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談瀛洲

我們是怎么錯過那些男人的？

文/談瀛洲

談瀛洲

本名談崢。著有長篇小說《靈魂的兩駕馬車》，歷史劇《梁武帝》《王莽》《秦始皇》，專著《莎評簡史》，文化散文集《詩意的微醺》《那充滿魅惑力的舞蹈》《語言本源的守衛(wèi)者》。現(xiàn)任復(fù)旦大學外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主要學術(shù)研究方向為英國唯美主義和莎士比亞研究。

“我們要不要假裝成拉拉??！”蕾笑道，“讓我來摸摸你的小手……”一邊說著，一邊她真的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用細滑的手指在我的手腕上劃著圈圈。

“去你的！”我打了一下她的手，把它打了回去，一邊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起來，好像周圍有好多雙眼睛在看我們。不禁想起剛才領(lǐng)座小哥看到我們是兩個女人一起來的時候，眼睛里露出的那一絲驚訝。但這絲驚訝很快就消失了。畢竟是在上海，人與人之間的界限還是很明確的，對別人的私生活顯得太感興趣是不禮貌的。

蕾忍住笑，假裝嚴肅地說，“別這樣，你越這樣，別人看見就越會想，那邊兩個拉拉還在打情罵俏呢。”

幾天前蕾打電話來約我今晚上出來吃飯的時候，我說，“周六？那不是情人節(jié)么？干嗎要去擠那個熱鬧？”

“干嗎不去擠那個熱鬧？”蕾說，“誰規(guī)定了情人節(jié)晚上，沒男朋友的就不能出去吃飯？”

想想也是。情人節(jié)晚上一個人待在家里確實很憋氣。父母即便不說什么，我也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你快點決定，”蕾說，“再不訂座，可能就訂不到了。”

“好吧。”我說。

于是我們現(xiàn)在就坐在南京西路、江寧路這個時髦地段的一家餐館里，里面都是兩人座的小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個小瓷瓶，里面插著專為這個節(jié)日準備的一支紅玫瑰和一小束滿天星。周圍都是一對對的小男生和小女生，今晚餐館里顧客的平均年齡大概不超過二十五歲。

“再給我們來兩杯香檳，一人一杯?！崩儆终惺纸衼砹朔?wù)生。

盡管她其實不太會喝酒，蕾剛才還是堅持要點香檳，而且一會兒就喝完了。這兒，尤其是今晚的香檳特別貴。早知道還不如一開始就點一瓶呢。

“沒事，”蕾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一點香檳我們現(xiàn)在還是喝得起的?！笔堑?，做白領(lǐng)做到三十多歲，好歹也算個中層了，喝點香檳算什么。想到這里，我就把那些關(guān)于錢的計算都拋到腦后了。

“說說我們是怎么錯過那些男人的?！钡诙銠壱蚕露呛?，蕾提議說。

“為什么要說那個？”我說。

蕾和我都快三十五歲了，用小姑娘們刻薄的話來說，就是馬上都要升到“齊天大圣（剩）”的級別了。我和她都知道對方以前曾經(jīng)談過戀愛，可最后都沒有成功，但沒有細談過這個題目。

“活躍活躍氣氛嘛，”蕾說，“男人總是女人最感興趣的話題，不是么？今晚我們可不能在氣氛上輸給他們。”她拿嘴撇了撇，指了指店堂里坐著的那些小男生小女生們。

“那么你先說?！?/p>

“你先說，”蕾說，“是我先想出這個主意的。并且我保證說一個不比你差的故事?！?/p>

她今天穿得很漂亮，脫下黑色的羊絨大衣后里面就是一件價格不菲的深紅色麂皮連衣裙，還戴了條細細的金鏈子，下面墜著個碧綠的水滴形翡翠吊墜。這樣的女人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嫁出去，連我也覺得難以理解。

“好吧?！蔽艺f。真不敢相信我會同意這么做，這一定是那兩杯香檳的作用，“就講一個?！?/p>

“看不出來，你還有好幾個？”

“都快三十五歲的人了嘛，怎么可能只有一個？”我說，“嗯，廢話少說，我開始講了，講完之后你可不許賴哦。”

“絕對不會。”

“菊是我大學時很要好的室友，”我說，“她是又漂亮性格又活潑的那種。那時我們寢室跟別的男生寢室聯(lián)誼，她總是最先被男生注意然后又最先被追求的那個?！?/p>

“聽上去跟我有些像?！崩俨遄煺f。

我白了她一眼?！白x書時她就換過好幾個男友，好像她對他們也不是很在意。至于我么，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直是不太發(fā)聲音的，所以也不太有人注意到我，我覺得這也很自然?！?/p>

“我已經(jīng)有點猜到你要講什么樣的故事了?！崩僬f。

“工作后的五六年菊也一直是我的閨蜜，我們常碰頭的，”我說，“后來她就開始帶著一個男朋友來一起跟我見面?！?/p>

“為什么她要帶著男朋友來跟你見面呢？”蕾說。

“她并不是專門帶了他來跟我見面的，”我說，“只是菊本來就要跟我碰頭，然后她當時又碰巧有這個男朋友，就帶著他一起過來了?！?/p>

“哦，”蕾說，“原來是捎帶著來的?！?/p>

“然后見了我她就嘰嘰喳喳地跟我說些女人的話題，買包包啊買皮鞋什么的，她男朋友根本插不進來，她似乎也不在意，”我說，“軒呢本來也就是那種很文靜的男生……”

“軒就是她男朋友的名字？”蕾說。

“是啊。軒呢本來就很文靜，穿得也不是很顯眼但是很得體的那種……”

“聽起來跟你很般配啊。”蕾說。

“你別老是打岔，”我說，“有時我見他坐在一邊沒話說好像被冷落了的樣子，我也會跟他講一兩句話，想把他拉到我們的對話中來。但因為關(guān)于他我?guī)缀跏裁匆膊恢溃矝]機會說過什么，所以他會對什么話題感興趣，我其實也不知道。而且菊似乎一點也不理解我的用心，我剛把話扯到軒身上，她總是馬上又把話題拉回原來的軌道。就這樣我跟他大概見了有五六回，連手機號都沒交換過。于是有一天我下班，走到辦公樓底下，就看到他在那里。我說，‘咦，你怎么在這兒？’他說，‘我是來找你的。’”

“哈哈，”蕾說，“我就知道。”

“‘是菊要你帶什么東西給我么？’我說?！皇?，’他說，‘我們能不能找個僻靜點的地方說話？’我就帶他去了辦公樓附近的一家咖啡館，以前我跟蕾還有他見面時也去過那里的。當時正是下班時間，人們要么在回家路上，要么在趕赴飯局，倒是咖啡館里的一個空檔。我有時下了班，為避開地鐵的高峰，也會去那里坐一會兒，發(fā)一會兒呆的?！?/p>

“快說關(guān)鍵的，”蕾說，“那些沒要緊的就不要說了?！?/p>

“在咖啡館坐下后我又問他說，‘你是跟菊吵架了嗎？’我在想，是不是他跟菊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后菊生氣了要跟他分手，他是來找我?guī)退f情的?！皇?。’他又搖了搖頭?！敲?，難道是菊出了什么事？’我終于有點著急起來。‘沒有，我來這里跟菊沒關(guān)系，’他說，‘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我來這里是想跟你說，我喜歡你?！?/p>

“哈哈。”蕾笑道。

“‘什么？’我聽了真是又急又氣，‘你難道不知道菊是我的好朋友么？要是她知道了會怎么想？’‘我會跟她說清楚的，’軒說，‘我馬上就跟她分手。我只是在跟她談戀愛而已，我并不是屬于她的什么東西?！质?？’我說?！堑?，’他說，‘我要去跟她說，見到你之后，我才認識到我真正喜歡的并不是她，而是你?！?/p>

蕾聽得眼睛亮亮的。

“聽了他的話之后我真是心驚肉跳?！裁?？你要去跟她這樣說？菊會怎么看我？這樣我不是變成搶走閨蜜男朋友的那種人了嗎？’”

“那又怎樣？”蕾聳了聳肩說。

“他也是那樣說。他說，‘你為什么老是在考慮別人，考慮別人對你的看法？你為什么就不能審視一下自己的內(nèi)心，看看你自己對我的感覺是怎樣的呢？’‘可是我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啊。’我對他說。我說的是真話。我當時真的是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p>

這時服務(wù)生過來問我們是否再要一杯香檳?！澳悻F(xiàn)在別來打岔?！崩賹λf，揮手把他趕走了。“這個軒還真是很直白啊?！彼f。

“是啊，我以前也不是沒男生追過，但像他這么一上來就那么直白的還真的很少。聽了我的話后他說，‘真的一點也沒有？’他看上去有點受打擊，‘可是那只是因為你對我沒什么了解而已。如果我們交往一段時間，說不定你會喜歡上我的。’‘誰說過要跟你交往了？’我很無禮地說，‘你還沒弄明白嗎？一，你是菊的男朋友，我不能跟你交往；二，我對你沒感覺，我不想跟你交往。好了，你回家去吧，我也要回家去了?！胂胛耶敃r對他，真的是很粗暴?！?/p>

“是的，女人對她們覺得自己毫無感覺的男人都這樣?！崩僬f。

“不管怎樣，臨走時我對他說，‘你千萬不要去對菊說，我們就當這事沒發(fā)生過?！缓筮^幾天他又來了?！阌謥磉@里做什么？’我很不客氣地對他說?！疀]什么，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而已?！f，‘我覺得我跟你還是可以聊聊的，不像跟菊。當然，一開始我是受到她外貌的吸引，但交往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跟她幾乎完全沒有共同語言。即便不是因為你，我們遲早也會分手的?！?/p>

“他很堅持啊，”蕾說，“這在男人身上真的是個優(yōu)點。我也想說，為什么你就不能跟他聊聊呢？”

“可是我又把他趕走了。我說，‘可是我不能跟你聊啊。本來我就不是要跟你聊的，我是因為你是跟菊一起來的，所以才會跟你說話的啊。她以前的男朋友，我也跟他們聊的。’‘她以前的男友，’他聽了我這無心說出的話后冷笑一聲道，‘她以前是有過許多男友，不是嗎？放心，我不會說是你說的。其實菊早就告訴了我。在這一點上她還是很坦率的。所以你根本不必替她擔心。對她來說我本來就不是什么特別的人?，F(xiàn)在我只是她眾多前男友中的一個。不久她就會找到新男友，而且還是會過得很好?！?/p>

“他看得還真是很清楚?！崩僬f。

“‘難道你真的跟菊分手了嗎？’我焦急地說。‘當然是真的，’他說，‘這種事還有假的嗎？那天你把我趕走之后，我就去找她了。我對她說，我覺得我是愛上了你，而我又不是腳踏兩只船的人，也不想讓你或者她以為我是這樣的人，所以我要馬上跟她一刀兩斷。當然，我也跟她說了這事跟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完全都是我主動?！?/p>

“他很上路啊?！崩僬f。

“‘你這人！’我真是又急又氣，眼淚都流出來了，‘我不是讓你不要去跟她說的嗎！我好容易有這么個要好的朋友，現(xiàn)在我跟她的友誼也被你給破壞了！’這是真的，你知道，像我這樣內(nèi)向的性格，交個朋友是不容易的?！?/p>

蕾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她真的是很可心，我跟她一開始是因為工作上的原因認識的，后來也是過了好長時間才慢慢熟悉起來，成為朋友。

“第二天菊就來找我了。‘軒來找你表白過了？’她說。我點了點頭。‘是的，我當場就拒絕他了。我沒告訴你，是我不想讓這件事影響他跟你的關(guān)系?！幎家呀?jīng)跟菊分手了，還談什么他跟菊的關(guān)系呢？話一出口，我自己聽著都覺得很笨拙。菊點了點頭?！艺f了。他還說這事都是他主動，跟你沒關(guān)系。’軒真的這么對菊說了我當然很感激，但我還是不知道這事會不會破壞我和菊之間的關(guān)系?！?/p>

“即便這事真的跟你無關(guān)，一般女人還是很難承認是自己的魅力不夠。”蕾說。

“‘希望這事不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友誼?！覍照f?！斎徊粫　照f，‘你把我當什么人了！不是說了這事跟你沒關(guān)系的嘛！’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不過說也奇怪，以前那些男友，最后都是我要跟他們拗斷的，分手之后也從來沒有感到過有什么遺憾。這次一開始也是軒先追求我的，我也并沒有把他當回事，只不過想想自己也已經(jīng)二十七八了，年齡在一天天地大起來，有這么個追求者就不妨先交往起來，說不定真的會喜歡。沒想到他來跟我說分手以后，這幾天我越來越覺得他可愛起來，想到的都是他的好處。人是不是真的很賤？只有沒得到的才覺得可貴？’”

“有時是這樣?！崩僬f。

“走的時候菊說，‘那我們再聯(lián)系?！芍笏驮僖矝]有聯(lián)系過我。過了大約兩三個禮拜我們有一次同學聚會，菊沒有來，聽別人說是身體不舒服，然后我就覺得大學時同寢室的幾個同學對我有些側(cè)目而視的樣子。當時我也沒多想。再后來的同學聚會，只要是我去的菊就不去，好像是存心避開我似的。于是我就覺得有些奇怪了?！?/p>

“她肯定還是怪你了咯。”蕾說。

“兩三年之后，偶爾跟一個以前還算要好的同學見面，我看她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就問你有什么想說的嗎，她說，‘我就是好奇你跟菊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們原來不是很好的朋友嗎？’‘是??！’我說。然后我就告訴了她我和菊還有軒之間的事。聽了之后她說，‘原來是這樣！菊說的跟這完全不同啊。她說是你背著她偷偷跟她男朋友來往。你還記得那次同學聚會她說身體不好，沒有來嗎？其實她跟我們是說她沒想到自己的閨蜜居然會搶她的男友，所以氣病了，不來了，以后也再不想跟你見面了。她根本沒提到你沒采取主動，而且還拒絕了她男友的事?！?/p>

“這女人實在太壞了！”蕾說，“她肯定是實在氣不過自己的男朋友居然會拋下她，而來追你?！?/p>

“問題是我跟這位老同學說的也并非全是實情?！闭f這話時我覺得我的臉還是有點發(fā)燙。

“你是說其實你是撒謊了，你并沒有真的拒絕他嗎？”

“不，我當然是拒絕他了，而且做得很無禮?！蔽艺f，“他后來又來找過我?guī)状?，每次都被我不客氣地趕走了。最后一次他來找我的時候外面下著大雨，我走到樓下看到他落湯雞似的站在那里，頭發(fā)濕淋淋地粘在頭上，一件深藍色的短袖襯衫肩膀這里也全濕了。只是我那時心腸真的很硬，對他一點也沒有憐惜的地方，只是冷冷地對他說，‘你怎么又來了？不是早就告訴你不要來了嗎？’

“他看上去很傷心，一時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對我說，‘我只是不死心，想最后來問你一次你是否真的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只是因為我曾是菊的男友，你覺得不好搶朋友的男友才拒絕我的？’

“‘好啦，我真的是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才拒絕你的，’我說，‘我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告訴你了嗎？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會聽懂？’

“‘我明白了?！f，他看上去心碎欲絕，‘我再也不會來找你了?！饷孢€在下雨，他就這樣不管不顧地冒著雨走了。突然我想喊住他，說我給你打傘送你到地鐵口，可是他已經(jīng)走遠了?！?/p>

“按說故事到這里應(yīng)該是結(jié)束了，可是我怎么覺得還沒完？”蕾說。

“是沒完。接下來的幾天里，他淋在雨里垂頭喪氣的背影不知怎么老是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下班了在電梯里的時候我就會想，‘今天他會不會又等在樓下呢？老天他真的是很煩，他為什么要這么堅持呢？’可是等我到樓下一看，他沒有在那里，我不知怎么又感到失落。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又在想，我對他實在是太兇了。我對他怎么會這么兇的呢？我平常待人都是很溫文有禮的啊?，F(xiàn)在他對我的印象肯定要壞掉了。下次他再來的話我一定要待他客氣一點。畢竟他只是喜歡我，他并沒有犯什么錯。上次有男生喜歡我是什么時候了？都是很久以前了。

“然后我又在想，下次他再來的時候我一定要再帶他去那個咖啡館坐一會兒。不，我要帶他去馬路對面那幢大樓里的我最喜歡的那家壽司店，給他叫幾個好吃的壽司——上次菊和我還有他一起去吃日本菜時，他好像很喜歡壽司呢。

“可是沒下次了，他就一直沒有來。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天又下雨，我到公司樓下的時候他又沒在那里，于是我就一個人到我和他還有菊曾經(jīng)一起去過，我和他兩人也一起去過一次的公司附近的那家咖啡館去坐了一會兒。

“坐在那里我看著上海梅雨季時昏黃的天和吧嗒吧嗒掉下的大顆雨水，我又在想，他真的是很傻。他為什么要冒大雨，來追一個根本不愛他，又這么冷淡地對待他的女人呢？然后不知怎么，我就覺得他可愛起來了。

“也許在內(nèi)心里，我去那間咖啡館，是想在那里偶遇他吧。我是在想，也許他怕我趕他，不來公司底下等我，可是因為想我，他會來這里坐一會兒吧，然后我就會見到他。

“又這樣過了幾天，然后我又想，不知道他那天被雨淋了是不是著涼了呢？他是不是因為病了所以沒來呢？就這么一想，我就確信他是病了，甚至是躺在醫(yī)院里了。想到這里我真是心急如焚，我必須馬上見到他。這時我才想到我竟然沒有他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在這個通信高度發(fā)達的時代里，我竟然沒有他的手機號也沒有他的電子郵箱，也沒關(guān)注他的博客或微博，什么都沒有！”

“怎么會？”蕾說。

“我一直都是拒絕他的嘛，當然不會給他我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也不會要他的手機號或電子郵箱什么的了。他大概想給我也不會要，所以也就沒有硬給過我。現(xiàn)在想起來，雖然他在追我的時候很堅持，但其實他還是個臉皮很薄的男孩。這么長時間他都是在我公司樓下等我，而我，既不知道他是在哪里上班的，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菊那里當然會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但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我當然不可能去她那里自討沒趣，去了她也不會給我，甚至會罵我臭不要臉。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是愛上軒了。下班后我去一切我和他還有菊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拼命地想能偶遇他，可就是一次也沒有見到過他，連菊也再也沒有見過。

“慢慢地我也消停了。我確信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他了。我只能怪我自己，為什么反應(yīng)這么慢，為什么要到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也可能愛他。

“后來我也從我當時工作的那家公司跳槽了。跳槽之前我最后去了一次那家咖啡館。想到我不但失去了一個好朋友，還失去了一個愛我的人，我就一個人坐在那里哭了一會兒?！?/p>

說到這里，我發(fā)覺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又模糊了，眼淚又快掉下來了。這時蕾又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拍拍我的手。這次我沒有把她的手打掉。我拿起餐巾紙擦了擦眼睛。

“難道說你這以后就一直沒見過他？”蕾說。

“后來又見過一次，不過那是三四年以后了。那是在年末，我們公司在一家大酒店的二樓開年會，然后一樓也有一家公司在開年會，擺得滿滿當當?shù)亩际且粡垙埖拇髨A桌。我正穿行在這些桌子當中，往通向二樓的樓梯走去的時候，突然就看見軒坐在滿滿的一桌人里面！于是我就很興奮地沖過去，說，‘軒，你怎么在這里？’就好像我昨天剛跟他見過面一樣。

“我一定是有些失態(tài)，因為跟他坐一張桌子的那些男男女女的同事都看著我，軒顯得有些尷尬。他站起來跟我說，‘韻，是你，好久不見。我一會兒就要在年會上講話，你留個聯(lián)系方式給我，我們年會結(jié)束后再聊?！?/p>

“看來他在那家公司里也是個領(lǐng)導層的了?！崩僬f。

“嗯。于是我們馬上交換了手機號。

“那一晚上我的心情都好極了。同事們都說，‘韻，你今晚看上去怎么那么開心，一定是老板給你發(fā)了個大紅包吧？’我聽了也胡亂答應(yīng)。

“回到家里我就拿出手機開始給他寫短信。我要馬上就向他表白（“哈哈——”蕾聽了笑出聲來），我覺得我不能再失去任何時間。

“我寫道，‘軒，你知道嗎？你離開我后不久，我就意識到我是愛上你了。我想盡辦法找你，可是找不到。我真是太傻了，那時候你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都沒留。’

“在要把這條短信發(fā)出去的時候我感覺得到心臟在‘咚咚’亂跳。我作為女孩子的羞澀呢？矜持呢？我這樣問自己。可是我不能再猶豫了。于是我在手機屏幕上點了下發(fā)送，就把它發(fā)出去了。我再也不能把它收回了。

“軒好久都沒有回復(fù)。我安慰自己說他們公司的年會肯定還沒有結(jié)束。

“我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然后就上床睡了，但是一直迷迷糊糊的沒睡著。過了大約兩三個小時，我才聽見手機‘?！囊豁懀s忙拿起來看，軒的回復(fù)終于來了。

“他說，‘你為什么不早點跟我說呢？現(xiàn)在再跟我說這個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我當時沒有你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呀，’我回復(fù)說，‘我對你的了解是那么少，連你在哪里上班都不知道。菊因為這事跟我鬧翻了，我也不可能去問她?！?/p>

“‘是的，我也知道不該怪你。我們那時都太沒經(jīng)驗了。但是很難跟你描述我當時有多痛苦。說也奇怪，我們當時其實對對方都只有很少的了解，但不知怎么我對你的感情會一下如此強烈?！?/p>

“‘是嗎？’我寫道。我當時握著手機眼淚又掉下來了?！耶敃r去很多地方找你來著，所有跟你還有菊去過的地方?！?/p>

“‘那段時間我絕足不去那些我們曾經(jīng)一起去過的地方，連你公司所在的那個區(qū)域也避開不去，因為那些地方會勾起我的回憶，引起我的痛苦。我還想，如果我在那些地方看見你談笑風生地跟別人坐在一起，甚至是跟別的男人坐在一起的話，我一定會受不了的。’

“‘怎么會！’我說，‘你知道我是很少出去的?！?/p>

“‘但我那時就是這么想的，’軒回復(fù)道，‘大概有兩三年的時間我的心情都很低落。然后我碰到了一個中學同學。她在中學時就向我表白過。我當時覺得她人不錯，長得也不難看，只是我對她沒感覺，所以就拒絕她了。再碰面之后我們作為同學、朋友來往了一段時間，她似乎看出我情緒很低落，總是很體貼我。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向我表白，說雖然這么多年過去了，但她還是喜歡我，我呢也對她有感情了，于是就答應(yīng)了她。我們再過幾個月，也就是到明年四月初，就要舉行婚禮了?！?/p>

我看見坐在對面的蕾聽到這里搖了搖頭，然后嘆了口氣。

我說，“不知怎么聽到這消息我感覺很自然，一點也沒覺得受打擊。畢竟三四年過去了，三四年當中會發(fā)生許多事。我沒想我會那么幸運，老天就會那么順順當當?shù)匕衍幩偷轿业氖种?，尤其是在我迷迷糊糊地錯過了它給我的那么多次機會以后。”

“我說，‘那么哪天我請你去吃壽司，好嗎？作為朋友。記得你以前很喜歡吃壽司的。你最后一次冒著雨來找我，走了以后我一直很難過。我覺得我是傷害你了，我很抱歉。但其實我也很痛苦。我一直有個心愿，那就是再見你一面，然后請你吃一頓壽司?；蛘呤呛缺Х纫部梢?。你就讓我達成這個心愿，好嗎？’”

“嗯，要是他肯來，那就是還有戲。”蕾說。

“他在電話那頭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也⒉挥X得你有什么該對我抱歉的地方，’他大度地說，‘我那時只是時機不對，不是嗎？其實當時我對你并沒有多少了解，你對我也沒有多少了解。但愛情的強度，卻并不是跟我們對對方的了解成比例的。所以當時我從那種對你的強烈情感里脫身，真的是花了很大力氣，費了好長時間的。我不想再回到那種狀態(tài)，也回不到那種狀態(tài)了。我是馬上就要結(jié)婚的人了。所以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吧。我們就讓過去那段時光，按原樣在記憶中保存下去，好嗎？’”

“這就是男人，”蕾說，“當他們愛你的時候，你讓他們?yōu)槟阕鍪裁炊伎梢??？墒且坏┧麄儾粣勰懔?，那就是真的一丁點興趣也沒有了。沒有任何東西能把他們挽回過來?！?/p>

“不，我覺得不能怪他，”我說，“我跟他這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了，他怎么會知道還會遇見我，我還會喜歡他呢？再說他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而且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再跟以前追過的女人見面確實不好。我很尊重他這一點。”

“好啦，我知道啦，他是個正人君子，”蕾說，“女人嘛跟喜歡的人雖然沒能成事，但還是在感情上跟他藕斷絲連。”

“我只是覺得男人和女人就像兩臺定時不同步的機器，”我說，“他熱起來的時候我沒有熱起來，然后我熱起來的時候，他又已經(jīng)不熱了。好了，現(xiàn)在該你說了?！?/p>

“嗯，那是在我大學畢業(yè)工作了兩年的時候，我剛剛從一家咨詢公司跳槽到另一家咨詢公司?！?/p>

蕾我知道，名校畢業(yè)，個子高，大約有一米七二，人又長得漂亮，做的一直是壓力大收入也很高的工作。不知道為什么還沒嫁出去，今天終于有機會聽她講講個中緣由了。

“在新的公司里梧是我的頂頭上司。聽說是從美國讀了商學院回來的。有名的商學院，好像是Kellogg?他很能干，也很帥，身高大概有一米八二。他當時大約三十五歲。我現(xiàn)在自己也快到這個歲數(shù)了，但心理上并不覺得自己和二十多歲時有很大差異，可當時我覺得他比我大很多。

“他挺賞識我的工作能力，給我不少機會。總之，我覺得能有這樣的老板很幸運，從他看我的眼光里我也能感覺到，他覺得我很有吸引力。

“我們公司里幾個年輕的小姑娘，中午吃飯的時候常常會湊在一起八卦他：他今天在哪里又說什么做什么啦，甚至是他今天又穿什么襯衫什么皮鞋啦。總之，他是公司里所有年輕女性感興趣的對象，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女秘書確定無疑地說，他有女朋友。但因為她也跟梧不久，所以只看到過一次，而且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模糊地說人似乎也很高。于是這位女朋友的身份、職業(yè)、長相等等，又讓我們猜測紛紜。

“后來梧有時中午會叫我跟他一起吃飯，喝咖啡，但談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有時也會閑聊，但從來沒有談到感情。似乎只是一種默契，一種心照不宣。他是我的老板，必須注意自己的行為，不能做出格的事。為此我還是招來許多女同事嫉妒的目光。

“有時我幻想，如果他提出跟我談戀愛，我就會離開那家公司?；蛘呤撬x開。但我還不過是個小八拉子，我離開要容易得多。

“我那時跟我媽話還很多，不，我跟她幾乎什么都說，回家我就常常跟她說我老板的事。什么身高一米八二啦，美國名校畢業(yè)啦，今天我又聽說了什么關(guān)于他的八卦啦，等等。所以我媽也知道很多關(guān)于他的事。

“然后我又跟我媽說他待我很好，很照顧我，給我各種機會，我也能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我媽自然是很感激。

“后來有一天我就看到他女朋友了。那是快下班的時候，我還坐在我的小隔間里，就看到一個穿著高級套裝的高個子女人，穿過走廊熟門熟路地進了他的辦公室。他跟我們不一樣，我們只有個小隔間，他有獨用的辦公室。”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他女朋友呢？”我說。

“直覺吧。她顯然以前來過這里。而且這個時候來，多半不是來談公事的。第二天他的女秘書就來跟我們確認了。她等不及吃中飯就來跟我們八卦說，昨天來的確實是梧的女友。她故意拿茶進去，看見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似乎關(guān)起門來在吵架。

“于是大家就又七嘴八舌，猜測他們吵架的原因。還有人幸災(zāi)樂禍地說，如果他跟她分手，我們就有機會了，然后大家都咯咯地笑。

“這時梧的女秘書又說，昨天下班時正好她的閨蜜來找她去看電影，她認出梧的女友是某大公司的市場部總監(jiān)，是個很厲害也很成功的女人。然后大家又都吐舌頭，說這一對都這么厲害。

“確認昨天看到的真的是梧的女朋友讓我感到很受沖擊。原來以為她長得不漂亮，那我還有些優(yōu)勢?，F(xiàn)在發(fā)現(xiàn)她不但個子長得高，人其實也挺漂亮的?？磥碓谙嗝采衔也]有很大優(yōu)勢。然后她在事業(yè)上又很成功，可能比梧更成功。

“第二天中午，我正收拾桌上的東西要去吃飯，看到梧從他辦公室出來朝我的方向走來，似乎有話要對我說的樣子，也許又是要叫我跟他一起去吃飯。

“當時有個叫椿的同事，剛畢業(yè)工作不久，看上去比我要矮一些但實際上身高跟我差不多，是個長得很細膩很精致的小男生。剛開始我們還在背后議論過他是否是個彎男，但實際上并不是。他那時很喜歡黏我。

“正好這時椿也來叫我跟他一起去吃午飯。其實我有些煩他，正想開口拒絕，抬頭正好看見梧朝我走來，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馬上就對椿改了笑臉，說，‘好啊，我們?nèi)コ燥埌?，去哪里吃??？?/p>

“然后我又轉(zhuǎn)頭對已經(jīng)走近我的梧說，‘你找我有事嗎？’他忙說，‘沒事，沒事?！哪樕蠀s流露出無法掩飾的失望。

“跟椿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梧還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們。

“這以后，我就常常有意地在梧面前跟椿出雙入對。我其實并不是很喜歡椿，他卻對我很有意，接下來就對我發(fā)動了一波猛烈的攻勢，除了吃飯外，還請我看電影啦，聽音樂啦，反正談戀愛該有的節(jié)目，他都安排了。但我還不認可他是我的男朋友。

“跟梧一起吃飯時，我還有意無意地告訴他這些事，就像一個淺薄女子那般炫耀男人對她的追求。

“我拼命想傷害他，因為我覺得，他似乎是海綿那樣的生物，只有用針刺他，才會刺出他的反應(yīng)，試探出他的真情來?？墒俏覜]想到，我越用針刺他，他就越是收縮了起來。

“他開始疏遠我了，越來越少叫我出去吃飯。偶爾跟他見面，談的話題也越來越遙遠。我跟他永遠只是謹慎地相互試探，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進展。

“我很恨他。我是說，他是男的，難道他就不該主動一些嗎？只要他提出，我愿為他做一切事。只是他從不提出。

“跟椿來往頻繁的情形，被我媽注意到了。

“我媽說，‘你不會是在跟他談戀愛吧？’我說，‘沒有啊，我跟他只是朋友關(guān)系而已?！缓笏烷_始時不時地問我一些關(guān)于椿的情況，我也毫無戒心地全回答了。

“然后我有一次和椿在一個購物中心看電影，我媽和我爸事先知道了就跑去那里，假裝跟我們偶遇了一次?；丶液笪覌尵透艺f，‘你絕對不可以找他談戀愛啊。’我爸也在邊上附和。我說，‘不是跟你們說了嘛，我跟他只是朋友關(guān)系?！麄兏韭牪贿M去?！皇桥笥殃P(guān)系怎么一個禮拜要一起出去兩三次?。俊覌屨f。

“他們還找了一千條荒唐的理由，什么他比我小啊，個子比我矮啊，他的學校沒我好啊，最關(guān)鍵的是他的胃還動過手術(shù)（他以前因為胃潰瘍，胃切了一小塊。我居然傻到這種田地，把這也告訴我媽了），所以人這么瘦，以后身體肯定不會好……”

“你是獨生女，你媽寶貝呀，”我說，“你在他們心目中是完美的，所以你的男朋友也必須是完美的，簡直連一顆痣都不許長，更不用說動過手術(shù)了?！?/p>

“現(xiàn)在誰又不是獨生女、獨生子呢？”蕾說，“你不也是獨生女嗎？椿在家里也是父母寶貝得要命的，也是獨生子?！?/p>

“可是我爸媽并沒把我當獨生女來養(yǎng)，”我說，“你就不一樣，從小你爸媽對你就特別嬌養(yǎng)。”

蕾說，“太寶貝了，就會占有欲太強。后來我跟梧又喝過一次咖啡。之前他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他女友，更不用說她不好了，只有這一次他說他覺得在大公司里沒有意思，想出去自己創(chuàng)業(yè)，可是他女友激烈反對。對他和他女友之間的事我覺得我不便插嘴，所以也沒說什么。我反過來跟他講了許多我媽的事，將她怎么對我過度保護，怎么喜歡干涉我生活的任一方面，怎么容易過激反應(yīng)，尤其是對于我和椿的關(guān)系。

“我忍不住對他說，其實我跟椿不過是比較要好的朋友，但我媽卻堅持認為他是我的男友，并拼命反對我和他來往?！畣栴}是，椿是怎么看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的呢？’他說。我沒有回答。

“我對他說，家里很寵我，但管我也管得很嚴。現(xiàn)在想想，我無意中透露出來，我的幾乎任何事我媽都知道，這一點可能是嚇到梧了。他當時一定會想，現(xiàn)在還只是椿。萬一我跟他有什么事，我媽來大吵大鬧怎么辦？

“這以后我媽和我爸仍是每天都在我耳邊煩我，讓我不要跟椿談戀愛。后來我火了，就說，‘我就是在跟他談戀愛，怎么樣？’也許我潛意識里是在想，連椿這樣的我媽也反對，要是我找了比我大十多歲的梧她不知要鬧成什么樣呢。所以我偏要跟椿來往。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我每天在公司工作得很辛苦，回家我媽還要跟我大哭大鬧。

“以前我們公司里那些小姑娘說我跟椿在談戀愛我還不承認，這時我就索性承認了。椿也覺得我跟他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在我跟我家庭的斗爭中他當然堅定地站在我一邊，因為他就是這場斗爭的起因。說實在的，跟椿在一起的那些時間里，我也得到了在家里和從梧那里得不到的短暫溫存、安寧和慰藉。

“我想梧肯定也聽說了，因為這以后他就再也不找我單獨吃飯或者喝咖啡了。

“這時我們公司接了一個大客戶，世界500強的那種，要給我們做一個大項目，也有點投石問路的意思，如果滿意的話，有可能成為我們的長期主顧。大老板也算是看重梧，把這個項目交給他負責。

“公司里面謠傳說，如果這個項目做得順利的話，梧就會被提拔為副總裁。然后梧大概算是給我機會吧，把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交給我來做。

“下周初就要把報告提交給客戶了，大家都要在周末加班加點把它趕出來，但我媽還是我每天一回家就跟我吵。工作上和生活上的壓力，都大到我實在無法承受下去的地步了。我要做些激烈的事情，讓我媽和我爸知道他們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控制我。

“那天是個周五。我到了公司就把椿叫出去說，‘明天我跟你私奔去西塘吧！’‘可是周末不是要把那個大項目趕出來嗎？’他說?！異矍橹匾€是工作重要？’我說。我一句話就把他的反對堵了回去?！?/p>

這時蕾突然說，“你有沒看到，我十點鐘方向的那個小男生一直在看我。”

蕾的十點鐘方向是在我右側(cè)背后，于是我假裝回過頭去東張西望地找衛(wèi)生間，然后我回過頭來說，“看到了?！蔽铱吹揭粋€二十出頭的小男生，在跟女朋友說話的間歇，時不時地偷偷把熾熱的眼光，轉(zhuǎn)向我們的方向。

看到衛(wèi)生間，我就發(fā)現(xiàn)我真的需要去那里一趟了?；貋頃r，我看到蕾正坐在那里拿出了化妝包在補妝，看到我來了又拿手把頭發(fā)往后一撩，作搔首弄姿狀。那個小男生正以更加灼灼的目光，幾乎是不加掩飾地渴慕地望著她。他的小女朋友已經(jīng)有所覺察，回過頭來狠狠地朝蕾的方向瞪了一眼。

“我要讓他多看看我，讓他女朋友今晚回去跟他吵架?！蔽易潞螅傩ξ貙ξ艺f。

“你這是在做什么？！”我說，“還不快點把故事講下去！”

“好吧，”蕾說，“我和椿剛到西塘住進賓館房間我媽電話就追過來了?！阍谀睦铮俊龁??！也荒芨嬖V你，’我說，‘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在公司，也不在上海?！绻腋嬖V他們我在哪兒，我媽和我爸已經(jīng)瘋狂到那種程度，不管哪里他們都會馬上追過來。‘你是跟那小子在一起吧？’我媽說?！畬Φ摹Ｄ阏f話不要那么難聽好不好，不要這小子那小子的。’我說?！泷R上給我滾回來！’‘我不回來，’我說，‘我今晚也不回來?！?/p>

“你竟然敢說這個！”我捂住嘴說。

“‘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東西！’我媽說，‘小姑娘哪有你這么不要臉的？！還沒結(jié)婚就去跟男人開房？還是個比你小兩歲的男人！快給我滾回來！’‘我絕不回來?！艺f。我知道我媽在那里跳腳，就讓她跳好了，反正我已經(jīng)脫離了她的掌握，她的手夠不到我?！悴灰俅螂娫拋砹?，再打來我也不會接了！’我說?！愀切∽又v，他要是敢動你一根汗毛，我就告他強奸！我要報警，叫警察把你們兩個抓回來！’”

“天哪，看不出來，”我說，“像你這么文氣的女孩，竟然會干出這種事情！”

“戀愛中的女人啥都干得出來?！崩僬f，“然后我剛把我媽電話掛掉，手機屏幕上又亮起了梧的號碼?！抢賳?？’我接起來以后他說，‘你在哪里？這個項目周末要做完的，你怎么交了個這么粗糙的初稿給我就算完事了？你是怎么回事？我原來以為你對工作不是這么不負責任的?！墒俏以谕獾?，’我說，‘我有別的重要的事情。抱歉我沒法再做我那部分報告了?！谶@時椿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了，他說，‘我們?nèi)コ燥埌??！嘣陔娫捓锫犚娏怂穆曇?，說，‘這是椿么？我也正要找他呢。他那部分也沒做好?！抑坏谜f，‘是的，是他?！^了幾秒鐘，我聽見梧在電話里說，‘明白了。’我覺得他的聲音又苦又澀?！?/p>

“放下電話后椿問我，‘我們還去吃飯嗎？’我說，‘不去了。我一點也沒胃口。’我愣愣地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然后我們就開始試圖做愛。我想把這件事快點了結(jié)掉?！?/p>

“你干嗎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跟椿跑去西塘呢？”我說，“梧不是肯定會打電話找你嗎？這樣你的人格在他眼里就完全破產(chǎn)了啊。”

“是啊，感情上沖動輕率，工作上不負責任?！崩僬f。

“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我也不知道?！崩僬f，“現(xiàn)在想想，我內(nèi)心里也許是知道我唯有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跟椿私奔，梧才會打電話找我們，才會知道我是跟椿在一起。我就是想刺激他。也許我是想告訴他，我是個有勇氣的人，只要我想做什么，我就會做?！?/p>

“這以后我媽又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來，”蕾說，“我把手機鈴聲調(diào)到了無聲檔，然后我就一直看到屏幕上亮著我家的號碼，我就一直不睬。然后我媽就去找我老板了?！?/p>

“什么？她居然做了這種事？”我說，“那不是把你的臉都丟盡了嗎？”雖然這事不是發(fā)生在我身上，我也有種恨不得要找個地洞鉆下去的感覺。

“是的，”蕾說，“我媽在大概撥了四五十次號碼之后看我不接，她就終于不再打來了。我想她終于放棄了。椿和我坐在床沿上接吻，然后他開始摸我……”

“蕾！”我責備地說。

“算了吧，不要假正經(jīng)了，”蕾說，“難道你要跟我說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性經(jīng)驗嗎？”

坐在我們右側(cè)桌邊的一個男的轉(zhuǎn)過頭來瞥了我們一眼。坐在他對面的女的憤憤地瞪了我們一眼，可是蕾對她視而不見。

她繼續(xù)說，“這時我的手機屏幕又亮了。我一看，是梧打來的。我吃驚他還會再打電話來，但他確實打了。開頭我不想接的，但我想也許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于是我又接了起來。”

“‘我不想打來的，’梧說，‘可是你媽剛才打電話到公司來找我，懇求我一定要給你打個電話。她說你在家常說起我，似乎對我很尊重的樣子，所以我說話你也許會聽。關(guān)于你和椿的事其實我不想說什么也沒什么可說的，我只是轉(zhuǎn)告你媽的話讓你一定不要做傻事?！?/p>

“你怎么回答呢？”我說。

“我也不知該怎么回答，只是含糊地咕噥了幾聲，然后就把電話掛掉了。這期間我們還一直在試圖做愛。椿很緊張，一開始一直硬不起來……”

“蕾?！蔽以俅呜焸涞靥嵝阉?。

蕾笑了一笑，說，“好，我不說進一步的細節(jié)。椿一開始不行，我當時也沒經(jīng)驗，也沒幫他什么。后來他好不容易硬起來了，一看我接電話，馬上就軟了下去。最后他懇求我說，‘你能不能把手機關(guān)掉！’我就把手機關(guān)掉了。”

“椿慢慢進入了狀態(tài)。我們做愛了。只不過是一會會兒的事情。完事之后我哭了。椿問是否弄疼我了，我說沒事。其實是有些疼，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就在他占有我的那片刻，我突然意識到我要的是梧。是椿在我里面沒錯，可我卻在想要是梧多好。我無緣無故地毀了我本來很珍視的童貞，這樣東西我原來是準備給梧的。

“后來才知道我把手機關(guān)掉后我媽就徹底抓狂了，真的打電話報了警，說我被椿劫持并意圖強奸。但不出我所料，警察問了問情況，知道了我的年齡后就不肯管了。他們跟我媽說你女兒已經(jīng)二十四了，成年了，又沒有被暴力脅迫的證據(jù)，而是自愿甚至是主動去的，我們怎么管得了呢？

“回上海上班后，就聽同事說梧一個人周末兩個晚上沒睡，把我的那部分報告加工好了，最后在周一按時把報告交給了客戶。這報告客戶最終是接受了，但對我們公司似乎并不是特別滿意，所以沒有成為我們的長期客戶。梧的副總裁當然也泡湯了。

“看到梧我覺得很羞愧，我以為他會馬上開除我，但他沒有，只是不跟我說話，有事只發(fā)電子郵件。不久他就離開了那家公司，終于去創(chuàng)業(yè)了。

“我其實也沒臉待在那家公司了，過了段時間也辭職了。我從家里搬了出去，自己獨立住。我媽當然一開始不接受，大吵大鬧。后來有一天早晨起來突然口眼歪斜，趕緊送醫(yī)院，醫(yī)生說是小中風。然后接下來一段時間我跟我爸天天跑醫(yī)院。

“跟椿的關(guān)系又拖了一年多，后來到底是我自己覺得不合適，也分手了。

“現(xiàn)在想想，我媽跟我那時候跟梧的關(guān)系沒能進一步發(fā)展有很大關(guān)系。但沒想到，她死之前卻跟我說，‘媽那時候還真喜歡你的那個老板，就是那個叫梧的……媽那時真想你們能成一對。但他有女朋友，那也是沒辦法……現(xiàn)在媽要死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留下你一個，孤孤單單的……’”

說到這里，我看到蕾的眼睛被淚水充盈了。我知道蕾的媽媽兩年前得腦瘤去世了，從發(fā)現(xiàn)到去世還不到一個月。

“后來呢？”我說，“后來你又見過梧嗎？”

“不久之前剛見過，”蕾說，“我和他離開那家公司后就一直沒聯(lián)系。后來有了微信，我突然被拉進了我們在那家公司時的老同事的一個群，然后我就看見了他的名字，就加了他。

“過了幾天我約他吃中飯，他來了。他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頭發(fā)也花白了，但身材和風度還是很好。他說他出去創(chuàng)業(yè)一開始也是很辛苦，甚至比在當時那家咨詢公司更辛苦，后來他太太（也就是他當時的女朋友，他離開咨詢公司后不久他們就結(jié)婚了）也辭了職幫他一起干。現(xiàn)在他的公司已經(jīng)上軌道，做得很不錯。他們還有了兩個孩子。我跟他說我工作上還是很不錯，現(xiàn)在還是單身。

“然后就沒什么話說。吃著吃著我就突然說，‘抱歉我傷害你了，其實那時我喜歡的是你?！?/p>

“他似乎是很艱難地才咽下了嘴里在咀嚼的東西。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其實我當時也是喜歡你的。你跟椿跑去西塘之前的那幾天，其實我正在作痛苦的思想斗爭，要不要離開我那時的女朋友，跟你在一起。你要知道，對我來說，這并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因為我們不僅是男女朋友，我們住在一起已經(jīng)很久了，事實上等于是夫妻了。之所以一直沒領(lǐng)結(jié)婚證，一開始是因為忙，懶得去辦手續(xù)。再說我們那時都覺得，如果沒孩子，結(jié)不結(jié)婚也無所謂。她事業(yè)上也發(fā)展得很好，根本不存在要我養(yǎng)她的問題。后來嘛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出現(xiàn)了問題，到底結(jié)不結(jié)婚也暫時打上了個問號。’

“‘我跟她是在美國讀商學院時認識的。那時去美國留學跟現(xiàn)在不一樣，大家都沒錢，都靠獎學金。我那時住在芝加哥的郊區(qū)，那里冬天積雪要兩三個月，天一直是灰蒙蒙的，讓人心里感到很壓抑。為了省錢我們那時都是自己做飯來吃。每星期我都要在雪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二十分鐘去離我住處最近的一家超市買菜。她比我先買了輛二手車，她就每周末主動開車帶我去買東西。然后我們會一起燒了吃，并且聊很多事情，笑得很開心。然后我們就在一起了。

“‘回國后我跟她工作都越來越忙。雖然是住在一起，可是話說得比以前不住在一起的時候還少。那時我跟她為了要不要離開公司自己去創(chuàng)業(yè)吵得很厲害，但其實這只是表面的原因。深層的原因是我在內(nèi)心里感到我跟她越來越疏離。但我覺得好像不該跟你談這樣的事情，我想等我自己處理好了再談。

“‘這時我接到了你媽的電話，要我?guī)兔φf服跟椿私奔到外地的你回家。那天掛掉你媽的電話后我就失笑了。我笑自己為了你折磨自己，冥思苦想要不要為了你離開跟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女友，而你卻已經(jīng)跟別人私奔了。我當時就想扇自己幾巴掌，讓自己清醒些。那時我就下定決心了，做完這個項目后，不管公司提不提升我，我都要離開你，離開那家公司?！?/p>

“‘也許在愛這件事上，我們都該相信直覺，不該相互試探的?！覍λf?！堑模覀兌疾辉摶ハ啻騿≈i的?！叩臅r候他說?！?/p>

蕾說完了她的故事。我們兩個坐在那里，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天色晚了，餐廳里的服務(wù)生開始在一張張桌子上收空盤子，是催人走的意思。餐廳里的情侶，開始一對對地離去。有的去賓館開房，有的分手回家。街邊的一盞盞路燈，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顯得特別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