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輝光

天，蓮子要跟媽媽去一個地方，是蓮子要求去的。那地方蓮子沒去過，還不知道在哪里。

媽媽說，那地方很遠。蓮子說，再遠也是坐車。

媽媽說，要轉(zhuǎn)幾次車。蓮子說，轉(zhuǎn)幾次就轉(zhuǎn)幾次。

媽媽說，來回得一天時間。蓮子說，一天就一天……

去一天得帶吃的，媽媽說外面的東西又貴又臟又沒營養(yǎng)。

早晨，媽媽起來準備吃的。天還沒亮，蓮子也跟著起來了。媽媽說，你多睡會兒，起來干嘛。蓮子說，睡不著，多時醒來了。媽媽笑笑，知道蓮子高興。

外面黑漆漆，靜悄悄，偶爾隱約聽見遠處大卡車駛過的轟轟聲。媽媽亮燈，系上圍兜，轉(zhuǎn)身進廚房和面蒸饅頭。蓮子也跟著進來，幫切榨菜，還切肉，蓮子喜歡做事。媽媽說，榨菜和肉都切絲，注意別把手切了。

蓮子一刀一刀下去，把榨菜和肉都切成片切成丁。媽媽笑說，切得好，能干。蓮子也笑，她知道沒切好。媽媽將榨菜和肉改刀，炒了個香噴噴的榨菜肉絲。饅頭在鍋里蒸著，蒸鍋嘶嘶冒著熱氣，也滿屋飄香。

不一會兒，饅頭出鍋了，熱騰騰，白花花，胖嘟嘟，又松又軟又泡。蓮子和媽媽就著榨菜肉絲，趁熱一人吃了兩個。

媽媽將涼了的饅頭和榨菜肉絲分別放進食品袋，再灌一大塑料瓶涼開水，用一個藍挎包統(tǒng)統(tǒng)裝了。蓮子將自己昨天買的一包水果糖和一袋小蛋糕也拿來，放進藍挎包里。最后都喝足了水，媽媽挎起藍挎包，說聲“出發(fā)”，便上路了。

蓮子和媽媽都梳了頭，都換上漂亮的衣裳。蓮子紅褂綠裙，媽媽棕色套裝。像是走親戚，但顯然不是走親戚。也不像是去玩，去玩能不知道地方在哪里嗎？好玩的地方誰都知道在哪兒，游樂園、公園、動物園……蓮子都去過了。

母女倆到底去哪兒？干什么去？有點兒神秘。

蓮子邁碎步，跟著媽媽。媽媽把手伸到背后，蓮子明白，搶前兩步，將一只手送進媽媽手里。媽媽捏住蓮子的手，感覺到那柔軟的小手，一天天變得厚實。

媽媽天天這樣拉著蓮子的手，送她上學(xué)，接她放學(xué)。蓮子已是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生了，還讓媽媽拉手。同學(xué)沖她羞羞臉，丑不丑？蓮子不在乎，媽媽喜歡拉，就讓媽媽拉。其實媽媽是怕不安全，街上車多人多，不拉著心里便不踏實。

太陽已出來了，陽光鮮亮鮮亮，樓房披金戴銀。街上人潮洶涌，公交車站候車的人不少，雙休日出游的人多，更顯繁忙。

蓮子問，能找到那地方嗎？媽媽說，路在嘴上，沒找不到的。

那地方在江南，先乘車過江。

車子來了，車上人滿滿的。沒等車停穩(wěn)，人浪嘩地向車門涌去。缺乏秩序與禮讓，就看誰的身手矯健了。車門打開，媽媽拽住蓮子的手，拼命往上擠?？墒謹D脫了，媽媽在車上，蓮子在車下。車哐當(dāng)關(guān)上門，開跑了。

“媽媽！……”“蓮子！……”如生離死別，蓮子望著遠去的車子哭了，還哭得蠻傷心。蓮子知道媽媽不會不見，也知道自己應(yīng)原地不動，等媽媽返回?？伤€是哭了，因為太恐怖了。蓮子足足等了半節(jié)課時間，才見媽媽挎著藍挎包，疲憊地從馬路對面走來。母女重新匯合，重新上車。

車子又來了，這趟車空些，候車的人也不多，上車不再是戰(zhàn)斗。后面角落里還有個空位，媽媽坐下，摟著蓮子，讓蓮子坐腿上。車子過大橋，兩邊的欄桿一閃一閃迅速向后跑去;江里行駛的船顯得很小，像一動不動;滾滾奔流的江水，也像是靜止的……

蓮子靠媽媽懷里，溫暖而舒服。車子晃動著搖籃，嗚嗚哼唱催眠曲。蓮子閉上眼睛，看見好多好多幼小的孩子對她笑，伸出小手叫她抱，抱抱！抱抱！多可愛的孩子啊！可這么多怎么抱？抱哪一個？蓮子只好順著抱，一個抱一下。她抱呀抱呀，都抱累了，抱不動了。便躺地上給他們講故事，講喜羊羊灰太狼……

媽媽叫，蓮子！起來，快起來！蓮子睜開眼睛，車到站了。

蓮子和媽媽下車，準備轉(zhuǎn)車?？梢豢瓷盗搜郏蜍嚨娜擞痔貏e多，上車又是考驗。蓮子擠不了車，媽媽當(dāng)機立斷，說干脆不搭車，坐“麻木”（三輪摩的），多花點錢就多花點錢。

一輛“麻木”快速攏過來，問去哪里，開價15塊，媽媽沒還價。

“麻木”是老舊摩托改裝的，拖斗式，兩個座位。蓮子和媽媽上了“麻木”，這下可直達目的地了。司機是個中年男子，穿著后背汗?jié)n發(fā)黃的白襯衫。時間便是金錢，“麻木”一路加大油門狂奔，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到了一條寬廣的馬路上，“麻木”更是瘋了，吼叫著像要飛起來，黃塵滾滾，更是驚魂。

媽媽說，你慢點兒，別出事！話音還沒落，“麻木”一歪，開進了溝里，將媽媽和蓮子潑了出去，摔在路邊。司機也栽地上，半天才爬起來。他扶起蓮子和媽媽，拖回“麻木”，還想繼續(xù)上路。蓮子和媽媽都摔得不輕，渾身疼痛。蓮子又哭，一樣的傷心。不過還好，沒哪里骨折和出血，不幸中之萬幸。

媽媽說，我們不坐了，你走吧，給“麻木”10塊錢?！奥槟尽崩⒕味袆樱豢辖渝X。媽媽把錢硬塞給他，拉起蓮子走了。媽媽說，還是得搭公交車，于是又找公交車站。蓮子嚷口干，要喝水;肚子餓，要吃東西。

太陽已老高，天氣有點熱。母女倆在路邊樹蔭下，席地而坐。樹上知了吱吱叫，幾只麻雀飛來飛去，像是歡迎母女倆。媽媽打開藍挎包，只見那幾個饅頭全給擠碎或摔爛了。而那袋更易碎爛的小蛋糕卻完好，真是奇跡，也十分有趣。

蓮子的解釋是饅頭可以吃，小蛋糕不可以吃。那瓶水也漏掉不少，只剩小半瓶了，也是因為水可以喝，不可以喝也不會漏。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挎包下面濕一大塊，媽媽腰間也濕一大塊。蓮子和媽媽先喝水，水不多，一人抿一小口。有一個饅頭半邊完好，蓮子要媽媽吃，自己吃碎末。媽媽要蓮子吃，推來推去，最后還是媽媽吃了。路人見到這一幕，望著母女倆笑。

蓮子確實長大了，越來越懂事。時間過得真快，肉團似的躺在媽媽懷里，像還是昨天。蓮子沒爸爸，沒見過爸爸，家里只媽媽和蓮子兩人。媽媽說，蓮子還沒生下來，爸爸便去世了，蓮子是遺腹子。

蓮子問，爸爸是怎么死的？媽媽說病死的啵，能怎么死。

可蓮子不信，家里沒一張爸爸的照片，死了照片應(yīng)該有呀！

那爸爸呢？蓮子肯定有爸爸，沒爸爸她怎么到這世界上來？蓮子心中有好多疑團。但蓮子不再問，蓮子知道，媽媽不愿讓人知道的事，那是媽媽的隱私。

雖有媽媽的愛已足夠，但沒爸爸，蓮子還是感到缺少的東西太多。

蓮子和媽媽繼續(xù)喝水吃饅頭，只帶一雙筷子，蓮子吃榨菜肉絲還要媽媽給喂。媽媽學(xué)小時喂飯，說吃肉肉，啊——叫蓮子張開嘴。

蓮子咯咯笑，學(xué)小時使勁張大老虎口。媽媽也哈哈笑，時光倒流真好。

路人不知母女倆樂什么，也跟著樂。

算是吃完了中午飯，蓮子和媽媽又上路。好在到了這兒公交車空多了，候車的人也少，蓮子和媽媽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這屬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有街道有小區(qū);有菜地有魚池有荷塘。荷塘里荷葉綠幽幽，紅花白花點綴其間，美得炫目，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蒸騰著一股股清香。南風(fēng)呼呼吹，不遠處是一片耀眼的湖水。湖呈彎月狀，叫月湖，這灣叫月亮灣。

蓮子說，這月亮灣，我好像來過。媽媽說，你哪來過，誰帶你來？

蓮子說，那便是夢見過。媽媽說，沒到過的地方，怎么會夢見？

蓮子說，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媽媽問，你真的覺得很熟悉？

蓮子說，是的，像回家一樣。媽媽問，你是不是夢過？

蓮子說，是的吧。媽媽覺得奇怪，夢一般是經(jīng)歷的再現(xiàn)。即使再離奇，也是記憶的碎片。哪有沒去過的地方，能夢出一模一樣來。

不過不能說蓮子沒來過這里，來她倒是來過，但那也叫來過嗎？

當(dāng)然夢也有另一種，由思而生，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蓮子并沒抱過孩子，在公交車上就夢見抱孩子。至于夢見月亮灣，怎會是月亮灣？確實有點奇怪。

媽媽和蓮子沿街走著看著，來到一幢兩層的老房子跟前。

媽媽說，到了，就是這里了——門口掛著市兒童福利院的牌子。

蓮子和媽媽正要進去，被門衛(wèi)老頭攔住，問有什么事？

蓮子說，我們是來抱孩子的。老頭問，抱什么孩子？

媽媽說，電臺不是播了，說你們福利院孩子多，工作人員少，人手不夠。孩子整天不是躺著，便是坐著，沒人抱。孩子需要抱，呼吁路過的好心人，進去抱抱孩子。

正說著，從里面走出一位阿姨說，是的是的，歡迎歡迎！我們剛通過電臺發(fā)出呼吁，給孩子點關(guān)愛。好心人，真是好心人！只是現(xiàn)在正午休，請兩點鐘來抱。對不起，真對不起！

蓮子說，沒關(guān)系，我們等到兩點鐘。蓮子知道，福利院里的孩子，不是被父母遺棄的，便是父母雙亡的，再不就是被拐賣找不到親生父母的……怪可憐的。

媽媽告訴那阿姨，是蓮子要來的。

阿姨問蓮子，你這點小，抱得動嗎？蓮子說，抱得動！

阿姨說，孩子就想人抱，有人抱很高興，不知多高興，不讓你放手。

蓮子說，我們從江北來，還帶來糖果和蛋糕。

從江北來？不是路過，而是專程？阿姨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阿姨還不知道，蓮子和媽媽一路的驚險經(jīng)歷。要知道了，更不知說什么好了。

蓮子說，我們今天來，以后還要來。

就在這時，那阿姨和媽媽都一愣，互相認出了對方，是您？是您！阿姨望著蓮子，小聲問：“孩子這么大了？”“這么大了呢?！眿寢屢残÷曊f。

“她知道嗎？”“不知道?！?/p>

原來蓮子是棄嬰，8年前的冬天，她五六個月大的時候，媽媽從這里抱養(yǎng)的。在辦理繁瑣的手續(xù)時，媽媽正是和這位阿姨打的交道。

當(dāng)時蓮子瘦弱不堪，又生病，啼哭不止，估計養(yǎng)不活。沒想一下變成了美麗的小天鵝，還不忘記這里的弟弟妹妹。

阿姨望著蓮子，微笑著，眼濕了，又小聲說：“長得真好，真可愛，真虧你……”

媽媽笑笑。

蓮子是不是聽見了阿姨和媽媽的悄悄話？是不是對自己的身世有所懷疑？不得而知。蓮子是懂事的孩子，阿姨和媽媽不想讓她聽見的話，她是不會去聽的。

不過也許蓮子早已知道了一切，盡管沒人告訴她。不然她為什么夢見月亮灣，而要到月亮灣來呢？歡迎蓮子回家，阿姨請蓮子現(xiàn)在就進去，跟弟弟妹妹們玩。

蓮子說：“不！還是等兩點鐘。”

插圖/常德強

發(fā)稿/沙群