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天瑞
血色長河
支天瑞
支天瑞,籍貫江蘇南通,2012年畢業(yè)于山西大學(xué)?,F(xiàn)就職于太原機務(wù)段。喜愛美俄文學(xué)與好萊塢電影,最喜歡的作家是契訶夫與錢德勒。此篇《血色長河》為其處女作。
1
多年后,再次見到我的高中同學(xué)大麥?zhǔn)窃谝还蓙硖K水的酸味里。十幾個白熾燈照亮了那張安詳?shù)呐帜?。雪白的霧氣繚繞在寧靜的嘴角旁,肥胖的身軀像一堆即將等待出口的豬排在扎好口的綠色塑料袋子里緊裹著。脖子上微微隆起的黑線看著十分惡心,可那條該死的線必須有,沒有這條好像散發(fā)著濕氣的黑線繞了脖子一圈,我哥們的頭早就不知道滾到哪里去了。
又是一年的中陽節(jié),太平間窗口的鐵柵欄外秋意正濃,柏油路旁的楊樹葉漸漸被時光染上秋色,太陽像散在盤中的蛋黃掛在天邊,陽光下的街道上,懶洋洋的行人與車輛來去稀少,連同金黃色的鼠尾草宛如被鑲在白俄羅斯版畫中一般,一切與太平間月宮般的氣息形成強烈的對比。
支隊長邦勇站在我身旁,慈祥的目光端詳著大麥安然的睡姿。一襲黑色的皮衣,厚底黑牛皮鞋,系著紫黑條紋相間的領(lǐng)帶。緞絨料的黑色襯衣襯托出他強健的胸肌,黑黝黝的肅穆臉龐讓他依舊在脫下軍裝十六年后的今天下午閃著軍人范。
“真可憐,臨了弄了腦袋搬家,聽說他的腦漿噴了一臥室,兩個眼珠子是在床底下找見的?!卑钣虑迩迳ぷ?,直起了腰板,樣子活像個說書的老藝人,波浪樣的皺紋在額頭上微微起伏著?!斑@家伙幾年前是我干片警時候轄區(qū)里的戶,出租屋里窩了七八年,最后居然是這個結(jié)局?!卑钣虏桓睦狭?xí)慣,感慨結(jié)束后總要撇撇嘴。
“我也認識他,他是我高中同學(xué),高一時我們還是同桌?!?/p>
“哦,那真巧,也算解脫了,那些年從來沒見過他有什么親戚,苦了那么多年啊?!?/p>
解脫有很多種,死去只是選項的末尾。
這臟地方不是多呆的地兒。我們走出濕冷的太平間,厚跟的膠質(zhì)皮鞋在黑暗空曠的過道里當(dāng)當(dāng)響著,包著鋁皮的過道散發(fā)的淡淡酸味讓我想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大麥倒騰水果時,那滿屋子的果酸味和小孩無休止的哭鬧聲。
繞過醫(yī)院水泥臺子的花壇往東走,靠近一片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宿舍的就是漆著整齊白線的停車場,我們鉆進邦勇那輛紅色思鉑睿轎車,一踩油門駛出醫(yī)院大門。中正路兩旁的洛陽玫瑰隨風(fēng)搖曳,會有花香飄過車窗縫里。我把臉偏向一旁,中隊長和我仿佛默契地保持著沉默。駛過三個路口后。我掏出一根蘭州煙,試著用燃著的紅點燒破這尷尬的死寂。雖然事后證明這于事無補。
太陽很快落到了鐵皮屋檐的下方,與主婦們的哀怨和煙囪里的炊煙融為一體。我推開鐵門,沖了一杯速溶咖啡,打開老式的松竹牌電視機,含混不清的單聲道顯像管中一個二流相聲演員在朝觀眾們擠眉弄眼,不知為何,我的心情像杯底未化開的苦味一樣糟透了。一口飲盡咖啡就倒在了墻角的席夢思墊子上,我能感覺到汗珠落滿了我的額頭。
睡夢里,我聽見大麥凄厲的求救在太平間的四壁里回蕩。
2
春陽市公安局的蘇聯(lián)式大理石門威嚴肅穆而又別具一格。它聆聽著在街對面小學(xué)校的讀書聲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青色石柱上銹滿黑色的風(fēng)蝕紋,釘在上面的一塊白色的塑料板上書幾個隸書大字:春陽市公安局。今天天氣不錯,平時擁堵在門口旁那些眼神焦躁而絕望,穿著破破爛爛的上訪戶一個都不見了,像是被一陣風(fēng)吹散了一樣,讓這一早的清凈顯得有些另類。
我騎著滿電的電動車以四十邁的速度沖過大門,肥胖身體靠在一張舊椅子上的禿頭,看門老頭用見怪不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輪胎滾過三層樓高的立體車庫,經(jīng)過一面掛滿本省公安英模畫像的墻。局里滿地的毛毛蟲踩上去感覺特別舒服,我念叨著沒準(zhǔn)也是秋天迷人的一面吧。風(fēng)吹著我的頭發(fā)像豎起的蓬草,我壓壓帽子,抬眼看到一座爬山虎掩映下的樓房。春陽市公安局物證檔案樓就在我眼前。
檔案室大廳的吊燈在我入職報到那天就掛在這里,曾經(jīng)透亮的水晶燈架現(xiàn)在落滿了歲月的塵埃。我快步踏上樓梯,穿著熨燙得筆直警服的愣頭小伙包敏正胳膊夾著材料迎面走下來。看見我后臉上立馬堆滿了標(biāo)準(zhǔn)而幼稚的笑容。
“馬隊,有啥急事呢,是啥風(fēng)把你吹的這么快啊?!?/p>
“你有卷宗室的鑰匙沒,我想翻閱一下最近句元路一件舊社區(qū)發(fā)生的入室殺人案的卷宗?!?/p>
包敏嘴角斂起,瞇起眼睛,喉結(jié)嘟嘟滾動著。我倆并肩向三樓走去,他掏出身后的一串鑰匙,在走廊盡頭一堆落滿沙土,綁著塑料條的牛皮紙袋堆里打開一條門縫。鍍鉻的金屬柜子像藥房的中藥柜一樣有序地排列在我的眼前,屋外雜亂的過道和這相比,更像一個四十年前被穿著綠軍裝臂纏紅布的瘋狂學(xué)生洗劫的倉庫。
我來回踱步,查看鐵皮柜子上的日期編碼。取下一個鐵皮柜子的日期登記牌,寫上名字:馬工。拿出放在里面的藍色塑料夾子,翻開的第一頁是案件綜述,第二頁開始就是讓我眼皮顫抖的尸檢報告和案發(fā)現(xiàn)場照片。
秋風(fēng)把栽植的楊樹葉味送進我鼻孔里,重型裝載卡車壓過路面時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像是鬧鐘一樣提醒我在這個充滿記憶和血腥味的屋子里已經(jīng)僵立了兩個多小時。
禁煙牌在我斜上方,眼珠移動三十度就能瞟見,但我還是顫抖著手指掏出一根蘭州煙,淡藍色的煙霧后面是我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的真相。鐵門咔吱一聲響動,包敏蒼白的面容浮現(xiàn)在藍煙后面。
“馬隊”他用右手捏了捏鼻子。“騰政委讓我通知您去一趟他辦公室?!?/p>
3
一臺精致的水晶煙灰缸閃著寒光,玳瑁鏡架后的雙眼也閃著寒光,那狡黠的目光在茶色的瞳仁里沉淀了幾十年,這是一間寬大的單人間辦公室,墻壁和天花板涂著牛乳一樣亮白的油漆,東面的窗戶旁邊放著一個高大的港式紅木書柜,上面鋪著幾張皺巴巴的過時報紙,幾棵吊蘭在上面無精打采地垂著葉子。北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宋代風(fēng)格寫意的山水畫,政委就坐在那萬重青山之前,暗淡的陽光像是被枝葉遮攔一樣,使他后退的發(fā)際線越發(fā)明顯。
“我聽說你最近閑來無事,一直在追查一件快要封檔的案子?!闭谙鹉咀雷雍筮吳么蛑粗?,眼神像個守望獵物的老獵手。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失業(yè)的可憐蟲洗劫了另一個癱瘓十年的可憐蟲二百一十三塊錢,費了一個晚上八九個小時的周折外加背負一個可以被注射死刑的罪名,我感覺大腦容積正常值的人就不會干這種蠢事?!?/p>
我的右腳立在左腳的左面,左臂撐在辦公室雪白的墻壁上,一株繁茂的牡丹盆景依偎在我的褲管旁,也許是因為我這懶散的姿勢,也許是對我天生漫不經(jīng)心的反感,政委肥胖的嘴角耷拉下來,我看到潔凈的鏡片后面閃過一絲憤懣,仿佛那渾濁的眼白也會迸濺出火星。
“死者是我的朋友,我們在一個宿舍里吃住了好多年,我至今還記得每天入夜時他渾身的酸臭還有他讓人心臟病發(fā)的京劇唱腔,從我一接觸這個案子就知道這里面有厚得流油的貓膩,我只是想揭開最后的謎底,并享受這個過程?!?/p>
屋外的楊樹枝頂上響起一聲雷雨聲。
政委仰起脖子朝窗外的烏云望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站起來,笨重的身體把地板壓得咯咯直響,他走到左手邊一個灰色的檔案柜里拿出一份綠色的文件夾,隔著辦公桌朝我扔了過來。
他的眼神現(xiàn)在隨著窗外的烏云而變得渾濁起來,從那模糊的顏色里我讀出了一份歲月的遲暮,我知道還有最多三個月他就摘下警徽了,他老婆癌癥手術(shù)已經(jīng)三年,早盼著清晨出去買菜能有個人陪著。
“記著,盡量不要給自己惹麻煩,但也不能放過一個混球,要對的起自己的良心?!?/p>
我左臂夾緊文件夾,彎腰抻了抻腳腕處的白襪子,朝大橡木桌后點頭示意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中午的警察局安靜異常,甚至能聽見西風(fēng)刮過枯枝敗葉的聲音,食堂的后廚煙囪在向天空釋放煙霧,遠遠可以聞到堿面的味道。我踩著厚厚的毛毛蟲堆,發(fā)動電動車,拐過一條悠長的青石小巷,馬路不一會便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清楚地知道前方還有一大段的路程等著我。
4
幾百年來舒河水浩浩蕩蕩流過春陽市,十幾米寬的河面外加固了水泥的堤壩綿延幾十公里,大部分流域卻分布著廢棄的工廠廠房,散發(fā)著腐草的臭味還有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懷舊味。許多新開發(fā)的樓盤錯落穿插其間。洛可可風(fēng)格的小庭院還有高樓淡黃色的樓體瓷磚,出口塌陷的煙囪搭配破舊工業(yè)區(qū)的廢舊廠房,讓這里散發(fā)著藝術(shù)展覽區(qū)的后現(xiàn)代風(fēng)味。
細碎的冰落在我的肩上,我逆風(fēng)駛過翻涌的波浪聲還用施工工地的嘈雜聲,在濃濃的土腥味中往東拐過一座小樹林和一座加油站,眼前一條淡淡的黑線漸漸變成一面磚墻,一道細雨中略顯陰森的鐵門像阿拉丁故事里的山洞一樣出現(xiàn)在我眼前。
這個地方在解放前是關(guān)押國軍政治犯的地方,現(xiàn)在用來關(guān)押違反法律條文的人。
一個大眼睛,右邊臉頰有刀疤的獄警接待了我,他在巴掌大的辦公室里用熏香過重的茶葉招待了我。我倆挺投緣,起碼我能感覺到他挺喜歡我,因為在我出示證件表明來意后就緘默得像個稻草人,可是這哥們卻為了剛剛考上示范高中的胖女兒朝我臉上噴了半個多小時的唾沫。
一個身材瘦高,面容冷峻的年輕警察推門而入?!澳憧梢砸娝恕!?/p>
看守所的地下審訊室是個充滿蔥腥味的房間,二十四小時有強光照射,嫌疑犯和警察之間隔離著一道涂滿綠油漆的水泥墻,地面七十厘米以上是隔著三條鐵棍的圍欄,你可以認為那上面布滿紅鐵銹,也可以理解為那上面的紅斑滿是某個疑犯發(fā)瘋時頭猛撞墻時橫飛的鮮血。
他走了出來,戴著手銬和腳鐐,旁邊一個身穿黑色制服,戴著蛤蟆鏡的警察架著他的胳膊,他的皮膚像純脂的牛奶一樣白,可是頭上的皺紋出賣了他的年齡,微微張開的眼皮下雙眼暗淡、無神,像一只迷失在垃圾堆里的羔羊。
我翻看著桌子上關(guān)于他的資料,A4紙的檔案列表模式單調(diào)而死板,如瀕臨倒閉前老國企的財務(wù)報表。我邊抽煙邊瞇著眼環(huán)顧這審訊室里令人絕望的色調(diào)還有鐵窗后那個孤獨無助的疑犯。劉寶華左手握著圓珠筆在信紙上沙沙劃著,我這個警校同學(xué)曾經(jīng)以多情著稱。喜歡留著長發(fā),豎起風(fēng)衣的領(lǐng)子在小巷里尋找錄像廳和夜店。后來在成功娶到一個副廳長千金后,狂怒的靈魂被理性和謹慎冰凍住,隱藏在短短的板寸下。
“把你干壞事的經(jīng)過說一遍!”寶華說道,語調(diào)緩慢卻如教堂鐘聲般響徹我頭頂。可坐在鐵椅子里的這個家伙仿佛被抽走靈魂一般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枯尸一般干癟的雙手?!拔蚁?,我把該說的都說了一遍,我所有的供述都已經(jīng)被記錄在案。”語調(diào)平靜得像快干涸的小溪。
“那就再說一遍,省城來的探長提審你,要我給你沏杯普洱茶你才開口嗎!”,寶華的臉憋得通紅,吼出的字像是反復(fù)咀嚼的爛菜葉被他吐出,眼珠子里泛著辣椒一樣的紅色。我清楚他最受不了人拖泥帶水,尤其這個人還戴著手銬的時候。
他終于把頭抬了起來,隔著鐵窗我們四目相對,我從未見過這樣復(fù)雜而瞬間多變的眼神,即使我一語未發(fā),他也一定猜到我就是今天下午真正的主角。
“好吧?!彼惫垂吹囟⒅?,仿佛身體里被注入勇氣一般?!澳翘煲估?,我路過那個宿舍小區(qū),我欠了太多的錢,賭債有十多萬了。我被逼得沒有辦法,就順著那條排水管道往樓上爬,有好幾戶都安裝了防盜網(wǎng),不過快到頂層的這家沒有。我撬開窗戶,面前一片漆黑,右腿架在窗欞上一用勁就滾到了一間滿是煙火味的屋子里,是廚房,滿地的垃圾,爛菜葉,西紅柿,發(fā)霉味的豆角還有一碗放在水池旁的冷面,我借著月光看到了這些。一看便知是困難戶住的房子。我趴在地上慢慢往前挪,用頭輕輕碰開一扇木門。我淌著汗,面前一片漆黑,這時我看到有個人睡在沙發(fā)上。
“你就是那個時候生出歹意的嗎?”我的聲音像幕布后走出的主角,終于輪我開口了?!叭绻梢裕阎蟮慕?jīng)過你再說一遍?!?/p>
他慢慢地垂下眼皮,接著垂下嘴角和腦袋。七八秒后,我感覺到他整個人已經(jīng)沉浸在冰涼回憶的浸泡里。
“本來看到人影我慢慢站起來準(zhǔn)備逃走,但這時腿突然碰到一個東西,我猜那該是醬油瓶之類的?!彼晕⑶辶讼律ぷ樱鏌o表情地敘述著。面部像所有罪犯一樣,統(tǒng)一的呆滯神情,雙眼就像無底的洞穴一樣。“我突然看到一團黑影,確切是一個人頭在晃動,同時那黑影發(fā)出了聲音‘是誰?’我一下子嚇破了膽,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看到那團影子朝我走過來,像鬼魂一樣逼近我。他沖了過來,我們扭打在一起,我奮力捂住那家伙的嘴……”
“這就是全部經(jīng)過嗎,你沒有同伙嗎?!蔽液菇蚪虻碾p手背在身后,分別拿著兩截被自己掰斷的鉛筆。
“我發(fā)現(xiàn)他一動也不動了,屋子里一定就他一個人。因為我們扭打的時候旁邊的水瓶全部踢倒在地上碎了,還有桌子上的玻璃板也掀翻了打爛在地上,我趟過水,他一動不動趴在那里,借著手機的光我進了他的臥室開始翻東西。
“臥室?”我不禁又瞇起了雙眼。
“那屋子很小,結(jié)構(gòu)簡單,臥室很好找,客廳往南走就是臥室,面朝客廳窗戶后退幾步就是廁所,廁所的木頭門幾乎都朽得快要整個爛掉了。里頭的味道騷得可以讓蒼蠅窒息。”
“他已經(jīng)暈倒了,你為啥還要用菜刀砍他的頭?!?,我松開咬出血的嘴唇,喘口氣問道。
“我想他已經(jīng)窒息,可能已經(jīng)死了,但他死了就不會指認我,所以我要確保他必死無疑?!?/p>
“所以你拿菜刀砍他,你是賣辣鴨脖的嗎?”劉寶華沒好氣地問道。
他呆愣愣地坐著,沉默地拒絕任何回答。
暗淡的太陽落到窗欞的時候我抬起手腕望一眼,我手腕上的歐米茄手表上的指針指在十七點三十一分上。這個時間就是如此,太陽馬上要下山了,那些在保險公司或者機關(guān)單位辦公桌后的小白領(lǐng)會端著一杯咖啡,眼瞅著墻上的掛鐘,希望時間過的再快一些好熬過這最后的三十分鐘。而那些個堵在中學(xué)校門口,騎在破爛自行車上的高瘦帥哥,則手握快捷酒店的優(yōu)惠券,焦急地等待他們遲到的情人。而一個為了一小時審訊花費了整整一天時間的老警察,則希望快點回家,好蹭上一口暖和的稀飯。
那個戴著蛤蟆鏡的警察推開門,架著他消失在審訊室的小門后,我目送他消失在一片白色的熒光燈后。
“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我余光看到親愛的戰(zhàn)友寶華低著腦袋,伸出拇指在太陽穴上撓了撓,腦后的頭發(fā)因為出汗黏到了一起如海鳥平順的羽毛。那樣子活像剛從公園的鬼屋走出來一樣。
“你家柜子里任意一瓶酒都超過我兩個半月的工資,我可能沒有福氣去消受了?!蔽艺f。
“你他媽就不能說點我愛聽的嗎?”
“我還是想回家,思念那一大鍋暖暖的稀飯,放一些肉松和紅棗,二十分鐘后熬出的就是老家的味道,沒有什么比這更能溫暖一個老光棍的心了,伙計,替我向你媳婦問好?!?/p>
“好吧,我開車送你回去。”他掏出葫蘆形的天籟車鑰匙。“記得晚上關(guān)好門窗和煤氣閥,你一個人在家獨居,讓我擔(dān)心啊,比擔(dān)心住在外地大學(xué)宿舍的女兒還擔(dān)心。”他沖著我的臉哈哈大笑著,痞笑聲把我送回了念警校的歲月。
打開家的鐵門時,我聽見黑暗中飛蛾起飛扇動翅膀的聲音。按下客廳的燈,眼睛需要十秒鐘的時間去適應(yīng)周圍的黑暗。我走進廚房,身子跨過烹飪臺,打開窗戶讓秋夜里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像緞子一樣撫摸自己的臉,好把一下午的污穢清理干凈。取出冰箱里冷藏的芬達。我在客廳里來回踱步,聽著地板發(fā)出干燥的腳步聲。我回憶著下午那漫長的審訊。這場審訊枯燥而庸常,亦如現(xiàn)在映入我眼簾的陳設(shè)?;疑乃茕摬鑾咨箱佒野讞l相間的純棉桌布,靠北墻的木頭書柜里放著涉及刑偵與心理學(xué)的書,除此還有一些薄薄的雜志作為點綴,旁邊一體的木頭桌子上放著一臺裝著接收線的松竹牌黑白電視機,時常會沒有圖像,一排土黃色的沙發(fā)靠在窗戶下面,樣子難看又占地方,不過躺上去還是相當(dāng)舒服??蛷d往北走是房子的盡頭,那里是衛(wèi)生間,面積過大,一個孤零零的白瓷馬桶躲在里面。對面的廚房,和客廳風(fēng)格不同,一副德國進口的全套廚具以及鋁合金窗戶讓這里稍微透出些現(xiàn)代派的氣息。這里沒有口紅,沒有女士拖鞋也沒有多余的鏡子。有的只是一個邋遢警察還有他還沒冷卻的心。一個松軟的席夢思上鋪著一層蠶絲被,擱在墻角的交叉處,位于在電視機的斜對面。我沒有臥室,客廳就是臥室。
除了最后一班公交車壓過馬路上積水的聲音外,一切都安靜極了。手里的捷克玻璃質(zhì)地的花瓣形口杯在黃色燈光的照射下泛著女孩目光般迷離的光。我邊喝茶邊理順著下午的思路。一切都沒有紕漏,疑犯已經(jīng)招供,供詞和調(diào)查現(xiàn)場的法醫(yī)筆錄基本吻合。但一個疑問還是像翻飛的蝴蝶在我的腦子里翻滾。他的眼神——像夏天里被龍卷風(fēng)席卷的麥田一樣滿是荒蕪,找不到哪怕一絲一毫的野蠻。直覺,對!這該死的直覺告訴我那家伙還殘留著一絲人性,他的心像貝加爾湖底的深溝隱藏在重重黑暗中,誰也窺探不了。但凡還有一點人性就不會冷血到用菜刀去折磨一個可憐的殘疾人。
我關(guān)掉客廳的燈,倒在席夢思床墊上,往上揪了揪被子蓋住肩膀,秋雨下了一晚,寒氣彌散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就像我現(xiàn)在的心情。
5
春陽市公安局風(fēng)蝕嚴重的大門南側(cè)有一家裝潢考究的甜點店,黑色的門面板上寫著“步步糕升”的店名。每年的秋季又會有不同的女孩在這里打工。收錢,找零,遞送糕點,耐心詢問,心情好時還會拋給你一個甜膩得叫人嘴角起泡的微笑。我們越來越老,這里的店員卻永遠青春靚麗,永遠十七歲。全局年輕的男警察都會在早晨自覺地空出肚子,然后墜著饑餓的胃袋和饑餓的心情走進這家蛋糕店??蛇@廉價的推銷式微笑對戶籍部顧慧芳主任來說沒有任何的作用,每天她總戴著鏡片過大的方框眼鏡,留著近乎板寸的超短發(fā)出現(xiàn)在辦公室或周五的例會上。她每天準(zhǔn)時六點五十以前來到辦公室,泡一杯咖啡,打開電腦瀏覽新錄入的戶籍資料,那些個鮮活的笑臉,生日,姓名還有血型全都變成硬邦邦的數(shù)據(jù)在她眼前翻過,瀏覽這些時她會帶著觀賞紀錄片的表情,拒絕任何面部肌肉的運動。我想如果你干三十年的戶籍警察,結(jié)果會是一樣的。
“你想喝什么,茉莉還是紅茶?”她翹起細嫩的手指撫了撫黑框,用嘴努了努離辦公桌不遠的洗漱臺,潔凈的水池旁邊擺放著各種飲品?!拔疫@的暖瓶里熱水不多了。”
“我覺得你的臉蛋越來越糟了親愛的。你就不能抽空做做美容嗎,上回見到你時,芝麻大的暗瘡還僅僅是攻占了你的鼻頭?!蔽野焉碜涌窟M一個躺椅上,瞇著眼對她評頭論足。
“那些從不打折的黑心美容店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我沒功夫把時間用在照鏡子上。”
“幫我查一份資料好嗎?!蔽矣沂州p輕擺弄左手的拇指,望著辦公桌上一盆美麗的山茶?!瓣慃湥湓芳讞澣栕?,1964年出生,和我同歲。”
“是全部的資料嗎?”
“什么意思?!?/p>
“我這里能看到他的資料,還有他獨生女兒的資料,你是都要還是他一個人的?!?/p>
“沒有他配偶的資料嗎?”
“沒有?!?/p>
“好吧,那就都給我吧,幫我復(fù)印兩份?!?/p>
表皮泛黃的陳舊打印機嗚嗚吐出兩份資料來。
我拿起這幾份資料來細細瀏覽起來,大麥的臉像是糊在一片陰影里。我把A4紙的資料疊好,隔著蘭州煙,小心地放進皮包里。
“愿意的話,咱們可以共進晚餐。”我把目光從皮包上轉(zhuǎn)向春芳,兩只眼睛射出戲謔的光芒注視著坐在電腦后這棵逐漸枯朽的花朵。
“如果你吃小龍蝦不戴塑料手套手上還不粘一滴油的話,可以考慮和你去。”她沒看我,我知道我的老臉不如聯(lián)想電腦高精度的液晶屏幕來的有魅力。
“春芳,你比小龍蝦漂亮多了?!?/p>
“謝謝?!?/p>
6
我和包敏約好見面的地方,選在中義路盡頭拐角處的一條僻靜巷子里的蒙古鈴酒吧,它擠在兩處快要變成古跡的咖啡店中間。十多棵嬌美的巴西木隔著窗戶倚靠在水泥石子墻上。一條插著英國式指路牌的寬敞馬路在它面前向東延伸開去。這里有口味醇厚的金酒,甘甜爽凌的露酒還有簡易熒幕上滾動播放的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電影。四周是泛著暖光色調(diào)的木制墻面,地板以及足有十米的酒吧長桌。老板李惠平像棵冬青木一樣堅韌而熱情,幾乎要將精力延伸到八小時之外。我想應(yīng)該沒有哪個人會在乎一個退休探長開間酒吧,發(fā)揮一下血管里還在噴涌的余熱。
“伙計,你難得來一回,我怎么好意思問你收費呢。”惠平穿著白襯衣,黑西褲,系著蘇格蘭格子圍裙,舉著一個托盤朝我走來?!澳闶遣皇怯龅绞裁绰闊┝耍俊?/p>
我揉了揉困倦的雙眼,咽下一口冰鎮(zhèn)威士忌?!盎镉嫞业母咧型瑢W(xué)慘死在家里,頭被切了下來,雖然兇手已經(jīng)自首,只是我依舊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勁,案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可我卻找不到最終的答案?!蔽野丫途票e到下巴,胡須感受到絲絲涼意。
“馬工,我覺得你神經(jīng)太過敏了,也許你需要的是一杯葡萄酒還有一個十小時的睡眠。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老婆的死對你是很大的打擊,但你必須堅強?!?/p>
“也許我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覺了,我都連著一個月每天看見窗外的日出了?!蔽页蛑贿h處一排高腳凳上,三個戴著圓耳環(huán),留著長披肩黃發(fā),用超短裙遮蓋屁股的性感女孩朝霓虹燈吐著煙霧,笑容像過期的啤酒一樣廉價。
雪茄煙的白霧還沒有從頭頂散去時,包敏推開門闖了進來。藍色絨衣上的白色熒光三葉草和土色的長發(fā),還有淡淡的熒光燈照射中臉上的稚氣,讓他活像是從動畫片里跳出來的牛仔。
“馬工,調(diào)查結(jié)果有些讓人意外?!彼滔乱淮罂诮鹜?,仿佛自己的肚子是一口波爾多橡木桶?!皠⑵綐吩?jīng)和被害人在同一家工廠工作過,是城郊的一家加工鋼材模具的大型工廠,擁有一條延伸到河區(qū)的專用線,九十年代的下崗風(fēng)潮里宣告倒閉,據(jù)說還有過大批職工堵火車,集體上訪的情況。但是劉平樂在那里工作的時間很短,所以只有很少的人認識他?!?/p>
“小伙,你搜尋目標(biāo)的能力不亞于一只鼴鼠在草堆里尋找堅果,告訴我你是怎么做到的?!?/p>
我不由得舉起酒杯,透過雕花玻璃看著這匹潛力無限的種馬。
“拿著您蓋章的資料,當(dāng)然政委的介紹信也幫了不小的忙,那些兄弟局的同事看到介紹信上的手跡時。我打賭就是自己像一頭驢一樣闖進,他們也會恭敬地遞上一杯好茶給我?!?/p>
蜂鳴式音箱里流出悅耳的音樂,李斯特的《夜鶯》在黑白鍵盤的交錯敲擊下簌簌撲棱著翅膀飛進我的耳朵。遠處的角落里,幾個圓柱形紅色軟沙發(fā)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似乎上面還殘留著某個女郎的香水味,去誘惑一個傷心的酒鬼坐到上面,手伸進懷里,掏出五十塊錢和一顆破碎的心去購買一杯芝華士。
“我該去工廠里調(diào)查一下具體情況了。”我向后一仰,看見電子黑板的價碼格炫目得刺眼。“我覺得我會有收獲的,不是說第一只飛上樹的啄木鳥總會吃到最美味的蟲子嗎?!?/p>
“你確定嗎伙計?”,惠平伸手擼起了雙臂的袖管,準(zhǔn)備撤去擺滿在我們眼前的空酒瓶。“我聽說過那家工廠,據(jù)說已經(jīng)廢棄很久了。”
“任何流水都會在干涸的河床留下痕跡,我要做的只是把腰彎得更深罷了?!蔽艺酒鹕恚矂幼竽_的時候不小心一個趔趄踢到了旁邊的廣告牌,酒精遲疑了我身體的靈敏度,我發(fā)現(xiàn)自己急需郵購一個上等的好夢好讓自己放松。
“馬隊,需要的話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彼酒饋砑芷鹞业淖蠹?,像一個資深隊醫(yī)攙扶一個受傷離場的橄欖球運動員。
“我自己能回去,謝謝你,現(xiàn)在的時間你該去找你的女朋友了,在你的人生選項里,一個老頭子不會和你共度余生?!?/p>
他倆還是把我架起來扔進一輛出租車里,我側(cè)身躺在車后座上,回家的一路吊著臉的司機一直堅決拒絕扭頭去搭理一個醉鬼。我把身體躺平,右腳耷拉下去,松開襯衣的上扣,一股蒸汽一樣的暖流從鼻翼滑向臉頰,我感覺到高樓的霓虹燈涂抹在我的臉上,車窗外的夜空中,無數(shù)星星在朝我眨著眼睛。
7
老國企像一首充滿愁緒的蘇聯(lián)老歌,讓人的心像漫步在秋天的楓林里一樣溫暖,也可以讓人感受著春逝一樣的愁緒。我開著從鄰居那里借來的汽車,音樂廣播里總是嘈雜刺耳的嘻哈饒舌或鮮肉們傳唱不息的失戀情歌。你再也聽不到《在烏克蘭遼闊的田野上》,甚至不會再有少年用手風(fēng)琴拉響它。
我開上一段土路,漫天的塵沙像堵墻一樣擋在我的眼前。這里是城西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邊緣地帶,百年前曾是清朝旗兵駐扎的軍營。現(xiàn)在狹窄的國道旁開滿了門面簡陋的五金店,來路可疑的小超市以及三層樓高的旅店,比雨后山林里的蘑菇還要多。曾經(jīng)窩在土炕上的村民在得到高額的拆遷款后搖身一變成了坐在加長林肯里的富翁。人際關(guān)系的復(fù)雜曲線隨著財富的增加而陡然上升。兩條剛剛鋪好瀝青的柏油馬路交叉口盡頭是一座剛剛蓋好的派出所,圍墻外的白油漆锃亮,大門朝南,背后是長滿綠草的褐色土丘。
那座工廠并沒有廢棄。相反,乳白色圍欄里曾經(jīng)的廠房被改建成一座有五層樓高的教學(xué)樓的小學(xué),旁邊是粉紅色瓷磚貼墻的實驗樓和報告廳。建筑物的名稱在圓形白色塑料盤上寫好掛在樓中央,筆體是可愛的幼稚園體。幾個留著長發(fā),穿著高領(lǐng)毛衣的漂亮小姑娘在圍欄南面的傳達室旁蕩著秋千,唧唧喳喳樂不可支,活像年畫里的精靈。陽光下我瞇著眼向這里望去,竟看不出半點工廠的模樣。
我剛剛掏出一根蘭州煙還沒有點燃的時候,下課的鐘聲在我耳邊響起,幾十頂小黃帽子堵在校門口,但我很好奇在這里卻看不到一個家長的身影,而是一個二十來歲,右邊側(cè)臉旁留著一捋麻花辮的年輕女老師在照顧這些剛放學(xué)的小孩。這老師臉白得像清晨擠出的第一杯牛奶,栗色的雙眸像深山里的湖水一樣清澈,一雙紫色的漆皮高筒靴踩在腳下,襯衣的蝴蝶形硬領(lǐng)伸出在雞心領(lǐng)套裝外,背后一個酒紅色琥珀發(fā)卡別在披肩發(fā)上。她雙手摟著一男一女兩個學(xué)生,跟在一群學(xué)生的后面,臉頰上淡淡的笑容像綻放的芙蓉,站在遠處看著她,我能確定這是一個心善的好姑娘,她應(yīng)該被印在今年教育部的宣傳畫冊里
“現(xiàn)在的人都變得比以前更懶了,他們寧愿窩在沙發(fā)上一邊看肥皂劇一邊吃油脂過高的花生,也不愿意出門接下孩子,順便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促進一下血液循環(huán)?!蔽页吡诉^去。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細嫩的手指捋了捋遮在額前的碎發(fā),嘴巴微微張著,我推斷至少有五六年沒有人用這樣方式和她說話了。
“您好?!?,她僵硬的臉頰慢慢舒展開來,眼睛卻依舊睜得很大?!澳莵斫雍⒆拥膯??”
“接孩子?抱歉,我住在作義路附近,我估計沒有人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離家三十公里的地方去上學(xué)吧,況且依我的年齡,你看不出我的孩子應(yīng)該早在實驗紙上推導(dǎo)有機化學(xué)公式了嗎。”
“那我有什么能幫到你的嗎?”她的嘴角邊掛上了一串像水晶項鏈般的微笑,澄澈的眸子里映出了我疲倦的臉。
“我是一個警察,來這里是為了調(diào)查一起案子的,我好奇為何今天看不到家長呢?”我說著邊出示自己的證件。
“今天是周末,來這里的孩子都是報了第二課堂的,我平時教授數(shù)學(xué),今天開的是硬筆書法,孩子們來的不多,下課時間比平時早,況且基本上都住在附近。周末歷來都是這個樣子?!彼桓眹乐斦J真的樣子和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讓我一瞬間感覺自己像個檢查工作的刻板校長?!芭?,原來是這樣,我有一些問題想咨詢你,不知道你有沒有空?!?/p>
她舉起嬌小的手腕瞄了一眼系在上面的皮帶手表,是1904年春款英納格女式腕表,一眼我就看出是那款,工薪階層的輕奢體驗。“還好吧,要不咱們?nèi)ノ肄k公室也可以?!?/p>
我跟著她走上教學(xué)樓的第三層,穿過一間間燈光熄滅的教室,來到走廊南面盡頭一間安裝著歐式古銅色鐵門的房間前。開燈后,我看到這是一間安裝著雙層玻璃的長方形辦公室,五張形狀不同的仿黃花梨木辦公桌像俄羅斯方塊一樣不規(guī)則地斜插在一起,騰出的多余空間里,一盆蝴蝶蘭低垂著細小的紫色葉片,審視著自己嬌媚的枝條。一盆山菊花散發(fā)著微微的酸香味。辦公桌上堆滿了各式文具,作業(yè)本還有木制教具。女孩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我面前,然后自己繞過桌子把身體深深陷進一把杏色軟皮旋轉(zhuǎn)椅里,我們隔桌相望著。
“你很喜歡西貝柳斯嗎?“我右手的食指撐著腦袋,歪著頭看著她?!霸谀忝媲耙晦魑谋纠飱A著一張黑膠唱片?!?/p>
她抽出那張唱片,拿在手里笑著。她漂亮的大眼睛望著我,那里面放射的光芒不比凱迪拉克的前照燈暗淡多少?!笆俏覍W(xué)生上午剛剛送給我的,今天是我生日?!?/p>
“那恭喜你了,我估計這一年里你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多也成長了不少吧。”我微笑著看著她,但她卻開始回避著我的審視,似乎我的審視使她有些不自在。“你做老師工作多久了,一直在這所學(xué)校工作嗎?”,我問。
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優(yōu)雅地站起身,從斜對面的飲水機底柜里取出兩個紙杯倒?jié)M白開水,然后折回身來。“我從師范畢業(yè)來學(xué)校工作差不多五年了,原來這里是一座工廠,后來被改建成學(xué)校后我從教委申請調(diào)了回來,因為離家近好照顧父母,他們原來都是這座工廠里的工人?!?/p>
“改建成學(xué)校是多久以前的事?!蔽夷闷鸺埍?,抿了一小口,剛才快要冒煙的喉嚨多少舒緩了一些?!斑@是哪一方主導(dǎo)的工程呢?!?/p>
“前幾年區(qū)里本要把這里改建成商業(yè)住宅區(qū),后來不知為何,工廠閑置一年后被改建成了學(xué)校,我想這和不遠處的開發(fā)區(qū)建設(shè)有關(guān)。你知道開發(fā)區(qū)以代工業(yè)為主,大批入城務(wù)工人員都有隨遷子女跟隨,我想是基于這一層考慮吧?!?/p>
她優(yōu)雅地端起紙杯,我們隔桌相望,此刻她輕微漲紅的臉頰看著十分迷人。如果在我們中間的桌子上放幾袋糖精和甘草粉,再擺兩個插著花式餐巾紙的玻璃口杯,來點柴可夫斯基的音樂,那意境就更好了。
“原來如此,既然說你是這里的老住戶,那么你可曾見過這個人?”我掏出公文包里陳麥的資料給她看。
她嘟弄著嘴,蹙著眉頭看了好一會,右手反復(fù)翻轉(zhuǎn)著材料。“不認識,不過有一點眼熟,也許見過但沒印象了?!?/p>
“哪這個人你見過嗎?!蔽掖蜷_公文包外側(cè)的拉鏈,取出疊成方塊的一張A4復(fù)印紙,那是大麥女兒的照片。
白紙擋住了她尖尖的下頜,低頭凝視時,她漂亮的眼珠在劉海后面左右滑動,我看見她的眼皮慢慢睜開,上面的青色血管微微跳動著。
“天??!”語音清脆卻滿含意外?!斑@是陳小鳳啊,沒錯肯定是她,難道她涉及到你調(diào)查的案子了嗎?”
“這么說你認識這上面的女孩啊?!蔽夜室馐挂粽{(diào)提高三度,好讓自己的話充滿意外。
“是,”她說,“很久以前她常來這里玩,那個時候我們還是小孩子呢,在同一所初中讀書,她父親和我爸都在模具車間,雖然不是一個班,但我倆那段時間還是很投緣,常一起逛街,吃小吃,你知道我們的家庭都不富裕,能吃到街邊的烤面筋和臭豆腐就已經(jīng)很高興了?!?/p>
“后來你見到她了嗎?”我說,“比如她在哪里工作,在哪里住,和哪些人在交往?”
“中學(xué)的時候的確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可是后來她漸漸不來找我玩了,甚至后來在學(xué)校也看不見她的影子。但我還是會常常想起她,她長得很漂亮,笑起來很美,像小蝴蝶一樣招人喜歡,可她有時候卻相當(dāng)消沉,好像身邊發(fā)生了不幸一樣,好像她揣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在生活?!彼f著喝完了杯中最后一滴咖啡,眼睛卻冷冷地盯著杯壁,仿佛眼前的往事在那如膠片般的透明玻璃上回放著。
“記憶有時候就像火藥,它可能幫助你完成自己的生命力重大的事業(yè),也可能把你炸得粉碎?!蔽掖笮χ鴮λf,這個女孩像太陽一樣,總是能蒸餾出你血管里的快樂因子。
“你真逗,你平時說話也是這個樣子嗎?”
“沒有領(lǐng)導(dǎo)在的話,我一般就是這副德行?!?/p>
“好吧,我看有個人能幫助你,明天你來學(xué)校門口,會看到門房里住著一個滿臉褶子,穿著一身舊軍裝,懷里有時抱著一只貓的老頭,我們叫他岳師傅,他以前是工廠里的安全科長,因為一些特殊的緣由混到了這步田地,四十年里他幾乎呆過所有的車間,幾乎干過所有的工種,認識幾乎所有的人而且清楚幾乎每個人的恩怨情仇,見證了工廠從建成到?jīng)]落的全過程,沒準(zhǔn)他能幫到你?!贝丝趟难凵癯錆M堅定,一小時前的意外像晨霧一樣找不著了。
“謝謝你對我的幫助,我感覺我度過的是一個充實的下午,遇到你沒準(zhǔn)會是調(diào)查的轉(zhuǎn)折點,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蔽页槌鲎约簰煸诳勘成系拇笠?,掏出汽車鑰匙在手里把玩著。
“我叫張雪,起這名因為是在冬天出生的,在五年級組教數(shù)學(xué)和鋼筆書法,有什么事的話你可以來找我?!彼f完就笑了,那笑容如此的淡而真就像一杯茉莉茶。
向她告別后,我獨自一人走出教學(xué)樓,坐上轎車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遙遠的天際線外可以看見點點網(wǎng)狀的星光在山巒邊閃爍,我把車開出到山下,停在一處路燈的光影中搓手哈著寒氣,然后撥通了慧芳的電話,告訴她我需要大麥女兒的更具體的資料,包括住址、履歷、工作地等,總之一切。直覺告訴我通過她也許可以追查出有用的信息。五分鐘后我踩動油門,檔位掛到S位,以最快的速度駛出郊區(qū),我在家門口樓下的飯館里要了一碗辣椒過油肉燴面,一籠灌湯包子,還有一杯果汁。身旁的座位上坐滿了談情說愛的情侶還有享受合家歡的三口之家,聽著他們的交談我卻想趕快走,逃離這里,也許是那熱絡(luò)的歡笑和問候聲讓自己感覺恐懼的緣故吧。
第二天清晨,一陣寒鴉的叫聲弄醒了我,照例是黎明前的黑夜,我扭亮臺燈,刮掉胡子,把臉泡在水池中的溫水里,一種心曠神怡的漣漪在我的胸口里蕩漾,猶如深潭里投入一顆棋子。打開床頭的廣播,歌曲恰恰是我最喜歡的《tonight,I celebrite my love for you》,藍調(diào)布魯斯的男女深情對唱,好像還是哪一屆奧斯卡最佳歌曲提名。我正耷拉著雙腿在床上,閉目輕輕搖頭晃腦的時候,電話鈴刺耳地響起。我看見號碼顯示是慧芳,這個時間她打來電話太正常不過。
“寶貝,想好和我一起吃晚飯了吧,小龍蝦不提,我可以為你用鼻孔喝二斤竹葉青?!?/p>
她沒有接我的話,口氣像一個女上尉對話一個新入伍的二等兵?!瓣愋▲P,24歲,現(xiàn)在在鶴都路一家大型夜總會當(dāng)歌唱演員,居住在附近租的一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公寓里。她周二到周六都會出現(xiàn)在那,是那里的紅人,我能提供的就這些?!?/p>
“歌女?”
“天涯歌女,隨你怎么說吧?!?/p>
“也許她唱《漁光曲》可以讓一個八十歲的癱瘓富翁站起來走路?!?/p>
“任你怎么說吧,我還有其他事呢。”
她掛斷了電話,廣播里的英文歌繼續(xù)緩緩流淌著。窗簾的縫隙里,朝霞燃燒中的穹頂上露出一抹珍珠色的魚肚白。噢,我突然想起來車的機油缸漏油的狀況還沒處理,保養(yǎng)一下估計要一上午,我需要在夜晚穿上一套淺黃色亞麻西服,那身衣服放在我衣柜里有些年頭了,襪子露在腳踝處的必須是黑色的純棉質(zhì)地,剪干凈雙手的指甲,再用頭油把自己的頭發(fā)向后梳去,最后我想再去商場買一件上好的藍色格子領(lǐng)帶,從試到挑選到最后掏腰包沒準(zhǔn)需要一個小時,下午再美美睡一覺,塑造一個今晚出現(xiàn)在夜總會里與周圍高雅格調(diào)相契合的形象應(yīng)該不是難事。雖然,我清楚那個地方本質(zhì)上比起一個二流醫(yī)學(xué)院的細菌培養(yǎng)室干凈不到哪去。
8
透明的塑鋼地板下安裝著刺眼的旋轉(zhuǎn)強光燈,包裹著徽州宣紙的紅燈籠在舞池的周圍與地板下的彩光相得益彰。十幾個穿著魚紋青色旗袍的女郎撐著水墨粉底的油紙傘在燈光照射下把她們白藕般的胳膊抬起又放下。江南味的舞蹈歷來是金玫瑰夜總會開場的招牌模式,只是每隔一段時間會變換一下節(jié)奏罷了。
我品了品杯子里的葡萄酒,味道苦澀而刺激,像放了日本芥末。周圍的客人都很有涵養(yǎng)地吸煙,品茶,說著廢話,至少那些虛假的笑容看著很有涵養(yǎng)。只有我鄰桌的兩個胖子旁若無人地比劃著猜拳,汗水濕了兩個家伙一臉,浸透了他倆的襯衣袖口、領(lǐng)口。玩到興頭,其中一個腦門上有三道頭紋的家伙,嘴里還會發(fā)出死豬被電擊一樣怪聲。另一個長著古銅色臉面的矮個男子,眼睛瞪得像個鬧鐘,興奮地像是拿著免費劵闖進了維柴德會館的自助餐廳。如果我是某個舞臺上撐著雨傘的旗袍姑娘,真恨不得扔把椅子到他倆頭上。
報幕員捏著麥克風(fēng)從幕布后面走出,這人瘦得像掃把,聲音尖得像深宮陰影里走出的太監(jiān)。這類變態(tài)物種最適合在夜總會報幕?!艾F(xiàn)在,有請我們今晚的女主角陳小鳳,為大家……”略一停頓,偷看了一眼手掌里的小紙條,“為大家?guī)硪皇住督裣齽e走》?!?/p>
幕布被拉到兩邊,一束聚光燈的圓柱照射著她,就像是背了一輪圓月,讓剛才那些偽裝處女的旗袍女瞬間失色。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瞳孔放大了一毫米。一把小竹扇插在她烏黑的發(fā)髻后,修長的身上罩著一件繡滿梅花的白底禮服,她穿著一雙黑色的小巧布袋鞋,耳垂上別著南海珍珠式的耳釘。那擦了唇彩的小嘴,杏仁一樣的雙眼,還有窄窄的涂了脂粉臉頰,就像唐伯虎照著《西廂記》里畫出來的一樣。唱歌時她的雙肩會輕輕擺動起來,像波浪里的小船,幅度與五線譜的變化波動一致。她頷首閉目時嬌羞的樣子會讓你感覺比喝了一杯馬爹利還要來的醉。
熒光燈暗去,音響停止,三首曲子唱完她就結(jié)束了今晚的工作。我看見她右手拿著麥克風(fēng)頹然地垂在身旁,默默地低著頭從紅色的幕布后消失,我的耳邊只聽到大廳里響起寥寥幾下掌聲,在這種地方,贊美比火星上的水分子還珍貴。
我穿過舞池旁一個地上布滿音響線路的黑乎乎的過道,七八個戴著毛絨兔耳朵,穿著舞蹈背心的只有小學(xué)年齡的女孩在過道里擠成一排,在空調(diào)吹拂下瑟瑟發(fā)抖,等待即將上臺的演出。走廊墻壁上的方形壁燈引導(dǎo)我走下地下一層,這里滿是新刷油漆的刺鼻味道。接著轉(zhuǎn)過一道彎,來到一個裝滿哈哈鏡的走廊。金色的強光電燈下我可以看到左右和頭頂同時三個奇形怪狀的自己在前行,這種前衛(wèi)的波普風(fēng)格在這種地方還是頗為少見。
她的化妝間在一間鋪滿紫色彩磚的精致廁所旁邊,房間很小,燈光卻亮的像一間桑拿房,十幾面不規(guī)則的星月形鏡子鑲在白瓷磚墻上。我看見她正在用鑷子取下假睫毛,圓弧形的漂亮小腿蹬在卸妝臺下一根銀色鋼管上。正門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見她完美的側(cè)影。身后幾排大衣架上掛滿各式的戲服,那些赤橙黃綠堆在一起像是洇在宣紙上的水粉畫。我打賭眼簾里的這一幕只在陳逸飛的筆下見過。
我雙手在胸前交叉,倚靠著門框。她平淡無奇地瞟了我一眼,又扭過頭去擦拭嘴唇上的口紅。我像個公園冰雕一樣瞅著她一言不發(fā),同樣她也在專心干自己的事,仿佛我是一團過時的空氣。
“如果你再在這里呆個五六分鐘,一會就會有幾個彪形大漢把你像抬走一個櫥窗假人一樣搬走,你還不走嗎,等著有人請你吃曲奇?”,說話時她正擦掉脖子上的白粉,聲音飄渺得像是從沙漠里傳來的一樣。
“不必擔(dān)心,我會走的,只是因為我的心是鐵塊做的,現(xiàn)在咱面前有個美女像磁鐵一樣吸附著我,讓咱邁不開腿。不巧我的膝關(guān)節(jié)也剛好生銹了。”,我歪著腦袋望著她,好讓自己的聲音溶進更多糖分。
“你是誰,到底來做什么?”,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惡狠狠地望著我,顯然她對過多的糖分過敏?!拔也徽J識你,請你自重,這里也不歡迎你?!?/p>
一根沒帶過濾嘴的蘭州煙夾在我的手指間,我猛吸了一口,豁然感覺世界神清氣爽?!奥犞媚?,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流著鼻涕咂著指頭坐在玩具船里呢。我是你父親陳麥的好朋友,春陽市刑警隊三中隊指導(dǎo)員,我叫馬工?!弊允鐾旰?,我看見她臉上的怒色像夕陽一樣消退下去,紫色的眸子也黯淡下去。
“我沒有什么好說的,請你不要在煩我了?!彼拖骂^,細長的手指摩挲著一個破舊的梳妝盒,頭別過去看都不看我一眼。“不是已經(jīng)抓到兇手了嗎?!?/p>
“是的,不過案子最后還沒有結(jié)案,還有幾個問題需要詢問,我費了挺大的勁才找到你的,希望你配合?!?/p>
“那你到底要問什么!”語氣已滿是不耐煩,恨不得把我一筷子夾起來放進辣椒罐里。
“兇殺發(fā)生那天你在做什么呢,最近有和你父親聯(lián)絡(luò)啥的嗎?電話打過幾次,我是指,你是否清楚他被殺前的近況。”我叼著煙掏出懷里的筆記本和鋼筆,準(zhǔn)備在上面勾勾畫畫。
她昂首扭頭望著我,栗色頭發(fā)甩動的瞬間迸發(fā)出銀子般的光澤,但她的面容卻逐漸黯然,像快要睡著似的。“我那天本來約好和朋友一起去看電影,但早晨起來就感覺不舒服,所以在床上躺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清晨接到警察局的電話?!?/p>
“這樣說來,你也沒有不在場的證據(jù)嘍?!?/p>
“你再說一遍!”吼聲震得我耳膜生疼。“你是在懷疑我嗎!”
“不,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順嘴說說,你一直都是一個人獨住嗎?”我吸了吸鼻子,做出一個勉強的笑臉,好讓她知道我很輕松。
“是的,我一個人住在附近不遠的街區(qū),因為租金不是很貴,方便我工作?!?/p>
忽然間我注意到在她的右手小指和左手手腕上有不規(guī)則的嚴重疤痕,似乎她受過嚴重的傷害。
“可憐的女孩,你到底幾次嘗試自殺啊?!蔽倚睦锊唤蚱鹆斯摹?/p>
“你平時和哪些人交往多呢,我是指你不會每天都是一個人吧?!?/p>
“一般是和一起唱歌的女伴們逛逛街,一起吃飯,怎么?需要我把她們介紹給你這個單身漢嗎?你很寂寞吧?!?/p>
“我想不必了,我的透支卡負擔(dān)不起。你沒有和你母親一起住嗎,二十幾年前你父母結(jié)婚時我見過她,一個瘦瘦的臉上缺少血色的女人,我記得她是個?”
“湘繡女工?!彼穆曇衾镲柡v,放佛扔給她一個枕頭她就能直接睡著了。
“對,是的,我和大麥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過,不過我還記得你母親,她是個很勤奮的女人,是工廠里最早的一批技師,她現(xiàn)在還好嗎?!?/p>
“她死了,是癌癥?!?/p>
柔順的花式鋼筆字體停在“死”字上,我怔怔地望著她,感覺自己實在有義務(wù)該結(jié)束了,我懊惱自己為何開啟這場無聊的對話,它在尷尬中開始,在尷尬中進行,也勢必要在尷尬中結(jié)束。
“抱歉打擾了,如果有必要我可能還會登門拜訪?!蔽液仙闲”?,轉(zhuǎn)身離開。
皮鞋踏響木地板的一瞬間,我轉(zhuǎn)身看見她盯在鏡子的發(fā)呆雙眼,泛起一片紅紅的潮水。
9
總會有一些突破點,我相信會有,生活的暗礁里總是充滿意外,某次你不精心的彎腰,也許會在磚縫里撿起一張數(shù)額不菲的大樂透。你漫不經(jīng)心吹著口哨,不知道自己走錯了門,卻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別人家的房門。那個平時只在電梯里見到偶爾會朝你微笑的女孩,此刻卻坐在桌邊,手中拿著一杯飲料,用看見一只印度大象的眼神看著你。也許,你可能會在一個身上打了四十塊補丁,頭發(fā)像《佛蘭肯斯坦》里瘋博士一樣亂糟糟的看門人那里問到你想要的東西。
這門房小得像個地下室,蓋在操場南面大門的內(nèi)側(cè),門正對著一棟存放學(xué)校鼓樂隊樂器的倉庫。一個拴著黑繩的鎢絲燈泡懸在頭頂,可屋子里還是黑乎乎的。一臺北方農(nóng)村常見的矮立柜放在墻邊,上面是一臺立著交叉天線的舊式屏幕電視機,一臺日式臺燈擺在床頭邊,從燈管上的灰塵判斷,至少有半年沒人打理它了。木頭窗欞下是一張單人床,床頭是幾乎掉完漆的黑色半圓鐵藝,可能是從某個滑頭的二手貨販子手里買的也說不準(zhǔn),毫無個性的窮苦光棍的標(biāo)配。那個姓岳的看門人坐在床邊,嘴里咬著旱煙桿,煙頭和他的酒糟鼻子成45度角,身上的舊軍裝像是被火燒過一樣,沒穿襪子的臟腳踩在床幫上,看不出顏色的床單像是被蒙古騎兵洗劫的平原。他瞇著比黃豆還小的眼睛看著我倆,滿眼的不悅。
“這么說你倆跑來就為了調(diào)查那個胖子的死”,他把煙頭在墻面上摁滅,沖著煙霧咳嗽了一聲?!澳切∽釉瓉砗臀沂窍噜彽墓ぐ?,不過我們不怎么說話?!?/p>
“至少可以談?wù)勀銓λ私舛嗌佟!蔽覐膽牙锾统鲆桓m州煙扔到床上,香煙滾到離他大腿二十厘米遠的地方,可他卻對我的禮節(jié)熟視無睹。
“我只記得那胖子喜歡唱戲曲,中午吃食堂的時候總一個人端著飯盒,脖子上掛一條滴著水的毛巾躲在墻角的桌子旁,還有只要他那像爛核桃一樣的臭嘴一張,離他十米都能聞到里面的惡臭?!彼某竽樢驗榇笮Χ式{紫色,酒糟鼻和上嘴唇幾乎擰成一團。這樣說我的朋友,我真想撲上去扭斷他的食管,但現(xiàn)在我只能握緊雙拳聽這個蠢貨在這里噴糞。
“那你知道劉平樂嗎,大麥謀殺案發(fā)后第二天他就自首了,據(jù)說也是你們廠的工人?!?/p>
我說。
“真沒想到是他?!彼畔萝E在左大腿上的右腳,僵硬的身子向后靠了靠,眼神里掠過一絲昏黃?!八麄儌z是師徒關(guān)系,打從一開始就是,那小孩是逃荒落難來到春陽的,那個可憐蟲好像也挺喜歡他徒弟的。雖然他在廠里和誰都合不來,但對那徒弟那是不錯,聽說他徒弟也常常跑他家給當(dāng)免費勞力?!蹦z東口音在他干裂的嘴唇間滾動?!拔以?jīng)也見過一個女孩,和他徒弟年紀差不多的女孩,我偶爾會看見他徒弟和那女孩肩并肩走在廠區(qū)外面的鐵路線旁,說啊笑啊,還見過那小處男拉著那女孩的手。那場景可感人啦,你知道在這工廠里幾乎清一水全是大字不識的粗老爺們,這么兩個水靈靈的小鮮肉還真是稀缺的不行。”
一只灰黃色相雜的尖耳貓咪翻過窗戶跑進屋里,跳上灶臺,泛著渾濁光芒的圓眼睛盯著我們,然后麻利地跳下來鉆進老岳的懷里。
“那女孩是哪個家屬的孩子嗎,你認識她家人嗎?”包敏低頭寫筆記,眼球卻向上瞅著老岳給懷里的貓咪撓頭,貓咪閉著眼好像很享受那雙臟手。
“我不知道,這都是快十年前的爛事了,那姑娘當(dāng)時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吧,印象里最特別就是那女孩梳著個成人式的披肩發(fā),總是亂糟糟的,與其說愛美,倒不如說是沒人打理,那女孩的臉也常常是很臟的樣子?!?/p>
“也許有其他的特征,也許那女孩的家長對大麥的徒弟很熟悉,找到她的家人沒準(zhǔn)對破案有益。”我補充道。
他扔掉手里的貓咪,小家伙喵地一聲溜到電視柜下,蜷縮成一團吐著猩紅的舌頭,打著哈欠?!拔依哿?,你們兩個煩了我快一個小時了,我的棋友一定在納悶為啥今天棋攤上看不見我而是浪費時間陪你們兩個在這里瞎掰?!彼麚炱鹕砼缘奶m州煙,慢悠悠地扔到我的臉上。“快去超市抓那些偷了一袋威化的四歲兒童吧,那才是你們該干的?!?/p>
我感到身旁有一陣風(fēng)掠起,扭頭看見包敏嗖地一聲躍起,抬起右腳踢在那家伙的下巴上。我跳起來抱住包敏的肩膀,余光瞥見牛仔的眼睛像快要爆表的溫度計一樣血紅。那家伙頭撞到墻上,趴在地上嗷嗷叫著。
我捏著包敏的脖子像捏著一只即將入爐的鴨那樣把他按到門邊,對準(zhǔn)屁股想著馬上一腳把他踹出門的時候,那拗口的膠東方言又響了起來?!澳桥⒂夷橆a下有一顆美人痣?!?,口音因為下巴的錯位而含混不清像是瀕死海豹在海里的呻吟。
我扭頭望見那家伙頭朝下伸直了雙臂趴在地上,右臉頰緊貼在冰冷冷的地面,露出的雙眼皮過重的左眼像彈子球一樣毫無光澤。突然一個念頭劃過我的心臟——這家伙其實只是有點喜歡插科打諢,并不是不愿意幫助我們。我慢慢地扭過頭去,右手倚靠著木頭門框,秋老虎的毒太陽熱辣辣地懸在頭頂。我瞇著眼大口呼吸著有著雨后草香味的空氣,雨滴是落在我心里的第二顆棋子。
橫冰山的山谷在正午時分會朝天空發(fā)出低沉的悶吼,冒出的滾滾煙霧被持續(xù)的西北風(fēng)吹到了山腰,從山區(qū)到城區(qū)宛如兩個世界的轉(zhuǎn)換只需要三十分鐘的車程,繞山的快速路反而可以更快地把我們送到充滿暖氣的臥室,送進美美的睡眠和咖啡香味里,只是雨后的大霧出乎我的意料。
任憑雨刮器如何徒勞地轉(zhuǎn)動,都無法讓眼前的能見度增加分毫。包敏隔著車窗凝視著雨霧中裸露的黃色山體,左手的大拇指反復(fù)開合著zippo打火機的蓋子,蓋子上的藍色飛龍反射著天空中閃電的光。
“一下午的時間就這么浪費掉了。”語氣憤懣而無聊,像是嚼過一半的餅子。
“也許就是這樣,也許又是浪費的一天,我們在一天天浪費生命,沒完沒了,直到余額里沒有時間去透支,被幾個工人裝進紙盒子推進火爐子里,不過至少今天是有收獲的。至少可能我又在職業(yè)歲月里破了一起謀殺案,雖然眼前還是模糊一片的黑暗,至少能看見隧道盡頭的光亮?!蔽易灶欁詰z,感覺自己無聊得像個大學(xué)體育教員。
包敏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嘴唇翕動著卻沒有說一句話,他清楚現(xiàn)在他無論問什么我都不會回答。
“只是還需要進一步去落實,眼前的迷宮,走著走著就會繞出去。”
夜晚我開車回家,沒有開燈就坐在了床墊上,黑暗像砂鍋里炒過的粘糖粘在我的周圍。我一聲不響,聽著窗外的商座大廈廣播里懷舊的女中音和還有隔壁的夫妻的爭吵聲。我把臉埋在雙手里,直到一種巨大的悲傷像利斧砍進我的心。人世間的悲劇每天都在上演,只是我無法預(yù)料它居然就發(fā)生在我的眼前,我鼻尖下。在如此近的地方,近得可以感受我呼出的熱氣,逼兀得我無法呼吸。
10
右手握在冰涼的門把手上,我在門外遲疑了將近三分鐘,時間煎熬得像煮爛在鍋里的牛蛙,最終我還是推門進去了,雖然物證室那八厘米高的門檻接近二十年里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邁過它了。
今天物證室值班的是鄭天風(fēng),毛茸茸的亂發(fā)下,鋼筆一樣筆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德國進口的無框眼鏡,如果你好奇照片上民國知識分子的風(fēng)骨和偉岸,天風(fēng)就是最佳的模板。傳說1983年到1986年的三個學(xué)年里,春陽市刑偵學(xué)院教研樓實驗室二層西北角的化驗室總會在每天清晨4:30左右亮燈。整整三年,風(fēng)雨無阻,無一例外。即使隔壁解刨室里泡在福爾馬林池子里十幾具被手術(shù)刀劃得奇形怪狀的尸體也沒法阻止天風(fēng)在法醫(yī)世界里進步的腳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到物證材料柜前取出一個塑料薄膜,扔在我面前的塑鋼桌子上。
“是玻璃碎片,呈現(xiàn)蛛網(wǎng)式放射狀,是強大外力拋擲或直接扔在地上形成的?!彼屏送茠煸诒橇荷系难坨R,“肯定是激烈肢體沖突后造成的后果,這種情況我一周要見幾百回,平淡無奇。毫無挑戰(zhàn)?!?/p>
“也許其他的物證里可以看到有價值的東西。”我遞了根蘭州煙給他,但物證室里掛著禁止吸煙的牌子。他把煙捏在手里,湊近鼻子聞了聞,放入了上衣口袋,歪著嘴角嘟噥出軟綿綿的上海話。
“其他物證都收在4號抽屜里,靠東南角頂上往右數(shù)第八個,有法警拍攝的現(xiàn)場照片,你試著從里面挖出一座金礦吧,我親愛的福爾摩斯。”
我踩著細碎的步子踱過一個個存放物證的柜子,它們像阿西莫夫筆下的機器軍團前后間隔五十公分整齊排列著,我想無論誰經(jīng)過這里都會打寒顫,一幕幕人間悲劇就存放在里面。我單手攀上梯子,扭頭看到天風(fēng)正坐在椅子里,翹著腿翻閱一本法醫(yī)雜志,那架勢儼然軍團司令一般。
這些樂凱牌交卷拍攝的照片質(zhì)地柔軟,兩根手指就能輕松捏成一個卷,我把它們平鋪在地上,蹲著一張張翻看起來:破碎的咖啡色玻璃茶幾碎了一地,像飯后的魚骨散亂在地上。相機拍照時距離沙發(fā)至少一米五,卻清晰地全景呈現(xiàn)尼龍?zhí)咨系淖ズ酆痛笃E。一扇玻璃被打碎了。茶杯,水壺,不銹鋼茶葉桶、晾衣架還有樣式過老的棉衣像垃圾一樣堆在一塊。一片狼藉,破落不堪。入室搶劫或者殺人案的現(xiàn)場狀況莫不如此,曾經(jīng)是這樣,現(xiàn)在是這樣,以后還會是這樣。
直到幾片金黃色的碎片照亮了我的瞳孔,要不然這個上午又是生命中虛度的一天。它們是我第三輪翻看案發(fā)現(xiàn)場照片時發(fā)現(xiàn)的。木頭白漆的窗欞下一個鋁皮暖氣片底下隱藏著一片金黃,不仔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在照片上小如粉末,但仔細點也不難看出其圓弧形的樣子。
“我沒用洛陽鏟就發(fā)現(xiàn)金礦啦伙計?!?/p>
“什么?”
“前提是需要你補歷史知識,知道一些背景。”
“你到底在說啥?”,天風(fēng)把那本法醫(yī)雜志放在膝頭,眼鏡片耷拉在雙眼下,瞪著眼看著我。
“大概在七十年前,日本華中派遣軍第一七六師團攻入春陽后,軍需官發(fā)現(xiàn)春陽背靠大河,平原廣袤的優(yōu)勢區(qū)位,于是在城市四角建立起數(shù)個軍需用品工廠以支援戰(zhàn)爭,工廠生產(chǎn)師團所屬戰(zhàn)士必須攜帶的軍需用品,包括水果罐頭和豬肉罐頭,統(tǒng)一的綠色制式瓶子。但供給后方指揮部的大量較好的食物,豬肉、牛奶還有包著海帶的壽司等,是用金黃色鐵盒盛裝。最后一名被俘日軍走出戰(zhàn)俘營已經(jīng)是七十年前的事了,解放后再也沒有哪個國營工廠生產(chǎn)黃色鐵盒盛裝的水果罐頭和牛肉,可是有一個習(xí)慣延續(xù)了下來,一直到今天,因為一批日本制酒技師留了下來,當(dāng)初少量運往后方指揮部的清酒,如今依舊在用土黃色的玻璃瓶子盛裝,從未改變。只有春陽的酒瓶是黃色的?!?/p>
“那又如何?”
“大麥家暖氣片下的玻璃碎片是酒瓶?!?/p>
“你繞了一大圈就這么個意思,酒瓶就怎么了?”
“大麥從不喝酒。”
“你怎么知道。”
“我和他是高中同學(xué),他有嚴重的過敏體質(zhì),尤其對酒。他一聞那東西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然后嘔吐,再然后暈倒。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這一點?!?/p>
“你是說,熟悉他的人不會把酒帶到他家,是有特殊目的人帶去的?”
“是的。”
二鍋頭的辛辣味仿佛從哪里冒出來鉆進我的鼻孔,在我的神經(jīng)末梢慢慢揮發(fā)開來,隨后學(xué)校的高中生活像錄在斑駁膠片上的畫面潛出海面,照在我昏沉沉的腦袋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浪漫氣息,紅磚宿舍里的口琴聲,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喇叭褲,笑呵呵留著大辮子的漂亮女孩,還有實現(xiàn)四化,深圳速度的街頭標(biāo)語。寬松,嚴謹又不失活潑的十年。這十年里我和大麥相遇,認識了這個喜歡單簧管和戲曲的同學(xué),三年的朝夕相處讓我們了解彼此。我知道他父母離異數(shù)年,老爸在運輸公司開卡車,知道他最愛丁果仙的晉劇,知道學(xué)校的某個女生冷不丁和他說話時他臉上會泛起一片潮紅,知道他吃面時左手還總握著一個饅頭,知道他嚴重的過敏性體質(zhì),尤其對蜂蜜、臘腸、夏用的風(fēng)油精還有各種酒。
剛買不久的手機在我皮衣的內(nèi)揣兜里扭動起來,我掏出它按了對話鍵,灰色玻璃鋼質(zhì)地的索尼Z2,我現(xiàn)在弄不懂為啥一個月前心血來潮買了這么個新潮玩意。
“說吧伙計,我知道你一定有事問我?!?/p>
“政委讓我詢問你案件查處的進程,已經(jīng)半個月了,老人家很關(guān)心你走到哪一步了?!痹捦擦硪欢藗鱽戆钣聹喓袢缍嗝鞲甑木徛曇?。
“養(yǎng)蜂人采蜜時總要仔細,也許一個動作要半個小時。我的工作專業(yè)性更強,所以更需要時間?!?/p>
“你最近怎么樣,還需要每天吃阿司匹林和維生素嗎?”
“不怎么樣伙計,我感覺站著靠上你肩膀就會睡著了,咱已經(jīng)有好幾周沒有睡好覺啦,不過你倒是可以幫我減減壓。物證鑒定科那個留著八字胡的高個子是你的戰(zhàn)友的兒子吧,去他那里幫我鑒定一下指紋如何,沒準(zhǔn)謎底馬上就要揭開了?!?/p>
“你知道我很討厭那小孩,六年前那次突襲市區(qū)里夜總會的晚上,我們遇到了幾個嗑了藥的死變態(tài)拿著刀子圍攻我們,那家伙拿著對講機跑得比只兔子還快,混蛋們還在我背上留了七八處結(jié)了疤的刀痕?!?/p>
“得了吧,他那會才剛剛不再給警校宿舍的樓管大媽送酸奶沒三個月,一個胡子沒有毛刷硬的小男生你指望他干嘛呢,幫幫我,事成了請你喝二鍋頭,牛欄山廠里直接舀出缸的那種?!?/p>
“好吧,要是你食言的話,我可有本事拿小刀在你肚臍下劃一朵百合?!?/p>
關(guān)掉電話,我轉(zhuǎn)身看著天風(fēng),他正用一根長棉棒清理耳洞,鏡片后閃著一片慵懶的光。
“我可以把這些玻璃碎片拿走做鑒定嗎?”我問。
“沒我的同意誰也拿不走這里的一片樹葉?!彼?。
“那你要我怎么樣。”我不禁捏了捏手指,“請你吃全市最貴的甲魚?”
“慢火精燉帶濃汁的那種?!彼f,語速慢得像只病怏怏的蟑螂。
“你們這些老鬼真難纏,一會要在我肚子上刻花,一會要吃最美味的甲魚,如果哪天我拜托你們再查一份指紋要怎樣,要我雙手倒立爬上銀河大廈?”
“說的沒錯,而且還會有額外的要求,比如要你脫掉衣服穿著內(nèi)褲往上爬,而且要爬東方大廈,沒準(zhǔn)哪天春陽俱樂部招群眾演員的人在你被關(guān)進醫(yī)院前會給你打電話。好了伙計,干咱們這行的壓力太大了,否則等不到退休咱就全瘋了,適當(dāng)?shù)耐嫘ο衽菖萏侵趦和粯邮潜匦杵?,好了,有啥需要的你盡管提就是?!?/p>
“老戰(zhàn)友,有時候我真想踹你的屁股,而且穿著尖頭皮鞋?!睕]辦法抑制的一滴淚涌出眼眶,滑過我的鼻翼,一片霧氣模糊中我伸出左拳砸在天風(fēng)胸口上,之后拿著折疊梯子登上物證柜頂層,取出剩余的案發(fā)現(xiàn)場酒瓶碎片。
“為了一個十多年沒見的同學(xué),有必要這樣嗎?”
“伙計,要不了多久我就該退休了,你們兒孫繞膝安度晚年,等待我的只有悄無聲息的死亡,我只希望坐在養(yǎng)老院的安樂椅里等在閻王爺派出的小鬼敲門前,還能回想起自己做過幾件沒遺憾的事來。”,我咬著后牙槽抹掉眼淚,流淚是偶像劇里炸雞翅太多的白面后生才干的事。
“我懂了,祝你好運?!?/p>
我把裝著黃色碎片的袋子放進皮衣內(nèi)兜,轉(zhuǎn)身離開。
11
門縫開了十公分,首先閃出門縫的是一縷栗色的柔順長發(fā),發(fā)梢微卷,密集地壓成一團,迷人極了,再后來閃出一雙迷離的雙眼,清新如百合。但只有一秒鐘,那午間雨后花園般的美麗就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雙眼瞳里射出的疑惑,不安,還有鋼鐵般堅硬的敵意。
“陳小鳳,我還有一些問題沒有問完,那次拜訪太倉促了,不知道你……”我不由自主地把身體往前抻了抻,瞄了眼里屋?!笆欠窨梢栽賳栃﹩栴}呢?”
她涂著鮮血般紅艷艷指甲的右手扶在門框上,僵硬地瞪著我,目光直得像柄劍戳在我身上,然后不屑一顧地扭頭吹出口氣,轉(zhuǎn)身向里屋走。我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趨,謹慎得像個伺候少奶奶的老管家。
房間整潔得讓我下意識脫掉皮鞋。這是一間四室一廳的房子,布局切割整齊,猶如布拉格積木一樣排列有序,大小適中,朝向很棒,素雅的風(fēng)格和乳白色的背景體現(xiàn)在每一處角落里。乳白色的櫥窗柜放在客廳的東南角,里面陳列著鍍著金邊的玻璃高腳口杯,金邊外鑲著紅色和藍色的鉆石。紫色的寬邊扇形流蘇掛在各個房間門的內(nèi)側(cè),電視柜上,虛掩著半扇門的臥室里的床頭上,床頭是海盜船的造型。餐廳和客廳連成一體,紅木餐桌的玻璃板下壓著一幅刺繡的金魚圖,六只鮮紅的小魚兒瞪著圓鼓鼓的眼睛圍在一片翠綠的水藻邊嬉戲,或者說談情說愛也成。紫水晶吊燈在這客廳里就有四盞,小而別致。渾圓的燈體是幾十顆小水晶球組成的,夜晚漫射的光亮讓這間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屋沒有任何死角。女主人穿著長袖的紫色棉質(zhì)薄睡衣、睡褲,睡意蒙眬地把自己柔軟的身體陷進一大塊紫色真皮沙發(fā)里,她的面前是一個巨大的紅木茶幾,頭頂?shù)陌捉鸢l(fā)卡上一副湘繡的《萬山紅遍》讓這里的一切透著暖色調(diào)的光亮。
“這次問完話了你還會來嗎?”,她揉了揉雙眼,散漫的眼神注視著房間的某個角落,那看都沒看我一眼的樣子,好像我的到來跟窗縫里飛進一只天牛沒多大區(qū)別。
“我可以坐下嗎?”我的目光伸向客廳里那張大餐桌旁的幾個靠背帶圓形刺繡的松木椅子上。
“隨便,反正木桌罩和沙發(fā)墊都準(zhǔn)備周末送去洗的,你的臟屁股再怎么折騰也無所謂。”
我輕輕走向餐桌,離她十點鐘方向約五米遠,我下意識伸手去掏蘭州煙,但很快制止了,右手伸進右衣兜掏出詢問筆記。
“不會浪費你很長的時間。”我撓了撓起火疙瘩的臉頰,抬頭望了一眼她?!白詈笠淮卧儐柌粫速M你的夜宵時間?!?/p>
她的雙腳套進一雙紅絨線拖鞋里,對著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浮著一層淚花的雙眼看著冰箱。她起身朝冰箱走去時動作輕盈得像一只猴子,拿了一杯冰鎮(zhèn)可樂后返回到客廳里,細嫩的手指輕輕地把飲料放到紅木桌子上。我知道即使是清晨,我也休想在這里喝到一滴露水。
“在你和你父親生活的幾年里,你記得他喝過酒嗎?”鋼筆沙沙地劃在筆記本上,說話時我盯著金色的鋼筆尖。
“不清楚,好像不喝,沒見他怎么喝酒?!笨跉獗缺?zhèn)青啤還冷。
“你父親對什么東西過敏嗎,我是指他被害前有可能有人用他過敏的東西迷暈他再去實施犯罪的?!?/p>
“不知道。”從進門到現(xiàn)在她依舊沒有瞅我一眼,“我不是醫(yī)生,沒必要那么關(guān)心這些。”
我抬頭看了眼她,又頹然地低下頭去,“有些人喝幾瓶白酒都不會暈,而有些人聞聞酒味就會嘔吐不止,很明顯你父親屬于后者。高中的時候他甚至不會去參加畢業(yè)聚會,因為飯后大廳里白酒和炒菜油混合的味道能讓他嘔吐后難受一周,但在他被謀殺的命案現(xiàn)場我們卻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本地酒瓶的碎渣,在你父親被謀殺前,他有沒有和一些有酗酒習(xí)慣的人來往呢?如果有,你是否見過他們,還記得他們的面部特征嗎?”
她收縮著鼻翼望著窗外,藍寶石一般的玻璃上映著她的眼神——疲勞、不屑、若有所思。
“我們好多年冷戰(zhàn)了?!彼哪抗庖琅f癡癡地射向窗外,“偶爾我去他那里洗洗衣服,做點飯,可是我和他單獨呆在一起時,氣氛就和站在墓地的大門前差不多,我十七歲就離家了,上音樂學(xué)院的錢是我在餐館打工賺的,我不管你和他關(guān)系如何,反正我不認為他是一個稱職的父親,我媽快不行的時候連輸液的錢都付不起,我不認識他身邊的人,更沒有興趣認識?!?/p>
我站起身,走到她跟前,蹲在那張巨大的茶幾旁,抬頭三十度望著她的雙眼。“這么說來,你對案發(fā)現(xiàn)場的酒瓶子以及可能的共謀者沒有任何頭緒是嗎?”
“不是已經(jīng)抓到兇手了嗎,你是說還有其他參與我爸遇害案的人嗎?”她微微低首下頜,終于肯看我了。
“這也說不準(zhǔn)?!蔽已柿丝谕倌D了頓,“案發(fā)現(xiàn)場的分析與已經(jīng)自首的疑犯供述基本吻合,那家伙獨自承攬了一切罪狀,但還有一些無法解釋,前后幾輪提審,他都沒有提到案發(fā)現(xiàn)場暖氣片下的玻璃碎片這個細節(jié),我一直認為這個案子還有繼續(xù)探究的余地?!?/p>
“也許是他的某個混蛋朋友喝醉了拿著酒瓶找他也說不準(zhǔn)?!蓖伦智逦?,圓潤,典型聲樂系專業(yè)訓(xùn)練的結(jié)果。
這個可憐的女孩,這一次我發(fā)現(xiàn)她肩胛骨和小腿上也有刀疤,看來她有自己拿刀割自己的怪癖,沒準(zhǔn)她覺得這很好玩。
“我判斷你和你父親的關(guān)系的確挺僵,否則不會他在太平間里放了一個月你都不去看他?!蔽彝瑯优档妥约涸捳Z的溫度,好讓自己吹一口氣可以冰鎮(zhèn)三斤魚丸。
她右手彎成月牙形,除大拇指外的四指互相交疊著扇形,扶著凝脂雪白的右腮一側(cè),兩只大眼睛依舊射出寒人的光,我能感覺到自己在她的瞳孔里一直是那么渺小。
我從左側(cè)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竹葉青,站起身松開蓋子咚咚朝嘴里灌下一大口,熱辣辣的感覺在食道的四壁散發(fā)開來,我實在需要這種暈乎乎的快感抑制心中的憤怒?!澳愕募彝ゾ褪莻€徹底的悲劇?!蔽液斓牡鸵糇屪约旱亩の宋隧?,“你的母親,那個可憐的女人,她的婚姻自開始就是個悲劇,大麥?zhǔn)莻€善良的人,可他卻不善于經(jīng)營家庭,水果生意做砸了,一出工傷被單位強制賦閑,你媽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生活的壓力操控,直到最后自己像一條虛弱的線一樣斷掉,作為她的舊相識我真為她感到惋惜?!?/p>
她的眼神依舊是直愣愣的,臉上毫無血色,從嘴角輕微的抽動看,我的話顯然在她心里掀起了巨浪。
“所有遺留在現(xiàn)場的遺物幾乎都沒有被拿走,唯獨這幅刺繡,你母親留下的東西你帶走了?!闭f完我的眼神向上望去,越過她漂亮的發(fā)髻注視著那幅湘繡的《萬山紅遍》。一條藍寶石般的長河橫穿山谷,兩岸是起伏的山峰和漫山遍野的楓樹紅葉,鮮紅色占去畫框的三分之二?!拔抑?,沒有人能否認你對你父親和母親的愛,包括你自己?!?/p>
她哇的一下吼出聲來,那聲音大得足以震碎玻璃,雙眼像開水里滲入一滴紅墨水一樣瞬間變得血紅,她抓起桌上的一個玻璃杯朝我扔過來,我閃身及時,杯子在墻上被砸得粉碎,茶水把灰色的墻紙染濕了一大片。
“你個混蛋,要是碧螺春都沒法叫你閉嘴的話,你他媽就去喝敵敵畏吧!”聲嘶力竭的吼聲,沒有半點聲樂系的影子。
窗外樓下有一座不大的影像店即將打烊,褐色毛玻璃中流淌出《I have never been to me》的翻唱版,鄧麗君高亢甜美的嗓音鉆進我倆之間凝滯的空氣中。她瞪大的雙眼里纏滿血絲,呆呆地僵在沙發(fā)里,仿佛剛才的吼叫耗盡了她最后的力氣,她略微閉目,開始用嘴角的小虎牙甜滋滋地咬著右手的無名指,指尖甚至都滲出血滴來。廚房里的開水壺滋滋響起,我跑過去時滿屋子已全是白色的霧氣。關(guān)掉沾滿油污的開關(guān),我轉(zhuǎn)身回來,她依舊是同一種坐姿,同一種表情連帶同一種眼神望著我,像某個美術(shù)系研究生遺忘在倉庫里的雕塑。我自知告別的時刻已然來到。從絳紫色的沙發(fā)扶手襯墊上拿起我的外套,圍上圍巾,快步向門口走去。這次告別同上回夜總會那次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我關(guān)上鐵門的剎那,雙眼又瞄了一眼她頭頂?shù)哪欠汤C而不是她本人。我離開了被無數(shù)的楓葉像血一樣染紅了群山,針織的藍色河流還有這間揮發(fā)著薰衣草香味的房間,她雪白的腳后跟踩在松軟的咖啡色地毯上,靜靜地擺弄著自己漂亮的指甲。我下樓走向那輛起亞轎車,夜晚的人行道磚石縫間被踩到時會有雨水濺出來沾濕我的皮鞋和褲管,但我顧不了這些,我只是一個勁地向前走去,逃離這里。
12
這一年局里的宣傳干事選擇的歌曲是《金色盾牌》。每年的公安局群眾接待日,大院西北角的大樓頂,那個周身銹跡斑斑的灰色大喇叭就會放出主旋律公安類歌曲,和滿院子小學(xué)生們的嬉鬧聲混在一起。我斜靠在窗欞旁,視線下移了五厘米,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職業(yè)裝的女老師正在滿臉怒容地訓(xùn)斥一個剃著鍋蓋頭的小男生。女老師沖著長到自己腰部的男孩指指點點,臉上的五官擠成一團,眼看嘴唇馬上就要碰到鼻頭了。鑒定書就放在我身后的小辦公桌上,早飯后我已經(jīng)翻了兩遍了,但現(xiàn)在我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它幾眼。魯迅說只有戰(zhàn)勝自己才是強者,可惜我不是強者,我轉(zhuǎn)身拿起那封背后安著白色圓形塑料扣環(huán)的牛皮紙袋,取出那份鑒定書,紙張整潔而柔韌,只有財力雄厚的商業(yè)銀行一般才會用這種優(yōu)良紙品辦公。鑒定書右下方是紅色的圓形印戳,春陽市公安局物證鑒定科成圓形排開。報告的內(nèi)容早就印在我的腦子里,但我還是忍不住第三次瀏覽它。像個耄耋老人翻看自己上學(xué)時的作文本。
鑒定內(nèi)容由簡潔準(zhǔn)確的公文體寫成,內(nèi)容簡單得無需贅述,只是指明酒瓶碎渣上有三個人的指紋:已自首的嫌疑人劉平樂,他現(xiàn)在被關(guān)押在本地看守所,陳麥的女兒陳小鳳的指紋以及被害人陳麥本人的。
我把身體靠入進口牛皮的辦公椅里,掏出一根蘭州煙,但打火機試了幾次都點不著,也許有一個月我沒有往里面注煤油了。我周圍的二十幾張桌子上凌亂地擺滿了各種材料、文件還有寫滿油筆字的小彩紙。已是上午時分,空氣干燥而清冷,昨夜幾個值夜班的同事外出后,桌子上的綠色臺燈依舊亮著,周末的九點四十分,辦公室里只有我還有我指間干癟的香煙。
伸手攬過電話,我瞪著眼睛望了天花板好一會才想起政委辦公室的電話。
“政委,陳麥的謀殺案已經(jīng)是水落石出,兇犯是兩個而并非一個,那個瘦子有個協(xié)助他的共犯,請你下達搜查令和逮捕令?!?/p>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陣子,幾秒鐘后響起了如睡獅驚醒時雄渾的聲音,“你能確定沒有差錯嗎?”
“如果有差錯,我就提前退休?!?/p>
“好吧,你去辦吧,我知道圈著你永遠是只病貓,只有到外面你才是個不錯的干探。叫上包敏和邦勇,你們?nèi)齻€一起去吧。”
我輕輕放下話筒,試了幾次終于點燃了打火機,藍幽幽的煙霧被房間角落里的排風(fēng)扇吸去。像奶油蛋糕一樣松軟的皮墊讓我的屁股在上面磨蹭了十多分鐘還不愿離開,可心里像飛進兩百只蝴蝶一樣煩亂。我閉著眼,右手輕輕撐著額頭,靜靜地聽著墻上掛鐘一秒一秒劃過,與其說是發(fā)呆,不如更確切說是等待十個小時后夜幕的來臨。
13
那座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朝的百貨公司,樓層間隔的LED燈映紅了這個住宅小區(qū)東側(cè)幾乎全部的高樓,住宅樓灰色的磚頭和那上面寓意五福的弧形鏤雕裝飾一定是某個灌了些洋墨水的建筑師受石庫門啟發(fā)的結(jié)果。我開著車進入小區(qū)時,看見住宅樓頂?shù)囊构鉄糁窈|須一樣伸向夜空。
我敲了三下門,不到三秒鐘門縫里鉆出竹底拖鞋觸及地板的腳步聲,這次她開門很快,同樣苦笑爬上她臉頰的速度也很快。她干瘦的雙手撐著門,剛剛洗過的濕漉漉的長發(fā)垂在雙肩,一件連衣裙式的紫色睡衣緊緊貼著她豐滿的胸部和婀娜的腰肢,撅起的紅唇此刻也透著一種濕漉漉的性感。
我聽見包敏輕微咽口水的聲音,余光瞥見他的喉結(jié)像游戲機撞針一樣輕微浮動,我們?nèi)齻€直愣愣地盯著她,盯著那散亂在她太陽穴上絲一樣的亂發(fā)。她的確有一種觸動人心的美,讓你忘記眨眼兩分鐘后眼皮的酸痛。
她木然地瞅著我們?nèi)齻€,然后轉(zhuǎn)身向客廳走去。她的身上幾乎沒有一寸不是誘人的,一件緊貼小腿肚的淡紫色萊卡襯褲襯托著優(yōu)美的腿型,短褲下距離腳踝處裸露的幾厘米皮膚有一種古典式的雪白,蘇利文蛋糕店的猶太老板移民前,店里招牌的奶油蛋糕就有這種心醉的白。紫色的襯褲,紫紫的睡衣,壁紙上紫色的菊花紋飾一定是她藝術(shù)細胞無限增殖的最好寫照。
這屋子里安靜極了,和我上回拜訪一樣。玻璃是加厚的防凍玻璃,至少有兩層。朝南開的方形玻璃幾乎占據(jù)整個墻體,窗前雕刻著葡萄粒和蝙蝠的原木欄桿結(jié)實得可以坐下一對嬉戲的母女。月光從窗子里像洪水一樣傾瀉在她的身上。她夾著一根裝著玉質(zhì)過濾嘴的香煙,翹著細瘦的二郎腿坐在金黃色的大沙發(fā)里,透過冰涼的煙霧看著我們仨,眸子像博物館里的鉆石——美麗,迷離,無法接近。
邦勇一只粗糙的大手抓起餐桌旁一把椅子,搬到她面前,靠背后的圓形五福刺繡沖著沙發(fā)上這個坐著的女人,我們中間相隔著寬大仿紫水晶玻璃板下的紅木茶幾在吊燈照射下閃著刺眼的光,光線迸射在這洛可可風(fēng)格的大客廳里。茶幾如同凝固的海,我們相互對望,像彼岸的離人。
“我想游戲到了該結(jié)束的時候了?!卑钣赂觳仓г谝巫拥目勘成希^枕著胳膊露出碩大的腦袋?!澳愫苈斆?,把現(xiàn)場打掃得干干凈凈,連一只潮蟲都找不到,只是老祖宗發(fā)明了百密必有一疏的成語。小姐,我想你的演出該結(jié)束了,我們來是為了掀開你面前的幕布?!?/p>
她撅著嘴唇吐出一口煙霧,眼皮沒有抬起分毫?!霸捳f得精彩啊先生,頭回見面就送我這么好的開場白?!彼p輕拿起面前的一個玻璃口杯,呷了口里面顏色鮮紅的葡萄酒,“不過我覺得你的一通演講像小學(xué)生面對大隊委的致辭一樣,全是廢話。”
“哦,但我也不這樣認為,你還是把你在現(xiàn)場的痕跡遺留了下來。”,包敏挪了挪靠在一幅油彩畫上的身體,雙手抹了把疲憊的臉。“你的指紋留在了那個破碎的黃瓶子上,法醫(yī)在現(xiàn)場地板上的縫隙里找到了黃色的玻璃碎片,鑒定結(jié)果顯示那是裝高度數(shù)白酒的瓶子,上面有你的指紋,而且是兩只手的。”
我看著她把右手食指深入杯中,輕輕攪動著杯中的酒液,盯著泡在果粒中的紅指甲發(fā)著呆,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周圍的空氣都開始粘稠起來。
“我和他的確認識,那天他來找我爸的時候我也在,他是我爸在工廠帶過的學(xué)徒。我沒提那天我也在是我害怕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她開始融化凝結(jié)在身上的冰冷,因為這樣會使她陷入被動?!八菐硪黄烤频?,可能是有什么事求我爸,他可能早就忘記了我爸不喝酒這檔子事了。”
“意思是他用讓你爸過敏的高度酒款待了你父親?”邦勇問。
“我不知道,我很早就離開了?!?/p>
“為何那上面會出現(xiàn)你的指紋?!蔽覇?。
一陣夜風(fēng)吹拂起窗簾,柏木窗欞開了半截,在橙黃的熒光燈中,騰起在我們四人中間的塵埃被照射得分外清晰。她目光中微暗的火種在慢慢熄滅,化為萬千塵埃中的兩粒。
“我只是把那瓶酒拿起來看了看?!?,她不由自主咳嗽了一聲,那聲音硬得像摻入了水泥?!八麃磉^我家?guī)状危乙惨娺^他幾次,這次來可能是來借錢吧,每次來他都挺客氣,我每回只是見到他會點點頭,知道他的姓名,但是我們沒怎么說過話,那晚他過來說要送我爸一瓶酒,我從禮盒里取出它看了看,過了一會,大概半個小時吧。我說我和朋友約了一起去看電影所以就離開了?!?/p>
邦勇的下頜放在粗壯的小臂上,它們交替上下放在高檔椅子的靠背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同樣我和包敏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她沉著冷靜的樣子穩(wěn)得像冰原上的高山。
“這么說來你在兇犯作案以前就離開了是嗎?”我的右手的食指摩挲著臉頰,不愿去看她。
“是的?!?/p>
“你沒有發(fā)現(xiàn)在你離開前劉平樂有什么異常嗎?!卑艚釉挼乃俣让黠@快過以往。
“沒有?!?,回答依舊沉穩(wěn)、冷靜、毫無感情,身體沒有挪動一公分,甚至現(xiàn)在吹來一陣臺風(fēng),她依舊穩(wěn)如泰山。
邦勇低下頭去,猩紅的血絲在他的眼里閃光,他不由得長吁了一口氣?!澳愕囊馑际悄銓髞戆l(fā)生的一切都毫無所知,在你離開家后,也許就在你貼著面膜躺在暖和的被窩里刷微博的時候,你父親的頭都被人砍了下來,而你對此毫不所知是嗎?!?/p>
她選擇了沉默。
我把手從沙發(fā)上的緞絨扶手上移開,右腳踏在紅地毯上改變二郎腿的姿勢,鞋底發(fā)出一聲悅耳的脆響,只有歐洲進口的百年樹齡的橡木才有這種效果。扭扭脖子,伸伸懶腰,站起來吸口新鮮的空氣,順便瞅瞅眼前這位美女頭頂?shù)拇蠓胬C畫,才能緩解這個夜晚帶給人的憋屈勁。
“小姐,也許你早就掉進了迷宮,從頭敘述這個案子對你來說是極其困難的,就像回過頭去望著一堵沒有縫隙的磚墻一樣??上愕难矍熬褪侨绱恕!?,我繞到她兩點鐘的位置,坐在一個墊著橙色塑膠皮墊的凳子上,伸手輕輕碰了下她的肩膀?!爸挥邪职趾蛬寢?,這兩個無條件愛我們的人才可以把我們領(lǐng)出迷宮?!?/p>
薰衣草香水的味道中我看見她的唇角輕輕地抽動,她開始像個被遺忘在公交車里的孩子般孤單無助,面前杯中的酒液仿佛凝固了一般透出一絲涼意。突然我開始感慨這個夜晚的美麗。窗外的夜色中閃爍著黃金一般的夜燈和車影,路燈的電路和汽車發(fā)動機合奏出工業(yè)時代的旋律,歌頌這個偉大的時代。我們砍掉樹木,清除莊稼,田野在烈火的燃燒中映襯在星空下的同是那雄偉的金黃色。我們鋪設(shè)一條條馬路,蓋起一棟棟樓房,瀝青很快在喧嘩中被蒸發(fā)凝固。只是我們選擇了這種可悲的生活方式,可悲到當(dāng)我們想親近大自然的時候,只能把它繡在畫框上,掛在家里暗淡的燈光下細細欣賞。
“小姐,答案就藏在你頭頂?shù)哪欠胬C里。”
我看著她美麗的側(cè)影,她的睫毛在夜燈的襯托下是那么動人心弦,自然卷曲的睫毛有一個俏皮的上挑,只有曾經(jīng)上海灘的《良友》封面女郎才有這種迷人的睫毛,只是這美麗睫毛下的雙眼,那光彩已經(jīng)渙散了,像一根即將熄滅的蠟燭。
“你不覺得漂在河水里的楓葉太多了嗎?”
14
這幅湘繡手法嫻熟,織法精湛,燈管的照射中仿佛教堂的壁畫一樣鮮艷,木頭畫框因為時間的原因有些發(fā)黑。畫中一條碧綠的河流蜿蜒穿行在山谷中,黛色的群山鋪陳在河的兩旁,沒有多余的留白,作者似乎受到歐洲工筆畫的影響,紅色的楓葉叢由四點鐘方向延伸到十點鐘方向,河水中有個獨蓑垂釣的小船,一拍祥和安寧的景象,蒙古人的鐵騎踏進江南前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我收回射在湘繡畫上的目光,盯著她看看,再轉(zhuǎn)頭看看包敏,小伙子一晚上因為忘記喝咖啡而不停打著哈欠。
“也許你身上的傷口早就好了?!蔽野礈缦銦?,清了清喉嚨,“我猜你倆沒想到合謀好殺害你父親時,真會遇到那么激烈的反抗?!?/p>
她依舊低著頭,臉上的線條平靜得像個大理石雕刻,和假人一樣,雙眼中的火光已經(jīng)完全熄滅。
“他抓到了什么?”我說。“在你們扼住他脖子,把他壓在身下的時候,也許是一把水果刀,也許是酒瓶的碎片,你們知道他嚴重過敏的體質(zhì),以為把酒潑到他臉上就會喪失抵抗,但我老同學(xué)還是做了殊死抵抗,否則他不會在你身上割下那么多口子,從見到第一面開始我就發(fā)現(xiàn)無論室內(nèi)溫度如何,你都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你身上的刀疤開始我天真地以為是你自殺弄下的。你們把濺到墻上和地板上的血清理干凈,卻忽視了濺到畫上的血,從我第二回去你家調(diào)查時仔細觀察那幅畫我就發(fā)現(xiàn)了最終答案,那上面不僅有劉平樂的,一定還有你的血,只是它們隱藏在萬千楓葉中,很難辨認罷了?!?/p>
邦勇和包敏活像吞了包著硬幣的餃子一樣睜大眼看著我,而后齊刷刷地瞪著掛在墻上的那幅湘繡畫上。邦勇的綠豆眼此刻變得像鵝蛋那么大了,也許是因為臉部肌肉的劇烈變化,腦門上深深印出三道頭紋。
她終于挪了挪身子,動作還是那么嬌媚迷人,即使那是無意識的結(jié)果,我看見她輕輕仰起白皙的脖頸,在金色水晶吊燈的照耀下,眸子仿佛又重新燃起篝火,只是在烈火的灼燒下騰起了一片水霧。她走到窗前,伸出一根細瘦的手指,輕輕推開了乳白色的塑鋼窗戶,夜風(fēng)吹著她淡紅色的頭發(fā),那傷感撩人的側(cè)影和我上次見她時幾乎一模一樣,眼角的淚滴在燈光中閃著水晶一樣晶瑩的光,慢慢滑過她的腮幫,滑過嘴角的美人痣。我們?nèi)俗叩剿谋澈?,。午夜的鐘聲響起,混著她凄厲的哭聲,在這個長夜顯得如此刺耳,仿佛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
15
十一月的小雪天,綿延數(shù)里的白霧匯聚在龍山的埡口,雪停后距離現(xiàn)在有一周的時間,田野里依舊白茫茫一片,海天的界限依舊模糊,我站在西嶺的山口,讓額上沁出的汗滴在寒風(fēng)中消失。望著谷底無數(shù)被打落在地的斷枝,耳邊響起《冬之歌》旋律。和妻子戀愛時,我們常去的那家餐館廣播里就經(jīng)常播這首歌。張雪跟在我身旁,今天她穿了一件全黑的羊皮衣和皮裙,雪青色的雪地靴把地面踩得邦邦響。
我們是一起去看我妻子的,她靜靜地躺在龍山斜坡處柏樹林掩映下的墓地中。
“上回去墓地是三年前的清明節(jié),就是舒河大壩決口的那年。”,她把雙臂環(huán)在胸前,睜大眼睛看著我妻子的墓碑。“她過世多久了?”
“十五年了?!蔽一卮?。
墓碑頂上落下一堆厚厚的積雪,她伸出手輕輕拍落雪花,像遇到一個許久未見的朋友,輕輕拍打?qū)Ψ降募绨颉?/p>
“我至今無法相信,小鳳會遭受那樣的磨難。”,沉默許久后她說道。“世界上最殘酷的事莫過于如此吧,其實她才是最不幸的受害者?!?/p>
我靜靜地閉著眼睛回憶妻子的樣子,她的音容笑貌逐漸在我的心里復(fù)活起來,當(dāng)年我躲在教室后門窗偷看她在講臺上揮舞粉筆時幸福的緊張感仿佛發(fā)生在剛才。
“小鳳如果早點尋求幫助,早點講明自己的遭遇,這悲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起碼事態(tài)不會惡化?!睆堁┹p柔的語音仿佛在對我述說,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審訊陳小鳳是在初冬的一個傍晚,那時的天空開始飄下雪花。
她靜靜地敘述著,好像在念一段自白,沒有任何的憤怒、悲傷,講到關(guān)鍵處時嘴角甚至?xí)雌鸪爸S的笑容。
七歲時,她被父親第一次性侵,那是她生日的夜晚,母親在刺繡廠值夜班,她抱著同學(xué)家長送的玩具狗早早地睡著了,直到一個龐然大物般的身軀壓向了她,把她壓向無垠的地獄。此后的十幾年里,無論時間的流逝和時令的變幻,噩夢卻依舊在持續(xù)。十多年里,她的天空中沒有太陽,直到遇到劉平樂,那個在黑夜里給了她些許光亮的人。僅僅一次夕陽下的牽手,一塊生日時的奶油蛋糕,一次沿著鐵軌的單車旅行,就給她生命力增添了足夠的溫暖。
“我會去找你父親的,我會向他攤牌,咱倆一起去?!彼麑λf。
但大麥的嘲諷,他的冷言冷語,他的惡毒詛咒把曾經(jīng)的愛徒逼向瘋狂的境地,也把自己逼向了死亡。
沒有人會預(yù)料到一個人在完全失控的情緒下會做出什么事情來,這與他的本性和經(jīng)歷毫無關(guān)系,即使他本性善良如一只綿羊。
陳小鳳沒有預(yù)料到,劉平樂帶著她去找大麥時,會在自己大衣內(nèi)兜里藏一瓶白酒。
更讓她沒有料到的是,當(dāng)父親被劉平樂砍翻在地,她會接過刀來毫不猶豫朝他的脖子砍去,積蓄了十多年的痛苦和委屈發(fā)泄在那十幾次手起刀落中。
出門時,他們倆滿臉是血,只是夜色掩護了他們。
張雪慢慢從兜里掏出一顆橙子,橘色的光暈仿佛西天的落日,她彎下身把橙子放到了我妻子的墓碑前。
“當(dāng)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告別時,會交給他一顆最甜的橙子,我老家的習(xí)俗?!彼蛭逸笭栆恍?,朝我身旁挪了挪。
“我妻子其實沒有離開我,我常常在夢里和她一起聊天,聊我們的過往,第一次約會還有新婚的旅行。我是在一次行動中遇到她的,那時我們接到密令去抓捕一伙毒販,結(jié)果我和我?guī)煾竷扇伺苠e了KTV的房間,我倆連滾帶爬沖進一個教師節(jié)聚會中,全是些二十出頭的年輕女老師,她們?nèi)珖槾袅?,她?dāng)時嚇得最重,把剛喝的啤酒吐了我一身?!蔽艺f。
“后來呢?”
“我去學(xué)校找她向她道歉,后來我們開始約會,再后來就結(jié)婚了,沒多久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胖乎乎的小女孩。但孩子不到周歲就得了血管瘤,沒有幾個月就夭折了,我妻子經(jīng)受不住打擊,生了病一直沒有痊愈?!?/p>
張雪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緊閉著嘴角。
輕盈的小提琴聲響起,是張雪的手機響了,她快步躲到不遠處一棵松樹后,出來時一臉的歉意。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朋友開車在山下等我呢?!?/p>
“是男朋友嗎?”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朝霞一樣的紅暈映亮了她得臉頰。
“算是吧,再會,我該走了?!?,說著她俏皮地朝我翹起一個蘭花指。
我有些糊涂,怔怔地看著她,“這也是你老家的習(xí)俗嗎?”我問。
“我自己獨創(chuàng)的告別方式,只有在告別最親的朋友時才施展,再見,可愛的警察叔叔?!?/p>
她皮靴踏響雪地,又發(fā)出邦邦的響聲,直到最后這聲音被西北風(fēng)完全吞沒。她緩緩走下山坡,我看見她轉(zhuǎn)身朝我揮手的影子,漸漸化為一處越來越暗的墨點。
我轉(zhuǎn)過身,面對妻子的墓碑,無法抑制地痛哭起來。
文明演進到如今,我們卻依舊沒有發(fā)明告別悲傷的方法。
(責(zé)任編輯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