。醫(yī)院把袁如海病房的視頻頭全拆掉了,那兩個大律師被也禮送回京,那個女下屬因此獲得升職。而那五十萬,則被以同樣手法還回到袁小海的汽車上,連同那張廣告單。雪泥鴻爪風過無痕,一切都仿佛未曾發(fā)生過。袁小海都不大敢去海邊了,出名了,紅人了,走到哪里都會被人認出來的。他對院長說,群眾太追星,我壓力很大,舉手投足都得注意,名人不好當,我好累好累哦。院長說我們醫(yī)療行業(yè),千般無奈,萬般沒轍。無論面對什么樣的患者,我們都必須聽從家屬的意見。有時候生生死死的,我們做醫(yī)生的從無選擇,通過這次事情,我們以后只能更加聽話,無比聽話。小海主任,我們聽你的話都十四年了。我們壓力更大,我們覺得天都壓頭上了,我們比你累,因為我們境界真的沒你高,我們高山仰止哦。

十二

王驚雷守了三個月,苦守,守著袁如海,也守著自己。當蒸騰的暑氣一夜間消散,大海退了潮似的,丹青市飛快地裹上了秋裝。海棠樹的葉子斑駁了,半邊新綠半邊凋,幾只不服老的蟬緊抱著枯枝吟唱著,聲嘶力竭的,吟著新詩似的,有上句沒下句的,吟著吟著就掉了下來,猶如行吟的詩人,用靈魂落葬了怎么也寫不下去的詩歌。秋蟬的蟬衣烏黑透明,比光陰還要薄脆,這個并不算長的夏季,就是它們的前世與今生。

王驚雷很忙,忙患者忙手術(shù),也忙飯局。大局已定,天淡人和,總得有個和的樣子。天底下似乎再沒有比飯局更能體現(xiàn)祥和的,王驚雷就總得上桌,上院長的桌,周尚禮的桌,醫(yī)院同仁的桌,何無疆和趙主任的桌,甚至袁小海的桌。上完了還得回請,整天花蝴蝶似的翩躚在各大飯店姹紫嫣紅的杯盤間。酒桌上驚濤拍岸不時卷起千堆雪,散了場水調(diào)歌頭無人識得憑欄意。王驚雷每晚吃飽喝足,都先拐到科室看看自己的重患者,進病房里站上兩分鐘,說上幾句話,雙方都能睡個安穩(wěn)覺。王驚雷總?cè)タ丛绾?,看看那些個維持袁如海生命跡象的各種監(jiān)護儀,再看袁如海,一站就是十幾分鐘。

袁如海剛過完七十五歲的生日,袁小海帶著幾個記者來給他過的,他們抱著鮮花捧著蛋糕,蛋糕上插了十二根蠟炷,七根大的,五根小的。他們點燃蠟燭,許了愿,輕輕唱起生日歌,然后吹熄了蠟燭。袁小海捧了塊蛋糕送給王驚雷,王驚雷說恭喜小海主任榮升,以后該稱你小海局長了,前途不可限量。袁小海說副的,只是副的,我們機關(guān)副局長七個人,正局就一個,七星伴月,我是最后邊的那顆星。王驚雷由衷地,遲早明月當頭,必定的。袁小海說言重言重,萬水千山的,我差得遠呢。我父親有勞王主任多費心了,這幾個月我看他老人家的心腦血管也都調(diào)理得很好了,咱們是不是差不多了也讓神經(jīng)內(nèi)科給加強養(yǎng)護一下?要全身治療才能長壽的。你們都說我父親沒有任何思維與意識,可我總覺得我們父子之間,有一種奇異的心靈感應始終存在著。有時候醫(yī)學是解釋不了人類的情感的。王驚雷說情到濃處,心有靈犀,醫(yī)學在情感面前總是無能為力。我們以前還敢給患者家屬提提治療建議,現(xiàn)在都嚇破膽了,只分析不建議,一切尊重家屬意見,一切都按家屬說的辦。家屬說怎么治療就怎么治療,家屬說放棄就放棄。很多時候很多疾病,其實是可以治療好的,可家屬出于多方面考慮,決定放棄,我們唯有照做。其實很痛心,明明醫(yī)生能治好,患者想治好,可家屬說不治就是不治了。當今的醫(yī)療界,真正當家的既不是醫(yī)生,也不是患者,醫(yī)生和患者說了都不算,家屬說了才算。中國的醫(yī)療是家屬醫(yī)療啊。放眼全球,只怕是哪個國家的家屬也沒這么大權(quán)利吧,直接能給親人定生死,你說這權(quán)利大的,是不是太嚇人了?不過像小海局長這樣的家屬實在太罕見,所以我尊重你的要求,下周一就把袁老先生轉(zhuǎn)到神經(jīng)內(nèi)科去。袁小海伸出手,和王驚雷握手,十分感謝王主任。明年后年的,我父親還會轉(zhuǎn)回你這里的,全身治療,日子長著呢。

王驚雷站在袁如海的病床前,站得腿都酸了,就坐下了。他掀開袁如海身上的被單,從頭到腳,目光流連。七十五歲的袁如海,就這么躺到了第十五個年頭,袁如海的身高原先是175公分,由于肢體萎縮,現(xiàn)在大約160公分的樣子;體重原是70公斤,現(xiàn)在還不到70斤;原先的皮膚是烏青發(fā)紫的,現(xiàn)在和黑炭沒有兩樣;袁如海全身上下沒有毛發(fā)沒有牙齒沒有肉,只有幾根骨頭一層薄皮,薄得透明的皮,輕輕一揪就能撕裂。曾經(jīng)有兩個女大學生來心外科探望老師,走錯了病房,走進了這間病房,當時兩個護工正在給袁如海按摩身體,兩個女大學生被嚇得,一個當場昏厥,一個拔足狂奔尖叫不斷,接連撞倒了好幾個在走廊上散步的住院患者。

賀師傅要請王驚雷喝酒,王驚雷被雷倒了,這許多年,他和賀師傅只喝茶,不喝酒,從來都沒喝過酒的。賀師傅說凡事都有個開頭,也有個收場。咱們以后又喝茶又喝酒,那該多好呀。王驚雷說好極,你等著我,我這里還有點事,一個小時吧,我來。

王驚雷放下電話,拎了只燒雞到袁如海的病房,燒雞是患者家屬送給他的晚餐,王驚雷隨手給了那兩個護工,護工說謝謝王主任,總給我們送好吃的。王驚雷擺擺手說趕緊吃吧,趁熱吃。王驚雷走樓梯上天臺,心外科在26層,這棟住院樓是30層,他經(jīng)常走樓梯上上下下,沒時間鍛煉身體,他就把樓梯當作健身器,只要不太累,能走樓梯的時候他就不坐電梯。每天面對各種花樣百出的奇病怪病,他不敢掉以輕心,醫(yī)者不自醫(yī),醫(yī)院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同事出了狀況,就這半年,就有三個醫(yī)生和護士查出了惡性腫瘤。由于太懂得,這三個人的選擇一模一樣,只做保守治療,也就是說放棄了,只要不疼痛就行。從看到化驗單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很清楚結(jié)局的時間,他們都在淡然地等待著死神的擁抱。是個人都知道,自己趕上個百病狂卷的大時代,山不綠水不清,大氣污染,日月洪荒,外帶著精神壓力超常,還有各種無孔不入的毒糧食毒食品毒奶毒水,都是毒,都是病源??墒钦l能不吸,誰能不吃,誰能不怕。都是吸著吃著喝著怕著。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身后就沒有跟著個隨時奪命的魑魅魍魎。王驚雷比誰都怕,因為他比誰都懂,越懂越怕,他可不能早早躺在病床上,父母還都在老家呢,孩子還沒上大學呢,他不敢倒下,唯有每天強制自己多走樓梯強身健體,聊勝于無吧。

走到29層樓拐角,王驚雷停步,兩個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抱著腦袋抽泣,哭著哭著,兩個人就抱到了一處,都把腦袋扎到了對方的懷里,痛哭,聲音極小,壓著嗓子哭的,不敢放聲。醫(yī)院的樓梯上,常有如此情景,他們都是患者家屬,至親患了重癥,治不好的,或是治療費用太高,扛不起了,只得放棄的。沒法在病房里哭,有些重癥還需要瞞著病床上的親人,怎么能哭呢,忍不住要哭,也只能到樓梯上去哭,到?jīng)]人的地方哭,哭完了還得回病房裝,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安慰親人不要緊,一切都不要緊,能治好的,什么都能治好。

王驚雷見過無數(shù)這樣的人,聽過無數(shù)這樣的哭聲。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兄弟倆,他們面貌相似,應該是為著父親或母親而哭的。王驚雷從不驚擾他們,他踅返,乘電梯上到樓頂露臺上。

丹青的黃昏,長風浩蕩,殘陽杳迢,恰如一顆殷紅殷紅的心臟,撲嗵撲嗵地,跳躍在西天之上。跳著跳著,倏地一個踉蹌,筆直地跌向了大地。王驚雷猛地張開雙臂,想要接住那顆心似的,接住了就抱得緊緊的。抱得滿懷滿懷,都是那顆心。

王驚雷回到心外科,走進袁如海的病房。兩個護工已經(jīng)睡著了,睡得挺香的,有一個甚至流出了口水。王驚雷笑了,這兩個護工吃了他的燒雞,是必須睡的,他們將會睡到半夜兩點鐘醒來,那時,他們要給袁如海做全身按摩。

賀師傅的下酒菜很驚艷,海棠餃子,用干了的海棠花片發(fā)開,拌了肉餡包的。餃子配酒,越喝越有。兩人天南地北地聊著,王驚雷說太平酒局,天下只此一處。賀師傅說,世上只有人如鬼,何曾見過鬼傷人。我跟這些死尸處了半輩子,他們都很安寧,我很喜歡他們。驚雷,我也沒個親人,要是哪天我心臟病犯起來,沒了,你把我燒成灰埋到海棠樹底下去,漚肥,肥根。王驚雷放聲大笑,他說這方面我是絕對權(quán)威,你沒心臟病,你心臟很好,你是心病。

賀師傅連打幾個酒嗝,他擼起褲腿,說你看看,這就是我的心病。賀師傅的右腿,膝蓋以下,是假肢,所以他永遠穿著肥大的長褲。王驚雷拽下賀師傅的褲腿,他說別炫了,老英雄,都跟我炫好幾回了。知道,公元1979年,越南戰(zhàn)場,你和我們院長一個班,偵察班。途經(jīng)一個深山的小村莊時,你們遭到抵抗,全班戰(zhàn)士犧牲,只有你和院長活下來了,院長左肩中彈,而你,被地雷炸斷右腿。后來,院長上軍醫(yī)大學,你回了老家。再后來,就是現(xiàn)在這樣了。來,賀師傅,這杯酒我敬你。

賀師傅把杯中的酒全潑地上了,他說我敬我的戰(zhàn)友,他們?nèi)懒?,死在了越南,都是二十出頭的年齡。他們連尸體都沒有,都被炸成碎片了。我當時那個恨啊,我抄起機槍就掃,把村子里那幾個人都掃成了馬蜂窩。驚雷,他們也不跑,他們對著我的槍,動都沒動一下,他們和我一樣,他們眼睛里頭全是恨,全是恨。驚雷,我們誰也不認識誰,可我們都那么恨。誰讓我們那么仇恨的?仇恨到非要殺死對方。我把他們?nèi)珰⒘恕K麄冏妨宋乙惠呑?,?979年就追,一直追到現(xiàn)在……

王驚雷奪下賀師傅的酒杯,他說那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只有勝負,沒有其他,沒有生死沒有選擇沒有底線也沒有人性。勝者為王敗者做鬼。讓我們碰個杯吧,為太平歲月碰杯。再苦再累再難,只要活在太平歲月,就是造化??纯粗袊鴼v史這幾千年,都是戰(zhàn)爭,都是饑餓,都是血海骨山,都是戰(zhàn)士和寡婦。我們夠幸運了,我們生逢太平,干杯。

太平,也不太平。人不惜著太平,這天下遲早不太平??纯茨切﹤€你爭我奪的,看看那些個不害人就手癢的,怎么就那么多,那么多。害人跟殺人有什么分別,我看害人比殺人還毒。賀師傅低聲說,驚雷,人不能做孽,做孽的人,一輩子睡不著覺。我殺了六個人,三個女人,三個孩子,他們手里沒有槍,也沒有刀,他們手無寸鐵,可我把他們?nèi)o殺了……院長不讓我說,我還是說了。說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我活該沒有,我夜夜看見他們站在我床邊,我求他們殺了我,他們也不聽,我真想把命賠給他們??晌乙粭l命,也賠不起六條命啊。

都過去了,賀師傅,那都是往事。王驚雷說往事越千年,往事都應該被埋葬。國家的民族的家庭的個人的,誰的往事都一樣不堪回首。埋了它,我們都得往前走。你不要再想了,想多了傷人傷己。

好好好,我不想了,其實想也沒用。賀師傅說你也太累了,天天都那么多人找你看病。不過受累也值,太平天下,最值錢的就是人命,你是給人救命呢。王驚雷說是,亂世人命如草,太平人命關(guān)天。我很值,救人就是補天。這些日子心力交瘁,讓那個袁小海給鬧的,他差點就整死咱們醫(yī)院。我看他還會高升,袁如海就是他高升的法寶?,F(xiàn)在那么多人看不起病,可袁如海每年花費那么多巨款。那么多人明明能救活,卻沒錢救,可袁如海那么該死,卻偏偏要活著,要一直往下活。每天看見他,我都覺得這個世界人和鬼活顛倒了。他活得太殘忍太慘烈了,他真該死啊。

賀師傅端上來兩大盤餃子,王驚雷悶頭狂吃,吃完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他說我得走了,十點鐘了,科室還有點事。賀師傅說難得喝一回,再陪我兩杯吧。王驚雷欣然從命,他很少見到賀師傅這么好興致。賀師傅又特地出去買了兩個涼菜,王驚雷也沒攔他。涼菜熱餃子高度酒,兩人喝到十一點鐘才散。

王驚雷高度清醒,半分也沒喝多。他回到科室,直奔袁如海的病房。他的口袋里,有一支小號注射器,早就裝好了的。注射器里有小半管藥水,只有五毫升。這種藥水無色無味無后患,添加到心肌營養(yǎng)液里頭,相生相克相融,沒有任何法醫(yī)能夠檢測出這種藥水曾經(jīng)存在過。這五毫升藥水,將會擋住明早的太陽,讓陽光再也照耀不到袁如海身上。當兩個護工半夜兩點鐘醒來,給袁如海做完按摩,他們眼中的一切監(jiān)護儀器指標都會顯得無比正常,一如往昔。他們將在清晨六點鐘發(fā)現(xiàn)袁如海停止了一切生命跡象,是逐漸停止的,一點點一絲絲停止的,沒有任何異常。王驚雷足足想了半個月,把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想得天衣無縫,毫無破綻。他是醫(yī)生,他是救人的人,他必須要救他。救他的方式就是了結(jié)。了結(jié)了他就是成全了他。他是他的患者,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患者不人不鬼,人就是人,鬼就是鬼,他要給他一個交待,一個醫(yī)生對患者的交待。他很后悔自己在太平間救活了他,那是事出緊急,無法去想,完全出于職業(yè)本能。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袁如海,比對不起醫(yī)院還對不起袁如海。他是袁如海的醫(yī)生,他只對患者負責,不管他是誰,他都要負責到底。他對所有的患者一視同仁,他不能單單把袁如海落下了。他必須把袁如海送到他該去的地方,太平間。只有那里,才能讓袁如海得到真正的太平,與正義。

王驚雷失算了。王驚雷什么也沒能做成。以醫(yī)生的職業(yè)職責,對患者進行生命的成全,他是平生第一次失手。他來遲了一步。來遲了一個小時。袁如海死了,袁如海已經(jīng)死了。死法很獨特,袁如海的脖子被人給擰斷了,他的脖子早已朽如糟木,連三歲的孩子都能輕易擰斷。病房里扔了根木棍,顯然是為那兩個護工準備的。木棍青灰色,油亮圓潤,一尺來長,是海棠木的樹枝打磨而成的。

袁如海的脖子是賀師傅擰斷的,賀師傅在夜里十點鐘出去買涼菜時,先于王驚雷一步,跨進了袁如海的病房。兩個護工醋睡如豬,賀師傅就把棍子給扔了。賀師傅說老袁,我早就想好了,今天就讓我送你一個解脫吧。你不用謝我,我也不光是為你。我不能讓驚雷下手,我知道他一定會下手。我得留著他,給那些病人留下他,他能救人。這個世道不能沒有他這樣的人。

賀師傅伸手輕輕一擰,袁如海的脖子就斷了。然后,賀師傅又回到太平間跟王驚雷喝了幾杯,喝得無比盡興。賀師傅給院長、王驚雷、袁小海都留了遺言,四面八方,滴水不漏,使得袁小海根本無法動作。賀師傅是服藥自盡的,他攢了很多安眠藥,借著酒勁服的安眠藥。他終于睡著了,睡了個平生難得的好覺。醫(yī)院和袁小海機關(guān)共同操持了袁如海的喪事,喪事很隆重,很多市民自發(fā)送來花圈并參與吊唁,袁如海生前身后都是紅人,紅死自己的紅人。太平間淹沒在花海中,汪洋般雪白的花海。

賀師傅留給王驚雷的話是,驚雷,這些年我和袁如海一樣生不如死。我們死了,對誰都好,對自己更好。你別難受。太平天下就該這樣,讓該死的人死,讓該活的人活。你有空了就來看看這棵海棠樹,也跟我說幾句話。這棵海棠樹見慣生死,它什么都懂,它會保佑你。

王驚雷兩眼酸脹,摸摸眼角,干涸的。他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王驚雷低語,是的,賀師傅,它什么都懂,都懂。你安息吧。每年花開,我都來陪你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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