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年少時,有些愛,我們不懂。及至我們長大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些愛,那些曾經(jīng)的故事,又是何其相似地在我們身上上演。一場又一場的重復(fù),一場又一場的愛恨交織,代代輪回,生生不息,也許,這就是愛本來的樣子。
1
每次,我?guī)е簧淼挠偾鄠刍氐阶√?,都會引來阿寶一番急赤白臉的問詢?/p>
你到底去哪了,回來就是一身的傷?他小心翼翼地用碘酒替我涂抹傷口,語氣卻極冷硬。外冷內(nèi)熱,這是我熟悉的阿寶。
我回家了,去看他了。我不敢看阿寶的眼睛。我們彼此答應(yīng)過對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去原諒那兩個曾經(jīng)傷害過我們的人??晌沂逞粤耍氁欢o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
你身上這些傷,又是他打的?阿寶扔了手上的消毒棉棒,“騰”一下從我身邊站起來,幾乎把我推個趔趄。
不是,真的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你告訴我。
是……是我不小心碰的。
你騙鬼啊。自己碰的?阿寶顯然不會相信我說的鬼理由??稍谒媲?,我卻真的無法啟齒。
2
跟阿寶認識,還是在3年前。在人民廣場。那時,他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戴一頂黑色的寬邊帽兒,白襯衣,黑馬甲,黑褲子,腳邊放一只破舊的錄放機,里面播放的是杰克遜的經(jīng)典舞曲。他模仿麥克爾·杰克遜,一定不止模仿一天兩天了。說不出為什么,莫名地想同他親近。之后,我們成了一對朋友,一對忘年交。我的年齡,可以做他的父親??晌覀儽舜酥g卻處得像一對親密的哥兒們。一起在這個城市租房,一起風(fēng)里雨里去演出掙錢養(yǎng)活自己。一個人的舞臺,從此變成了兩個人。他模仿杰克遜,我在一邊扮演憨態(tài)可掬的小丑。不倫不類的搭配,卻常常有著讓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讓我們的生活暫時衣食無憂。
阿寶說:蘭叔,咱們爺兒倆,就這樣,浪跡天涯,一輩子不再分開,可好?
我說:好。可我的心,卻在那一刻生出隱隱的痛。
我和阿寶,我們有著相似的命運,都是被殘暴的父親打出家門的。我第一次離家出走,是15歲。阿寶更小,他13歲就拎著一把破舊的吉他,開始浪跡天涯。餓了采野果,困了睡草垛,在臭氣熏天的垃圾箱里翻找著一點點于我們有價值的東西,人來人往的都市人潮中,一個未成年的大男孩像只卑微的小耗子,艱難地尋找著自己的一寸生存空間。這些經(jīng)歷,我和阿寶都曾有過。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自然不止這些,還有那些讓人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打我,把我綁到樹上打,皮帶都抽斷了。阿寶跟我說這些時,我感覺到自己的皮膚上又嗖嗖地掠過一陣陰冷的風(fēng)。我的父親,何嘗沒有這樣子待過我?
那個血色的夏日午后,父親的皮帶疾風(fēng)暴雨一樣兜頭落下來,我無法躲閃,也不再躲閃。從小到大,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份疼痛??晌夷晟俨涣b的心卻再不肯向父親妥協(xié)。我昂著頭,自始至終沒叫一聲,沒滴一滴眼淚。他終于打累了,扔了只剩下半截的皮帶,無力地走了出去。
我走了,請不要再找我!咬破手指,留下那封血書,我頭也不回地直奔5里之外的汽車站。我決定離開那個家,離開那個殘暴的父親,永遠不再回來。那一年,我15歲。
那天,父親騎著他那輛破舊的“大金鹿”一路趕著去車站追我。從家到車站,5里路幾乎全是上坡,他彎著腰,死命地踩著腳踏子,速度卻比我的兩條腿快不了多少。我到底在他的眼皮底下逃離了。父親扔了自行車,癱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我跳上開往縣城的公共汽車。那是15歲的那個夏天,他留給我的最后一點印象。那時,心里除了暢快,再沒有其他。
這些往事,在我與阿寶相識以后,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講給他聽。他說,你爸爸比我爸爸更可惡!所以,他不能接受我跟父親重續(xù)父子情,更無法容忍年近不惑的我,還要忍受父親的暴力。
3
我沒想到阿寶會到家里去找父親。他去找那個可以當(dāng)他的爺爺?shù)睦先怂銕?。他說,誰也別想動蘭叔一根毫毛,只要有他在。
父親的回答,卻讓阿寶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他被打了?嚴重不嚴重?他在哪里?我的兒子,他已經(jīng)幾年沒回這個家了啊……
阿寶回頭跟我講述他與父親見面的情形。70多歲的老人,頭發(fā)全白了,聽阿寶說兒子被打得渾身淤青,老淚一下子就出來了。阿寶本是帶著滿腔的恨意去的,倒被他的淚水弄得不知所措。他以為他在演戲,掩蓋他的罪惡??赡切I水,分明又是真的。
你不告訴我事實真相是么,那好,我還去找他,我問他到底為什么還這么狠心地打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阿寶固執(zhí)地以為我身上的傷痕是父親留下的??磥?,有些秘密,再也無法隱瞞下去了。
夏日的周末晚上,7點鐘剛過,我?guī)О毴ヒ粋€地方。這個城市的一家跆拳道會所。進門,早有四五個年輕的小伙子上前來,笑著跟我打招呼,他們很客氣地叫我蘭師傅。進換衣間,再出來,我已是一身素衣白褲,全副武裝。我做那些時,阿寶的眼睛始終睜得大大的。他張著嘴巴,說不出話。我來道場做陪練,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人肉沙包”。一場陪練做下來,身上有這樣那樣的淤青傷痕就在所難免。
你瘋了么,蘭叔。那天的陪練工作結(jié)束時,阿寶簡直氣瘋了。他拉著我的手,氣極敗壞地往住處走。
你缺錢,是么?我給你。大不了,我再多跳幾場。
不是錢的問題,阿寶。
那你說,是什么問題?你來做這種事。
我贖罪。我想來體驗一下疼痛的感覺。我不想再瞞著眼前這個又氣又急的大男孩兒,也不能再欺騙他。
我根本不是他心目中那個可愛可親的蘭叔,我的另一面,阿寶從來不知道。
4
第一次在人民廣場上看到阿寶,阿寶在那里又唱又跳,渾身的青春活力,一下子讓我想起一個人。我的兒子。是的,阿寶的年紀,其實跟我的兒子相仿。
說起兒子,不得不再重提自己那段荒唐的青春。15歲逃離家門,跟父親訣別。一個人在外面東闖西蕩,什么樣掙錢的活計都做過。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工廠里的小保安、商場里的理貨員……只一點,違法亂紀的事從不干,我只憑自己的汗水,掙干干凈凈的錢。倒不是我的意志力有多堅定,只為當(dāng)初父親的一句話。15歲那年的夏天,父親最后一次揚起皮帶打我時,曾經(jīng)惡狠狠地對我說,如果我再那樣子發(fā)展下去,遲早會是監(jiān)獄的客。身上的疼,早已忘記,可父親的話,我卻沒敢忘。我想讓他看看,他的預(yù)言是如何被現(xiàn)實無情地揭穿。沒有他,我可以更好地主宰自己的命運。
戀愛,結(jié)婚,生子,在我23歲那年就已全部完成。沒有固定的工作,可我有的是力氣,我想憑自己的力氣,給妻子掙得一份溫馨寧靜的日子。自小吃夠父親的棍棒之苦,有了兒子,視他為掌上明珠,怎么愛都愛不夠的感覺。在我們的呵護下,兒子一天天長大了,那些頑劣的天性也越來越明顯地在他身上顯現(xiàn)出來:抓了蚯蚓放進女同學(xué)的書包,女同學(xué)的家長堵著家門口不依不饒;課間玩耍,一塊磚頭就把教學(xué)樓大廳里青花瓷大花盆打碎,我一個月的工資賠上不說還要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檢討……兒子不斷地惹禍,無數(shù)次地勸說之后,我的耐心也一點點流失了,我揚起了手中的皮帶,一如父親當(dāng)年打我的樣子……
如果說我還比當(dāng)年的父親多一點點理智的話,就是我在兒子13歲那年選擇了離開他們再次去流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來阻止自己不斷向兒子揚起的手,只有遠離。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工地到另一個工地,我把自己辛苦賺來的錢,寄到兒子身邊。
我愛兒子,無論身在何處??晌覅s無法原諒父親。我以為,所有的悲劇根源全來自父親。我從父親那里遺傳了他的暴力傾向,才不得不舍妻離子到處流浪。
5
阿寶開始恨我。恨我的欺騙,更恨我竟然也是一名家庭施暴者。他固執(zhí)地搬出出租屋,又開始了一個人的流浪。
父親來了,按照阿寶給他留下的地址,一個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到這個城市來找我。
6年未見了。6年,竟然可以把一個人的容顏完全改變。昔日高大挺拔威風(fēng)無比的父親,竟然也變得腰彎發(fā)白滿臉皺紋。見著他的那一刻,除了震驚,就是無言的痛??此哙轮齑?,卻半天沒叫出我的名字,也想上前輕輕地擁抱他一下。腳下卻像生了根,邁不出半步。那些傷,那些痛,隔了歲月的煙塵,仍然那么清晰地提醒著我。我生硬地扭過頭,不去看他。
孩子,聽那個叫阿寶的孩子說,你身上老有傷,怎么回事……爸不放心,來看看你……最終,是父親開口,聲音沙啞斷續(xù)。原來,一個人的聲音也可以被歲月磨老。他輕輕上前,伸出大手,試圖去撫摸我臉上的淤傷。
收起你的好意吧,沒必要!我一下子推開了父親的手。
兒子,你還不能原諒爸爸,是么?不原諒我當(dāng)年曾經(jīng)對你下那么狠的手?我以為,等你做了父親,總有一天會懂得的。看來,你還是不能懂。
是的,我不懂,你為何要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那樣的毒手,你為什么不能對我多一點耐心?你打了我,你還把你那可惡的習(xí)慣留給了我,讓我去打我的兒子……父親的懺悔沒有將我的心軟化卻無端地激起了我心底的怨。一份埋存好久的怨恨。
兒子,你聽我說。我不是沒有耐心,而是那時的生活真的不容許我有足夠的耐心。你媽身體不好,一年到頭藥不離口,一家五口,吃吃喝喝全是爸一個人在操勞。我在外面干一天活兒回家,累得話都不想說了??赡隳?,孩子,你不斷地給我惹禍啊。你把尿撒到水桶里又抬著水去給同學(xué)們喝;你在女生的小辮子上系上鞭炮嚇得人家沒命地哭,你跟那些社會上不三不四的小混混攪到一起……兒子,你說,那個時候,爸爸能不生氣發(fā)怒么?是的,爸爸承認,爸爸那時是待你太狠了,可你知道,每次打了你之后,爸爸對自己做了些什么?打在兒身疼在爹心,兒子,每次打完你,我也會疼啊,后悔啊,我拿磚頭打自己的頭……我今年已經(jīng)72歲了,也許沒幾年活頭,我只有一個心愿,兒子,我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解開咱們父子之間的心結(jié),兒子,你能原諒爸爸么?
他哭了。雙手抱頭,用力地撕扯自己的頭發(fā)。
看著他一聳一聳的肩頭,聽著他壓抑的哭泣聲。我轉(zhuǎn)過身,把他輕輕地摟進懷里。很多年了,那是再一次在他面前流淚。
他說的,我怎么會不懂?我去道場做陪練,不僅僅是為錢啊,我向兒子贖罪,一如當(dāng)年的他拿起磚頭砸向自己……
阿寶要回家了,去見他恨了多年的父親。是我和父親一手促成這件事的。那一天,阿寶的父親已盼了太久。
人流涌動的站臺上,父親,我,兒子,我們祖孫三代并排站在一起,去給阿寶送別。阿寶還是那身酷酷的打扮,只是眼神已沒有昔日的凌厲與不遜。我拍著阿寶的肩膀?qū)λf,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又哪兒有不渴望父母懷抱的孩子?回去,好好跟他們過日子。
年少時,有些愛,我們不懂。及至我們長大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些愛,那些曾經(jīng)的故事,又是何其相似地在我們身上上演。一場又一場的重復(fù),一場又一場的愛恨交織,代代輪回,生生不息,也許,這就是愛本來的樣子。
吳曉摘自《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