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
他說
戴上面具,悲傷便消失在沒有記憶的狂歡生涯里。
在那個時候,與之一同消失的,其實不僅僅是悲傷。
你們見不到我,我也亦然。
一
“你不再要點羊干酪和面包嗎?”莫伊扎爾問。
正如莫伊扎爾想的那樣,旅人搖了搖頭。這些人總是如此。他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帶來那里的塵土和悲傷,在他的門口停下,向他討一碗水,然后道謝。他們安靜,彬彬有禮,卻從來都不是好客人。
“那么你是否需要住宿?”出于禮貌,莫伊扎爾繼續(xù)問道。
“我沒有錢可以給你?!甭萌诵α耍暗菫榱嘶貓竽愕暮靡?,我會為你講一個故事?!?/p>
事情總是這樣,莫伊扎爾在心底嘆了口氣。這些旅人的口袋里沒有面包也沒有鹽,可從來不會沒有故事。
“這里不缺故事。”
“啊,我以為這里是需要故事的。”旅人的目光落到了門外。高原的風掠過門前的大道。路上空無一人。
“在你之前,來過很多像你這樣的客人。”莫伊扎爾嘲弄地望著旅人。他們和你一樣自以為是地講述著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并且沾沾自喜地認為這是從未有人經(jīng)歷過的遭遇。也許一開始還是這樣。在莫伊扎爾旅店剛開張的那些日子,他的確被旅人和他們的故事迷住了。他的世界隨著旅人的腳步而不斷延伸、擴充。他的時間因旅人的回憶交纏重疊最后錯亂,他的生命因此豐盈、充實。在那段時間里,莫伊扎爾曾經(jīng)如此相信他會被賦予無限的可能性。在繁星一樣難以計數(shù)的新故事里獲得同樣豐富的人生。他貪婪欣喜地聽著那些故事,直到第一次聽到重復。在那之后就是不斷地重復,人們遭遇著同樣的事情,然后又同樣地跑到這里述說,最可笑的,他們總以為經(jīng)歷了別人未曾經(jīng)歷的事。
這是個讓人厭倦、痛恨、瘋狂的世界。同樣的事情就像天上掉下的輪子碾過一個又一個傻瓜。莫伊扎爾一想起那些人的面孔就想發(fā)瘋。他們這些人就連長相都很相似……
莫伊扎爾重新把目光移到旅人的臉上。他有那么一點不確定,因為就在他剛才把視線挪開的一剎那,就已經(jīng)忘記他的模樣。這一次,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著旅人,要記下他的模樣。這是一張普通的面孔,除了沒人能記住它以外。
“你長得有些不一樣?!蹦猎鸂査崦浀难劬锍錆M了淚水。即便這樣,他還是說不出旅人眼睛的顏色。
“人們看不見我?!?/p>
莫伊扎爾點點頭。他想他明白旅人的意思。人們望著他,同時又忘記他,所以,沒有人能看見他。高原客棧的主人放下手里的碗,坐了下來。這不單單是因為他有些頭暈。
“那好吧,陌生人,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在我厭倦之前?!?/p>
就這樣,隔著長長的餐桌,旅人向莫伊扎爾講起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高原秋天的陽光斜斜照進來。這注定是一個不會被打擾的下午。
二
故事從一個女人開始。雖然她從來沒有在這個我將要向你講述的故事里真正出現(xiàn)過。她曾經(jīng)是之前的那個故事的全部,而正是那個故事的結(jié)束才宣告了這個故事的開始。
我本來可以像其他男人一樣幸福或者不幸,活著然后死去。如果在婚禮那天,她沒有忽然離開我的話。那天,她穿著白色的婚紗。我們相對著站在神父面前。教堂很大,潮濕的空氣里飄浮著百合的香氣。外面在下雨。我們曾經(jīng)一起生活的那個城市,陰郁多雨,尤其到了那個時候,夏天快到了,天真熱,我能看到她鼻尖上的汗珠。在別人的注視下,我想象并且等待著去吮吸它們。
“你愿意嗎?”
我有些走神,可還是回答了神父的提問。
“你愿意嗎?”神父轉(zhuǎn)而向她發(fā)問。
我盯著她。她會答應的。更何況,我的腳正踩在她的裙裾上。
“你愿意嗎?”神父又問了一次。她低著頭,嘴唇微微開啟。就在這個時候,沒有任何預兆,大地忽然裂開。不是別的大地,就是我們腳下的大地。一道巨大的口子橫亙在我和我的新娘中間。不僅是我們這對新人,婚禮上的一切——花童,客人,唱詩班,布道臺,鮮花,座位,甚至就連高懸在頭頂?shù)氖旨芏急环殖闪藘砂搿G闆r真是亂極了。空氣里充滿著嗆人的硫磺味道,地心深處吹來的風強勁而且滾燙,客人們驚惶失措,一邊尖叫一邊著魔似的望著腳下的那道裂口。就在這種時候,右邊的那個新人,也就是我的新娘,毫不猶豫地跳進了大地深處。
我伸手抓她,可是大地卻在我面前迅速合上,連一道裂縫都沒有留下。周圍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悶熱的天氣,賓客們穿戴整齊地站在教堂參加一場神圣的婚禮。只是百合花的花瓣有些焦黃,還有就是,我的新娘不見了。
人們看著我。但我沒有過多理會他們目光里種種復雜的含義。我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研究教堂的地面。你可以認為我是在徒勞地尋找那道裂口曾經(jīng)存在過的證據(jù),但事實上,我尋找的是一條道路,一條不為他人看見的道路。它與縱容我新娘逃跑的裂口同時出現(xiàn),卻只有我一個人看得見。
它從我的腳下開始,蜿蜒延伸,看不見盡頭,然而,毫無疑問,我將踏上這條不知道通向何方的道路,尋找我的新娘。
事情一開始并不是很順利。由于我認定新娘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城市,所以急于出城??尚履锏母赣H卻勸我留在城里。他認為新娘一定是在城里的某個角落?!澳遣贿^是個小玩笑。生活本身就是個大玩笑?!彼e起酒杯,紅潤明亮的臉龐上充滿善意和喜悅。新娘的母親沒有說話。她只是嚴厲地看著我。這目光在告訴我,我應該對發(fā)生的這一切負責——她的女兒,開裂的大地,還有燒焦的百合花。我想這也許就是為什么我要這樣迫切地離開這個城市的原因之一。最后,我答應他們直到下一個月圓時,我才會放棄在城里的尋找,去更遠的地方。他們對這個決定還算滿意。臨走的時候,他們雙雙擁抱我,并提醒我他們曾經(jīng)像親生父母那樣愛過我,所以即使他們的女兒是被魔鬼帶走,我也要盡一切可能把她平安帶回來。我用同樣的真情回應他們,告訴他們我會完成自己的使命,并且永遠像他們親生的孩子那樣對待他們。
就這樣,我終于擺脫了我的岳父母,急匆匆地向城外走去。
我花了一段時間終于明白自己的狀況——我迷路了。曾經(jīng)熟悉的城市一下子變成了迷宮。我不得不在岔路口費盡心思選擇是向右還是向左或者直行,盡管每一次的深思熟慮最后都被證明是錯誤的。我的的確確是在走,邁動雙腿,一點也不敢耽誤,可最后只是在原地打轉(zhuǎn)。在那個下午即將結(jié)束前,我第四次經(jīng)過那座布滿銹蝕的大橋。在那上面,我背靠著欄桿把她摟在懷里。欄桿很涼,她的嘴唇更涼。
我轉(zhuǎn)身走上橋。盡管這并不是出城的方向。據(jù)那個頭上長角的家伙自己說,他就是在我上橋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身后的,但我對此毫無察覺。于是,他拍拍我的肩膀。
“為什么?”這個謙遜溫和的聲音追問道。
“我不知道為什么,而且我累了?!蔽艺f話的口氣一定不太禮貌,問話的人有些難堪。
“我這樣問你問題惹你心煩了吧。問題就是這樣,它惹人心煩,誰都恨它??扇藗兛倫郯阉鼈儝煸谧焐希拖衲腥穗x不開女人一樣?!?/p>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一張憂心忡忡的中年人面孔,光禿禿的額頭,還有上面一對螺旋卷曲的大角進入我的視野。
我認出了他。惡魔,這個在傳說中無惡不作的家伙此刻就在我面前,正一臉真誠地為問了我?guī)讉€問題而自責。要是我有點幽默感的話就應該開懷大笑??晌覜]有。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泄憤的對象,可以讓我理所當然地惱怒仇恨的對象,可以把這個糟糕又莫名其妙的局面統(tǒng)統(tǒng)怪罪在他身上的對象。
他顯然很適合。除了如果打起來我不是他對手這一點外。
“人們都習慣把他們的不幸算到我頭上。”惡魔笑了,“可一旦我告訴他們我愿意提供幫助時,就很少有人會拒絕我。你說是這樣嗎?”
我沒有說話,我在計算代價。惡魔不會平白無故地幫助人。但我必須找到我的新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比你自己更知道你。只要我愿意,我會給你你真正需要的。別害怕,你不用交出自己的靈魂。這東西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用處。為了證明我的誠意,我現(xiàn)在就揭開這座城市的秘密。上鐘樓去,你會知道為什么你走不出這座城市,我在那里等你。”說完這些,他就消失了。在他原先站著的那個方向,落日被燒得通紅。天空在燃燒,河水在燃燒,而城市仿佛只是火焰里的一個幻影。在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回答了他的問題。是的,我愿意接受他的幫助。
三
那天晚上,為了尋找答案,我手腳并用地順著螺旋型樓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爬,終于來到這座城里的制高點——鐘樓。俯瞰腳下,眼前的景象瘋狂極了!
在我身下,城市一如既往地美麗閃亮。它燈火璀璨,人聲鼎沸,它有一切我所熟悉的特質(zhì),卻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城市。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擁有了自己的意志,并按照這意志生長膨脹。此刻,它就像盛放的花朵。外面的花瓣慢慢打開,露出里面的花瓣,里面花瓣再慢慢打開,又露出新的花瓣。在新的花瓣下面一定還藏著更多更多的花瓣等待盛開。這夜的花朵,它注定要不斷綻放,在潮濕溫暖的風里,綻放閃亮璀璨的花瓣。只要你認真看,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片花瓣都是一座城市,一座我所真正熟悉的城市。不,應該說是一座和我真正熟悉的那座城市一模一樣的城市。
而這就是我為什么總是經(jīng)過同一座橋,走過同一個屋頂,穿過同一條街道,甚至遇見同一個熟人的原因。
事實上,它們彼此并不相同,它們只是同一花朵上的不同花瓣而已。
在被映得通紅的天空下林立著的其他鐘樓,那上面是否也站著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他要找回他的新娘,卻總也走不出他必須離開的城市。
“現(xiàn)在,你應該相信我的誠意了?!?/p>
“我明白了這座城市的秘密?!蔽壹m正了惡魔的話。
惡魔走出陰影來到我的身邊,順著我的目光望向遠處。
“你在看那些高塔?”我希望那雙淡灰色近乎透明的眼珠能看到一些被我遺漏掉的什么。但他的回答卻讓我失望。“可那上面什么也沒有。你以為還存在另外的你嗎?不,不是這樣的。一個你,對這個世界來說,已經(jīng)夠了?!?/p>
我們憂郁地對望了一眼。我不知道惡魔為什么憂郁,他看上去總是如此。也許,這個世界已經(jīng)近乎完美,完美得很快就沒有他的棲身之所。
“這城市以前不這樣?!?/p>
“那時候,你還不悲傷。悲傷會生長,城市也生長,也許,它就是你的悲傷,誰知道呢?”惡魔苦笑著從右角角根抽出兩根已經(jīng)被點燃的煙。他把其中一根遞給我。
我望著卷紙上的奇怪花紋有些猶豫。
“抽吧。這是十年前的東西。味道很正。”
我吸了一口,點點頭。他說得沒錯,味道很正,一點都不像是放了十年的煙?!澳阏f過你會幫我。我曾經(jīng)帶著商隊穿越沙漠,我不害怕長途旅行,我……”我似乎還在說著什么,但眼皮已經(jīng)重重地合上了,我聽見惡魔的腳步聲,它們從很遠的地方走來。
四
醒過來的時候,他們正在幫我穿衣服。那是一件黑色禮服,有些過于正式,很像人們結(jié)婚時穿的衣服。一個幾乎全裸的妙齡女郎正費力地抬起我的上半身,幾個紅鼻子矮人則使勁要把我的大腿塞進禮服的袖子。
“你確定他在這里嗎?”
“是啊,是啊,你不是已經(jīng)摸到他了嗎?”
“不,不,他太胖了!鼓鼓囊囊地根本塞不進去。”矮人中的一個抱怨道。
“不,不,是衣服太小了。”另一個反駁道。
“小聲點,被針線奶奶聽到大家都得玩完?!?/p>
“快點,我快沒力氣了。”女郎在求救。求救聲剛傳到外面,立刻有一個聲音回應道,“見鬼,你們這些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幾乎同時,一團火紅的身影像風一樣撞開大門,推開矮人和女郎,一只手扶住我,另一只手奪過衣服,利索地為我穿戴好,結(jié)束了之前的混亂。
“這很難嗎?你們不覺得害臊嗎?”紅發(fā)女郎嚴厲訓斥起大家。當她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的時候,我就好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不由渾身哆嗦。紅發(fā)女郎一定察覺到這一點,因為她立刻就發(fā)出警報一樣的歡呼,“嘿,他醒了,他醒了。我感覺他在動?!边@位女大力士絲毫不顧我還很虛弱的事實,一把抱起我原地轉(zhuǎn)圈。她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興致越高,直至快樂漫溢她豐滿的胸懷,情緒達到沸點,女力士雙手一個有力的上拋。就這樣,伴隨著其他人的尖叫和歡呼,我四腳朝天地摔在地上,發(fā)出砰的巨響。
誰也沒動。他們紛紛用一種受了驚嚇的眼神瞪著我。一直等到我踉踉蹌蹌從地上爬起來,他們才從震驚里走出,如夢初醒般地鼓掌喝彩。
“啊,他真的是個天才?!?/p>
“完美,無與倫比。”
“說實話,我真嫉妒他?!?/p>
“能讓我摸摸你嗎?”
“看來,你很受歡迎?!币粋€聲音蓋過其他贊美聲傳進我的耳朵。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房間里又多出一個戴禮帽穿西裝的中年男人。他長相普通,身材中等,看起來有些疲憊。這樣的人,你很容易把他和其他人混同,這也就是說你會覺得他眼熟。當然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為什么在當時我會覺得他眼熟。
“你一定有很多問題。因為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記得?!?/p>
我閉上嘴。既然男人已經(jīng)搶先把我的問題提出來,那么我能做的就只有閉上嘴聽他把話說完。
“不要緊。在這里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重新來過。你剛來這里很多情況還不熟悉,這段時間就讓針線奶奶來照顧你。”
這是我第二次聽見針線奶奶的名字。人們在提起她的時候都顯得非常敬畏。從這點看來,她應該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老人。但是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在沒有見到她本人之前不能確定這位針線奶奶會比其他這些人更可靠,更會照顧我。也許我應該先見見她再說。
有人在拉扯我的上衣,并且發(fā)出含糊不清的指責:“你是我見過最白癡最會糟蹋東西的人!”
我低下頭驚訝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小女孩,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她是什么時候起站在我對面的椅子上的?更奇怪的是,剛剛還擠得滿滿當當?shù)姆块g里,現(xiàn)在只剩下我和她兩個人。其他人是怎么走的?我沒有聽到一點動靜。
“看什么?我就是你要見的針線奶奶。”小女孩氣鼓鼓地盯著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睛似乎有點斜視,和我說話的時候總看著其他地方。對一個女孩來說,這已經(jīng)夠不幸的了,但更可怕的是在她的臉頰兩邊還長著兩個大肉囊,好像兩個裝滿東西的大口袋,隨時都會撐破。而當她說話的時候嘴兩邊的皮膚就會像青蛙的聲囊一樣向外鼓出。忽然間對著這么一個面目猙獰的小孩,的確需要一點勇氣。
“可你是個小孩?!?/p>
小女孩漲紅了臉。她把手伸進嘴,氣沖沖地從里面掏出以下一系列東西:一團絲線,兩圈棉線,三團金線,四團麻線,一大包珠片,一小袋子假寶石,一把鐵直尺,一卷皮卷尺,三個白粉筆頭,一把大剪刀,十四顆銅扣,二十八顆木扣,七十七顆玻璃珠,四張紙樣。隨著這些東西被一一拿了出來,針線奶奶臉頰兩邊的大口袋也隨之慢慢縮小,最后消失?,F(xiàn)在,她看上去再也不那么讓人害怕了,如果你愿意的話,還可以當面贊美她微微上翹的嘴角,黑白分明又狡黠迷人的眼睛。是的,她的顴骨有些高,但這并不妨礙她成為一個漂亮女孩。
我張大嘴,瞪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
“還有一輛小紡車和一個針線包。不過不要緊,它們在里面不影響我開口說話,更不影響我好好教訓你這個小混蛋?!彼秸f越激動,一頭金發(fā)統(tǒng)統(tǒng)豎了起來。我想這應該和紡車還有針線包無關(guān)。
“你竟敢不相信我是針線奶奶!”
“可你還是個孩子?!?/p>
“所以他們叫我奶奶?!?/p>
“好吧,針線奶奶?!?/p>
“但我還是很生氣。”
“我真替你難過?!?/p>
“這全是因為你,因為你弄破了褲子。這是我給你新做的!”
“不是我的錯,有個紅頭發(fā)的女人,她把我……”
“就是你的錯,你應該翻個跟頭漂亮地著地,這樣褲子就不會弄破?!?/p>
“我不會翻跟頭?!?/p>
“這就是你在這兒要學的?,F(xiàn)在你已經(jīng)上過兩堂課。第一,無論在何種情況一定要保持身體平衡。第二……”
“不要弄破褲子?!?/p>
“是的!”我們怒目相對,好像馬上就要廝打在一起。這時,針線奶奶捧著肚子大笑起來。我呢,也毫無理由地跟著笑著。真搞不清楚是什么讓我們覺得這么好笑,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是那么的高興,從來沒有過的高興。我只是想笑。不,應該說我只是忍不住去笑而已。身子是空蕩蕩的,可以全部用來盛滿快樂,這簡簡單單、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的快樂。我們笑得東倒西歪,互相抱住對方的身體拍打,用肩膀撞來撞去,腦袋直敲床板,直到最后肚皮發(fā)脹又抽筋,抽筋又發(fā)脹,膝蓋軟得連團棉花都支撐不起來,一屁股癱在地上。
“這里,這里,真好玩?!蔽掖鴼庑嫉溃搬樉€奶奶,我會一直待在這兒的?!?/p>
針線奶奶看著我?!翱赡氵B這里是什么地方都還不知道呢?!?/p>
我聳聳肩膀?!肮芩兀矣X得這樣就很好。足夠了。”
“足夠了?”她回味著我的回答,“看來你還真是來對了地方?!?/p>
在針線奶奶的幫助下,我開始熟悉環(huán)境。我了解到我們此刻正坐在一輛大篷車里。雖然感覺不到顛簸,但實際上這輛大篷車正跟著其他十二輛大篷車一起緩緩行駛在塵土滾滾的大路上。這些車以及車上的人或者其他什么,統(tǒng)統(tǒng)屬于馬戲團。馬戲團的團長叫做馬戲團團長,就是剛才和我說話的那個中年男人。馬戲團團長是個嚴厲的人,可他知道該去哪里演出可以獲得轟動,知道怎么像調(diào)教獅子一樣調(diào)教演員。這是他的特長。除此以外,這里的每個成員都有著特殊的本領(lǐng)。紅發(fā)女郎,是個馴獸師,她的力氣大得驚人;紅鼻子矮人們會耍雜技,能一個人同時丟出二十九只盤子并且全部接住;半裸的姑娘懂得和馬打交道,只要她愿意,能讓公馬像母馬那樣發(fā)情。還有那些我沒見過的也都一樣身懷絕技。我留意到針線奶奶有意避開自己不談。我覺得對此同樣保持沉默是比較明智的做法。于是,我換了一個話題?!盀榱肆粼谶@兒,我想我也應該學點什么本事?!?/p>
針線奶奶望著我,不知道是贊許還是責備,接著,她把我拉到鏡子面前。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瞬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經(jīng)不停地回憶或者夢到那個瞬間。為了擺脫它,我曾經(jīng)一次次要把那個瞬間轉(zhuǎn)述為文字,但毫無意外地都失敗了。總有一些東西被遺漏在文字之外。你無法去捕捉它們。你永遠也無法去描述這樣一個瞬間。當你——
“我看不見自己!”我湊近鏡子去尋找自己的影像,可是除了呼出的熱氣外,鏡子里沒有任何能證明我存在的證據(jù)。蛋糕黃的沙發(fā),黑色的緊拉著的窗簾,一束新鮮的薰衣草,針線奶奶粉紅色的發(fā)帶以及發(fā)帶下面的臉蛋,還有正穿在我身上的那件黑色禮服……所有這些,都能在鏡子里找到它們的影像。只是沒有我。我伸手摸向下巴,粗糙溫暖的感覺從手指傳遞回來。不,我不是鬼魂。雖然連我自個兒都看不見自己,但是最起碼,我能摸到自己。
“我看不見自己。”當我再次陳述這個事實的時候,內(nèi)心已經(jīng)完全平靜下來。變成一個看不見的人,這并不是那么難以接受的事實??紤]到因為擁有這樣特殊的體質(zhì),我就可以留在馬戲團,我就更沒有理由覺得難過了。
“你覺得怎么樣?”針線奶奶問。
“很好?!蔽艺归_沒人能看見的笑容。
“見鬼,你真是太適合這里了。”她評價道。
正如針線奶奶說的那樣,我對這個新環(huán)境表現(xiàn)出驚人的適應性。不需要過渡,不需要調(diào)試,不需要做任何一丁點的改變,我?guī)缀跏邱R上就融入其中。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我拜訪了每一個成員,從我的那輛大篷車跳到另一輛大篷車,與他們談笑風生,舉杯暢飲,偶爾說那么兩句粗話,然后一通狂笑,很快就讓他們把我這個看不見的人接受下來,當作馬戲團不可缺少的一分子。這一切來得那么順利,以至于讓我產(chǎn)生錯覺,覺得這個馬戲團仿佛是為我而存在的。當然,這只是一瞬間的傻念頭。我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除了針線奶奶。
“你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個傻念頭。馬戲團就是馬戲團,它一開始就存在。在沒有任何人出現(xiàn)的時候,它就在那兒了?!?/p>
“我知道,我知道。那換個說法怎么樣?我覺得我就是為了馬戲團而生的。我很適應這里的一切。”
“你只是不問問題罷了?!贬樉€奶奶咬斷線頭,將這件補好的黑色禮服拎在半空,“來試試看?!?/p>
“問問題?問什么問題?”我把一只手套進袖子,“關(guān)于馬戲團的情況,你還有什么沒告訴我的嗎?”
“沒有?!贬樉€奶奶搖搖頭,把收拾完畢的針線包塞進嘴里。這意味著談話已經(jīng)結(jié)束。
于是,我開始苦苦思索,希望能想出一些問題來問。但是結(jié)果只是徒然讓我苦惱。其實,在你不記得曾經(jīng)擁有什么的時候,又怎么會意識到已經(jīng)失去它。我決定結(jié)束對自己的折磨,不再為那些毫無實際意義的虛無的東西浪費時間。與此同時,我做出第二個決定。我脫下身上的黑禮服,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桌上。這樣一來,它就將永遠嶄新挺括,和剛做好的時候一樣,再也不必擔心被弄臟蹭破,也就不會讓針線奶奶勞神縫補。至于我呢,既然沒有人能看見我,那么穿不穿衣服又有什么區(qū)別。如果一定要說有,那么就是不穿衣服會比穿上更加自在,對別人對我都是這樣。
來到馬戲團后的第三天,車隊停下來。團長說這是個好地方,我們的表演會受到歡迎。于是,大家都下車幫忙牽牲口,搭帳篷,搬行李,除了我之外。
“喂,你搭把手。”針線奶奶沖著我的右邊叫道。這很奇怪,雖然她看不見我,但是總能感覺到我在哪兒,而且大部分時間能知道我在做些什么?!皠e因為人家看不見你就偷懶?!?/p>
“等一會兒。”
“等到什么時候?”
“等帳篷搭好了?!?/p>
針線奶奶點點頭又搖搖頭,牽著一頭駱駝走了。
她沒有問為什么,所以她不會知道我有多害怕。所以,當所有人都在干活的時候,我悄悄坐在一個沒有人會打擾的角落,就坐在那里。沒有人看見我。
那天晚上我夢見當天發(fā)生的事情。車隊停下。我從大篷車上下來打算幫忙搭帳篷,一腳踏上無盡蒼穹下的土地,沒有一點準備,就像踏進陷阱的獵物。我應該預料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刻,我被頭頂上的星空籠罩。稠密的星星發(fā)出刺眼的光。光芒縱橫交錯彼此相連織出一張冰冷的網(wǎng)。我被困在中間。透過網(wǎng)眼,只能望到無限的黑暗。
然而夢沒有在那里結(jié)束。我沒有躲進大篷車,因為在我的后面什么都沒有。我仿佛知道自己在哪里。比起對事物的熟悉,這種熟悉的感覺來得更加真切和深刻。我開始行走。行走是原因,行走是結(jié)果。我將一直行走下去,這就是我被捕獲的原因。
夢境開始清晰,黑暗潮水一般淡去。城市在淡去的黑暗里顯現(xiàn)。它的廣場,它的堤壩,它帶著美麗花墻的樓房。盡管它們?nèi)耘f不過是黑暗里的一團暗影,但它們已經(jīng)在那里。我必須繞過它們,沿著街道行走。我將不得不記起一些什么……
我醒過來,但我并不確定我是否真的醒過來,還是在夢里睜開眼。有人在撫摸我的臉。她的手指柔軟冰冷,指尖輕輕滑過,帶著記憶。當我試著去看她的面容,一陣風拂過。她合上了我的眼睛。
很遠的地方,有歌聲傳來。我沉沉睡去。這一次,再沒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每個人都變得非常忙碌。除了保養(yǎng)器械、照料動物、基本練習之外,還要收拾場地,演習彩排。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演出。比起在大篷車里舒適卻不免有些單調(diào)的生活,在大帳篷穹頂下的日子才讓我體會到什么是真正的馬戲團生涯。我不僅親眼見識到了我那些朋友們的本領(lǐng),更重要的是還親自參與了演出。
在那之前,不要說練習,我甚至不知道上臺去做什么。但是,就在第一場演出前一分鐘,團長下達了他的命令?!澳g(shù)師助手,”他這樣稱呼我,“你準備一下,第一個節(jié)目是你們的?!?/p>
我朝四處張望。
“不要看了,說的就是你,看不見的人。”
“可他們看不見我?!蔽倚α?。
“正因為這樣,你才能幫上魔術(shù)師,充當他的助手。”
我站在那兒發(fā)呆的時候,鼓聲急促響起。演出要開始了,不,演出已經(jīng)開始。
燈光打在場地中央。魔術(shù)師孤立無援地站著,周圍黑壓壓一片,無數(shù)充滿敵意的眼睛貪婪地注視著將要發(fā)生并且已被承諾會發(fā)生的一切。無論發(fā)生什么,那都是新奇的,充滿魔力的,和他們?nèi)粘I罱厝徊煌氖虑椤_@就是他們來這里的原因。魔術(shù)師脫下帽子。他的額頭開始冒汗。人們已經(jīng)睜大眼睛等著看他會從帽子里拿出些什么,也許是兔子,也許是很多塊手絹系成的繩子。
“他什么也變不出來?!眻F長很憂傷。他拉松領(lǐng)帶說道,“看臺上的那些人會把他給生吞了?!?/p>
魔術(shù)師把手伸進帽子,然后,他好像是徹底忘了那只手,又或者準備讓它一直待在帽子里。這個時候,他本該從帽子里拿出點什么,可他卻只是驚恐地望著觀眾憤怒的臉龐,雙腳直打哆嗦。
奇跡發(fā)生了。我是說我穿著黑禮服上場了,而觀眾眼里看到的,是一件黑色禮服大搖大擺地走到聚光燈下,然后從魔術(shù)師手中接過帽子,戴在那并不存在的腦袋上。
可憐的魔術(shù)師和觀眾一樣目瞪口呆,幸好樂隊訓練有素。他們演奏起歡快的舞曲,我踩著節(jié)拍跳起來。腳步輕盈,舞姿優(yōu)美。那真是段好舞蹈。觀眾們瘋了。他們熱烈地鼓掌,用可以殺死人的熱情歡呼。演出成功極了。
毫無疑問,我的第一場演出確立了我在馬戲團的地位。從那以后,《魔術(shù)師和他會跳舞的上衣》就成為馬戲團的固定節(jié)目,而且通常很受歡迎。魔術(shù)師在失去魔力之后,再次成為馬戲團的明星,受到僅次于團長的待遇。不過他并沒有因此感謝我,甚至還有一點討厭我。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我還是照樣喜歡他,喜歡這里的每個人,喜歡這里的每條狗,每匹馬,每只獅子、老虎、大象,甚至秋千、鞭子以及匕首。
穹頂下,人造燈光亮著,沒有白天沒有黑夜。人們嗓門洪亮,腳步輕盈,臉上畫著斑斕的油彩,半裸著身體和動物們一起嬉戲,捉弄自己的同伴,做著各種難以想象的高難度動作。任何一個普通的東西,只要到了他們手中,就被賦予新的意義。盤子不再是盤子,而是來回飛舞的蝴蝶,或者是可以吃進肚子的蛋糕,再不然猩猩的帽子,小丑腳下怎么也踩不碎的鬼東西。不只是在演出的時候,即使沒有觀眾,他們也照樣這么做。這和演出無關(guān),這就是生活。他們吵吵嚷嚷,在秋千上打架,倒立說話,互相扔飛鏢和蘋果,用各種高難度動作接吻做愛。他們像大天使一樣單純,易怒,充滿力量。你永遠看不到他們靜下來。直到有一天,這一切都會結(jié)束。他們收拾行裝,裝卸道具,拆解帳篷,牽領(lǐng)動物,最后紛紛鉆進大篷車,蒙頭大睡。如果有人中途醒來,他就會去串門,想辦法把其他人也吵醒,在有限的空間胡鬧上一陣,接著回去繼續(xù)大睡。這樣的日子不會過上很久。很快,旅途結(jié)束了。馬戲團到了另一個城市。于是一切又回到原來的樣子。
原諒我,我說的是“他們”。我的口氣好像是一個局外人在描述馬戲團的生活。不,實際上,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季節(jié)到另一個季節(jié)。我是那么的輕盈,明亮,以及幸福,和他們一樣。
看吶,女騎師又在給最喜愛的種馬梳洗。肥皂泡到處亂飛,臟水流得滿地都是。她是故意的。她一定察覺到我在旁邊,和她的種馬一起傾聽她的甜言蜜語。這不能算作偷聽。當另一個人在說話時,保持安靜是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分辨哪些該聽,哪些不該聽。
是的,我喜歡陪著女騎師梳洗她的種馬,聽她對它傾吐心事;還喜歡看人打牌,然后輪流告訴他們每一個人另外三個人的牌;同樣也喜歡坐在觀眾席,一邊看演出一邊分享他們的棉花糖;更喜歡參加小矮人的秘密會議,然后出其不意踢上他們一腳;最最喜歡的是一頭鉆進馴馬女郎的被窩里,用毛茸茸的胡子去摩擦她的身體。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就是這樣安于做一個本分的“旁觀者”,很少會去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引起很大的騷動。只有一次是例外。
那是在臺上,周圍坐著五百多個觀眾。可憐的魔術(shù)師一定以為我是故意讓他出丑。但實際上,我只是喝醉了。當時我們正在臺上表演一個叫木乃伊復活的新節(jié)目。按計劃,魔術(shù)師應該從空棺材里變出一具活生生的木乃伊,而那個木乃伊就是我。我起先赤身裸體地躺在棺材里,等到魔術(shù)師裝模作樣地關(guān)上蓋子上完鎖,我得立即找出藏在棺材暗格里的白布條,迅速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等到魔術(shù)師一打開蓋子,一個木乃伊就會突然從棺材里躥出,沖向觀眾席。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能讓他們倒吸冷氣、直打哆嗦并且尖聲叫好的?可那天,在表演前我喝了太多的李子酒。我醉醺醺地爬進棺材。沒過多久,就打起瞌睡。要不是開棺材的聲音把我吵醒,我可能會一直睡下去。我慌忙從暗格里找到布條,可要趕在棺材蓋被徹底挪走前完全把自己裹好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決定開個玩笑。于是,那天的觀眾有幸欣賞到一次更有創(chuàng)意更駭人的演出。
陰森森的音樂響起,鬼火一樣幽藍的燈光落在煙霧彌漫的舞臺中央。棺材蓋打開,五條肥大蒼白的蛆蠕動著爬出棺材。不久,連接著它們的白色手掌也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接著是前臂,最后是整條胳膊。就這樣,一條慘白的木乃伊手臂孤零零地重返天日,來到了外面的世界。它先是向魔術(shù)師的方向屈了一下肘關(guān)節(jié)以示感謝。然后,就立即朝觀眾席跑去。它的五條“腿”走得如此輕快而富有節(jié)奏感,有時還能隨著音樂跳出舞步,讓人惡心又充滿美感。觀眾席上傳來尖叫,然后是掌聲。同時,始終傻站在舞臺中央的魔術(shù)師打了個響指。說不清是前者還是后者起了作用,總之手臂頓住腳步。然后,它的繃帶忽然一圈一圈地松開,最后還原成一條普通白色布條毫無生氣地躺在地上。至于那條手臂,沒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表演結(jié)束。幾乎所有的觀眾都站起身,為了尋找原先藏在繃帶下面的東西。只有一個孩子例外。他坐在那里,咬著嘴唇,目光落在我站著的地方,微笑著。
從那天起,少年被留在了馬戲團。他們讓他說故事,不停地說。而他總是有說不完的故事。他用他的故事打動人們。人們都愛他。在他望著他們,然后開始訴說的時候,人們就愛上了他。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我。他看不見我,所以無法訴說我的故事。
沒有人知道當他們聚在少年身邊等著聽故事的時候,我就在他們身旁。午夜,人群散開,只留下少年一個人。我走到他眼前?!拔乙恢倍荚谶@里?!蔽艺f。
少年沒有吃驚。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紅?!澳隳軒臀耶媶幔课铱偸钱嫴怀鲆粡埼⑿Φ淖臁K邢憬兑粯拥男螤?,鮮血一樣的鮮紅,還有眼淚一樣的悲傷。我的手一直在抖?!?/p>
我接過口紅,開始描繪一個微笑。要飽滿要鮮紅,并且還要悲傷。這不難。你要做的,只是忘記,忘記嘴唇、臉頰。忘記它們的存在。然后用微笑去覆蓋那片空白。
“我一直都在這兒,聽你的故事。它們像流水一樣流過我的身體,什么也沒帶來,什么也沒帶走?!蔽蚁蚝笸肆藥撞?,端詳著那個完美的微笑。
“因為那些都不是你的故事?!?/p>
“我的?”這句話聽起來像是邀請。我的胸口一陣發(fā)緊。
少年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在空氣里游弋。有那么一瞬間,他的眼睛里浮現(xiàn)出細碎的光亮。那光亮在他黑色的眸子里移動,就像光柱里飛舞的浮塵。
少年的嘴唇開啟。鮮紅的口子陡然豁開。他將要訴說……
我記得他雙唇合上的樣子,就像兩道古老的紅漆木門嘎吱一聲在我面前關(guān)上。那是一個緩慢而長久的過程。左邊,時間停止,右邊,時間飛轉(zhuǎn)。直至兩扇門重新合上,時間的傷口愈合在一起,它又回到了原來的速度。而我們也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沒有可以訴說的。
那天晚上,我在后臺找到了針線奶奶。我去的時候,她正坐在化妝臺前,一邊哼著歌晃著雙腿打拍子,一邊趕制少年的演出服。
“我聽見他給你講的故事了。”我有一些拘謹。自從我成為魔術(shù)師助理后,我們就不太說話了。
“很好的故事?!?/p>
“他也給其他人講故事?!?/p>
“怎么?”針線奶奶瞧了我一眼。她手里的針線還在飛快地穿梭著。“他沒有給你講嗎?”
“他看不見我?!?/p>
“啊,是這樣的,他只有在看著你的時候才能為你講故事,你的故事?!彼f著,停下手里的針。
我思索這句話的含義。可它卻像蝴蝶一樣飛走。
“你記得他為我講的那個故事嗎?一個好故事,不是嗎?”她盯著我的眼睛問道。
我點點頭,我記得其中的片斷以及結(jié)局。
“啊,我得抓緊,快來不及了。幫我個忙,這根線都纏在一起,你來理順它?!?/p>
我接過亂七八糟糾纏在一起的線團,挨近她坐下。這情形似曾相識,可是,這樣的事情以前沒有發(fā)生過,今后也不會有。對,是在故事里。少年為針線奶奶講的故事里,有一個隱形人,他和我一樣,挨著一個女孩坐著,為她解開線團。不久以后,他會睡去,不久以后,女孩會離開。再后來,我不記得了。
一個個線結(jié)很快占據(jù)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全神貫注地順著線頭向上去尋找它的源頭,穿過這里,繞過那里,經(jīng)過復雜曲折的路徑,去解開一個結(jié),又一個結(jié)。我必須小心不要犯錯,不在一個結(jié)上打上另一個結(jié)。我必須不被迷惑在線的迷宮里不斷繞圈子。我必須展開這根絲線,讓它回到原來的樣子。它應該很長,所以才會如此糾纏在一起。
我打了個哈欠,合上眼睛。而我的目光仍然緊緊追隨……
路很長,有很多岔路。在不遠處,它們彼此交會錯開,然后與另一條岔路遭遇,然后分離,直到最后已經(jīng)無法找到原來的道路。不用擔心迷路。路兩邊的煤氣燈始終亮著。樓房巨大的陰影橫臥在街道上。我沿街走著,在陰影和昏黃的光暈中行進??諝膺€是那么溫暖潮濕。
水汽浸透每個毛孔。于是,有了回憶。
一個男人從臨街的店堂走出,帶動了門口的風鈴。風鈴聲里,樓上的燈亮了。吵鬧聲從印花窗簾里傳出。隔壁的鑄鐵陽臺上探出一張沒有睡醒的臉。臉上的妝幾乎掉去大半,而舞會還在幾條街外的房間里進行。穿花襯衫的男人們正在演奏樂器。被音樂鼓動的人們跺著地板。樓下的公寓里一樁謀殺案剛剛發(fā)生。兇手已經(jīng)離開。死人躺在沙發(fā)上,并不介意天花板的噪音。而在樓下,幾個剛剛結(jié)束工作的老男人聽到飄出窗外的樂聲。這勾起了他們僅有的欲望。可附近沒有喝酒的地方,他們決定繞遠路去河對岸的酒館。他們經(jīng)過銹蝕斑斑的大橋,經(jīng)過依偎欄桿的戀人。戀人們閉上眼睛。女人的嘴唇冰涼。
我記得這個城市,路徑如蛛網(wǎng)般遍布的城市。
我也記得她。
城市還在不斷復制。它復制的速度遠遠超過我行走的速度。
我將無數(shù)次走過熟悉的走廊,街道,墻角,暗巷,地道,橋洞,鐵軌,無數(shù)次地走進記憶里的城市。我在你們以為的迷宮里行走。這是我的迷宮。我是它的主人,對它了若指掌。它不過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然而我必須行走,要去尋找那個嘴唇冰涼的女人。除非我能不問問題。
我不知疲倦地邁動步伐,仿佛也從來沒有停下來。人們從我身邊走過。他們看不見我。他們理直氣壯地活在他們的城市里,活在過去的將來和將來的過去里。他們?nèi)绱苏鎸崳驗樗麄儾恍枰ふ艺l,也不需要知道城市正在生長,更不需要知道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存在。
也許,我真的不存在??蓡栴}是地上的確還有我的影子。我本該不問問題,可是我還是看了自己的影子——這是一個兩足站立的哺乳動物。人的身體,牛的腦袋。
“噓。會有點疼?!痹趬舻耐饷妫腥宿糇∥业募绨?。
我來不及反抗。疼痛像電流一般涌過身體。我本能地伸手去捂住傷口,卻被推向無意識的深淵。在那里連夢都沒有。
五
惡魔靠墻坐在地上,手里夾著煙。煙上的花紋和那天晚上的一樣。他應該察覺到我已經(jīng)醒來,但他耷拉著的眼皮始終沒有抬起。這給人他已經(jīng)死去的假象。我坐起身。他仍然沒有動彈。也許我應該假裝沒有看到他頭上的兩只大角,或者假裝那不過是對可笑的道具。要知道這是在馬戲團,什么事情都會發(fā)生。也許我應該閉上眼睛,假裝從沒有醒來。
可是,我已經(jīng)問了問題。
“沒關(guān)系,你可以重新考慮。我說過,在這里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重新來過?!睈耗n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他伸出另一只手,向我展示手里拿著的東西,“你可以重新戴上它?!?/p>
我捂住臉。
“她呢?”
“你不想要看看我手里拿著的東西嗎?”
“我不舒服?!?/p>
惡魔走到床邊,把那樣東西伸到我面前?!安皇娣??以前你戴著它的時候也覺得不舒服嗎?”
我別過臉。傷口在疼。我的臉在燃燒,被剝離和撕裂的疼痛再次被喚醒。他們從我臉上把它拿走,就像他們曾經(jīng)悄悄幫我戴上它一樣。面具,面具在惡魔的手中閃動著流水樣的光澤。憑借這個,你可以把它和周圍的空氣區(qū)分開來,憑借這個,你可以清楚地看見面具用來顯示五官的凹凸輪廓。窄而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它是我的。沒有人可以否認。
“戴著它,你就再也不會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有很多人都想擁有這副面具,而我卻把它無條件地送給你。我真慷慨?!?/p>
“她在哪里?”
“誰?”
“針線奶奶!”我猛地起身,撞開惡魔,離那副面具遠遠的。要是有點勇氣,我真想奪過面具把它摔得粉碎?!八裁炊贾?,卻什么也不告訴我。我拿她當朋友!可她卻和你是同伙,她在哪兒?她在哪兒?快告訴我?!?/p>
“你看上去更像是害怕失去她,而不是要質(zhì)問她?!?/p>
“胡說八道!”
“你知道在馬戲團里,大家都比較敏感??傆腥嗽谡f這些或者那些。”
“你想說什么?”
“我聽到一些謠言,關(guān)于你們的,當然只是謠言。他們說你吻了她。在你睡著的時候?!?/p>
“胡扯?!蔽掖蠛?,搖搖晃晃地沖向他,“告訴我,她在哪兒!”
“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只看見你一個人躺在床上,而這個就掉在你腳邊。”惡魔聳聳肩,翻過面具按在自己臉上。
針線奶奶走了,就像少年說的那樣。在她的故事里,少年一定也提到了我,只是我沒能記住那一部分。他的故事還提到了一些東西,這些曾經(jīng)被我當作夢遺忘掉的,如今被印證真的發(fā)生過。還比如她在我來這兒的第一天就為我縫上面具,還比如每個夜晚的歌聲:她就坐在這兒,輕輕哼唱,守在我身邊。
我要知道這一切。于是我開始問問題。
惡魔沒有要隱瞞的意圖。他回答了所有問題。將他的答案全部串起,于是有了以下蒼白可憐的故事:有一副由惡魔制造可以讓人忘記過去的面具,一旦戴上,就很難摘下。因為這是用特殊的針線縫在臉上的特殊面具。有一天,有一個傻瓜因為某種理由戴上了它。由于某種原因自那刻起他成了一個隱身人。沒有人看見他和他的悲傷。從此以后,他快樂地生活在面具之下。為了防止面具在睡覺的時候脫落,人們找來一個手巧的女裁縫,一旦發(fā)現(xiàn)有脫線的可能,就立即進行縫補。這可能有些疼,但好過硬生生將面具從佩戴者臉上扯下。至于后來女裁縫和傻瓜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人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忽然有一天,女裁縫永遠地離開了那個傻瓜。在走之前,她摘下他的面具。
“我還是不明白。我是怎么變成一個隱身人的?這和面具無關(guān),不是嗎?”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他到底是誰?他什么都不是?!蹦Ч韱栁遥霸谄渌澜缋?,你或許會成為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可是在我的馬戲團,我會讓很多事情變得更加簡單。于是,像你這樣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就會成為隱身人。因為現(xiàn)在的你就是你的過去。而你沒有過去。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這里你很快樂。”
“我不該待在這兒。你騙了我。我要去找我的新娘。”
惡魔看著我,淡灰色的眼珠一動不動?!澳阊b出忙忙碌碌努力尋找的樣子,其實是為了逃跑。狡猾的人,你把自己都騙了不是嗎?你要逃離城市逃離你的悲傷,我?guī)湍阕龅搅?。明白了嗎,這是你的選擇,你的愿望。而我實現(xiàn)了你的心愿?!?/p>
我無力反駁,因為那也是事實。我開始考慮惡魔的建議。重新開始。我是否具備作出同樣選擇的勇氣?我將再次戴上面具,我將再次獲得遺忘自己的快樂,我將再次忘記她冰涼的嘴唇。在那個站在塔頂?shù)囊雇恚降资鞘裁醋屛易鞒隽说谝淮蔚倪x擇?
“你可以留在這兒,很快我就會找到新的女裁縫?!?/p>
我望著面具?!拔覒撃檬裁磥頁Q它?靈魂嗎?”
“不,你怎么會去聽信那種愚蠢的傳說呢?”
我笑了。“沒想到你這么慷慨無私?!?/p>
“給我你的悲傷?!?/p>
“你要它干什么?”
“用它加上蛤蟆的唾液、龍的膽汁就可以做出最毒的毒藥?!?/p>
我們都明白這是個玩笑,但誰也沒笑。我閉緊嘴巴。下面將要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是決定,一個不經(jīng)過大腦、早就注定的決定。在喊出它之前,誰也不知道它的內(nèi)容。
“你考慮一下,我還有一點事情要辦,你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我?!睈耗崎_大篷車的車門消失在夜色里。
現(xiàn)在是夜晚,又一個夜晚。穹頂之外的世界有它的夜晚。
風夾帶著雪花吹開虛掩的門。是冬天。雖然什么也沒穿,可我并不覺得冷。我已經(jīng)習慣赤身裸體去適應氣候的變化。在曾經(jīng)不被看見的日子里,我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
我意識到自己在朝鏡子走去。
這又是一個問題。我到底變成了什么樣?
很快我就會知道答案。我會看見我自己,還有我的悲傷和傷口。我會長久注視,在它們被遺忘之前。
結(jié)尾
說到這兒,旅人忽然沉默下來。他的臉隱現(xiàn)在暮色中,顯得安詳和真實。
“故事沒結(jié)束?”莫伊扎爾提醒道。
“我以為你會厭倦?!甭萌说穆曇袈犉饋砥v不堪,“我就這樣一直注視著鏡子?!?/p>
“在鏡子里你看到什么?”
“看到了你眼中的我。”旅人吐出一口氣,“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等惡魔回來。但他沒有。那天晚上,馬戲團起火了。帳篷,彩旗,飄帶,衣服,都化為火焰。天空明亮極了。有火星落到大篷車上,于是所有的車也被點燃。我和其他人一起下了車。我們站在火焰中仰望明亮的天空。大火一直燒到天亮。我決定離開,就像針線奶奶那樣獨自離開。沒有人察覺?!?/p>
“沿著河岸筆直走,拐進第二個巷子,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街道。那時,我才真正意識到穹頂已被燒成灰燼。頭頂上的天空屬于城市,那個仍舊不斷生長復制的城市。我將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就像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做的那樣。就算是馬戲團大篷車,也沒能幫助我逃離這些城市……”
莫伊扎爾沒能聽清后面的話。旅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微弱得好像呼吸一樣,最后就真的只剩下旅人的鼾聲?!八欢ㄌ哿??!蹦猎鸂柶鹕頌槁萌藴蕚浜梅块g。那不是一間很舒適的房間,但至少有張床。莫伊扎爾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這樣感慨過了。不過那天他決定破個例。
第二天,當莫伊扎爾準備喚醒旅人的時候,發(fā)覺他已經(jīng)死了。盡管看不見他的神情,但莫伊扎爾固執(zhí)地認為旅人死得非常安詳。他按照高原人埋葬客人的規(guī)矩將旅人的頭割下,埋在河的上游一處向南的地方,而尸首留作別的用處。
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日子里,他都會想起這個看不見的客人,想起他的故事。莫伊扎爾自以為故事是在他客棧里的那張破床上結(jié)束的。但他錯了。
他不知道旅人曾經(jīng)在半夜被一些聲音驚醒。旅人睜開眼,他看見了她。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們曾經(jīng)依偎在一起。那時她的嘴唇冰涼。
旅人也想起了那個說故事的少年。在那天,盡管少年看不見他,卻還是訴說了他的故事。在故事的結(jié)尾,他和她擁抱在一起。
她說
一
我就是故事里的那個女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故事一開始,我便出現(xiàn)在那里,然后從那里離開。我并不知道將要去向哪里。我沒有問。帶我走的人因此歡喜我。
一直以來,蘇先生(也就是我父親,在我住的那個地方,人們習慣這么稱呼像我父親這樣有派頭的紳士)的大女兒都以安靜著稱。在蘇先生的社交圈子里,只要提到我,人們都會用同樣的開場白來結(jié)束這一話題?!芭?,對的,我記得那個小姑娘。她生出來的時候就不哭也不笑,現(xiàn)在也這樣?!?/p>
要證明這一點有些困難。我的母親在我出生后的第七天死在了充滿百合花糜爛香氣的房間。我無從詢問。至于帶我長大的乳娘,她帶大了我們家族整整三代十八個孩子,早已經(jīng)無法分清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就像分不清豆蔻和肉桂一樣。因此,我出生到記事起的那段空白,無人能填補。
只是我確信在我剛剛來到這個世上的時候,一定有什么悄悄發(fā)生過。就在織錦緞窗簾后面,核桃木床下面,走廊上壁畫的背面,酒窖潮濕的角落里,或者其他地方。
我很自然地成為一個安靜的孩子,不哭,不笑,幾乎不說話,沒有腳步聲,好像是大屋里的一片移動的影子。而有時候,在仆人的嘴里,我甚至成了我母親的鬼魂。父親加快腳步邁進第二樁婚姻。即便在當時,我也能理解他的感受。
我的父親,他怕我。
“我會給你找一個媽媽。這屋子太大太安靜,這對你有害?!备赣H在我耳旁低語。
像以往那樣,我瞪著空中的某一處。那時候我三歲,不知禮儀規(guī)范,不明白原來淑女說話的時候目光要下垂。
婚禮破除了靜寂魔咒。從此,這所房子就被聲音充滿。門忽然被打開又被合上,銀茶匙輕敲中國瓷,井水順著水管流經(jīng)整個屋子,肉類被烤得滋滋地冒油,人們并肩走過,衣服窸窣摩擦,像漣漪一樣悄然擴散開來的低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永不停息的呼吸聲。
而在父親的房間里,每天晚上都有一場舞會。從那里傳來熱烈粗野的喊叫,是我從來沒聽見過,也不可能想象的喊叫,猶如咆哮,猶如低吼,猶如呢喃,令人恐懼又著迷。我無法入睡,整夜盯著墻上的壁毯。那上面,牦牛毛編織成的叢林,陰郁森冷,隨吼聲而變幻光影。
沒多久,紅出生了。嬰兒的嘹亮哭聲淹沒了屋子里細碎的聲響??吹贸鰜恚赣H很高興。雖然同樣是個女兒,但畢竟是一個會哭會笑的女兒。紅,這個皺巴巴的小東西,代替母親成為她房間的主人。之前不允許隨意進出的房間如今成了屋子里最熱鬧的地方。我沒有太難過,如果有,也只是為那些消失的陰影難過。起初父親企圖讓我親近紅,希望紅能讓我改變,但紅的母親強烈反對。她害怕我會影響到紅,她想盡辦法將我安置到離紅最遠的那個角落。到最后他們總算意識到這兩種努力都是徒勞。我不會改變,也不會對這個屋子里的人有任何影響。我不屬于他們。當他們明白這一點,我們就都自由了。
我一如既往地和陰影、靜寂為伍,盡管它們一日少過一日,最后剩下的那些統(tǒng)統(tǒng)退縮到我的房間。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而在夜晚我照舊聆聽叢林的聲音,為它散發(fā)的熱氣著迷,在氤氳水汽中神思恍惚。就這樣過了十年。
十三歲生日,父親為我舉辦了個隆重的宴會。
“你知道嗎,一個女孩子長到十三歲,就代表她已經(jīng)是個小女人了?!彼⑿χp輕撫摸我的臉,目光望向他處。
我點點頭,鄭重其事,卻不明白小女人到底代表什么。
父親邀請了很多人來。那真是一場盛大的宴會。枝形吊燈下,人影晃動。客廳顯得擁擠不堪,就連過道都站滿客人。我站在父親旁邊,被一一介紹給客人。
看,這就是蘇先生的女兒。她美麗而安靜,她頸項雪白細長,眼睛漆黑明亮。她的嫁妝足夠豐厚。
幾個比我稍大些的男孩被安排來到我身邊。他們一臉嚴肅地與我握手對我說話。他們沒有對我的沉默感到詫異。顯然,早在宴會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被告知一些關(guān)于我的情況,而現(xiàn)在發(fā)生的,都不過是預演的又一場翻版。
“幾年后,你會和我們中間的一個結(jié)婚?!币粋€男孩湊到我的耳邊說道。
這是一句額外的臺詞,顯然不在任何人的預料中。我朝他看去。
“假如沒有最喜歡的,那總會有一個最不討厭吧?!彼麆e過臉,發(fā)出短促的笑聲。等到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時,笑容倏地消失。他深深吸了口氣,“你真安靜。”他說。
你真安靜,他說。
我張開雙唇。尖叫聲無法抵達那里。沒有任何聲音抵達。
“蘇?!备赣H一把攔住轉(zhuǎn)身要跑的我。
我雙眼緊閉,縮成一團,任由他把我抱回床上。
“蘇?”父親輕聲呼喚著我的名字,把手貼在我的臉頰。我不得不抬起頭去看他。他看起來,還好一些。這一定不是真的。這一切全不是真的。
“沒事吧?”他問。
我搖搖頭,疲憊不堪地重新合上眼睛。是的,我已經(jīng)不再害怕。我知道我已經(jīng)瘋了。
父親逗留了一小會兒,重新回到樓下。
樓下的宴會還在繼續(xù)。舞曲一首接著一首。華美的樂聲好像閃亮的絲綢從樓下一路鋪展,延伸至窗外夜色,隨風飄揚。它們?nèi)绱诉b遠,無法觸及。
因為,叢林已經(jīng)包圍了我。它不再是壁毯上的圖案,不再是。
植物破土而出,從墻壁和地板里長出枝葉,它們和它們的陰影迅速填滿空間,構(gòu)筑起一道黑色的堅實壁壘將我困住。隔著眼簾,還能感覺它的壓迫。吼聲聽起來比以往更充滿對血的渴望,而且,更近了。這是另一種歌聲。時候到了。
“生日快樂,蘇。”
我睜開眼睛。叢林的黑暗幻象褪去。吼聲也隨之消失。月光從窗外銀粉般灑下,樂聲輕輕飄進半明半暗的屋子。他站在月光里,并不像真實存在。
“你應該記得我,十三年對于我們而言并不是很久?!?/p>
他挪步走到床邊,悄無聲息。瘦削蒼白的面孔自斗篷帽下探出。他的眼睛漆黑閃亮,沒有溫度沒有神情,除了永恒寂寥的光亮,便只剩下虛無,就像——死一樣。與那樣一雙眼睛對視并不愉快??晌覜]有移開視線。
與此同時,他也在觀察著我。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能看見我所見的景象。
忽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從床上拖下?!案嬖V我你看到什么?”
我緊閉雙眼拒絕回答。
他搖晃我的身體,無情而堅決?!案嬖V我你看到什么?”
我被迫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窗臺前,面前放著一盆香蜂草。月光下,香蜂草不再是夏天該有的模樣。心形的葉子一片片枯黃,蜷曲,紛紛掉落,迅速凋零干凈。
我掙扎著別過臉。
“不,還沒結(jié)束?!彼盐野椿氐较惴洳萸?。
就在這個時候,新芽冒出枝頭,紛紛展開,長成肥大鮮美的葉子。在葉與葉間,淡白色的小花打開花瓣,香蜂草恢復到之前生機盎然的模樣。只是這模樣并沒有維持太久,花瓣落下,葉子枯黃,死亡的征兆重新爬上枝頭。
“你看到了,是嗎?活著的在死去,存在的在消亡。所有漫長緩慢的過程都在你面前驟然加快進程。世界在你眼前朽壞衰亡分崩離析,當然還有再生和重建。這就是你剛才在客廳看到的,也是你此時看到的,也將是你今后一直會看到的。對你而言,再也沒有靜止的事物。時間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它帶走一切。你所見的無不隨著河水漂走。他們只是你眼里的瞬間,無論死去還是活著。”
“我看見人們不再是原來的樣子?!蔽艺f得很慢,一字一句地描述當時客廳里看到的情景。
“那是他們的未來。”
我點點頭。我們沉默下來。
這是真正的靜默,連同內(nèi)心深處也一片沉寂,聽不到任何回音。
我扶著墻壁慢慢回到床上,掃視四周。房間看起來并沒有很大的不同,然而每次看過去都會有一些細微不易察覺的變化。房子的影像因此顯得不再那么清晰,倒好像是被輕風吹皺的湖面倒影。
我感到暈眩,伸手揉搓眼睛,希望能揉去那不存在的灰塵。
“用不著多久你就會習慣。這是我給你的禮物。你會需要這樣一雙眼睛。有一天你會取代我,成為我。”
“成為你?”我放下手朝他看。這是第一次真正意義的打量,卻沒有多大的收獲。我看到的還是那個身披黑色斗篷的瘦男人。
“作為繼任者。”男人補充道。
這不可能。我是蘇先生的女兒。等我長大后,會穿上潔白的婚紗,嫁給那些男孩中的一個,成為他的孩子的母親。這就是我的一生。就算我寡言少語,眼睛有問題,也絕不會成為誰的繼任者。
我沒有辯駁。像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那樣,我垂下目光。
“當你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就立下契約。我會帶走你,在某一天。之后你將成為我。不過不是現(xiàn)在?!蹦腥宋⑽⒁活D,繼續(xù)面無表情地宣布,“在將來的某一天,你會心甘情愿跟我走。只有那樣,我才能把你帶走?!?/p>
不會跟你走的。我在心里說。
“不用著急,那一天會來的?!彼袷窃诨卮鹞摇?/p>
“為什么是我?”我終于再次開口說話。
“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xiàn)在。”他薄如刀鋒的嘴唇向外展開。那個幾乎無法辨別的微笑是我當晚見到的最后景象。沒有任何預兆地,困頓席卷而來。我合上眼簾,將時間的洪流擋在外面。
第二天,屋子籠罩在歡宴后的倦怠中,顯得比以往安靜一些。晚飯的時候,仆人發(fā)現(xiàn)父親最愛的兩只鸚鵡慘死在貓爪之下。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沒有人發(fā)覺我有些異樣。
二
——對于大部分人來說,生命中有好多時光,就好像是一部小說的過渡片斷,不值得去講述。真正聰明的說書人知道怎樣迅速掠過這些乏味的情節(jié),進入高潮。他們會用一些老套但有效的詞……
——比如?
——四年后。
四年后,我已經(jīng)習慣了用這樣一雙眼睛去看待世界,并且學會憑借其他感覺器官來彌補視力上的偏差,盡量合乎情理地去應對真實世界。為了掩飾略嫌遲緩笨拙的反應,我聲稱自己的視力迅速衰退。這個消息在父親看來簡直雪上加霜,對于我來說,倒不失為一個可以遠離人群的好托辭。除了一日三餐,我?guī)缀踅K日待在樓上的房間里。
“你應該多下樓曬曬太陽,就是因為一直待在那么暗的房間,才把你的眼睛搞壞的。我早說過那間房間光線不好,不能讓你住那兒?!敝灰幌聵?,老乳娘就會抓住機會對我嘮叨。要不是她太老爬不動樓梯,她會每天闖進我的房間對我說個不停的。
我笑著從她身邊繞開,坐在餐桌前。
“我說,蘇小姐?!比槟锿现线~的身體跟了過來。
“先吃飯吧?!备赣H打斷她。
“老爺請您讓我好好說說蘇小姐?!?/p>
父親看起來很不快。可是乳娘太老了,老得已經(jīng)忘了察言觀色,忘了害怕。她快死了。三年前,我便見到她的尸體。她躺在幽暗的地下,龐大的身軀成為各種爬行生物的巢穴和食物。
父親呵斥了乳娘。乳娘被不情愿地帶下去。
餐廳里出奇的靜。我們都望著父親。他平時是不會那樣訓斥人的。
“您是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宣布?”紅照例是第一個出聲的人。
“這周五,會有人來拜訪我們?!备赣H頓了一下,“確切地說,是來拜訪你,蘇。”
四年后,我被安排遇見他,那個將要成為我丈夫的男人。
我向他走去。當時他正在和父親聊天,謙卑恭敬。忽然,談話中斷了,靜默在空氣里散發(fā)著香氣。我繼續(xù)前行,穿過長長的客廳,來到房間的另一頭。午后的陽光透過落地窗落到身上,我感到一絲暖意。
“這是蘇?!备赣H向他介紹道。
他從沙發(fā)上站起,走向我,又止住腳步。他的視線帶著日光的溫度輕輕拂過我的肌膚。他在看我。我也有些想知道他的模樣。我面對他,茫然地睜大眼睛,無法看見他此時的容貌。在我眼里所見的是另一個男子,是湍急的時間河水送來的影像。
他神采飛揚,深深地注視前方,像被點燃一樣發(fā)出幸福的光亮。連同在他周圍浮游的塵埃都被鍍上澄凈的光彩。那一刻,就好像是夏夜里的飛蛾,懷著無害的好奇心,我忽然很想靠近眼前這個眼角下垂看上去無比溫柔的男子。
差一點,我就忘了這并非就是此刻的他。
“蘇,這是楊。白叔叔的長子?!备赣H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蘇小姐,你好?!彼f。
“你好?!蔽尹c點頭,像個盲人一樣被他略微顫抖的聲音引向沙發(fā)。我緩緩坐在父親身旁。窗外紫藤花的花影灑落在茶幾上。不知道這是相隔幾年后春天里的花影?那個時候坐在這里的又會是誰?我大概是走神了。沒有發(fā)覺父親已經(jīng)走開??蛷d里只剩下我們兩個。
“你真安靜?!彼f。
你真安靜。我的微笑春雪般化開在那四個字里。曾經(jīng)有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用同樣微妙的語氣。“我們見過?”我問。
“是的,四年前在你的生日晚會上?!?/p>
是的,四年前,我們曾經(jīng)見過,在那個時候我便見到今時今日的他——薄花呢淺色西裝下溫良又快樂的半大孩子。我記得他皮膚白皙,鼻尖有些發(fā)紅蛻皮,似乎是被曬傷的樣子。
“時間過得真快,回想起來就好像是昨天一樣?!彼鋈患由线@樣一句。
他并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帶著暗藏的苦澀,我似乎又回到那個充滿香蜂草香味的夜晚。我們各自變回原先的模樣。在那時,時間對我而言,是和別人一樣看不見的暗流。它緩緩流逝,僅此而已。
雖然仍舊沉默不語,而此時,沉默已經(jīng)成為另一種訴說方式。
我點點頭,再為他倒上馥郁的紅茶,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于是他開始講起他如何陪同他父親去沙漠采購香料,在途中的奇妙遭遇以及在商隊里聽到的各種傳奇故事。他說得很有趣。只是我并沒有在聽。
他停下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這些故事是不是很乏味?”
“不是?!?/p>
“不知道為什么,你看著我的時候我總覺得是在透過我看向更遠處。”
他又說對了。只是他不可能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就在他向我描述沙漠上的紫紅色葉子是如何在夜晚燦燦發(fā)光時,我看見他身穿禮服挽著他的新娘輕輕掠過教堂大理石的走道。
新娘很美,有著和我一樣蜜色的長發(fā)。她轉(zhuǎn)過頭,我看見她的容顏……
這是大家都滿意的結(jié)局,我想。
盡管如此,我還是決定先不把這個結(jié)局告訴我未來的丈夫。
沒多久,雙方父母就聚在一起商定婚禮的各項事宜。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婚期很快就被定在三個月后的某天。據(jù)說那是一個好日子。
“你愛那個人?”紅坐在我的床上。藍綢裙被撩到膝蓋上,兩條腿慢慢晃動著。
“愛一個人就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就像我們的父母那樣嗎?我聽說他和他的父親經(jīng)常去沙漠旅行。那么,以后你也會騎上駱駝到很遙遠的地方去?!?/p>
我挑出一張唱片放在轉(zhuǎn)臺上,搖動曲柄。低沉沙啞的歌聲從留聲機巨大的花蕊處涌出。我們仿佛置身于灼熱干燥充滿沙塵的空氣之中,并化身為空氣感受琴弦的激昂振動。
“好奇怪的音樂。那個人送的?”紅問。
“嗯?!?/p>
“那么,你愛他嗎?”
這就是紅,我的妹妹,如果你不回答,那便會一直問下去。我苦笑著把印有沙漠圖案的唱片套放回原處。
“那么,你愛他嗎?”這不是紅的聲音。干澀如沙。
我僵硬地轉(zhuǎn)過身。
他就站在紅的身旁。紅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上課去?!蔽覍t說。
“為什么只有我得去學校聽那些該死的廢話?”紅嘟囔著穿好鞋,跳下床,“可現(xiàn)在還早,今天下午是史先生講課,他每次都遲到。”
我做出和往常一樣的笑容,半推半拉地把她送出房間,緩緩合上門。
即使背對著他,我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著我,仿佛很早就站在這里,也許自從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這里后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不,也許他一直就在這兒,他就是房子里那些捉摸不定的陰影,不,他遠比這幢房子這院落等我眼中見到的一切都更加古老。他是誰?
我費盡力氣,轉(zhuǎn)向那雙虛無得可以吸盡滿天星光的漆黑雙眸。
“那么,你愛他嗎?”
他并不想要我的答案。他要的只是嘲弄我。他的眼睛直直看進我荒蕪的內(nèi)心。那是連雜草都沒有的荒野,貧瘠得只剩下自我存在作為認知界限的內(nèi)心世界。在那里,沒有能感受歡喜和悲哀的土壤,也沒有因他人而歡喜和悲傷的田地。
“我會嫁給他?!?/p>
“你會成為我?!?/p>
“我親眼看見我嫁給他?!?/p>
“很快,你也會親眼看到你成為我。”
我吸了口氣。“無論看到什么,我都不會跟你走?!蔽乙蛔忠活D地回答他。那聲音沉靜陌生,仿佛并不是出自我的身體。
“你會看到的,很快?!?/p>
我們不再說話。正午的陽光把房間照得晃眼而陌生。
賣雜貨小販的吆喝聲從對面弄堂傳來,輪船汽笛聲穿過充滿金屬光澤的天空抵達這里,樹上的蟬聲一陣比一陣緊湊。
“痛嗎?”不知什么時候,他來到我的身后輕輕摩娑起我的脖子。順著皮膚下的藍色靜脈,他的指尖以近乎優(yōu)雅的姿態(tài)滑動著。
難以言喻的感覺從頸部蔓延。輕微的麻痹過后,我一把推開他,沖向陽臺。身體抵在鐵鑄的欄桿上,卻怎么也止不住顫抖。血腥氣撲面而來,如血色黏稠的潮水,濃重得令人作嘔。
我感到疼痛,就在剛剛被他指尖滑過的地方。伸手去摸,紅色弄臟了我的手。
“你流血了?!蹦腥苏f。
血弄臟了我的手。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我看到自己體內(nèi)的鮮血。它紅得耀眼。
我看見它,因此瞎了雙眼。
黑暗突如其來。
我聽見男人在說話。他在說什么?話語毫無意義地在炙熱的陽光下蒸發(fā)。
順著脖子,我的手指猶疑著一點點往上攀摸,在應該是傷口的地方停住,透過柔軟的皮膚能感到鼓起的血管,卻沒有遭遇到預期的濕潤和溫熱,沒有鮮血流出。
然而疼痛還在,新鮮持續(xù)仿佛永遠不會終止。當我用力去壓那看不見的傷口時,疼痛也并沒有隨之加劇或者減弱。這疼痛,頑固獨立,不受任何影響,仿佛獨自存在于我的體內(nèi),與這世界毫無干系,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和節(jié)奏如此存在著。
沒有鮮血流出。我湊近手指尋找弄瞎我眼睛的鮮紅。盡管那樣做毫無意義。
疼痛總是來得緩慢。
黑暗中,男人如此說道。
在我昏倒時他便是這樣說的。但那并不是全部。還有一些字句為黑暗隱藏。沒有關(guān)系。有足夠的時間。
至少他是這么說的。
傍晚,管家在陽臺上找到不省人事的我。醫(yī)生很快被叫來。診斷的結(jié)果是中暑。
他沒有看見我的傷口。其他人也一樣。他們看見我,卻沒有看見我的傷口和疼痛。
雖然沒有流血,沒有破損,但針刺般的苦楚,猶如黑暗里細碎的光,猶如只有我能看見的荊棘王冠,無時不刻地提醒我那個男人曾經(jīng)來過。
“你還有哪里不舒服?”醫(yī)生問。
我溫順地垂下眼簾。
“我想不會有什么問題。我再給她開些滋補身體的藥。”我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聽著醫(yī)生和父親低聲交談,獨自和脖子上微妙卻真實的疼痛做伴。
疼痛總是來得緩慢。男人的話回響在耳邊。我的嘴角漾開一絲微笑。不,我不相信他的話。
無論疼痛因何而起,我都不會再感到疼痛,就像我不會成為他的繼任者那樣肯定。
無論他是誰。
我會成為楊的新娘。我的眼睛從來沒有欺騙過我。
三
——這故事有漏洞。婚禮在三個月后進行。而你只能看到幾年后發(fā)生的事情。
——你忘了一種可能性。也許,婚禮沒能如期進行。事實上,這事真的發(fā)生了。
婚禮前的一個月,楊去了沙漠。這是他父親對他的考驗。他將獨自一人帶領(lǐng)商隊前往荒無人煙的沙漠深處,然后帶著一桶桶的香料返回。他走得很急,甚至沒來得及道別。父親對我說,那是為了趕上婚禮。
楊走后沒多久,戰(zhàn)爭爆發(fā)了。
和平關(guān)系就好像皮膚上漸漸長熟的癤子,日漸緊張卻靠一方不斷讓步勉強維系著,直到忽然破潰,流出惡臭的膿液。膿液的名字就叫做戰(zhàn)爭。
海那邊的遙遠國度派來軍隊攻打我們的城市。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守軍仍然決定戰(zhàn)斗下去。城外的難民紛紛涌進城,在任何可以落腳的地方安下家。
這些都是從報紙上看來的消息。我試圖通過上面的文字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但是幫助不大。隨著戰(zhàn)爭進入白熱化階段,就不太看得到報紙了。一同消失的還有鮮花,舞會,蛋糕。很快,餐桌上連牛奶和雞蛋都不太能看到了。
一個星期后,敵人切斷城內(nèi)最后一條供給線,徹底封鎖這座城市。城內(nèi)陷入了物資緊缺的慌亂中。日子變得一天比一天艱難。槍聲也一天比一天近。盡管每個人都在談論時勢,可是誰也無法清楚了解目前的戰(zhàn)況到底如何。傳言借助恐懼、希望、絕望和憤怒拍打著巨大的雙翼,在人們頭頂飛過,留下片刻即逝的陰影。
整個城市在爆炸聲中搖搖欲墜。警報聲槍聲不分白晝黑夜地從外面?zhèn)鱽怼N堇飬s格外安靜。父親遣走了大部分的仆人。留下的人們則活得像幽靈,陷入天鵝絨窗簾和燭光的靜寂昏暗中,低聲細語,躡手躡腳。
節(jié)衣縮食并沒有給我們造成太大的困擾,紅甚至喜歡上這樣的日子。她對發(fā)生的事情感到新鮮好奇。她有著不尋常的好奇心,總是問個不停,即使對死亡她也充滿好奇。如果沒有仆人阻攔,恐怕她早就跑進敵占區(qū),僅僅是為了親眼看看敵寇的模樣。
而我,安于眼下的清凈。沒有人顧得上理會我。我因此享受到不被打擾的靜謐生活,幾乎整日不出自己的房間。全因為戰(zhàn)爭。我竟然荒謬地獲得了渴望已久的寧靜,好像沉潛在激流下的古老化石,對正在發(fā)生的災難無動于衷。眼下的這些,我很早就經(jīng)歷過,用我的眼睛看到人們正在或者將要承受的恐怖和苦難。同時,我也在經(jīng)歷著,用我的眼睛看到劫難后繼續(xù)下去的生活。
還有什么可以令人動容?我無所畏懼無所牽掛。
除了那疼痛,它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只是恐懼帶來的幻覺,很快就會消失。相反,它真實存在,逐日加劇,好在它遠遠不到痛徹心扉的地步。疼痛,它是我的伙伴,和我一樣沉默不語,誰也不傷害。
每天,我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借助微弱的燭光望著叢林壁毯。只要看著它,便可以忘記時間,忘記發(fā)生在這個世界以及我身上的一切。我一如既往地對它著迷。沒有外界的干擾,我更加無所顧忌。無法說清我到底看見什么,或者無法記起我曾經(jīng)看見了什么。
偶爾,我也會想起楊,我的丈夫。他僥幸逃過戰(zhàn)爭。在將來的某一天,他會來找我。我們會在充滿百合香氣的教堂里宣誓永不分離。那會是多久之后的事情?只希望用不了太久。我等得有些厭倦,而且開始記不住他的模樣。
也許真的是我的厭倦招來了災難和死亡。
那一天,防空警報聲格外刺耳凄厲。
“蘇,他們瘋了,他們要把這里都炸平?!奔t忽然沖進房間,沖我喊道,“我們得進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