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隆
熟肉店的誘惑
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總要路過一家熟肉店。每當(dāng)走到店門口,我都會聞到一股令人垂涎的肉香味,所以經(jīng)常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往里張望,透過大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見柜臺里的白瓷盤內(nèi)擺放著的各種熟食,有香腸、蒜腸、臘腸,還有大塊的醬牛肉、豬頭肉和圓圓的拳頭大小的小肚等。每當(dāng)看到這些好吃的肉食,肚里的饞蟲就在不斷地蠕動,但那個年代的窮學(xué)生沒有錢買這些好吃的,所以只能望梅止渴,使勁咽下那就要流出來的口水,然后依依不舍、極不情愿地離開。
那是1968年秋天,我剛上初中,正逢文化大革命時期。那年我才13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家里除了過年可以大肆魚肉幾天之外,正常日子也就是粗茶淡飯。
那時的人們肚子里沒有油水,越?jīng)]油水就越餓,越餓就越饞,饑餓的饞蟲不斷地騷擾我那正值發(fā)育的身體。每次走過那家熟肉店,都是對我的一種刺激和煎熬。我曾經(jīng)荒誕地設(shè)想,如果遇上天災(zāi)或是地震,別人都四散奔逃的時候,我一定最先沖進這家肉食店,端起一盤香腸揣進懷里,再提起幾根灌好的粉腸掛在脖子上,褲兜里再塞上兩個圓圓的小肚,然后飛快地鉆進胡同,找一處沒人的犄角旮旯,先飽餐一頓這世界上最美好的食物,然后就是死也無怨無悔了……
一天下午,全體老師要開會,我們只自習(xí)了一堂課便放了學(xué)?;丶衣飞?,我忽然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家肉食店的門口聚集了好多人,忙不迭穿過馬路,擠到跟前我才看清,一位上身穿著白色工作服的40多歲男售貨員正忙著賣貨,他面前的長條桌子上放著一個洗衣盆似的大盆,盛滿了醬紅色的兔頭,大盆邊上有一塊桌牌,上面用毛筆寫著“兔頭三分錢一個”。
那醬紅色的兔頭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球。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上下左右的兜都翻遍了,居然找出了一個五分和三個一分的鋼镚,總共八分錢!我心里大喜,遺憾的是要是再找出一分錢,我就可以痛快地買上三個兔頭了,可就差這一分錢,我就只能買兩個兔頭。
兩個就兩個吧,我趕忙跑到隊尾去排隊,隊還挺長,估計得有二三十人。盡管人很多,我還是很興奮。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還賣兔頭,那些肉腸我吃不起,塊兒八毛錢一斤,我沒那么多錢,但買兩個兔頭解饞還湊合。這次意外的發(fā)現(xiàn)讓我異常興奮,我肚子里的饞蟲像剛出生的小孩兒一樣嗷嗷待哺。
看著老牛一樣往前蠕動的隊伍我心急火燎,伸長了脖子往前看,生怕賣完了。漫長的等待后終于輪到了我,盆里的兔頭已經(jīng)見底了,不過我還是幸運地買了兩個。
用紙托著那兩個熱乎乎的紅燒兔頭,我高興得無法形容,光是聞著那香噴噴的味道,就是一種當(dāng)皇帝般的享受。我記得有個名人說過:“聽一首美妙絕倫的樂曲,看一幅震撼人心的好畫,那是一種人生最美的精神盛宴?!?/p>
“呸!”對此我嗤之以鼻,讓那些藝術(shù)精神見鬼去吧!此時此刻,這個世界對我誘惑力最大的就是面前這兩只兔頭。我要用生命誓死保衛(wèi)這兩只兔頭,讓它們安全順利地進到我的肚子里,以撫慰我那饑不可待的饞蟲。
我不敢在大街上托著兩個香噴噴的兔頭招搖過市,看著對面走過來的人聞著香味不時地朝我手上看,甚至還有一個壯漢興沖沖地朝我走過來時,我被嚇得一驚,扭臉撒丫子鉆進了旁邊的胡同里。
兔頭的美味
我一陣猛跑過后,終于在一個僻靜的門樓下站住了。驚魂未定,東瞧瞧西望望,還好沒有人,這才松了口氣。
我把身子縮進門道里。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獨自享受這兩只美味的兔頭了。我的心一陣激動,定住神,仔細(xì)地端詳了一下這兩只兔頭——兔頭不大,沒有耳朵,最好的地方就是腮幫子兩側(cè)上的肉,貨真價實。我首先撕下這兩塊肉放進嘴里,??!太好吃了!對我來說,這已是世間最好的美味了。其余就是皮了,我把皮也撕下來吃了,軟軟的,沒在嘴里停留就下了肚兒。這時整個兔頭露出了全部的骨骼。接下來是眼睛,望著那沒了生氣的兩只兔眼,幻想著它們活著的時候滴溜溜亂轉(zhuǎn)的大眼睛,就像瞪著我一樣。我有些心虛,不敢吃了,把它們挖出來放到一邊。兔頭外邊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了。掰開腦殼是兔子的腦子,很小,只有一截手指大小,看著那灰白色的腦子,我猶豫著。
想起過年的時候,家里買了豬頭,老媽切了好多豬頭肉給我們吃,但就是不給我們吃豬腦子,她說:“小孩吃豬腦子將來記性不好,老了以后像豬一樣發(fā)傻,容易癡呆?!彼晕乙恢睕]有吃過動物的腦子??蛇@兩個兔頭這么小,除了腮幫子上的兩塊肉外就是一層皮了,如果眼睛不吃,腦子不吃,那還能有什么東西???這三分錢一個的兔頭豈不是太不值了?不行,這太浪費了,記性不好或是老年癡呆那是幾十年后的事,眼下我管不了這許多了。
我毅然決然地從兔腦殼中挖出那灰白色、上面還布滿血絲的兔腦兒利落地塞進嘴里,嚼了一下,沒什么味道,管它呢,好歹也是肉。一個兔頭就這樣被我飛快地吃光了,只剩下一副頭骨。
意猶未盡,我又開始對第二個兔頭進行肢解,不一會兒工夫,我已經(jīng)風(fēng)卷殘云般地將兩只兔頭啃成了小骷髏。說老實話就這點肉,再給我十只二十只的,我也照樣能吃下去。不過手中沒錢,吃飽不可能,只能解解饞了。
正在意猶未盡時,院子里一只花貓?zhí)匠鲱^來,它大概也聞到了這誘人的肉香味。饑餓的年代,人吃不飽肚子,動物也一樣,而且比人更慘。看著那只骨瘦如柴的花貓,頗有同病相憐之感,我將兩副頭骨放到它面前,聽到它一聲興奮的叫聲。那個聲音我聽懂了,是只有經(jīng)歷過饑餓的人才能體會到的一種共鳴。
也可能是心懷感激吧,它在觸碰食物前,抬起頭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速度極快地叼住一只頭骨。嘎嘣一聲脆響,頭骨被它尖利的牙齒咬碎了。它腦袋一歪,脖子一伸,大嚼起來,嘴里不時發(fā)出頭骨碎裂的聲音。
我靜靜地站在門道里,忘了去擦兩手上油花花的污漬,入神地看著那只花貓在我面前狼吞虎咽,毫無顧忌,它大概也好久沒有吃上如此美味的佳肴??此怨忸^骨后,我沖它擺了擺手,悄然走出了門道。
我的中學(xué)時代,那兩個小小的兔頭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如今還時常想起兔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