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廣振
《維摩詰經(jīng)》是印度早期大乘佛教的重要經(jīng)典,在佛教般若思想的發(fā)展中占有重要地位。維摩詰是梵語音譯,“維摩”意為“無污染”,“詰”就是“名聲”或“評價”,故玄奘大師將其譯為“無垢稱”。維摩詰居士是《維摩詰經(jīng)》中實際的說法者,他深通大乘佛法,倡導解脫的關鍵在于主觀修養(yǎng)而不在于出家苦修。此人“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凈律行;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現(xiàn)有眷屬,常樂遠離;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方便品》)①,是真正的菩薩行。其修行濟世要“善權方便”。其最高境界為“不二法門”,即泯滅一切對立差別,無示無識,“乃至無有文字語言”(《入不二法門品》)。
這種世俗化的處世佛教,適應了廣泛的社會需求?!毒S摩詰經(jīng)》在漢、魏之際傳入中土后,一時被視為佛經(jīng)中的綱領性經(jīng)典,很快受到廣泛崇信。魯迅先生曾在《吃教》中指出:“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jīng)》,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jīng)》,不但采作談資,并且常常做一點注解?!雹谟纱丝梢姟毒S摩詰經(jīng)》在其時士人心中的重要地位。
《維摩詰經(jīng)》在東晉尤其受到突出的重視與歡迎,具體原因有三:首先,經(jīng)中的維摩詰形象幾乎具有東晉清談名士的所有特征;其次,《維摩詰經(jīng)》打通入世、出世界限的思想與當時追求“仕隱兼通”、“身名俱泰”的士人之心有相通之處;第三,《維摩詰經(jīng)》“不二法門”所提倡的“無分別”思維方式,能夠使士人以圓融平等的心態(tài)待人處事。
《維摩詰經(jīng)》自東漢至唐共有七個譯本,其中三存四佚。最早譯本為東漢靈帝時嚴佛調(diào)所譯《古維摩詰經(jīng)》,共二卷,已亡佚。存世者三:一是三國吳時支謙所譯《佛說維摩詰經(jīng)》,共二卷:二是姚秦鳩摩羅什所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又名《不可思議解脫經(jīng)》,共三卷:三是唐代玄奘大師所譯《說無垢稱經(jīng)》,共六卷。存世譯本中,以鳩譯本影響最大。本文擬以《世說新語》為中心,管窺《維摩詰經(jīng)》思想對東晉士人的影響。
東晉士人喜愛《維摩詰經(jīng)》,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這部書內(nèi)容充滿了智慧機辯。高人雄先生指出:“詰難、靈動思辨性、哲理辯證性以及行為語言等共同構成了《維摩詰經(jīng)》機辯文風的特點?!雹燮鋵?,維摩詰本身便是個辯論高手,他“辯才無礙,游戲神通”(《方便品》)。以至于當他染病時,佛祖指派眾弟子和諸菩薩前往問疾,竟無一人表示堪任,因為他們都曾領教過維摩詰的辯才。最后文殊師利菩薩答應前去探疾,但他也坦言維摩詰之辯才可怖可畏:“彼上人者,難為酬對,深達實相,善說法要,辯才無滯,智慧無礙,一切菩薩法式悉知,諸佛秘藏無不得入,降伏眾魔,游戲神通,其慧方便,皆已得度?!?《文殊師利問疾品》)。在維摩詰居所,他與文殊菩薩等人談論佛理,宣說大乘佛教的“空”、“中道實相”和“不二法門”,提倡普度眾生的“菩薩行”,展示了其通達無礙的辯才智慧。
而且,《維摩詰經(jīng)》的對話還帶有濃厚的清談風格,以《入不二法門品》為例,其中大量的名理辯難與中土名士談玄表現(xiàn)非常一致,內(nèi)容也多與玄學之義契合。正因如此,《維摩詰經(jīng)》深為當時名僧名士看重,成為他們清淡的話題之一。試看《世說新語》中一則故事:
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文學》40)④
支道林即支遁,他是當時的名僧兼名士。許掾,指名士許詢,他曾為司徒掾。支遁是般若學“即色宗”的代表人物,也是著名的清談大師。從《世說新語》可以看出,他對于“三乘”、《小品》、《維摩詰經(jīng)》都很有研究。據(jù)本條劉孝標注引《高逸沙門傳》,他這次講的就是《維摩詰經(jīng)》。從內(nèi)容來看,支遁和許詢采取的是主客相對的辯難方式,支遁為主講法師,許詢負責發(fā)問,以使聽眾容易理解文義。從參與者的反應來看,眾人對于《維摩詰經(jīng)》的基本內(nèi)容已經(jīng)非常熟悉,因而才能對支遁和許詢二人的精彩講演和詰難心領神會。再看一則故事:
支道林造《即色論》,論成,示王中郎,中郎都無言。支曰:“默而識之乎?”王曰:“既無文殊,誰能見賞?”(《文學》35)
這則故事尤能見出士人在《維摩詰經(jīng)》上的造詣。支遁之《即色論》,是講色空一如的,據(jù)劉孝標注引《支道林集·妙觀章》云:“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異空?!边@種觀點正來自《維摩詰經(jīng)》,《入不二法門品》曰:“色、色空為二,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于其中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笨梢姟毒S摩詰經(jīng)》對支遁影響之深。王中郎,指王坦之,曾為中郎將。他看過《即色論》后,“默然無言”。這里,王坦之效仿的是“維摩之默”?!凹葻o文殊,誰能見賞?”此典故亦出自《入不二法門品》。《入不二法門品》是一次特殊的機辯,在維摩詰提出了“什么是入不二法門”的問題之后,有三十一位菩薩各抒己見,具體地言說如何入不二法門。然后文殊師利菩薩做總結:“如我意者,于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苯又麊柧S摩詰:“何者是菩薩入不二法門?”這時維摩詰“默然無言?!贝藭r,文殊師利恍然大悟:“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本途S摩之默,僧肇注曰:“有言于無言,未若無言于無言,所以默然也?!币驗槿魏窝哉f文字都不能表達出佛教的最高智慧,不能達到最高層次的真正解脫,這也是王坦之嘲諷支遁的根本原因。
正因如此,《世說新語》亦強調(diào)“維摩之默”。如《文學》第18則,太尉王衍同阮修探討“老莊與圣教同異”的問題,阮修答以三個字“將無同?”于是被王衍辟為曹掾。而衛(wèi)玠則認為“一言可辟,何假于三?”阮修則云:“茍是天下人望,亦可無言而辟,復何假一?”再如《言語》第97則,寫豫章太守范甯于佛誕日寫奏章恭請佛像,眾僧猜想太守可能希望佛做答復,一個小沙彌說:“世尊默然,則為許可?!边@些都見出“維摩之默”的影響。
由以上論述可以看出《維摩詰經(jīng)》思想對士人清談之風的促進。其實,在東晉士人心中,維摩詰就是典型化了的清談家。也正因如此,后世依據(jù)鳩譯本繪制的敦煌莫高窟壁畫《維摩詰經(jīng)變》,其中維摩詰的形象具有東晉清談名士所有的時髦特征:“手執(zhí)麈尾”、“身披鶴氅裘”、“頭戴白綸巾”、“長須飄飄?!雹輰幖谟晗壬赋?,維摩詰像手執(zhí)麈尾是“僧俗名士對維摩詰兼通佛理和玄學的肯定?!雹迼钌壬嘀赋觯骸熬邮渴殖帧嫖病仁菧Y源于兩晉南北朝玄學清談,也是精于清談和善辯的象征。因此可說敦煌莫高窟的《維摩詰經(jīng)變》壁畫中的麈尾圖像與兩晉南北朝玄學清談之間有緊密的聯(lián)系,應是毋庸置疑的?!雹哌@些都間接證明了《維摩詰經(jīng)》對士人清談之風的影響。
《維摩詰經(jīng)》在東晉能有如此廣泛影響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其打通入世、出世界限的思想與當時深受郭象玄學“外內(nèi)相冥”理論影響的士人之心有相通之處。郭象“外內(nèi)相冥”說主張“游外安內(nèi)”,認為名教等同自然,逍遙無須遁世。如他在《莊子·大宗師注》中說:“圣人常游外以冥內(nèi),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雹嘁馑际钦f,圣人的游外與安內(nèi)是合二為一的。圣人表面上參與世務,日理萬機,其實內(nèi)心里卻是清凈無為的。郭象《莊子·逍遙游注》也認為“夫圣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并指出“至至者不虧”這個道理。⑨這就將“神人”與當今帝王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把名教的廟堂與自然的山林之間的空間距離取消了。
《維摩詰經(jīng)》亦強調(diào)如何把處世間當作出世間?!斗奖闫贰匪枋龅木S摩詰形象,其實就展示了一位能調(diào)和出處的名士的風采。維摩詰本人精通佛理,然而他卻是一位在家居士。他居住于毗耶離大城的鬧市,并且“資財無量”。他衣飾華麗,飲食甘美,甚至不排斥賭博、飲酒、嫖妓的行為并偶一為之。但是,維摩詰更注重的是主觀修養(yǎng)。他雖不出家,但能“奉持沙門”、“常修梵行”。他住在鬧市,是為了勸諭世人。他“資產(chǎn)無量”,是為了救濟貧民。他賭博、嫖妓、飲酒的目的是向世人展示這些惡習帶來的危害。
《佛國品》則指出“眾生之類是菩薩佛土”,因為“菩薩隨所化眾生而取佛土;隨所調(diào)伏眾生而取佛土;隨諸眾生應以何國入佛智慧而取佛土;隨諸眾生應以何國起菩薩根而取佛土?!笨梢姺饑⒉皇翘摂M的天國,它只有在現(xiàn)實的世間才能實現(xiàn)。
在《弟子品》中,維摩詰還提出了著名的“發(fā)心即出家”的思想:
諸長者子言:“居士,我聞佛言,父母不聽,不得出家?!本S摩詰言:“然。汝等便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p>
這里,維摩詰重視的是“出心家”而不是“出形家”,這是衡量是否出家的真正標準,也是維摩詰對在家佛教信眾的充分肯定。另外《入不二法門品》亦認為“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這樣就解決了出家和在家的矛盾。
不過,雖然郭象的“外內(nèi)相冥”理論和《維摩詰經(jīng)》思想在調(diào)和出處方面有很大的一致性,然而也應當看出,二者之間也有明顯的區(qū)別,那就是,郭象的理論明顯是為士族文人“身名俱泰”、“仕隱兼修”的人生態(tài)度提供理論依據(jù)。他提倡游外安內(nèi),名教等同自然,這是站在“圣人”、“神人”的立場上,幫助他們?nèi)∠痰膹R堂與自然的山林之間的空間距離。而這種理論,對于失意士人卻起不到積極作用,因為它畢竟還是偏執(zhí)于處世。而《維摩詰經(jīng)》“出、處不二”思想則恰好能彌補這個缺憾,因為這一理論否定執(zhí)著于概念的分別,不偏執(zhí)于任何一端。這便是《維摩詰經(jīng)》思想比郭象理論高明之處,也更容易引起士人內(nèi)心的共鳴。試看《世說新語》中有關殷浩的一則故事:
殷中軍被廢東陽,始看佛經(jīng)。初視《維摩詰》,疑“般若波羅密”太多,后見《小品》,恨此語少。(《文學》50)
殷中軍即殷浩,字淵源,曾為中軍將軍。他是一位清談領袖,極少有人能與之抗衡。另外,他又是一位眾望所歸的隱士,“于時朝野以擬管、葛,起不起,以卜江左興亡?!保ā顿p譽》98)后因桓溫擅權,朝廷深為忌憚,于是會稽王司馬昱建議征召殷浩來平衡政局??伤敬蟛攀?,最終因北伐失敗而被廢為庶人。被廢之后,殷浩一開始無法解脫,便終日“書空咄咄”(《黜免》3)。甚至對司馬昱心懷怨恨,認為他對自己始亂終棄,“上人著百尺樓上,儋梯將去。”(《黜免》5)后來,他突然對佛經(jīng)產(chǎn)生了興趣,認為“理亦應阿堵上。”(《文學》23)于是“大讀佛經(jīng),皆精解?!保ā段膶W》59)
從《文學》第50則可以看出,殷浩讀的是佛經(jīng)中的《維摩詰經(jīng)》和《小品》。關于《小品》,《文學》第43則劉孝標注云:“釋氏《辨空經(jīng)》,有詳者焉,有略者焉。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睋?jù)此可知《小品》闡述的是雖是般若思想,但不夠詳細。而《維摩詰經(jīng)》晚出于《小品》,對般若思想闡述得更加透徹,尤其“不二法門”泯滅一切對立差別,更能使仕途失意者于頓悟中得到真正解脫,所以殷浩才有“恨此語少”的感慨。對此,劉孝標注亦指出:“淵源未暢其致,少而疑其多;已而究其宗,多而患其少也?!?/p>
其實,因讀《維摩詰經(jīng)》而頓悟者,并不僅殷浩一人,如名僧僧肇在出家之前“愛好玄微,每以《莊》、《老》為心要。”然而他對老莊之學的評價是“美則美矣,然期神冥累之方,猶未盡善也?!焙髞碜x了《維摩詰經(jīng)》,于是“歡喜頂受,披尋玩味,乃言始知所歸矣?!雹鈴亩@得了真正解脫。
《世說新語》中,能把出處矛盾調(diào)和得比較好的士人主要有兩位,一位是王導,一位是謝安。
王導是東晉政權的奠基者,也是元、明、成三朝輔佐重臣,時稱“江左管夷吾”(《言語》36)。東晉偏安一隅,國勢至衰,正賴王導中流砥柱,才轉(zhuǎn)危為安。但是,另一方面,王導又淡泊名利,不為世務所羈:
有往來者云:“庾公有東下意。”或謂王公:“可潛稍嚴,以備不虞?!蓖豕唬骸拔遗c元規(guī)雖俱王臣,本懷布衣之好。若其欲來,吾角巾徑還烏衣,何所稍嚴?!保ā堆帕俊?3)
庾公即庾亮,其妹為明帝皇后。明帝去世后,庾亮以外戚身份輔政,都督江、荊六州軍事,鎮(zhèn)武昌,曾有東下建康廢黜王導意。王導得悉庾亮的企圖后,不僅不作防范,且表示愿將權位拱手相讓。這種雅量甚至使對手心折,劉孝標注引《中興書》曰:“于是風塵自消,內(nèi)外緝穆?!?/p>
而其對政事的處理,亦能見出王導以出世之心處世的心態(tài):
丞相末年,略不復省事,正封箓諾之。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后人當思此憒憒?!保ā墩隆?5)
“封箓諾之”,是指王導處理政事,只是在公文上畫諾而已。憒憒,近似于“糊涂”之意。王導身為朝廷重臣,面對北方強大的外患和南方士族的不臣之心,為穩(wěn)固東晉政權,他執(zhí)行了籠絡吳地士族的政策,為政寬恕,事從簡易。但正因如此,也容易被人誤解,但王導認為后人會明白自己的苦心。
謝安則是東晉時期仕隱兼通的典型個案,他雖長期隱居于會稽山陰之東山,然而卻不排斥出仕。當時,其兄謝尚、謝奕,其弟謝萬均已先后入朝,位高權重,顯赫一時。而謝安只是布衣,妻子劉氏便問他:“大丈夫不當如此乎?”謝安的回答是:“但恐不免耳!”(《排調(diào)》27)簡文帝司馬昱也說:“安石必出,既與人同樂,亦不得不與人同憂。”(《識鑒》21)后來,在兄謝尚、謝奕逝去,弟謝萬被廢,陳郡謝氏家族地位受到威脅時,謝安終于出山:
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后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fā)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先時,多所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排調(diào)》26)
“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寫出了動蕩中的社會對謝安的期待。而對謝安來說,兼濟天下既可以造福百姓,又能使自己“身名俱泰”,那就不必偏執(zhí)于外在的形式而隱居高蹈。后世以維摩詰自比的大詩人白居易,在其《與元九書》中說:“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云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這一心態(tài)與謝安是一致的。
而且,王導、謝安還均是東晉的清談領袖。如王導在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yǎng)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zhuǎn)關生,無所不入?!保ā段膶W》21)其時清談名士如殷浩、王濛,謝尚等,均是他座上???。如《文學》第22則寫他召集以上諸人共談析理,“既共清言,遂達三更”。再如謝安,《文學》第55則寫他與支遁辨析《莊子·漁父》篇,“自敘其意,作萬余語,才峰秀逸。既自難干,加意氣擬托,蕭然自得,四坐莫不厭心”,可見其清談水平之高。這是他們善于調(diào)和出處的又一明證。
“維摩大士去何從,千古令人望莫窮。不二法門休更問,夜來明月上孤峰?!?《五燈會元》卷十五)?。在《維摩詰經(jīng)》中,“不二法門”是貫串全經(jīng)的主旨,也是該經(jīng)的理論核心,這一點從上文對《世說新語·文學》第35則的分析也可以看出。“二”者,差別、分別之義,“不二”即是“無分別”。以“無分別”的觀點和方法去觀察和對待一切事物,叫“不二法門”。上文兩部分所論述的語默不二、出處不二,它們的共同的理論根據(jù)便是“不二法門”。不二法門是消融一切差別,使之歸于圓融平等的法門。
從《世說新語》可以看出,東晉士人已善于運用《維摩詰經(jīng)》“不二”這種思維方式,如:
竺法深在簡文坐,劉尹問:“道人何以游朱門?”答曰:“君自見朱門,貧道如游蓬戶?!保ā堆哉Z》48)
竺法深是東晉般若學“本無異宗”代表人物,他雖在佛門,卻與當時帝王、名臣有很深的交情,曾自謂“昔嘗與元明二帝、王庾二公周旋?!保ā斗秸?5)簡文帝司馬昱亦深通佛理與玄學,竺法深是他座上???。但依佛理而言,釋家當遠離世俗,更不能結交達官貴人。正因如此,便引起丹陽尹劉惔的困惑:“道人何以游朱門?”而竺法深的回答非常高妙:“君自見朱門,貧道如游蓬戶?!彼J為,朱門的有無并不在于它是否存在,而在于你的內(nèi)心是否有世俗之念,只要內(nèi)心放空,則朱門蓬戶不二。這種“無分別觀”正是《維摩詰經(jīng)》所倡導的。在另一則故事里,竺法深批評了支遁“買山而隱”的行為:
支道林因人就深公買印山,深公答曰:“未聞巢、由買山而隱?!保ā杜耪{(diào)》28)
文中,支遁買山的理由是為了方便自己隱居,然而這一舉動正表明他未能放下塵念,也與佛家的無分別觀相悖,所以竺法深才用巢父和許由的典故來駁斥他。再如:
謝靈運好戴曲柄笠,孔隱士謂曰:“卿欲希心高遠,何不能遺曲蓋之貌?”謝答曰:“將不畏影者未能忘懷?!保ā堆哉Z》108)
許玄度隱在永興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諸侯之遺。或謂許曰:“嘗聞箕山人似不爾耳!”許曰:“筐篚苞苴,故當輕于天下之寶耳!”(《棲逸》13)
這兩則故事,亦見出《維摩詰經(jīng)》之無分別思想。謝靈運是佛玄兼通的名士,他不以世務攖心,具有濃厚的隱逸情結。但其所戴斗笠外形和象征榮華富貴的曲柄傘蓋很相似,因而招致孔淳之的嘲諷。謝靈運的答復是:“將不畏影者未能忘懷。”這句話的意思,一是說明真正的修身守道之人是不介意這些形式上的東西,二來委婉地回諷對方不能忘懷世俗追名逐利之念。第二則故事的主人公是許詢,他在山中隱居時,因接受官員饋贈而招人非議,認為他不能像許由那樣做一名真正的隱士。許詢則認為,比起當年堯欲將天子之位讓與許由來說,自己所接受的饋贈算不了什么。這里能明顯看出他是受維摩“不二”思想的影響。許詢曾經(jīng)與支遁就《維摩詰經(jīng)》做過精彩講演和詰難,故而他諳熟《維摩詰經(jīng)》。再如:
庾子嵩作《意賦》成,從子文康見,問曰:“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邪,復何所賦?”答曰:“正在有意無意之間。”(《文學》75)
庾子嵩指庾敳。文康,庾亮謚號。庾亮是當時著名的清談人士,他提出的問題很有水平:“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邪,復何所賦?”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因為如果有“意”,可玄學家認為“言不盡意”,佛家認為“文字性離,無有文字,是則解脫”(《維摩詰經(jīng)·弟子品》),那么寫《意賦》作用何在?而如果沒有“意”,那《意賦》便不成立。庾敳的對答則體現(xiàn)了維摩“不二法門”的思想。因為雖然解脫者不著文字,但若就“無分別”之平等不二而論,語言文字亦不可拋棄,所以庾敳認為既要看到語言文字的局限,又不可完全拋棄語言文字。《維摩詰經(jīng)》也有類似觀點,如《觀眾生品》中天女教導舍利弗:“言說文字,皆解脫相。所以者何?解脫者,不內(nèi)不外,不在兩間。文字亦不內(nèi)不外,不在兩間。是故舍利弗,無離文字說解脫也。所以者何?一切諸法是解脫相。”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維摩詰經(jīng)》“不二”思維方式雖從總體上否定執(zhí)著于概念的分別,但卻不是認為事物完全沒有差別,而是強調(diào)差別的聯(lián)系和轉(zhuǎn)化。
①僧肇等《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頁。本書中《維摩詰經(jīng)》原文均據(jù)此書,如無異文,不復重注。
②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10頁。
③高人雄《〈維摩詰經(jīng)〉的機辯文風》,《西域研究》,2013年第4期。
④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98頁。本書中《世說新語》原文均據(jù)此書,如無異文,不復重注。
⑤吳文星《莫高窟〈維摩詰經(jīng)變〉對〈維摩詰經(jīng)〉的“誤讀”》,《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
⑥寧稼雨《魏晉士人人格精神——〈世說新語〉的士人精神史研究》,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10頁。
⑦楊森《敦煌壁畫中的麈尾圖像研究》,《敦煌研究》,2007年第6期。
⑧⑨成玄英《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47、15頁。.
⑩釋慧皎《高僧傳》,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03頁。
?朱金城《白居易集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789頁。
?普濟《五燈會元》,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9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