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梅
2014年初舂,一批顯示來源于梅松諾維家族的著名漢學家伯希和舊藏在巴黎現(xiàn)身,引起古董界的好奇和驚詫。藏品放在兩只積滿塵土的木箱中。木箱一高一矮,長度都在70厘米左右,高的一只68厘米,矮的一只26厘米,由簡單的原木木板釘在一起,暗黃色的木材透露出箱子的歲月。箱子蓋上用藍色粗體筆寫的幾個字依稀可辨:一只箱子上寫著“54”,另外一只箱子上寫著“57”和一個大大的“M”,即法語簡寫的“先生”,在“M”的下面寫著“PELLIOT”。
“54”號箱子里是一疊疊書信手稿,紙頁雖然發(fā)黃,但墨跡清晰,信紙上的簽署時間凝固在18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而寫信的地點包括北京、上海、天津、香港、澳門等等。這些字體娟秀的法文信件落款JeanJoseph Marie Amiot便是旅居中國的法國傳教士錢德明(1718-1793年),而收信人正是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國務部長亨利·貝爾坦(HenriBertin,1720-1792年)。貝爾坦是18世紀法國宮廷盛行的“中國風”的最重要鼓動者,著名的《中國全書》編輯者,而構成這本對了解中國意義重大的書的內容就包括錢德明寫給貝爾坦的信;還有部分19世紀后期法國新聞媒體對中國時局報道的剪報,如中國對外貿易政策的評述,義和團運動時期在北京親歷者的傾訴;一本匯集了法國在華傳教士信息的資料,包括用端正的楷書書寫的每個傳教士的中文名字。在這些文件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到許多鉛筆留下的批注,對文件進行了細心分類?!?7”號箱子里則是一只包滿銅銹的銅壺,當表層的銅銹被輕輕擦去后,露出了嵌刻在銅胎里的錯銀紋飾,顯示著銅壺的高貴身份。這兩只箱子的主人便是著名漢學家、東方學家、語言學家、敦煌學學者、法國軍隊榮譽勛章獲得者、中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法國人——伯希和。
1878年5月28日,伯希和,Paul Pelliot,出生于巴黎。他讀書時的理想是當外交家,在索邦大學攻讀英文專業(yè)。他的語言天賦很快顯露出來,不到兩年時間就完成了漢語學習。1901年,伯希和被法蘭西學院之國立遠東學院派往越南,研究保存在王室圖書館中的漢文書籍。對書籍和文字的好奇心是伯希和終生的情趣。在1900到1903年三次自河內到北京的往返中,他購藏近2.4萬冊書籍,包括大批漢文、藏文和蒙文的珍本書籍。在北京期間,伯希和住在法國公使館內,幫助使館整理駐華法國傳教士的資料信息,也做關于中國時局的剪報,包括中國對外政策和外國媒體對義和團的報道?!?4”號箱子內的文件就是伯希和在駐華期間收集的資料,鉛筆做的標注即出自伯希和之于。
1906年,伯希和受法國金石和古文字科學院及亞細亞學會委派,擔任中亞探險團團長。伯希和的亞洲探險歷經(jīng)了兩年多的時間,而讓伯希和的名字聞名世界的就是敦煌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1909年,在巴黎大學舉辦的為歡迎伯希和西域探險成功歸來的招待會上,伯希和描述了第一次走進敦煌藏經(jīng)洞的情景:“王道士終于為我打開了那個小龕,整個龕不足3米見方,其中塞滿了二三層文書。洞中有各種各樣的書本,有漢文的,也有藏文、回鶻文和梵文。一種令人心醉的激動心情涌遍了我的全身。我面對的是上遠東歷史上中國最了不起的一次寫本大發(fā)現(xiàn)?!?/p>
隨后的三周時間里,伯希和將藏經(jīng)洞內藏的1.5萬至2萬卷寫本瀏覽了一遍,編寫了藏書簡目。在藏經(jīng)洞搖曳的燭光下,伯希和感嘆:“我面對的是遠東歷史上需要記錄下來的中國最了不起的一次寫本大發(fā)現(xiàn)。我刻不容緩地琢磨,自己是否僅滿足于對這些寫本瞥一眼,然后就兩手空空揚長而去,將這些注定要逐漸受到損壞的寶藏仍遺留在那里?!?/p>
伯希和帶走了6000冊文書、200多幅唐畫與幡以及織物、木制品、活字印字版和其他法器。在敦煌學研究中,這些資料是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最高的精品,至今保存在法國吉美博物館。
完成西域探險的伯希和返回巴黎,致力于對旅行帶回的資料進行龐大的翻譯整理工作,這項工作直到他去世都是一件未能完成的事業(yè)。從1911年起,伯希和開始主持巴黎法蘭西學院的西域語言、歷史和考古講座,同時開始將研究重點轉入純漢學領域,對中國繪畫、瓷器、青銅器、玉器開展研究,發(fā)表了大量關于中國藝術的論文。
這一時期,伯希和與巴黎梅松諾維(Maisonneuve)書局主人阿德里安·梅松諾維(Adrien Maisonneuve)結下了友誼。梅松諾維家族是著名書商。在巴黎這個海納百川、兼容世界文化的藝術之都,書局是重要的文化傳播場所,其分類細致而專業(yè),于19世紀中期開業(yè)的梅松諾維書局以專營東方學、印度支那和漢學研究的圖書而聞名巴黎文化界。對于研究19世紀法國在遠東地區(qū)殖民擴張歷史的知識分子來說,梅松諾維書局擁有著恐怕是全球最豐富的一手資源。在20世紀初期法國考古探險者的亞洲熱潮中,梅松諾維書局與從事亞洲西域考察的學者們建立起密切聯(lián)系,伯希和無疑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
伯希和最終未曾出版過一本堪稱論著的西域或漢學專著,但各類漢學課題研究的論文和讀書札記仍是今天研究伯希和不可繞過的重要文獻。伯希和返回巴黎后,擔任了法國亞洲研究的重要雜志《通報》的主編,使其發(fā)展成為世界漢學的重要論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伯希和應征入伍,1916年出任法國駐北京使館武官。
伯希和于1933年和1935年兩度重返北京。此時的伯希和已是蜚聲世界的東方學學者,他的名字同敦煌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學識被中國學者所敬仰。就連當時的一些大眾媒體也不乏對伯希和的報道。如1933年的《東方雜志》在“名人行蹤”的欄目下刊登有“天津省主席歡迎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的照片;一本當年京滬鐵路線上的周刊雜志《京滬周刊》將伯希和稱為“東方藝術的發(fā)掘者”。1945年10月26日,伯希和因長期癌癥折磨去世,享年67歲。
伯希和俄國血統(tǒng)的夫人,不明事理卻酷愛金錢,拒絕像沙畹、馬伯樂、戴密微等漢學家那樣將藏書和文稿捐獻給法蘭西學院等學術機構,而是將伯希和的文稿和收藏零散地拋售給歐洲和美國的科研機構、書商和藏家。今天來自梅松諾維家族的木箱子,既有可能是伯希和在世時出售或贈送給他的出版商兼朋友的禮物,也有可能是在伯希和去世后梅松諾維從伯希和遺孀手中購得的。木箱中的銅壺和文字資料顯然是伯希和研究和探險中給自己留下的收藏品。貝爾坦與傳教士的通信于路易十五時編輯成出版物,原始資料由法蘭西遠東學院保存。鑒于伯希和主持法蘭西學院的漢學研究工作,這些資料很可能部分成為伯希和的私人收藏。
經(jīng)中國學者考證,伯希和木箱中的銅壺系西漢中期所制,通體的銀絲是錯銀工藝制作的46字鳥篆文,分布于器身的頸、肩、腹及下腹部,以變形云氣紋結合鳳鳥紋裝飾,字的每筆每劃都用銀絲錯嵌,且配有環(huán)形裝飾帶將器身分作四個部分。浙江大學教授、古文字學者曹錦炎先生稱其“渾然一體,雖然繁復但不至于凌亂,給人以琳瑯滿目之愉悅”。銅壺高44.3厘米,最大腹徑35厘米,重6千克。品相幾乎完好,惜壺蓋缺失。壺身的一些修補露出暗紅色的膠質物,為歐洲人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對銅器的典型修補方法。類似的銅壺,目前僅知1968年河北滿城劉勝墓中出土的一對鳥篆文錯金銀銅壺,分別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和河北博物院。
伯希和沒有記錄銅壺是在何時何地購買的。從他三年的中亞探險及之后多次中國活動的經(jīng)歷,我們只能推測銅壺是在中國獲得的。1908年在完成了敦煌藏經(jīng)洞的考察后,伯希和一行過嘉峪關,越過萬里長城,進入中原地帶。在西安,伯希和用一個月的時間采購文物和書籍,包括一口公元前的銅鐘,一批銅鏡、陶器、佛造像和大批書籍及拓片。銅壺是這次旅行中伯希和為自己購進的鐘愛之物嗎?我們只能猜測。同年,伯希和一行抵達南京,同行的攝影師努埃特拍攝了兩江總督端方的藏品。在上海、無錫一帶,伯希和接觸了江南地區(qū)的著名收藏家和古董商。銅壺是在同江南古董商的接觸中獲得的嗎?這也只能是猜測。從伯希和對文字的情有獨鐘,我們又可以想象銅壺的選擇正體現(xiàn)了他的個人愛好和專業(yè)興趣。伯希和最后一次中國之行是在1935年,那時,他被中國考古界視為泰斗級學者。在北京任職的這段時間,伯希和甚至用在國際俱樂部打牌贏得的錢購買古籍文獻和藝術品,銅壺是他最后一次中國旅行的重要紀念品嗎?這又是猜測。
在伯希和去世后的數(shù)十年中,這件銅壺默默棲身于木箱里,直到如今被人們再次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