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錦翼

六銖衣上繡云輕
——神仙的衣服

文／錦翼

小時候看《皇帝的新裝》樂于皇帝和大臣們的愚蠢，長大了再看，卻折服于這騙子的手段和演技，首先他們十分聰明地制定了一個悖論：“只有傻子才看不到?！彪S后他們又配合自己的演技，成功騙倒了所有的人。

這兩個騙子一定經(jīng)過大師指點(diǎn)，因?yàn)樗麄円呀?jīng)頗具佛家境界了，《高僧傳·鳩摩羅什》里明德法師為了講清一味追求空的危害，說了個比喻。某人要求績師織縷務(wù)必要細(xì)，績師竭盡所能織出細(xì)縷，這人還是嫌粗，無奈之下，績師指著虛空說：“這就是我的布。”這人說我怎么沒看見呢，績師說：“我這專業(yè)人士都看不見，何況你?！边@人拜服。

那些騙子聽到這里估計如當(dāng)頭棒喝，這可真是一個好手段啊，恰好這個時候遮須國國王（這個地方的人估計都羞于讓別人見到大胡子，都小心翼翼地把胡子擋住，所以這個國家被稱為遮須國）就要織出非常細(xì)的布，細(xì)得如早晨的薄霧（霧霾如此嚴(yán)重的今天，這個比喻有點(diǎn)難以理解），織出來封侯賞地，織不出人頭落地。結(jié)果殺人無數(shù)，這個騙子終于得到了機(jī)會，雙手捧著虛空說：“這是我的布。”國王大喜，重賞了這個騙子。

這個故事出自明朝文人陳際泰為他人詩集作的序言里，他說這是一個西方故事，初看之下你還以為他讀的是《皇帝的新裝》，其實(shí)陳際泰死后將近二百年安徒生才出生，這說明騙子的徒子徒孫們后來又一路向西騙到了歐洲，為安徒生創(chuàng)作世界名篇奠定了基礎(chǔ)。

但問題是為什么這些國王都愛這么細(xì)這么輕的布呢？

歐洲的國王我們不知道，這遮須國卻可以說一說。因?yàn)檫@遮須國國王是個比較熟悉的人。

他叫劉聰，原是十六國時期前趙的國王，《晉書》上他有個兒子叫劉約，劉約魂離身體，遇見了前趙的創(chuàng)始人也就是他的爺爺劉淵，劉淵帶著他從不周山到昆侖山進(jìn)行了游玩，最后回到不周山，來到一個叫蒙珠離國的地方，這個國家宮室壯麗，人民眾多，當(dāng)年跟著劉淵父子打天下死去的王公大臣都在這里，估計是劉淵的地盤，劉淵對劉約說：“東北的遮須國很久都沒有國王，你爹爹死后要做遮須國國王。”

從這個國家所處的地方來看，在不周山附近，從上任的條件來看，要死后才能去，這個地方應(yīng)該不在人間。而且從他的敘述來看，不周山的周圍有好多國家，除了這個蒙珠離國和遮須國外，還有一個猗尼渠余國，這個國家的國王還讓劉約給未來的遮須國國王帶上一份禮物，還說將來把女兒嫁給劉聰。這個架構(gòu)很像佛教里須彌山周圍的“欲界六天”。當(dāng)然以劉聰?shù)脑旎粫竭@么高的層次，他估計就是居住在不周山的最下端，連欲界六天中的四天王天的層次都達(dá)不到。不周山的神仙們把他招過來，估計是看上他能打的本領(lǐng)，讓他拱衛(wèi)不周山。

這也就不難明白為什么身為國王的劉聰要那么細(xì)的布了。

因?yàn)樗胍Y(jié)交上層神仙。

在凡間，要參加一個富豪宴會，首先要準(zhǔn)備的就是一件得體的衣服。神仙肯定也是如此。劉聰要那么細(xì)的布匹，就是要做一件這樣的衣服。

而神仙衣服最大的特征就是輕。

有多輕呢？

《法苑珠林》里說須彌山最底層的四天王天的衣服重半兩，古人以二十四銖為一兩，也就是才重十二銖，其上一層的忉利天人的衣服，還要減少一半，重六銖，再往上的炎摩天人的衣服重三銖，以此類推，越往上越輕。

劉聰所在的不周山大概也是如此，所以他才要設(shè)法獲取非常細(xì)非常輕的衣服，就為了追求時髦。只是他為這騙子所誑，估計要跟《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位愚蠢的皇帝一樣光著屁股去見諸位神仙了。

這也算為藝術(shù)而獻(xiàn)身了，也不算丟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比如還有——

一、黃帝的新裝

黃帝當(dāng)年對新衣服的追求不亞于安徒生筆下那位皇帝。當(dāng)然我們這位老祖先追求的是全新的衣服，因?yàn)閾?jù)說衣服是他老人家發(fā)明的，估計在這之前大家還穿著樹葉。黃帝對此不滿，他開始了對衣服的追求，從他周圍一些人的發(fā)明來看，你會發(fā)現(xiàn)為了做出新式的衣服，大家費(fèi)盡心力。

先是他媳婦嫘祖發(fā)明了養(yǎng)蠶業(yè)，這樣就有了線縷，隨后他的大臣伯余發(fā)明了織布機(jī)（見《淮南子》，也說他直接發(fā)明了衣），這樣就有了布，緊接著大臣劉海發(fā)明了針，劉海本來最著名的形象是戲金蟾，但民間傳說里還把他奉為針匠祖師爺，例如康熙五十一年《重修針祖劉仙翁廟記》里說劉海是黃帝手下的大臣，發(fā)明了縫紉的針和針灸的針，幫助黃帝做衣服。有了布，有了針，發(fā)明織布機(jī)的伯余做出了上衣，另一位大臣胡曹做出了下裳，然后黃帝集其大成——穿到了身上——終于穿上了新裝。

當(dāng)然黃帝他老人家并沒有像那位愚蠢的皇帝一樣為了衣服而耽誤工作，我們這位老祖先穿上新裝，工作樣樣沒有落下，出去戰(zhàn)炎帝、打蚩尤，搶地盤無往不利，捎帶還寫了本《黃帝內(nèi)經(jīng)》，雖然后來被證實(shí)是代筆的，但誰在乎，就跟衣服一樣，什么伯余做衣，胡曹做裳，黃帝往身上一穿，發(fā)明權(quán)就是他老人家的，伯余胡曹不過是供貨商而已。

司馬遷說“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更是將黃帝和他的新裝形象進(jìn)行了完美統(tǒng)一。但是有一點(diǎn)，司馬遷沒有明說，那就是黃帝做衣服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就在司馬遷的那個時代，出現(xiàn)了黃帝的傳說，《史記》上公孫卿對漢武帝說：當(dāng)年黃帝一邊打仗一邊學(xué)仙，最終天上飛下來一條龍把黃帝接走了。這么說來黃帝做衣服的目的跟劉聰差不多，也是為了結(jié)交上仙。

按說漢武帝聽了這個故事應(yīng)該立刻下令尋求非常輕的衣服，以備神仙召見，但漢武帝卻沒有這么做，而是感嘆了一句：“如果我能成仙，就把妻妾子女當(dāng)鞋一樣脫掉?！保▌淠蔷涿浴捌拮尤缫路惫烙嬍菑臐h武帝這里得來的靈感。）

為什么漢武帝要拿脫鞋說事，他大概知道成仙跟衣服關(guān)系不大，凡間再好的衣服都要脫下來，公孫卿雖然在這里沒有提到這個細(xì)節(jié)，但后來漢武帝到了黃帝陵前，詢問：“他不是升天成仙了嗎？為什么這里還有他的墳?zāi)?？”就有方士給漢武帝解釋：“黃帝成仙走了，這里埋葬的是他的衣冠。”

也就是說黃帝費(fèi)了那么大勁發(fā)明了衣服，在升天之前還是脫光了，最終留在了人間。

為什么呢？這是因?yàn)樘焐系囊路头查g的衣服完全不是一回事。

如果天上的衣服跟地上的衣服是一回事，那既然衣服是黃帝發(fā)明的，在黃帝之前的人應(yīng)該沒有衣服穿的，清朝有個小說《豆棚閑話》，里面有個噴子陳齋長，他就提出這么一個疑惑，玉皇大帝這樣的神仙都在黃帝之前，難道玉皇大帝就不穿衣服嗎？可是為什么廟里的塑像都是冕旒冠裳的模樣？

他這就是混淆了凡間衣服和神仙衣服的區(qū)別，即便在人間，富人和窮人穿的衣服都不一樣，富人穿名牌，窮人穿地攤貨。何況神仙高高在上，其間的差別，又豈是窮、富能夠形容的。

神仙看凡人的衣服，第一感覺肯定是重，唐朝詩人賈至拍薛瑤英（丞相元載的愛妾）的馬屁說她“舞怯銖衣重，笑疑桃臉開”。說她身體輕盈得連六銖衣都嫌重，這分明就夸她是神仙了。接著又夸“方知漢成帝，虛筑避風(fēng)臺”。這是將薛瑤英比作漢成帝的趙飛燕了，她的著名事跡就是身體輕，輕得可以在手掌上跳舞，輕得風(fēng)都可以把她吹走，漢成帝為了保護(hù)她，專門修建了七寶避風(fēng)臺。

《聊齋志異·云蘿公主》中那位神仙云蘿公主就說這趙飛燕不過是她九姐姐的一個婢女罷了。一個婢女到了人間尚且這樣，云蘿公主這樣的神仙就更輕盈了，她那個俗子老公給她做了一件新衣服，她穿了一下就受不了說：“塵濁之物，幾于壓骨成勞?！薄獕旱梦叶际懿涣恕?/p>

重了自然就顯得笨拙，所以神仙看凡間衣服第二個感覺肯定就是丑，《仙傳拾遺》上有個《許老翁》的故事，說唐朝大將章仇兼瓊的手下有個姓柳的士官到吐蕃出差，結(jié)果一去不復(fù)返。他妻子李氏苦等三年，忽然一天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個姓裴的人，就和這李氏同居了。而章仇兼瓊這個時候也得知了李氏的美貌，就想把李氏據(jù)為己有，他讓妻子辦了一個大派對，邀請成都府各級領(lǐng)導(dǎo)的妻子都來參加，這個李氏自然也在邀請之列。李氏去之前把最好的衣服穿上了，結(jié)果這位裴相公就很不屑地說：“凡間的衣服，最好看也不過如此?！被仡^對仆人說，“把箱子里的第三套衣服給她拿來穿上?！崩钍险f：“為什么不拿第一套？”裴相公說：“這是神仙的衣服，第三套已經(jīng)足夠亮瞎他們了?！惫焕钍洗┲@套衣一到現(xiàn)場，立刻震驚四座。章仇兼瓊這時候也不想著美色了，他要李氏脫下衣服（買櫝還珠的真實(shí)版），直接送給李隆基。同時再去找那裴相公已經(jīng)找不到了，后來多方打聽才知道那姓裴的是天上第二號女仙上元夫人的衣庫官，偷了上元夫人的衣服下界。

從這個衣庫官不屑的語氣來看，就知道人間的衣服在神仙們的眼里有多丑了，有道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從衣服的角度來看，人類一穿衣，仙人們就會撇嘴。當(dāng)然光丑也就忍了，閉目不看也就是了，最讓神仙受不了的是臭。

《纂異記》里有個故事叫《嵩岳嫁女》，這個故事的主角一個叫田繆一個叫鄧韶，都是當(dāng)時帝都長安的公務(wù)員。這一年八月十五兩人騎馬帶酒，想找個地方賞月飲酒，從這一點(diǎn)看，兩人還都是文藝青年，一定非常講究，身上肯定沒有汗臭。這兩個人被路過的神仙邀請去參加一個神仙的婚禮，席上兩人拜見了西王母，結(jié)果西王母說：“這兩個人雖然懂禮儀，但身上臭味難當(dāng)。不能讓他倆靠近新人。”

正因?yàn)槲覀兎踩艘路@些缺點(diǎn)，所以成仙的時候絕對不能帶到天庭，必須要脫下來，漢武帝肯定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所以不像那個沒有文化的匈奴人劉聰一樣對什么輕如晨霧的布匹孜孜以求。

這兩個公務(wù)員在婚禮現(xiàn)場還見到了漢武帝，這說明他已經(jīng)成仙了。但眾所周知，陜西的茂陵就是他的陵寢，難道那也是衣冠冢？

也是，也不是。

漢武帝跟黃帝不一樣，黃帝是生前成仙，所以要脫了衣服上天。漢武帝是死后成仙，按照《漢武內(nèi)傳》的說法，他死了，尸首是埋進(jìn)陵寢的，不能算衣冠冢。但過了幾天卻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原本陪葬的東西或是在市面上被人出售，或是在山洞里出現(xiàn)，而漢武帝的墓穴里也傳出聲響，內(nèi)有香氣傳出，作者說這是成仙了，這種成仙的方式叫尸解，就是死后突然人間蒸發(fā)。這個時候如果打開漢武帝陵寢就會發(fā)現(xiàn)漢武帝的衣服紐扣整齊，而尸體已經(jīng)不見了——這時候墳?zāi)咕妥兂闪艘鹿谮！＃▽?shí)際上漢武帝的陵墓肯定是被盜了，官員們編這套瞎話是怕被追責(zé)吧，不過我們這里討論鬼神，就姑妄信之。）

當(dāng)然他的后代們沒人敢去挖他的陵墓驗(yàn)證一下，這一點(diǎn)是從那個幫助漢武帝見他亡故王夫人的李少君那里推論來的，李少君神神叨叨，最終卻病死了——按說這是打臉的事情啊，但《神仙傳》上說這不是死掉了，這是化去了：入殮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尸體不見了，但衣服紐扣系得好好的，尸體卻蒸發(fā)了，就像蟬蛻去殼一樣（蟬蛻也有個口?。@種尸解的方式稱為蟬蛻，那層皮顯然指的就是衣服——這也就是說，這些人都是光著屁股上天了。

這種成仙的方法非常好地照顧到了凡間衣服不能帶到天庭這一事實(shí)，所以在古代十分流行。（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可以解釋為什么修道的人也要死這樣一個尷尬事實(shí)：我們固有一死，但我們死后輕如鴻毛，要尸解成仙，你們重如泰山，自然要沉淪下去。）好多人都通過這種方法號稱自己成仙了。從漢朝的費(fèi)長房到唐朝的司馬承禎比比皆是，這基本上形成了一個套路，每當(dāng)一個有道之士死掉，一陣風(fēng)刮過，尸體忽然不見了，只留下一具衣冠。

既然衣服是累贅，那修行的時候如果光著屁股是不是更好？這個是自然，但是我們生活在世俗之間，就怕被世俗所不容，所以最好要有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螢窗異草》中有個《仙濤》的故事，主角仙濤是個美女，她爸爸將之居為奇貨，待價而沽。仙濤某天晚上在外面撿了一只貓回來，結(jié)果這貓到了屋內(nèi)就變成老虎，馱著仙濤就跑，一口氣跑到森林里，從此老虎就將仙濤“包養(yǎng)”起來，每天供她飯食，她身上衣衫爛盡，每天就裸身而居，騎虎而行，游歷山川，后來身輕如燕，不用騎虎也能隨心所至。這么快樂的生活，她突然動了凡心要回家去。老虎就馱了回去，結(jié)果被一個男人看見了裸體，于是仙濤就嫁給他（修了這么多年還這么俗氣），后來這個男人考上狀元，仙濤也當(dāng)了官太太，兩個人快樂地生活到了一起。

按照回來時老虎對她的說法，她在這里修行幾年原本可以成仙的，現(xiàn)在回去，雖然成不了仙，但也會有富貴的——也就是說仙濤能當(dāng)個部長太太也是裸身修行來的。不過在仙濤看來，相比成仙的清苦，官太太的富貴要更勝一籌了，而且，到了晚上“男女雙修”之樂，豈是老虎所能知道的。

但不論是男女雙修還是她自己裸身修行都必須要有一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否則會被當(dāng)做蕩婦淫娃。

其實(shí)這世上最封閉的環(huán)境就是墳?zāi)沽?，那如果死后尸解成仙，不穿衣服豈不是更好，反正尸解的人都會將衣服如蟬殼一樣褪下，那直接不穿不就得了嗎，何必費(fèi)那事？理論上也行，但關(guān)鍵的問題是死后你穿不穿衣服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

《右臺仙館筆記》里有個善于看風(fēng)水的竇老漢，為人看風(fēng)水，從來都是最吉利的。老頭臨死前，兩個兒子說：“你看了這么多年風(fēng)水，有沒有為自己看一個呢？”老漢說：“我已經(jīng)看好了，就在咱們這屋子里。”他要孩子將他尸體裸葬，頭朝下，腳朝上，面朝東。埋葬之后閉門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出去。

老頭死后，倆孩子覺得這樣安葬畢竟不孝，于是進(jìn)行了變通，用布帛將身體纏裹，直立著進(jìn)行埋葬，其余完全聽父親。接著就閉門謝客，結(jié)果他舅舅過來串親戚，見二人不開門，一問知道他們父親亡故，當(dāng)即大怒：“父親死了不告訴我，還這樣不按禮法埋葬，快快開門，否則我將報官?！倍藷o奈只好開門。當(dāng)晚就見五彩氣在他們家房頂徘徊，第二天雷雨大作，將老頭葬身之屋擊壞，兩個孩子去看，就見老人尸體已經(jīng)變成了龍形，頭角畢備，兩眼緊閉，只是身上纏滿了絲網(wǎng)，正是裹身的布帛。隨后一聲雷打下來，老人身體糜爛成泥。

這老人顯然也是想化龍登天，可惜他功敗垂成，就是為這世上俗禮所害。所以“道法自然”最好的辦法就是別人咋著你咋著，該穿衣服就穿衣服，然后再想法脫掉就是，不能隨便省掉程序的。

二、神仙授衣的方式

這么說來，成仙跟成名一樣，要敢脫。

想來也比較有趣，該成仙了，就脫得光溜溜的，白日飛升。像漢武帝那樣死后尸解倒還行，反正你在棺材里偷偷從衣服里鉆出來飛走了，誰也看不見。但如果像黃帝那樣，正在那兒上班呢（當(dāng)時剛剛鑄完鼎），突然專車（龍）來了，通知你：“跟我們走吧，先脫掉衣服?！边@比正在開會發(fā)言突然被紀(jì)委帶走還要尷尬。男的還好說，女的那得多難為情。

當(dāng)然不是這樣，當(dāng)個保安還發(fā)工作服呢，當(dāng)個神仙第一件事情就是發(fā)衣服。當(dāng)有專車過來的時候，一般都會帶著一套衣服供成仙之人換上。

《續(xù)玄怪錄》里有個女人叫楊敬真，為人不茍言笑，雖然她也嫁人也生孩子，但從來不串門子說閑話，在公元817年農(nóng)歷五月十二日的夜晚（說得有鼻子有眼），她對老公說：“今天晚上我想一個人安靜會兒?！崩瞎蛶е⒆尤e的屋了，楊敬真就沐浴更衣，換上一套新衣服，這擺明了是要出遠(yuǎn)門啊，但她老公也不問。第二天一早推開門進(jìn)去就發(fā)現(xiàn)媳婦不見了，只有她的新衣服堆在地上——這分明是有事啊，但在神仙思維的灌輸下大家想到的是“哎呀這是蟬蛻了啊”?？h太爺也來了，還把這個房子給圍起來，當(dāng)成名勝保護(hù)起來了。過了幾天楊敬真竟然回來了，據(jù)她說：“那天晚上，仙樂彩仗，霓旌絳節(jié)，鸞鶴紛紜來到我房中（這么熱鬧，她老公居然沒有聽到），有神仙對我說，‘你本該成仙，現(xiàn)在戶口已經(jīng)辦好了（仙籍嘛），這就走吧?！鸵妰蓚€小孩捧著兩個箱子，里面有一身非常香的衣服，我穿上，騎上仙鶴就走了。”至于為什么回來，她說是因?yàn)橄肽罾瞎趟先思遥ㄏ胍坦惝?dāng)初別走啊，這件事八成是偷偷跟人私奔了，奔了一半，發(fā)現(xiàn)還是自己家里好，就偷偷跑了回來）。

從這個故事里可見當(dāng)神仙是會發(fā)一套衣服的，她回來之后就一直沒有走，那件天衣肯定也被神仙給收回了。因?yàn)樯裣蓪ο梢驴刂频梅浅?yán)格。在《集仙錄》里女仙謝自然的故事就提到了這一點(diǎn)，當(dāng)謝自然還是一位預(yù)備神仙的時候，神仙每次考察她，讓她去天庭上課，來接她的神獸身上都帶著天衣，她要在家換上天衣，再上天去，回來的時候，她還要把天衣脫掉，換上凡間衣服?？梢娞焱ゲ坏l(fā)衣服，而且管理嚴(yán)格，絕不能流入凡間。

有意思的是，管理嚴(yán)格的似乎都是女仙的衣服，男神仙的衣服則相對寬松一些，那些在凡間的男神仙似乎隨身攜帶著仙衣，不過平常不穿，到了上天的時候才會換上。

《神仙傳》上有個人叫王遙，是個大夫，給人看病從來不用針?biāo)?，只是在地上鋪一塊布，病人坐一會兒就會好。有一天晚上下著大雨，他找出一件從沒有穿過的葛衣?lián)Q上靜坐，他媳婦可比楊敬真的老公敏感多了，忙問：“你這是要舍我而去??？”王遙說：“只是臨別一段?！钡蝗ゲ粡?fù)返，再也沒有回來過。故事里說，這件衣服早就有，只是從未穿過，可見這仙衣他一直留在身邊，不像謝自然的衣服必須留在天上。

從他臨別對媳婦撒謊這件事來看，估計他多年一直對媳婦編瞎話，結(jié)果害得媳婦上了當(dāng)。他媳婦要知道他這樣決絕，肯定會把這衣服給他偷偷扔掉。

所以作為神仙把仙衣帶在身上也要注意，務(wù)必要妥善保管。有的人不惜將這衣服藏在墳?zāi)估?，《十二真君傳》中有個蘭公的故事，這蘭公事先被天庭領(lǐng)導(dǎo)斗中真人通知可以成仙，有一天他和朋友在野外看見三座墳，他意識到機(jī)會來了，就說：“這里面的人都已經(jīng)成仙了。”別人問：“你怎么知道？”他說：“第一座墳里埋著一位真人的肉體，第二座墳?zāi)估锫裰鴥杉梢拢谌鶋災(zāi)估锫裰褚旱?，喝了就能成仙?！迸笥巡恍?，找人挖開，果然如此，蘭公就喝了玉液，穿上仙衣，“嗖”的一下就飛到了半空。可見這個墳?zāi)蛊鋵?shí)就是一個儲物箱，天庭把仙衣給你放到這兒，到時候你開箱自取，簡單易操作。

簡單是簡單了，但跟女仙相比，男神仙這樣發(fā)衣服的方式逼格太低，一點(diǎn)也體現(xiàn)不出做神仙的優(yōu)越性。難道神仙歧視男性嗎？這倒不是，真實(shí)情況是，男神仙的衣服質(zhì)量平平，比如王遙那件說起來就是一件葛衣，與女仙的衣服大不相同，所以讓你隨身攜帶，即便丟失也不覺得可惜。而楊敬真的衣服則“非綺非羅……珍華香潔，不可名狀”。好得無法形容，謝自然的衣服也是這樣，“其衣縹緲，執(zhí)之不著手”，飄緲得要抓不住。

出現(xiàn)這樣的差別，是由于性格不同選擇不一樣，女仙愛美，所以衣服就要精妙一些，而男人通常都沒那么講究，就不修邊幅了。（實(shí)際情況可能是為了迎合信徒的心理，讓女信徒更容易上當(dāng)：修仙就穿好衣服，快來吧。）

這也說明了神仙們衣服的多樣性，那神仙都有什么衣服呢？

三、神仙衣服的布料問題

李隆基在方士羅公遠(yuǎn)的帶領(lǐng)下步入月宮觀賞歌舞，才真正見識了什么叫天上的東西，他所看見的仙女穿著便是霓裳羽衣（從他后來所作《霓裳羽衣曲》可以看出），也就是用云霞做裙子，用羽毛做上衣，羽毛做上衣屬于“毛衣”，這里估計是演出服裝，那裙子倒是告訴我們天上仙女所用衣服是云霞做成。天上云霞絢爛多彩，是做衣服的上好布料。

而天上的云霞，正是織女織出來的布匹。

《殷蕓小說》上記載織女傳說，便說“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女也。年年機(jī)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既然是紡織那就少不了蠶桑，許多神話典籍里都記載了東方有棵大桑樹，那大概就是神仙養(yǎng)蠶的地方，東方朔在《神異經(jīng)》里就說得很明確，東方有一棵大桑樹，八十丈之高，樹枝全都張開，自相輔助。樹葉長一丈，寬六七尺。樹名叫桑。樹上自然生長著蠶。此蠶作出來的繭，長三尺。只繰一個繭，就可以繰出一斤絲來?？椗蟾啪褪怯眠@種絲來紡織的。

織女織出布匹，鋪在空中裝飾天庭，需要用的時候就裁剪衣服。

但是天上那么多云彩，都是織女一個人紡織的嗎？她一個人織得了那么快嗎？

應(yīng)該沒有問題！

《搜神記》上大孝子董永賣身葬父，一個土豪資助了他，董永服喪三年后要到土豪家里干活還賬，結(jié)果遇見了一個女孩非要嫁給他，董永就帶著她到了土豪家里，還想在人家這里找一份工作，且美其名曰你買了我就要到你這里上班，算我還你賬吧。人家土豪壓根就沒有想讓董永還，但是董永一副我絕不欠人家情的嘴臉非要還（這跟過去戲里面土豪那副黃世仁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土豪被逼得沒辦法就說讓你媳婦幫我織布一百匹吧。一百匹布要三千六百米，這可是個大工作量，估計土豪是想讓這兩個人知難而退。沒想到這新媳婦十天就織完了，織完之后，董永剛要拉住媳婦“夫妻雙雙把家還”，結(jié)果女孩說：“我是天上的織女，被天帝派來幫你還債的。”說完飛走了。

從她織布的速度看，每天都能織出三百六十米，使用的還是凡間的織布機(jī)，她在天庭使用的織布機(jī)肯定更好，織得更快，天上的一天又相當(dāng)于地上的一年，一天怎么著也能織出十四萬米，繞地球三圈還要多。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故事里除了土豪一點(diǎn)都不陰險外，幫助董永的是織女不是七仙女，織女只是幫助富豪織布，織完就走了（我怎么感覺織女是幫助土豪的，為了不讓好人吃虧），織女并沒有嫁給他。

當(dāng)然織女肯定不能嫁給他，要不牽牛怎么辦？實(shí)際上在牛郎這件事上，有一種聲音說織女也是冤枉的。明代的《剪燈新話》上有個故事，一個叫成令言的人無意中到了天上，見到織女，織女向他發(fā)牢騷，大意反正就是說：“我本是一個清白女子，從來沒有跟牛郎談過戀愛，下界的人們胡亂造我的緋聞，毀我的清白?！?/p>

最后織女請成令言當(dāng)她的宣傳喇叭回到下界為她正名，還送他兩匹錦緞作為報答。成令言帶著錦緞回來，打開看看這錦緞也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就一直在箱子里扔著，后來遇見了一個波斯商人，這個老外向他詳細(xì)描述了這錦緞的好處，“文順而不亂，色純而不雜。日光所照，升起蔥蔥瑞氣，灰塵難近，冬暖夏涼，用做帳幄，蚊蟲不入；用做衣服，雨雪不濕?！闭媸墙^妙非常。

據(jù)成令言所描寫織女的裝束：“衣冰綃之衣，曳霜羅之帔，戴翠翹鳳凰之冠，躡瓊文九章之履?！币簿褪钦f她上身外面罩了一層冰綃衣，肩上披著霜紈做成的帔，頭上戴著漂亮的帽子，腳下穿著華麗的鞋子，可惜成令言這個書呆子只看見了織女外在衣物，沒有注意她內(nèi)里穿的是什么。

這么說似乎有點(diǎn)無理，內(nèi)里穿什么，只有她老公牛郎知道啊，但哪有老公跟別人談自己媳婦穿什么內(nèi)衣的？要談只有那些給牛郎戴了綠帽子的人去談，好證明自己跟織女真的有一腿。

比如說郭翰，他就不光看到了織女的外衣，還看到了織女的內(nèi)衣，《靈怪集》說郭翰長得姿態(tài)美秀（就是非常帥），夏日夜晚，在院里消暑，忽聞見一股香氣，就見織女從天而降。郭翰先看見的衣服跟成令言一樣“衣玄綃之衣，曳霜羅之帔，戴翠翹鳳凰之冠，躡瓊文九章之履”。由此可知，這和成令言遇見的是一個人。（實(shí)際上《剪燈新話》成書于明，《靈怪集》可是唐朝的作品，明顯是《剪燈新話》抄襲。）

但這個織女跟成令言遇見的那個織女性格可完全不一樣，織女說了一大堆文縐縐的話：“久無主對，而佳期阻曠，幽態(tài)盈懷。上帝賜命游人間，仰慕清風(fēng)，愿托神契。”這段翻譯成白話文就倆字“約嗎”。郭翰當(dāng)然不會拒絕。

織女帶來的婢女張開薄如霜霧的蚊帳，鋪上水晶做的涼席，打開電風(fēng)扇（原文是會風(fēng)之扇，應(yīng)該跟電風(fēng)扇差不多——這自備家伙事，唐朝真是開放，而《剪燈新話》上那個織女那么保守，實(shí)則是因?yàn)槟菚鴮懹诿鞒缹W(xué)先生多了），立刻屋內(nèi)就涼如清秋，十分宜于洞房。兩人脫衣上床，郭翰就見織女的內(nèi)衣是紅綃衣，如同一個小香囊，香氣彌漫室內(nèi)，織女的身體更是柔膩……

不好意思，跑題了，我們還是回到學(xué)術(shù)，關(guān)注一下織女服裝。

織女外面罩著一層冰綃，內(nèi)衣一層紅綃衣。

這內(nèi)衣紅綃衣或許是織女自己紡織的，但這冰綃估計是買來的。

因?yàn)榭椗徔椀氖窃棋\天衣，長處在于色彩燦爛，這些素色的織物卻不是很擅長，鮫人這一點(diǎn)上就比她強(qiáng)。

《搜神記》上說鮫人居住在南海外：“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毖劬δ芸蕹稣渲檫@一點(diǎn)許多人都知道，但她不廢織績，織的又是什么？

《述異記》上又說：“鮫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綃紗，泉先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余金。以為衣入水不濡。南海有龍綃宮，泉先織紗之處，綃有白之如霜者?！滨o人的紡織物叫鮫綃，特點(diǎn)是白如霜雪，入水不濕。跟織女紡織的云錦天衣不一樣，鮫人紡出來的紗專門可以賣給人類。

《博物志》中也說曾經(jīng)有個鮫人從水里出來，住在別人家里賣龍綃，走的時候，向主人要了個盤子，哭出一盤子珍珠送給這家人——估計是當(dāng)房租了。這鮫人簡直就是致富神物，隨便哭一場就夠我輩一生吃喝了。但這些眼淚對于鮫人的確不算什么，最珍貴的還是她的綃，要不她為什么不送給人家一匹綃呢？

要穿她這綃不是位高權(quán)重就是富可敵國，比如遮須國國王后來就穿上了鮫綃，不過這時候的國王不是劉聰而是曹植了，而曹植之所以能穿上，是因?yàn)樗幸粋€水里的緋聞女友：洛神。唐朝的裴铏在《傳奇·洛神》里記載了此事。有個文藝青年蕭曠，在洛水邊彈琴，一個美女從洛水中出來，自稱便是曹植筆下的洛神。蕭曠挺八卦，就問道：“聽說你就是曹丕的甄皇后，你和曹植態(tài)度曖昧，有這回事嗎？”洛神很大方地承認(rèn)了。蕭曠又問：“那曹植呢？”洛神說：“現(xiàn)在是遮須國的國王了?！辈⑶抑攸c(diǎn)說明就是劉聰?shù)哪莻€遮須國。

據(jù)此我們可以猜測，劉聰?shù)貌坏奖∪绯快F的衣服，光著屁股唐突神仙，估計被神仙罷免了，而曹植有洛神相助，得到這個就容易多了。在這個故事里，洛神隨后就召喚出自己的閨蜜織綃娘子——肯定就是鮫人了。鮫人還送給蕭曠一匹輕綃，囑咐他至少萬金才能賣掉。

為什么鮫人的綃要賣得這么貴？白如霜雪這個特點(diǎn)太平常了，難道僅僅因?yàn)槿胨粷瘢窟@作用對人的意義也不大啊，誰會閑著沒事老往水里鉆？就算當(dāng)雨衣穿，一年也穿不了幾次啊。

我以為鮫綃貴就貴在這種衣服的原材料讓人想象不到?？椗募徔棽牧细碎g也沒什么區(qū)別，不過蠶繭大一點(diǎn)而已。而鮫人的紡織材料卻非棉非絲，而是——水。

這雖然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因?yàn)楹５桩?dāng)然不能種植棉花，更不能養(yǎng)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就是這水了?！冬?gòu)钟洝酚袀€故事可作證，一個風(fēng)雨瀟瀟的晚上，有個叫沈休文的人在家獨(dú)坐聽雨，忽然有個拿著絡(luò)絲工具的女子不客氣地走了進(jìn)來，她用手中工具引帶雨絲，絡(luò)繹不斷，好像蠶絲一樣，一會兒就纏繞數(shù)兩，這才停住，對沈說：“這是水絲，送給你。”然后就忽然不見了。沈休文后來將這水絲紡織成布，做成一把扇子，像水一樣鮮明潔凈，夏日拿在手，不搖自涼。既然水絲可以用來紡織，鮫人居于海底，肯定就是用這個來紡織的。

這么說來，這種綃為什么能入水不濕也就不難理解了，因?yàn)檫@本來就是水做的，沾水不沾水也就沒有意義了。而且夏天著身，還能起到降溫的功效，也難怪織女要穿在身上了。

這么珍貴的衣服，所以許多神仙（主要是女神）專門弄個人來管理自己的衣服，稱為衣庫官，例如《仙傳拾遺·許老翁》的故事里那個姓裴的便是上元夫人的衣庫官。

衣庫官既然在天上專門管理神仙的衣服，在凡間理所當(dāng)然就被奉為衣服神，《許老翁》的故事里說他姓裴，而裴據(jù)《說文解字》解釋就是長衣的意思，神仙給他取這個姓也是大有深意的?！对S老翁》卻沒說他叫什么，我猜他應(yīng)該叫厭多，全名裴厭多。因?yàn)椤冬構(gòu)钟洝飞险f得很清楚“衣服神曰厭多”。估計神仙提醒自己不要太貪得無厭積攢衣服。

其實(shí)衣服不光有神，還有鬼呢，那衣服之鬼又叫什么名字呢？請看下一篇——鬼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