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筱
袁立為塵肺病人飛往陜南秦嶺山區(qū),她在那里呼吸十日,喝了一杯“敬良心”的酒
劉煥林把一塊塊暗紅色刷到自己的棺材上,這算是他家唯一一件像模像樣的“家具”。
他是塵肺病人,今年45歲,很多比他年輕的“病友”都死掉了,他也早知道自己會死在這個病上,反倒因習(xí)慣而愈發(fā)平靜。趁自己手腳還能動,得為自己預(yù)備好后事。
演員袁立進(jìn)屋,劉煥林還是哭了,一把一把抹淚,一個西北漢子哭得像個委屈的娃娃。劉煥林覺得這樣哭不太好看,有些自責(zé),“我太軟弱,不夠堅強?!痹⑾氩怀鲇惺裁茨鼙葹樽约浩峁撞母鼒詮?。
這是她來陜南秦嶺山區(qū)做大愛清塵志愿者的第六天。她給塵肺病患者做問卷,將死之人她見了不少,活人棺材,她也見了不少。
活人棺材死人用
向陽村的任能平家里也有口棺材,用塑料布包好,置在墻角,外面系了一圈紅綢。這是袁立此次來秦嶺山區(qū)遇到的第一口活人棺材。
六年前,任能平的老婆離家出走。2011年,33歲的任能平已經(jīng)絕望,他看不到未來,看到的只是越來越近的死亡,他為自己打造了一口棺材,然后等待某個時間睡進(jìn)去。
類似劉煥林、任能平一樣為自己準(zhǔn)備棺材的青壯年農(nóng)民礦工這里有很多?!肮撞亩际悄糜图埌饋淼?,隨時要用,可能怕以后用的時候臟了?!痹⒄f。有的人來不及為自己造棺材就死了,家人只能去跟別的塵肺病人借。
袁立勸任能平別放棄,情況會越來越好?!拔腋文芷郊s好了,今年冬天我還會去看他,跟他吃一頓飯。對于塵肺病人來說,冬天是最危險最難熬的?!?/p>
徐德地跟任能平同村,袁立進(jìn)屋時,他正艱難地靠在床頭吸氧,以此維持肺葉工作,但皮膚仍因缺氧泛出紫色。他塵肺病三期,是最嚴(yán)重的級別,有腎衰、心衰等并發(fā)癥,因全身浮腫,身材比例有些怪異。不過三十幾歲的人,看上去有五十多。
老婆離家出走后,家里還剩兩個年逾花甲的老人和一個上小學(xué)的孩子。屋里常年不見陽光,一進(jìn)門,袁立被灌了一鼻子霉味。
床在墻角,墻面臟污黑黃,被子又黑又潮,袁立坐在床上聽他傾訴,忍不住張開雙臂抱著他。徐德地有些慌亂,頭不知該放哪里才好,手只是虛搭在袁立背上。
“擁抱不能解決他們實質(zhì)的問題,對嗎?只是說我們不嫌棄你,我們愛你,我相信沒有太多人抱過他,他自己也沒有擁抱的習(xí)慣?!痹⒅肋@精神上的鼓勵不過是“瞬間重要”罷了,她能照顧一個徐德地一輩子,但全國保守估計有600萬個塵肺病人,“這不是一個人的事”。
出了門,隨行醫(yī)生提醒袁立,塵肺病人常有肺結(jié)核等并發(fā)癥,離太近會傳染?!拔耶?dāng)時喉嚨就痛了。我說,完了,我得肺結(jié)核了。”醫(yī)生告訴她,只要不靠太近就沒問題,也沒有那么容易被傳染?!拔倚南?,其實真正得了肺結(jié)核也不怕,因為肺結(jié)核是好治的?!?/p>
對于常人,肺結(jié)核或許相對“好治”,對于肺組織纖維化的塵肺病人,連感冒都會輕易讓他們送命,所以他們更害怕冬天。
湖北省湖北口鄉(xiāng)的周文兵在去年冬天送了命,那天是大年初四。如果還活著,今年他應(yīng)該38歲。家中留下7歲的兒子和七旬老母,還有29歲先天失明的又得了乳腺癌的妻子,因為化療,頭發(fā)掉光了。
周母常年到山上采五味子賣錢維持一家人生計,手指骨節(jié)早因風(fēng)濕扭曲變形。她拿出兒子的身份證給袁立登記信息。天已經(jīng)黑了,遠(yuǎn)處秦嶺山脈壯麗蒼郁,黑沉沉綿延無盡。白發(fā)老人站在自家土坯房前,用扭曲的手指摩挲死去兒子身份證上的照片,忍不住啜泣,無盡悲苦地說了一句“我好心痛”。
“她把兒子從那么小一點點養(yǎng)起來的,現(xiàn)在要通過身份證去看她兒子的照片,你說能不心痛嗎?”袁立哭了,在場的人都哭了。
袁立此行見了太多她不曾想到的人間悲苦,她有信仰,覺得自己承受得住?;貋矶嗳?,再次憶起周文兵母親,袁立還是紅了眼圈,她躲過記者目光,別過頭去一直看著窗外。
周文兵死前留下一張與老婆孩子在醫(yī)院的合照?!耙稽c也不比黃曉明差,很帥,非常非常帥。孩子媽媽那個時候頭發(fā)還很多,又黑又長,挺秀氣的。真的太可惜了?!?/p>
袁立看著照片里的周文兵,她覺得周文兵也在注視自己,告訴她,“我就把孩子托付給你吧”。袁立將孩子認(rèn)作干兒子?!拔視苓@孩子一輩子,資助他,小學(xué)、初中、高中,甚至大學(xué)?!?/p>
“不是表達(dá)心意的問題”
袁立爬上山,又累又喘。這家塵肺病人是蔡永福,本來每家都至少會有一張病人的X光片,唯獨蔡永福拿不出。蔡母有精神障礙,把蔡永福的胸片給扔掉了。
蔡永福沒有制氧機,呼吸艱難,聲如拉鋸。湖北口實驗電視臺臺長剛巧有一臺。打開制氧機,蔡永福“像吸毒一樣”享受。
塵肺病人肺組織纖維化不可逆轉(zhuǎn),一期患者還可以洗肺,嚴(yán)重者,“肺葉就是兩塊水泥”,只能換肺。王克勤對塵肺病人的生存狀況有句描述,“愈貧困愈塵肺,愈塵肺愈貧困”,很多塵肺病人甚至用不起消炎藥,換肺更無可能。
“他們晚上要跪著睡覺才能呼吸,靠氧氣機供養(yǎng),否則會憋死?!?/p>
袁立在微博發(fā)起“袁立和她的朋友們援助塵肺病農(nóng)民”活動,為塵肺病人募款購買制氧機,目標(biāo)2000臺。一臺制氧機2200元,她自己先捐了100臺,人民幣合計22萬元。崔永元跟進(jìn),以助理穆雪峰的名字也捐了100臺,此后公眾及水均益、王小山等各路名人紛紛參與。
“崔永元說你這個捐法不對,起點太高,后面的人就不敢跟了。”
袁立知道自己起點太高,但她不好意思只捐一臺兩臺?!叭思視X得,你們演員應(yīng)該有錢,怎么才捐個2200塊呢?我本來想捐200臺的。”
100臺22萬,畢竟不能算小錢。她說,“也不是什么大數(shù)?!?/p>
“把錢看那么輕?”《中國慈善家》記者問她。
“我是想讓他們有呼吸機,我想讓他們有。不是一個表達(dá)心意的問題,這一路不是隔岸觀火,看到的是扎扎實實的苦難?!眅ndprint
明星參與公益,原本極易招惹是非,2000臺的目標(biāo)是否能實現(xiàn),袁立卻一點也不擔(dān)心?!叭绻麤]完成,是大家沒捐,又不是我。而且完成了又怎樣呢?2000臺對于600萬塵肺病人來說算什么,這顆石頭扔到水里連波浪都不起的。如果每人都有了,那漂亮。2000臺一定會有的,你看著吧?!?/p>
8月1日,袁立微博曬出自己的捐贈票據(jù),22萬打入了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用途為大愛清塵塵肺病善款。截至8月13日,該項活動累計收到善款超過120萬元,相當(dāng)于500多臺制氧機。
8月3日,她與任志強見了一面,感謝任志強在微博上對她和塵肺病人的支持?!叭沃緩姷囊馑季驼f,如果你們的項目合格的話,阿拉善是可以有一些,比如說幫助塵肺病人再就業(yè)的機會的,但是你們要自己去網(wǎng)上申請?!?/p>
此次秦嶺探訪,袁立借助自己的名人身份優(yōu)勢,讓塵肺病再度成為公眾討論話題,這無疑是名人影響力慈善的一次良好詮釋。但她卻并不喜歡藝人這個群體,她會下意識將自己排除在藝人群體之外,會說“他們藝人……”
她說中國演藝圈是一種縣城文工團文化,演員都是縣城演員的心態(tài)。“很Low(低級)的你知道嗎?你看美國的演員,他會關(guān)心南非的孩子,他的格局更大,中國的演員不關(guān)心這些事,只關(guān)心自己。我并不欣賞他們。”
袁立欣賞大知識分子,因為他們開放且親民,不喜歡小知識分子的傲慢和居高臨下。她不想做知識分子,也自知做不了知識分子,但她想做知識分子與大眾之間的橋梁。她保持著對演藝圈庸俗文化批判的鋒芒,一邊收起自己的傲氣,懷著對公益組織的戒備,飛向秦嶺。在那里,她跟志愿者甚至跟當(dāng)?shù)卣賳T達(dá)成了某種和諧。
“敬我們的良心”
2009年,塵肺病人張海超維權(quán)受阻,不得已開胸驗肺,事件曾被媒體集中報道?!拔沂亲罱趴吹??!痹⒄f,她想捐點錢給塵肺病人。
6月18日,她轉(zhuǎn)發(fā)了大愛清塵創(chuàng)始人王克勤的一條關(guān)于塵肺病的微博。隨后,又在網(wǎng)上找了王克勤的資料?!斑@也沒辦法辨別真假,但起碼可以有個直觀判斷,有些人講話很虛或怎樣,那直接刪除,不要它了。當(dāng)然,這也不夠。”
她想要去看看大愛清塵基金,如果合適,她就捐些錢,然后跟朋友一塊去鳳凰古城玩。她問好友崔永元,王克勤這人是否可信,崔永元給了肯定回答。
今年7月,大愛清塵啟動中國重點塵肺病鄉(xiāng)鎮(zhèn)成因訪問及調(diào)研計劃,選了兩個調(diào)研點,一個是陜西省鎮(zhèn)安縣柴坪鎮(zhèn),另一個是湖北省鄖西縣湖北口鄉(xiāng)。時間湊巧,王克勤邀請袁立親身體驗。
“我沒有想到那么快。我心想,既然我是自己主動去跟人家講的,然后人家來邀請我,我不去不合適?!痹⑼饬?,但她打算看看就走。7月8日,袁立背著雙肩包,拖著小號旅行箱,坐晚班飛機飛抵西安。
大愛清塵志愿者回憶,晚上袁立就住在蟲子泛濫的小旅館。夜里11點,她跟志愿者們一塊吃了路邊攤,人和善,“一點明星架子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大愛清塵團隊準(zhǔn)備出發(fā),王克勤建議袁立換上帶有大愛清塵標(biāo)識的志愿者T恤,袁立拒絕。“我不跟他們一伙的,我根本不知道真假。”
當(dāng)晚,袁立自己換上了大愛清塵的T恤。
她說她參加過一些公益組織的活動,見過“女公益人一天到晚換手鐲,有自己的專車”,她覺得“稍微有些過”。在大愛清塵,她至少沒看到這方面問題?!岸业搅送砩衔乙矝]衣服換了,他們的T恤說實話還比較寬松?!?/p>
因志愿者人手不夠,袁立接了任務(wù),探訪48家塵肺病農(nóng)戶。她帶著兩個小組成員,一個是志愿者王明升,他本身就是塵肺病患者,另一個是來自北京的退休人員劉艷琴,袁立成了主力。自此,志愿行動一發(fā)不可收拾。
秦嶺十日,袁立完成了超過百戶塵肺病農(nóng)戶探訪,她常跑銀行取錢,而且堅持要有信封。她怕明晃晃地把錢塞給塵肺病農(nóng)戶會傷害到對方自尊。湖北口鄉(xiāng)黨委書記起初也誤會袁立此行多半是“明星作秀”。時間久了,徹底對她改觀,撰文贊賞袁立做公益單純投入。一次探望塵肺病農(nóng)戶,那家人正為孩子到縣里上學(xué)的學(xué)費發(fā)愁,袁立從包里抽出幾張錢塞到信封里,想想,再塞幾張,臨走上車前覺得不夠,又?jǐn)?shù)一沓。
袁立演過《鐵齒銅牙紀(jì)曉嵐》中的俠女杜小月,塵肺病農(nóng)戶都叫她杜小姐。7月12日,是杜小姐到秦嶺的第四天,也是她的生日。晚上,大愛清塵志愿者們?yōu)樗e辦了一場簡陋的生日會。杜小姐舉起酒杯說,“敬我們的良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